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包干到户,是改革开放中农村改革的首战告捷,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但是,那纸著名的契约红手印,却引起许多争议。
当年随万里同志到安徽搞农村改革的新华社记者张广友(后任农民日报总编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20周年发表在《南方周末》的纪念文章《万里与小岗》中,感慨地写道:小岗在农村改革中,带头搞包干到户是确凿的事实……不过原件没有了,补上一个也可以,但不能冒充原件,必须加以说明,否则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甚至带来副作用,人家会怀疑你的其他方面都是否真实?
他的实事求是、对历史的责任感,令人敬佩。我们不能给后人留一下笔糊涂帐。
小岗人给我两个红手印
1982年10月7日,我独自一人走进小岗村,没找到队长,只见到会计严立学。在会计家里,他给我介绍合作化、公社化的情况,讲到1979年春天,凤阳县推广大包干到组,小岗偷搞包干到户写契约按手印,我提出要看他写的按有红手印的契约。他找了很长时间,才从一个帐本里翻了出来。我看到20个人名和手印、私章上边留有空白,却没有写一个字,就提出再找找,看有没有写上开会内容的。我也主动帮忙翻找。两个人再没找到任何红手印。会计解释说,全队户主开会按手印只有那一次,这就是原件。我提出把这个红手印给我,拿到北京拍在纪录电影上。会计二话没说,高高兴兴给了我。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失去原有功能的红手印,会被中国革命博物馆展出并收藏,成为珍贵文物。
1983年2月4日,我带全摄制组的人到小岗村看拍摄现场,听三位队干部介绍情况,研究拍片内容。8日,我们去拍队干部座谈当年开会决定偷搞包干到户的经过。所有的镜头都同时录音,主人谈得绘声绘色,真实自然,大家都很满意。
我向他们介绍,会计给我的红手印,将来就用在队长严俊昌讲写契约按手印的时候。可是,副队长严宏昌打断我的话,提出:会计那个红手印,没写会议决定的内容,不能用;他还说,开会那天晚上契约是他亲手写的,开头写的就是会议决定。这使我感到惊讶,怎么两个人都说是自己写的呢?!我看看会计和队长,他们谁也不吭声。
一阵沉默后,我请副队长把他写的那个拿来看看。他说不知搞哪去了,找不着了。接着又说,这事好办,再写一个,让大家再按一次手印。会计、队长还是一言不发。
我以为他们觉得,会计的那个红手印留了空白,没写会议决定,不圆满,不发言就是默认副队长重写。我觉得,偷搞包干到户确有其事,原件也有,复制一个用在电影上,并不违背纪录片真实性的原则。我表示同意副队长复制一个,并请他找社员按手印时向大家讲清楚是给拍电影用的。
次日,摄制组又去拍扬水站工地和村容,副队长很热情把一张全新的红手印给了我。
红手印真假争议15年
拍电影花了两年时间,片名《来自农村的报告》,片长70分钟,1984年9月公映,向建国35周年和十一届三中全会5周年献礼。小岗红手印在新影纪录片和革博展览会同时和观众见面。从此,报刊上对红手印的真假争论不休。1998年以前,我从来未拜读过这方面的文章。最近一年在关心我的朋友的帮助下读了几篇,大多数文章怀疑馆藏红手印的真实,也有硬说就是原件的。
争议文章多用真假二字标题,如“是真是假”,“真假揭谜”、“真假之谜”等等。可是,实际上争议的却是原件和复制件的问题,争议各方都承认红手印出自小岗人之手,小岗人也都承认是他们制作的,而且有事实可以证明小岗偷搞包干到户写契约按手印确有其事,真假从何说起呢?所以我说是原件和复制件之争。
真假是两个相对立的词。原件、复制件各自名副其实,相依附而不相对立。没有原件为根据的所谓“复制”,是捏造而不是复制。把复制说成就是原件,是以假乱真。说复制为复制是实话实说,当然不能称假。
复制冒充原件,像假钞冒充真钞,但是,冒充文物原件的恶果,远大于一张百元假钞。
人为的复杂化
包干到户的产生有历史的必然性,又有偶然性,小岗并非“独家经营”,不过是先被发现而已。多年来的争议,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三位带头人中先后看法不一,使人难以置信。
当年的副队长严宏昌首先改变了过去对红手印的说法,向采访者讲他复制的红手印就是原件,还到北京中国革命博物馆,申明他写的馆藏红手印就是原件。
当年的会计严立学1998年7月还说:“真的是我写的那份”。到了同年9月,当他看到自己当年保存的那份红手印时“却改变了原先的说法,表示应以严宏昌写的那份原件为准”。
队长严俊昌还坚持原来的说法:会计严立学的是原件,副队长严宏昌的是复制件。
两个红手印,三个带头人,先后五种说法,这“真假美猴王”的案子,到底该怎么断呢?看来光靠知情人说,是很难弄清楚了。靠两个红手印自己救自己吧。
它们出自两个人的手,产生在不同时间,身上各有时代烙印,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复制件自我暴露
严宏昌复制的馆藏红手印,在报刊上出现的机会很多。持怀疑态度的作者特别关注它洁白崭新的纸张,太可疑了。当时的滁州地委书记、后升任安徽省长的王郁昭,对这张白纸有个说法:小岗那时户户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根本没有可能拿出那么大的一张白纸来。假如他们真要立下字据,更可能是把它写在一张烟盒纸上。话虽然刻薄,还是有点道理的(见《历史不再徘徊》一书第10页,作者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
馆藏的红手印的用纸确是很有力的物证,写在这张白纸上的第一行字开会日期“1978年12月”(没有日),是更有力的证据——证明它是“复制件”。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党中央开十一届三中全会;1979年元月凤阳县委传达、学习、讨论决议,结合马湖公社包产到组联系产量质量记工分增产的经验进行总结;1979年2月22日,凤阳县委常委开会,决定推广大包干到组;小岗生产队在县委决定以后先分成4个组,以后又分成8个组。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张浩的文章,“编者按”要求:包产到组、包产到户都要纠正收回。因为当时三中全会还不准“三包”,凤阳农村干部群众思想大乱。小岗生产队干部被公社叫去批评,不承认他们20户(其中有两个五保户)分成8个“爷们组”、“弟兄们组”、要他们合起来,他们回来合也合不起来,才开会研究,结果就偷搞包干到户了。
下面引用两位队长在电影上讲的两段话:
队长严俊昌说:我们回来一研究,没有法子,变也变不回去,开个群众会。在会上群众这样讲:你给我们搞一堆子,还是搞不到饭吃,还要饿肚子。你们不要怕。你们怕什么呢?我们写上家主的名字,我们签名盖章。你们如果去坐牢了,老婆孩子我们给养活到18岁。我们三个干部思想一致,要坐牢都去坐牢。我们要求大家,国家公余粮一个不要欠,提留人家给多少我们给多少。大家表示同意。我们瞒上不瞒下,就到户了。
副队长严宏昌接着说:到了四月份,公社就知道了。这时公社就不给我们贷款什么的了,因为我们是三靠队……
开会这个时候的四月份,当然是1979年的,而不是什么1978年12月。开会当场写的契约,怎么可能把日期写错四个多月呢?!这足以证明,严宏昌改口说他复制的红手印就是原件,是瞪着眼睛撒谎。还有滁州日报记者汪强,千方百计证明复制件就是原件。见《安徽画报》1998年5、6合刊文章《小岗红手印真假揭谜》。这篇文章也写了开包干到户会。摘引一部分和上边的录音对比一下看:最后,主持会议的副队长严宏昌代表干部说了话:如果大家让我领头干可以,我只有两条意见:一是出了问题,我还有四个孩子,把我的孩子照看着点;二是我如果被关起来,大家有空看看我就行了。
如果当时干部都签名的话,红手印上就不是21个名字,而是23个名字了。
记者问:那为什么不签呢?严宏昌笑答:也许以我为代表吧,也许是为了保存实力吧,也许是若明若暗吧,也许是还有其他缘故吧,出了问题大家总不能都去坐牢吧。
记者询问大家:为什么在契约书上严宏昌签两个名字,盖两个私章呢?
关有章、严立华、严立坤、严立付等人说:是因为要他领头,为他立下的字据,他不签名,没有人领头还有什么意义呢?
汪强写文章前曾到我家了解情况,不远千里而来,又有革博干部陪同。我怀着澄清浑水的愿望,给他看资料,回答问题,介绍自己的看法。他利用我提供的情况,以自己的既定方针,写出《揭谜》,把水搅得更浑。有位凤阳老领导看了汪文说:“其中的笑话,讲起来叫人捧腹。”我看后也啼笑皆非,诌了几句打油:两种说法,泾渭分明。一清一浊,一假一真。故事情节,意在头功。抬高自己,贬低他人。语言闪烁,含沙射影。欺人自欺,暴露原形。
原件欲盖弥彰
会计严立学当初保存的原件红手印,纸色灰白,有紫色横格,是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比较脏旧,长约19公分,宽约16公分,下半部六条折痕上写着横四竖五全生产队20家户主的姓名。12个人名上有红手印,4个人名上有红私章,4个人名上没有手印,也没有私章。人名的上边留了空白,一个字都没有写。人名的下边撕掉约一公分。纸的另一面写了个生活救济款帐单,横排竖写19个人名和钱数,最上边横写着“8月20号生救款数字如下:”的字样。
乍一看,这张纸上写的内容扑朔迷离,莫名其妙。联系到他们是准备坐牢的心态就好理解了。空白处写上开会内容就成了坐牢的根据。人名手印下边如写上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和年月日,不撕掉,也会成坐牢的根据。生救款帐单怎么能写在生死契约的背面呢?显然是个障眼法;而且生救款绝不会在秋收的8月下旬发,却正好是在偷搞包干到户的春天发。
红手印被这样包装起来,自己人看还是契约,良心帐;外人看了很难给它定位。这样做既保契约,又保安全。如此煞费苦心,是逼上梁山,可以理解,实在是不得已。
历史不容篡改
历史是已经过去的事实,后人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吸取各种不同的经验教训。过去了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可以不断丰富对历史事实的了解,却不能篡改。指鹿为马的人最终是达不到目的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纪录片《来自农村的报告》公映时,革博的工作人员张新文拿着介绍信,到新影征集用在影片上的红手印。经厂领导同意,我无偿地赠给了他们用在展览会上。张先去过小岗,队干部告诉他红手印在新影。我以为他了解复制红手印的情况,没有主动向他介绍有关情况。当时,我正在编别的片子,他拿到红手印没提任何问题就走了。不知道他们展出时怎么解说的,我在电影中解说:“这是一张值得留作纪念的纸……”从未说过严宏昌复制的红手印是原件。到现在我也不承认它是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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