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源声

    往日读《冯雪峰评传》①一书和《凝望雪峰》②一文，冯雪峰和胡风的一则“文革”轶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一想起它，就仿佛有一种正义、豪迈、高洁的旋律在心灵里不停地回荡。

    冯雪峰和胡风，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杰出的文艺理论家，著名的作家和诗人。他们又同是鲁迅先生十分信任的战友和学生。建国后，他们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冯雪峰被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撤销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作协副主席等领导职务，降工资三级；③胡风则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头子，判刑二十多年。从30年代起，他们与周扬一直处于情感隔膜、思想对立状态，彼此积怨甚深。周扬是造成他们后半世人生劫难的关键人物之一。

    历史开了个大玩笑，“文革”期间，周扬也受到了残酷迫害，在秦城监狱打发了十年岁月。周扬“落井”，本来是冯雪峰“下石”的极好机会，但他不仅没有“下石”，还为周扬他们打抱不平。他曾愤激地说过：“‘四条汉子’在鲁迅文章中，无非是说‘四个男人’，现在却成了政治概念，一切坏事都往他们身上推。”同时，冯对30年代“左联”时期他与周扬等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及其是非功过，也能出以公心，实事求是地对待。

    冯这种坦荡、纯真的胸怀，使平反后的周扬深为感动。他向楼适夷说过，雪峰在他受“四人帮”迫害时，没有落井下石；⑤唐在回忆文章中也提及，周扬对他说过这样意思的话：“雪峰同志没有把30年代左联时期许多问题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他也承担责任。”⑥1975年10月，在冯病重期间，周扬去冯家看望了他，彼此作了推心置腹的交谈。据冯事后向友人说，周扬当时拥抱着他，握着他的手哭了。冯很受感动，并很高兴，认为“文艺界的团结即将在望”。⑦无独有偶。当北京的冯雪峰作出上述令周扬深为感动的抉择时，其时还身陷囹圄、远在四川的胡风，也不约而同地作出了类似的抉择。一次次外调，一次次审讯，他这个周扬的“死敌”和蒙受奇冤巨祸的人，被期待甚至强迫根据传媒上连篇累牍的大批判文章的调子来揭发周扬，批判周扬，为打倒周扬提供更具杀伤力的“炮弹”。但是，那些外调、审讯的人失望了，胡风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也像冯雪峰一样，没有对周扬落井下石。他只是根据记忆，如实叙述当年左翼文艺界的种种纠葛，而没有歪曲历史，诬陷周扬。⑧历史没有给冯雪峰和他的老朋友胡风提供重逢或互通音信的机会，当时，他们不可能知道彼此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在对待周扬的问题上，不谋而合地采取相同的态度呢？这确是耐人寻味发人深思的。在那“史无前例”的岁月，不要说落井下石，就是出卖灵魂的也大有人在。例子俯拾即是，无须列举。与这类人形成鲜明对比、强烈反差的是，冯雪峰和胡风虽然身处逆境，挫折重重，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正直真诚、坦荡磊落、正气凛然、俯仰无愧的精神境界。他们不做有违正义与良知的事，即使对怀有深仇大恨的人也不例外。这是何等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

    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冯雪峰、胡风不是英雄，但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不欺人，他们是真正的人，是鲁迅称之为“中国的脊梁”的那种人。面对他们，猥琐者当以自察，卑鄙者当以警醒。他们的高洁情怀，挺拔风骨，不仅闪耀着夺目的人格光辉，而且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启示力和道德感召力。

    注：①《冯雪峰评传》，陈早春，万家骥著，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

    ②《凝望雪峰》，作者李辉，原载《收获》1995年第4期

    ③⑤⑥⑦《冯雪峰评传》529—534页

    ⑧据《凝望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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