李劫夫是谁
李劫夫是谁?由于年代,也许,你已不知道他是谁。
但,你应该听过《我们走在大路上》这首歌,或许还知道《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那支歌;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你在戴红领巾的那阵,必然唱过“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而,这首被传唱了大半个世纪、并至今不衰的哀婉动人的《歌唱二小放牛郎》,其作曲者,就是劫夫——李劫夫。
至于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批脍炙人口流唱甚广的歌曲,如《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一代一代往下传》、《蝶恋花》、《沁园春·雪》、《哈瓦拉的孩子》等,也都是李劫夫的杰作。
劫夫是一个非常勤奋的音乐创作家。从他在抗日根据地开始创作歌曲时起,一生中,他一个人竟写就两千多首歌;其中,有相当部分,被人传唱不衰。
“文革”中,劫夫的创作,更是进入一个特别的时代:因那个时代的需要,他为毛泽东公开发表的所有诗词,都谱了曲,让毛泽东的诗词,成了可歌可唱的流行作品;他还为那些散不成词、律不成韵的《毛泽东语录》,写下了大量的所谓“语录歌”,并被广为传唱。
然而,自1972年初起,在其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天空,不论是广播电台中,还是电视里,却突然再也听不到劫夫所作的那些歌曲了。
什么原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出来说明。
流传的只有小道消息:与林彪的事有关。
红色音乐家
李劫夫本名李云龙,吉林省农安县人,读了几年县立师范。绘画与音乐,原本都不过是他的热爱,却并非科班所造。1935年因参加过抗日活动被迫逃亡到青岛时,开始了以绘画与音乐为手段的谋生生涯,“劫夫”一名,则自此起。
1937年5月,24岁之际,他到了延安,参加了八路军西北战地文艺服务团。
1938年9月,加入中共。同年,由丁玲主编的《战地歌声》一书,由武汉生活书店出版,书中收录了29首歌,其中13首,为劫夫所作。
到“文革”前,劫夫担任了沈阳音乐学院院长。
1966年3月,河北邢台大地震,劫夫奉命前往参加救灾活动。其时,遇到了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对劫夫说:“劫夫,我最佩服你的‘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你的四段词我都会唱。”说罢,周总理还真唱了几句。
受此鼓舞,劫夫在灾区创作了后来风行一时的《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无疑,共产党员李劫夫的音乐创作,非常政治化,而且可以说,基本就是为政治服务。
如何看待劫夫写的那些歌,自然可以仁者智者,各持己见。
但是,劫夫的确是诚心诚意地以艺术的规律去为政治服务,以音乐的美感来传导时代的旋律,而并不是生硬地将政治塞进歌曲。所以,他创作的歌曲,甚至连那些《语录歌》,都能让人传唱,流行多年。
这是一个已经时间长期打磨了的事实。
劫夫一生中,担任的最后一个官职,是沈阳音乐学院革命委员会主任(1968年8月)。
他的盖棺政治结论,辽宁省委在1979年11月对他下达的决定,则是:“犯有严重政治错误。”而他最后拟创作的一首歌、并亲笔写下了的歌题,竟是《紧跟林主席向前进》!
上述这三件事,从劫夫一生的经历中看,其实都不是他要追求的东西。对当官,他的确历来无什么兴趣;对政治,他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认识;他想做的,只是专心于音乐创作。顶多,只想用音乐,来为党的事业服务。
然而,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劫夫却偏偏被那政治黑洞给吸了进去,且英华之年,便断了他的创作,也断了他的生命。
打倒“四人帮”后两个月的一天,即1976年12月17日,李劫夫因心脏病发作,猝逝于“学习班”中,终年63岁。
得到“中央文革”力保
李劫夫的“政治错误”,帽子很大,其罪名是“投靠林彪反革命集团”。
一个音乐人,一个作曲家,怎么会陷到那个吓人的反革命集团中去呢?
用一句政治术语说,是“事出有因”,但绝对“查无实据”。
“文革”一开始,劫夫其实就很害怕。因为,他是个音乐天才,在音乐方面,能无师自通,但对其他方面,则常显幼稚。尤其是,他的确不懂政治,不知道政治游戏中的潜规则,而从延安时期起,偏偏又看到过很多个人政治的悲剧。因此,对政治运动,他常常害怕,害怕会整到自己头上来。
1957年反右派运动时,李劫夫就已名列省文化局右派“候选”的黑名单中。他害怕得精神有些失常,对家人,对老朋友说:“我完蛋了,就等着抓我的右派了!”幸亏,当时的省委宣传部长是劫夫在抗日战争时的老上级,非常了解他,而负责抓右派的省委书记,平日也清楚劫夫的诗化性格,故不仅不抓他的右派,反而来劝他放心,不要着急。
不过,1959年进行党内“反右倾”,作为沈阳音乐学院院长的劫夫,却没能逃脱。因为,他那业务第一、政治第二的作风,几乎众所周知。因此,沈阳市委给他定了一个“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的结论,不过,还算幸运,没戴正式的右倾帽子,只需作检讨。
“文革”开始后,像成千上万的领导干部一样,劫夫自然逃脱不了被音乐学院的红卫兵批斗、抄家的厄运。对此,劫夫只好逆来顺受,等着挨批斗,等着被抄家。
事情到此,劫夫与绝大多数其他领导干部一样,若熬过了此关,以后“文革”的日子,无非就是检讨检讨所谓“走资派”之类的错误,然后,便能随“众神归位”,可重新回到音乐学院院长之类的地位。
然而,此时却发生了一件“好事”。
沈阳音乐学院的红卫兵,分为两派:一派为“红色造反团(红造团)”,是要打倒李劫夫的;另一派叫“井冈山”,却是想保劫夫的。
“红造团”是激进造反派,势力不小,而“井冈山”虽是拥军派(拥护军区),但估计力量斗不过“红造团”。于是,他们为了不让“红造团”劫走李劫夫院长,1967年1月15日,便派专人将劫夫送到北京,藏了起来,同时,向“中央文革”与周恩来总理送信反映。
结果,1月31日,“中央文革”的戚本禹真的派他的秘书刘汉,来李劫夫的住处了解情况,并将李劫夫转移安排住到了北京航空学院。因当时,北航已由“北航红旗”造反派红卫兵掌了权,没有“中央文革”的话,谁也不可能从北航将劫夫弄走的。
2月9日下午,戚本禹出面接见了劫夫与沈阳音乐学院各派红卫兵代表,并公开表示,“中央文革”江青、康生与他戚本禹,都是同意“保”劫夫的,因为,他们认为,劫夫所作的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等,他们都熟悉,也都认为是符合革命文艺路线的。
这一来,劫夫总算脱了难,安然无恙回沈阳了。
当然,这次保劫夫,虽是戚本禹出的面,打了“中央文革”的旗号,但实际是当时的中央高层都知道的事,而并非只“中央文革”的人同意。中共“九大”后进入了中央政治局的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对此事作过证:“这件事中央是清楚的。”所以,当戚本禹不久后倒台时,劫夫并没有因这一接见而受到整肃。
不过,因受到中央要人的保护,李劫夫便对去北京有了好感。因此,当他于3月8日回沈阳后,仅过一个多月,在沈阳发生了武斗,又据军区情报,知道有一派造反派仍想抓他去批斗之时,他便以要为《人民日报》写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的文章为由,在沈阳军区安排下,于4月份,又到了北京,住到了《人民日报》招待所。
以后一年多中,京沈间,来来往往,劫夫大多数时间留在了北京。
在京期间,一是受到“中央文革”领导人的重视,劫夫零星非正式地参与了“中央文革”文艺组的一些活动,而重点则是为一段段的《毛主席语录》,作歌谱曲,同时写下了那首当时全国亿万人都会唱、至今在每个卡拉OK歌厅也都会有的《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样,原本是从外省逃亡来京的李劫夫,反而在北京过起了充实而有滋有味的日子,甚至,还被邀出席了当年中央举行的“八一”宴会。
与黄永胜的往来
在北京的第二件事,便是加强了他与黄永胜一家的往来。
这是导致李劫夫陷入万劫不复的人生黑洞的开端。
李劫夫1943年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时,任三分区下属的文艺机构“冲锋剧社”的副社长,当时,三分区司令员是黄永胜。因此,从那时起,李劫夫与黄永胜便有了一种部属关系。
1962年,李劫夫去广州开会,遇到了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的黄永胜。当黄永胜的夫人项辉芳得知劫夫是沈阳音乐学院的院长时,便让劫夫将黄永胜的三儿子黄春跃,招到沈阳音乐学院去学音乐。结果,12岁的黄春跃到“沈音”后,劫夫让他住到了自己家中,以从生活上能照顾这个小孩子。后来,项辉芳还让黄春跃做了李劫夫的干儿子。
黄春跃在劫夫家中住了一年时间,就搬到学校宿舍去了。只是星期日,则或是到劫夫家,或是让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派人接去他家度周末。
“文革”开始后,黄春跃离开了学校,当兵去了广州部队海上文化工作队。
有了这层关系,劫夫1967年在北京期间,便同当时也常住北京的黄永胜一家,有了较多的往来。劫夫的夫人张洛与黄永胜夫人项辉芳的往来,则更是越来越密切,二人甚至以姐妹相称。
1968年3月后,黄永胜正式调往北京,任总参谋长。
由于两家的这层关系,特别是张洛与项辉芳的亲密往来,使劫夫不仅得知了高层很多人对江青的不满,更扯出了一件为林立衡(林豆豆)找对象、接着又受到林彪接见的事情,使劫夫在后人眼中的“林彪集团要犯”色彩,愈加浓重。“做媒”之事是项辉芳惹来的。
为林豆豆做媒,受到林彪“接见”
1968年初的一天,项辉芳告知张洛,叶群委托她帮林豆豆找一个非干部子弟做对象;可她项辉芳周围哪来合条件的工农子弟?因此,问张洛能否在文艺界找找,因张在沈阳文联工作。张洛还真在文联给找了一个小伙子,经带给项辉芳与叶群先后“目测”合格后,叶群便让项、张带给林彪看。可是,怎么让林彪看呀?叶群便安排了一个由林彪接见革命音乐家李劫夫的政治活动,让那小伙子冒充劫夫的随行人员,一道参加接见。
这是劫夫惟一的一次受到林彪接见。
接见中,叶群将劫夫介绍给林彪,为劫夫吹了一顿,说他是八路军出来的音乐家,成就如何如何,煞有介事。而林彪自然也例行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表扬了写语录歌的方式。接见后,林彪还送了劫夫及其家人几样小礼物:两本《毛主席语录》,两套毛泽东像章,一些治心脏病的药等。
虽说事由“做媒”起,但当时受到“林副统帅”接见,毕竟是大事。回家后,夫妇两人连忙给林彪写了一封感谢信,表示要“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林副主席”等等。
这封信,日后便以向林彪表忠心的“效忠信”名目,成为劫夫的一桩罪行。
“紧跟林主席向前进”
除此以外,劫夫还有两个“投靠林彪集团”的问题。
其一,是1970年的一天,张洛在林彪的另一位爱将李作鹏家里,偶然看到了林彪写的那首《重上井冈山》,当时是写在条幅上的。张洛便将它抄下,回沈阳时,带给了劫夫。
为毛泽东诗词谱曲谱上瘾了的作曲家,情不自禁地主动为林彪的这首《重上井冈山》谱了曲。后来,6月底劫夫因病去北京301医院治病时,黄永胜与吴法宪、叶群便特地又接见了他一回,并请吃了一餐饭。其间,劫夫便向黄、吴、叶展示了他为林彪诗词所谱之曲,并当场演唱了一番。黄、吴、叶听后,都很满意,说曲子“很雄壮”。也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反正这事,劫夫的罪已铸成。
其二,1971年9月下旬的一天,劫夫从偷听到的外蒙古电台所播的信息中得知,中国有一架飞机飞到外蒙古时坠毁了,但飞机上有许多文件,是中国内部出了事,毛泽东病危了。而到“十·一”国庆那天,劫夫又看到北京没有像往年那样举行庆祝,便愈来愈猜想高层出了事,但见报上报道了周恩来总理依然如旧,他便胡猜可能是毛泽东病重,已由林彪战胜了江青文人集团而接了班。
于是,他便又来了创作歌曲的瘾,想提前操作一首庆祝林彪接班的歌,因而,在一张纸上写出了《紧跟林主席向前进》的歌曲题目,其他歌词尚未想好而正在思考时,他的夫人张洛进来看见了,问他写什么,劫夫就告诉她:主席病危,林彪就要接班了,现在写一首歌,一旦正式接了班就拿出去。
张洛却说:你现在写这个干什么?赶快别写了。
劫夫一听,也就停止了写作,并将那写了歌题的纸给烧了。
按理说,这两口子之间的事儿,无影无踪,怎么日后却能被弄成了罪证呢?
所谓“学习班”
据张洛后来回忆说:她被关进“学习班”后,1972年春节左右的一天晚上,吃过饭后,她突然觉得脑袋里轰的一下,随后,她便感到自己的头盖骨变得像木头一样了。她便问“学习班”的人,是不是给她吃了什么药?反正,自那以后,她就控制不住了,什么都讲。后来,出“班”时,她收拾东西时发现,抽屉里有她写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如交待她与基辛格的关系等等。
张洛怀疑的事,应该是不会发生的。无疑,是她自己产生了幻境。
凡经历过“文革”中那种所谓“学习班”的人,都能明白“学习班”的厉害,“学习班”虽然不是正式监狱,但其精神摧残力度,却大大强过正式监狱。
为什么?
你想想,不让你好好睡觉,一批又一批的专案人员对你搞“车轮战”,连番来上阵对付你;还有精神战,拿你亲人的前途,威胁恐吓你,没日没夜。不怕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也能将你的神经折磨成病态。在那种情况下,除非是曾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是没有一个人能将心中的秘密长期守住的,都会一一吐出来的——只要办“班”的专案人员认为需要。
因此,劫夫两口子之间的一些话,也能被掏出来,并不奇怪。
只是,劫夫两口子当时不知道,在劫夫的所有问题中,这为可能上台的林彪所写的《紧跟林主席向前进》歌一事(尽管只有一个题目),也许是导致他们长期受审、并永无政治上翻身之日的关键。
因为,当1971年10月20日,上面决定将劫夫作为林彪集团的人而进行隔离审查时,也许仅仅还只是因他与黄永胜等有往来。而这种有各种工作与生活上原因的往来,只要查清了,问题也就还有消除或减轻之日。因为,毕竟劫夫并没有参与林彪集团的什么政事,而与黄永胜等有一般工作与生活往来的人,也不是仅他劫夫一人。但是,将劫夫审查后,却发现,在1971年9月与10月间,劫夫竟写出了准备迎接林彪上台的《紧跟林主席向前进》一歌题目,这,却是全国全军独一无二!
你劫夫说你没有投靠林彪的意图,可是人家亮出这歌的题目,你还能说清楚?谁还能为你劫夫说话辩解?
当然,如果真正按实事求是的原则看,从全面的逻辑上讲,分析一下劫夫作为音乐家作曲家的历史与性格,也就会知道,即便他写了这个什么《紧跟林主席向前进》的歌,也不应将他视为林彪集团的人。一则,以当时他的地位,他的能量,入那集团,显然还不够格,并且,也的确没有他劫夫参与了林彪集团活动的证据;其二,他原本就是个喜欢为党的事业、为党的领袖写歌的文化人,并非只为林彪而写。况且,当时,林彪还是进了党章的名正言顺的领袖接班人,在情况不明之时,为他写了歌,也不是什么投靠。
若真正按实事求是的精神办,劫夫的这些问题,都不应算什么的。
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另类处理的。
歌曲解禁,结论照旧劫夫两口子
是1971年10月20日,从锦州押到沈阳,正式被解放军战士予以分别逮走的,尔后,被关进了地处沈阳的“学习班”,进行审查。
专案“学习班”一办五年多,直到“四人帮”都被打倒的1976年12月了,还没有“散班”的信息。
终于,老天来唤他了。1976年12月17日,中午12时多一点,因心脏病发作,李劫夫不幸猝逝于“学习班”中。
1979年,辽宁省委的“纪委”于11月20日作出决定:“李劫夫积极投靠林彪反革命阴谋集团,问题性质是严重的,但考虑其全部历史与全部工作,定为严重政治错误,并因其已死,对其处分不再提起。”这是官方对李劫夫问题的最后正式结论。
不过对这结论,不服者众,认为有“文革左风”余味。
1981年7月,在“第四届长春音乐会”上,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路见不平,公开说话了。他说:“劫夫同志写的那些好歌可以唱,今后应该继续唱。他生前的后期有过错误,但他写了不少好歌,有的可以说是我们音乐创作中的珍品。”7月24日,《辽宁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上刊登了吕骥的这番话。
从此,被封禁了十年的劫夫的歌,又可以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等歌曲,又开始响彻于歌厅,进入到录音歌带、歌碟之中,重新走进了千家万户的老百姓家里。
1997年庆祝香港回归的音乐大会上,党和国家领导人江泽民总书记等,同首都数万名群众一道,齐声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
1999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进行的盛大阅兵式上,展示1960年代成果的方队经过广场时,伴随着前进步伐的,便是雄壮高昂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乐曲。
1994年4月1日,辽宁暨全国文艺界等方面人士,在沈阳回龙岗公墓,为劫夫举行了一个有数百人自发参加的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4月3日,《人民日报》刊发了新华社记者为此采写的文章《深深的怀念》,文章说:人民送英灵,英灵垂千古!
劫夫原名云龙,终于,他安息于“回龙岗”了。(本文在写作中,参考了霍长河先生所著《红色音乐家——劫夫》,特此志谢)
“样板戏”《红岩》夭折记
陈明洋
提到“样板戏”,经历过“文革”,饱受过“八亿人看八个戏”之苦的人们大多能说出在“文革”前期“占领舞台”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海港》、《龙江颂》、《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这八个“样板戏”。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由“文革旗手”江青亲自抓的“样板戏”,曾经还有一个“革命现代京剧”《红岩》,但它尚未公演就夭折了,否则,第一批“样板戏”本该有九个。
江青主持讨论改编
长篇小说《红岩》在1961年出版后,引起轰动,各种艺术形式争相改编,在改编热潮中,江青亲自抓了北京京剧团(即北京京剧一团)改编《红岩》的工作。
被江青指定担任京剧《红岩》编剧的,是两位大手笔:解放军空军政治部歌剧团《江姐》的编剧阎肃和北京京剧团《沙家浜》剧本的主要执笔者汪曾祺。把这两人抽调来担任《红岩》编剧,可见江青对这出戏的高度重视。
汪曾祺后来发表过一篇《江青与我的“解放”》,其中谈到了京剧《红岩》的改编。“一九六四年冬,某日,党委书记薛恩厚带我和阎肃到中南海去参加、关于《红岩》改编的座谈会。地点在颐年堂。这是我第一次见江青。在座的有《红岩》小说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林默涵,好像还有袁水拍。他们对《红岩》改编方案已经研究过,我是半路插进来的,对他们的谈话摸不着头脑,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坐在沙发里听着,心里有些惶恐。江青说了些什么,我也全无印象,只因为觉得奇怪才记住了她最后跟罗广斌说:‘将来剧本写成了,小说也可以按照戏来改。‘”陆建华著《汪曾祺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7月,179页)中也写到此事:“那一晚的谈话是在中南海毛主席书房外面的一间房子里进行的。谈话中间,毛主席曾从书房里出来过一次,大家连忙站起来,但毛主席亲切地挥了挥手,说:‘你们谈,你们谈。’说完又退回书房中去了。”在汪朗的回忆《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1月,109页)中,对此事是这样写的:“爸爸第一次见江青是在中南海颐年堂……在中南海,爸爸偶然见过毛主席一面,是不是这一次不清楚。”笔者问过阎肃,他回信说:“《汪传》所说1964年底,于中南海,确有‘召见‘,但无罗广斌、杨益言,而有林默涵,似还有当时北京京剧院党委书记薛恩厚,及汪、阎。但我不记得有毛主席走来打招呼。”杨益言回忆:“1965年1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们被接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京剧改编本《红岩》讨论会。进了会场,才知道这个剧本是江青叫人写的,这次讨论会也由她主持。”“会场上已有好几位与会者在沙发上落座,江青要我和罗广斌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刘白羽同志戴着个白纱布口罩,咳嗽着从门外走进来,江青抬眼看见了他,就像生怕会传染给她什么病菌似的,向他挥了挥手,刘白羽就回头走了,再也没进来。”(杨益言:《红岩逸闻》,重庆出版社1996年,147页)
据杨益言回忆,讨论会上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先发言,在谈到剧本把江姐从牺牲改成被营救出狱时,他说:“现在把她写活了,群众恐怕不会接受……”江青“啪”的一巴掌猛拍在茶几上,厉声喝道:“你要允许我试验!允许我失败!”满脸通红的林默涵只好不再讲话。
随后,江青笑着要小说作者讲话。于是,杨益言和罗广斌分别就“注意揭露美帝”和“应该将江姐的性格写得更丰满”各讲了几句话。江青听了连声说“好”。最后,江青宣布,她计划用十年时间来完成京剧《红岩》的改编,还要将歌剧《江姐》改好,另拍一部彩色电影片《红岩》。
“体验生活”
讨论会后,京剧《红岩》的编剧和罗广斌、杨益言被安排到了六国饭店。春节过后,江青又指示他们搬到颐和园中的一个岛上去住。在这期间,江青还亲笔签名赠送了两套《毛泽东选集》给罗广斌和杨益言。
不久,江青又给罗广斌打来了电话,说她要去上海,来不及了,想委托罗、杨帮她办一件事:带京剧《红岩》的演员去重庆体验生活。
1965年2月27日,中宣部致函重庆市委宣传部,说北京京剧团正在改编小说《红岩》,该团党委书记薛恩厚将率参与这一工作的编剧、导演和演员等43人前往重庆参观、访问、修改剧稿,准备排演,“在前一阶段的改编工作过程中,罗广斌、杨益言二位同志已给予不少帮助。到重庆后,仍请他们二位,并增加刘德彬同志,继续帮助进行这一工作”。
据杨益言回忆,北京京剧团一班人到重庆后,“罗广斌因血压高,这些活动只好由我出面,按江青要求组织。我每次活动的讲话录音,剧团都奉命带回北京,交给江青审查。”汪曾祺回忆:“我们随剧团大队,浩浩荡荡到四川‘体验生活‘。在渣滓洞坐了牢(当然是假的),大雨之夜上华蓥山演习了‘扯红’(暴动)。这种‘体验生活‘实在如同儿戏,只有在江青直接控制下的剧团才干得出来。”对那次所谓的“体验生活”,还有一些趣话:大家集体关进渣滓洞,十几个人睡在稻草上,不准说话,不准抽烟。阎肃还被反铐着。楼下不时有游人参观,奇怪怎么楼上还有人坐牢。由罗广斌、杨益言指挥,受刑、开追悼大会,马长礼扮演许云峰,念悼词后说:“同志们,高唱《国际歌》……”结果大家唱成了《国歌》。演习山上暴动时,赵燕侠在农家避雨,突然发现一只猫,她怕猫,吓得飞快跑回招待所。《沙家浜》编剧之一杨毓珉和薛恩厚被“拖出去枪毙”,他们喊革命口号,里面的人也在喊并痛哭流涕。而被“枪毙”的人已坐小车回招待所睡觉了。(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载《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9月)1965年4月中旬,北京京剧团一班人由重庆到上海,又排了一阵《沙家浜》,江青到剧场审查通过,定为“样板”(据汪曾祺回忆,“样板”之名就是这时开始才有的,此前不叫“样板”,叫“试验田”),决定“五一”公演。
从上海回北京后,汪曾祺他们继续修改《红岩》。
《红岩》变《山城旭日》
1966年春节前两天,江青从上海给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李琪打来电话,叫阎、汪等到上海去。他们提出:“戏只差一场,写完了再去行不行?”那边的回答是:“不要写了,马上来!”李琪于是带着薛恩厚、阎肃、汪曾祺,乘飞机到上海。
江青在锦江饭店接见了他们。江青对薛恩厚等人说:“上次你们到四川去,我本来也想去。因为飞机经过一个山,我不能适应……”接下来,她说出一句让众人吃惊的话:“你们去,有许多情况,他们不会告诉你们。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四川党还有王明路线!”江青这个说法,显然是乱扣帽子。那时哪来的“王明路线”?作为《红岩》历史背景的1948年四川地下党组织大破坏,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许多地下党人面临全国胜利而头脑发热,犯了左倾冒险的错误,致使自己毫无必要地暴露出来;二是地下党一些主要领导干部被捕后叛变——但这都不能说成是“王明路线”或什么“错误路线”。
江青显然已经听说了当年四川的有关情况,发现背景复杂,不好处理。她正在上海主持炮制《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在所谓“座谈会”期间,她一口气批判了数十部电影故事片,给不少写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扣上了“为错误路线树碑立传”、“美化叛徒”之类帽子。她自然不能让自己的“样板”也留下这方面的问题。因此,她断然决定,《红岩》不搞了,另外搞一个戏,把江姐改成由军队党派出的女干部,不通过地方党,找到一个社会关系,打进兵工厂,发动工人护厂,迎接解放。
汪曾祺和阎肃按照江青的意思,两天两夜赶写出一个提纲。商定了剧名:《山城旭日》。
江青对提纲挺满意,叫他们回北京去写。
以后,江青又把他们叫到上海去了一次。又经过反复修改,排演,还彩排了几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北京京剧团一时也陷入了动乱之中,“右派”汪曾祺被揪出来了。《山城旭日》的主演赵燕侠也因为得罪了江青而被打成“反革命”。
阎肃在给笔者的信中回忆:“《红岩》改名《山城旭日》后,”剧情大致未动,但人名全改了,而且江姐改为二野部队派到四川领导游击队,剧中也不叫江姐,所有剧中人名字全改了(就像《智取威虎山》有一段剧中人名也全改了,座山雕改为‘随三刀‘之类一样),大概是江青彻底否定川东地下党,很怕地下党同志来这‘样板戏’里‘沾光‘,后来总觉得很别扭,《红岩》和《林海雪原》一样,影响面很广,这样乱改人名,大事件又维持原样,自然很可笑。江青似乎也感到这点,于是,和《智取威虎山》一样,又都改回来了,还是叫江姐、许云峰,剧名还是《红岩》。”从他这段回忆看,《山城旭日》与《红岩》实际上是一回事,而且后来剧名又改回来了。
突然夭折
1967年4月的一天,汪曾祺突然被宣布“解放”,并奉命于当晚和阎肃一起陪同江青观看《山城旭日》彩排。看戏过程中,江青说了些什么,汪曾祺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说:“你们用毛主席诗词作为每场的标题,倒省事啊!不要用!”幕间休息时,江青还说了一句观后感:“不好吧?但是总比帝王将相戏好!”演出后开了小范围的座谈会。汪曾祺记得,江青坐下后,第一句话是:“你们开幕的天幕上写的是‘向大西南进军‘,我们这两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进军。”——江青所说的“正在研究向大西南进军”,是指从4月初开始连续召开的中央解决四川、重庆问题的两个会议。
据汪曾祺回忆,座谈会上,除了陈亚丁长篇大论地谈了一些对戏的意见外,江青等人所谈的都是关于“文革”的事。
接着,5月1日出版的北京大学《新北大》报第69期刊登了一则简讯:“由江青同志亲自修改的革命现代京剧《山城旭日》已胜利排练成功,于四月十七日晚在北京工人俱乐部正式彩排,陈伯达、康生、江青、王力、关锋、戚本禹、谢富治、萧华等同志观看了演出,并上台接见了全体演员。”看来,又一出“样板戏”已经诞生并马上要正式“占领舞台”了。
然而,就在“五一”当晚,毛泽东观看几个“样板团”的演出后,江青在接见样板团人员的讲话中,谈到了计划改编为现代京剧的几部小说,却只字未提已经“排练成功”的京剧《山城旭日》!
《山城旭日》莫名其妙地“无声无息”了。在6月24日出版的重庆《鲁迅战报》第5期上,登出了这样一则简讯,“京剧《山城旭日》,中央已决定弃稿不演了,因为:一、原著《红岩》没有反映历史真实,在重庆解放时,地下党近于没有;二、没有反映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则简讯所说的“弃稿不演”的两个原因,似乎都不能成立。说重庆解放时地下党近于没有,而《山城旭日》已改成了由部队派人去发动工人;说没有反映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山城旭日》写的就是部队派人去发动武装斗争。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已经“排练成功”的《山城旭日》夭折了?陈徒手在《汪曾祺的文革十年》中说:看《山城旭日》彩排后,“江青问陈伯达意见,陈没有说什么,康生冷不丁说了一句:‘净是概念。‘江青为什么最后放弃了这出戏?汪、阎二人当时一直没弄懂真正的原因。”现在看来,康生批评的“净是概念”有可能是这个戏夭折的一个原因,不过不会是主要原因——因为“样板戏”中有不少都用得上这个评语。另一个原因,则可能是因为《山城旭日》的女主角写成了从“二野”部队派去的,而“二野”就是有名的刘(伯承)、邓(小平)大军。
邓小平这时已成为被打倒的党内第二号“走资派”,“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二号人物,江青会不会怕这出戏被指责为“替邓小平树碑立传”?
从当时环境看,要这样上纲批判是很容易的。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小说《红岩》作者之一罗广斌参加了当时的派性斗争,而被指责为“畏罪自杀”。罗广斌-《红岩》-《山城旭日》的关系尽人皆知,万一罗广斌真有什么问题,《山城旭日》岂不受到牵连?为避免麻烦,当然最好是放弃这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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