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传奇-读李锐在北大荒写给范元甄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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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南央

    父亲(编者注:李锐)在北大荒写给我母亲(编者注:范元甄)的信,是他和母亲自1938年到1960年的所有信件中,我最不忍读的。每每读来,总有一种胸口堵得难以喘息的感觉。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父亲青年时代起即献身于斯,并为之忘我奋斗了二十年的党,把他像垃圾一样扔了;一个男人对孩子、对家庭不能有些许贡献,而在饥饿、病痛的折磨下,不能自禁地开口向早已冷漠了的妻子要东西,而被她长篇累牍地挖苦;食品匮乏到臭豆腐连吃两块;每天两点起床,靠稀粥、豆饼果腹的躯干,一直要“扛”到晚上,拉稀拉在裤子里还要坚持下地;还要写交待材料……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从北大荒寄回家的那块漆黑的豆饼。说是豆饼,其实是豆渣和草料的混合物。父亲在北大荒经历的那种“生产大突击运动”,对人的摧残,恐怕比《半夜鸡叫》里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的是,那残酷的本质,被一层“美丽”的革命彩纸包起来了。年方42岁,在此之前未曾肩挑手提,不久前还被通报全党的“红旗秀才”,面对这种转瞬之间上天入地的变化,这种被彻底打翻,并踏上一只脚的屈辱、煎熬,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支撑下去!?

    会记住你一切告诫。投入劳动和集体生活之后,相信自己会很正常起来:鄙视过去,相信将来,42岁开始自己真正的生活。这几个月来,没有你的帮助,自己会陷在更糟糕的情况。(1960.4.19)

    想着自己在党内廿多年,历史问题审查多次,这次仍让党为此麻烦,心中有愧,也确有感伤。……因之,我惟一能做的,是在此很好劳动,很好改造自己,使得我们将来能够面目一新,孩子们在成长时有好的健康的父母。(1960.5.12)

    总之,用感情的态度,我会难以支持当前的生活。是认为自己必须改造,有错误,才能支持下来的。(1960.7.16)

    从这些叙述里,我看到父亲赖以支撑的不仅仅是理性的力量,他那从热河办报时起屡屡见于信中的,一贯被母亲蔑视的,“一切从实际情况出发”的能屈能伸的性格,此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认同张闻天的话:“被国民党杀头不要紧,被共产党杀头是要遗臭万年的。”参加革命廿余年的经历,继续为自己献身的事业奋斗的愿望,他与共产党荣辱与共无法割舍的情结,共产党是“真理化身”的现实,使他不会作出如烈女林昭、张志新那样以死抗争的抉择。既已落难,就接受现实,不能钻牛角尖,不能彻夜辗转地苦痛,要曲起身躯,麻痹神经。要想捱过这个坎,必须得这样想:自己确实需要劳动改造,改造的态度得到党的认可,才能看到“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去的可能,才能看到一家人重新团聚、孩子们将来有个父母双全的正常成长环境的希望。

    38年后的1998年,父亲在《黎澍十年祭》中写了这样一段话:黎澍认为毛泽东思想可以归纳为五点:……五是不断思想改造,实为宋明理学翻版,专门制造伪君子也。这第五点,大家都曾经挨整受罪,但都没有像他这样,联系古人假道学概括得如此高妙。

    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在很多情况下是将被改造者推到消灭肉体的边缘来实现的:从肉体上摧残那些胆敢持异见的人,使他们在饥饿和非人的生活环境中丧失思考的能力,丧失做人的尊严,成为行尸走肉,以此根除思考的危险,得以实现思想的大一统。这在有些人身上确实达到了“彻底改造”的目的。我的母亲范元甄,就是最好的例子。

    母亲那时受到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下放到青云仪器厂的热处理车间当工人(是体力劳动相对较轻的工种),平时住在工厂。刚刚两岁的妹妹全托在“六一”幼儿园,我在通县的小学住校,哥哥则由老阿姨照管。用父亲的话说,此时母亲不但要“领导家中四个人,还加上乌苏里江西岸一人”(1960.4.23),要给父亲找全国粮票,买东西,转关系,这些无疑是要看人冷面孔的事;自己在单位还要劳动,接受批判、审查,确确实实让她吃不消。

    “同住的两对青年夫妇搬来没有?还相容吗?”(1960.5.25)父亲在信中问母亲。我家原来的单元是5间住房,大客厅是由两间屋打通的,又从隔壁的单元挖过来一间做父母的卧室。父亲去北大荒不久,水电设计院即分来两对新婚夫妇,占去我家单元内的两间。原先隔出的一间屋子,此时也还上了,这样我们一家5口住打通的一大间客厅。但是厨房、厕所是3家9口人共用的,尴尬窘迫,可想而知。母亲与其中一对相处还好,另一对中,女的很厉害,母亲与她针尖麦芒。母亲的生活条件此时与父亲相比仍是在天上,但精神上,对她这么一个原本就很别扭的人,这种情形不啻是地狱般的折磨。母亲的个性,在平时都是永远的不顺,这时就可想而知了。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她那时为何开始拿我当出气筒,有时接到父亲的来信,会疯了一样地写出上百字的离婚信,逼着阿姨去邮局按电报发走;邮局拒绝发这样长的电报,她就逼着阿姨一趟趟地再去。父亲是“以最大努力迎接考验,并胜利一关一关通过”(1960.4.25.)的精神准备着应付一切,母亲则是万难做到了。

    在接到母亲的离婚信后,父亲简短地回了一信,说离婚现在不谈,待我回来后再说。之后两人的通信就完全中断了。自那以后,母亲的“革命”变得越来越“真诚”,越来越“彻底”。她不但把父亲的北大荒来信交给组织,还把夫妻间的枕边话全部抖搂出来,用这种大义灭亲的方式,证明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以期重新得到党的信任。她在接下去的“文化大革命”中,揭发了父亲所有的朋友,凡有外调,她一律揭发,不管是自己的熟人还是朋友。记得大概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曾突然醒悟,完全理解了母亲那时的难处,原谅了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对我过分的辱骂甚至毒打,希望能与母亲亲近些。但是,当我知道母亲原来对“大跃进”持有与父亲相同的看法;当母亲一封封寄来对我的批判信,甚至向我的单位领导揭发我的“反革命言行”;探亲时领着我们早请示晚汇报;因为我男朋友的家庭出身有问题,让我断绝关系,在那以后,我心中残存的一点亲情彻底毁灭了。

    延安整风后,母亲和父亲已屡屡发生思想分歧,庐山会议后,两人根本无法以任何方式求同存异了。因为“同”者——孩子、感情已彻底被“阶级”所替代;而“异”者——对毛泽东和党的路线的一些怀疑,其实曾经是“同”者,则万无共存的必要了。她真的相信共同生活了20年,共同有了3个孩子的丈夫是反党分子吗?一定不是的,否则她怎么会在20年后父亲复出时动复婚的念头?但是她被毛泽东所显示出的绝对的威望、绝对的统治力震慑住了。她看清了,如果以前自己只是使用“阶级”作为让李锐俯首帖耳的武器,此时她必须将自己与李锐划分在两个不同的阵营,才能够生存。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她不能想象自己永远和别人合住一个单元(母亲在延安的信中,记述了不能容忍和自己的好朋友夏英喆共一窑洞);她不能想象自己永远做一个炉前工(母亲在东北糖厂的信中,记述了受不了顶班的生活);她不能想象自己经过廿年努力而得到的,三八式干部的优越生活条件和特权,从此不复存在(母亲信中屡屡流露出瞧不起工农干部和“旧”知识分子的态度,她在东北的信中记述了自己是如何虐待保姆);她的骄娇品格,决定了她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可能。她明白要恢复从前的生活,要保住物质的和精神的地位,今后只有紧跟毛泽东,除此别无选择。

    父亲在《黎澍十年祭》中还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论述:

    “自由”是一切革命者所向往的最美好的理想,因为它是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共产党宣言》中说得很清楚。在革命斗争中多少烈士为自由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何以我们现在提都不能提,每一次有人提自由,就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大动干戈加以反对?党对学术文化的领导,应当表现在保证有发表的自由,而不是动辄违反宪法,任意剥夺这种自由。

    与母亲甘心放弃思考的自由、情愿承认自己没有怀疑领袖的权利,以求保存高级干部的地位和待遇相反,父亲的“放弃”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应该承认,父亲在被放逐到北大荒时对时局还看得不很清,想得不很透,他在信中议论道:老头们基本是好的(由公社转农场,他们的生活和收入都显著下降,有点牢骚也不多谈,而且了解国家总的政策,也看远景,只是担心自己等不到)。昨天一郭老头将他手指给我看,像弯曲香蕉,从小累得无一指现能伸直。他们也从未吃过豆饼,也跑肚,无人说怪话。(1960.5.18)

    以后准备每天利用晚饭后读书半小时到一小时,有计划读《共产党宣言》等几篇主要东西,另外读反右等汇集文件。报纸此间可以看到。(1960.7.1)

    父亲年轻时所刻意锻炼出的吃苦耐劳的品格,自幼养成的勤学习性,使他在艰难的条件下,在像野人一样吞食一切可食之物时,仍不辍学习。这使他得以不断充实、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在环境稍稍缓和,可以思想(注意是“可以”不是“允许”)时即可做锲而不舍的苦索。因之他的灵魂仅仅是做了生存所必需的弹性扭曲,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发生不可逆转的塑性畸变。父亲得以在受难中逐渐走向成熟,未被那庞大的机器碾造成伪君子。从本性的倔强好胜,而逐步成长为有胆气、有真知灼见的真君子,并逐渐谙熟了发表异见的艺术。40年后,对于毛泽东,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父亲有了深刻、理性的认识和剖析,他的思想闪烁出大智、大勇者的光辉。父亲是可以骄傲的,他从炼狱中走过,他从炼狱中获得令人羡美的人生。

    昨天返队,如回到家里,给老头和同住者吃了节省下的馒头和饼干,都很高兴。(1960.5.18)

    父亲的善良,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在噩运中得以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与同伴刚刚相处半月不到,即结下了友谊。虽然自己也食不果腹,仍与人分享。父亲从别人的高兴中,无疑感受到了人情的温暖,这温暖释放出维持生命的热量,弥补了食物的不足。父亲的坚忍、乐观、豁达,甚至还流露出一点得意——“我已买了副裹腿,现整天都打着(高中军训时学会打的,一天都不散)”(1960.5.18.),在顺境中也许并不重要,此时则显得性命攸关。如果将母亲换到父亲的位置,不知会怎样地苟且(延安整风时便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今天看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变形的灵魂。

    1936年父母相识,1939年相爱,共赴革命圣地延安。两人又同出延安,至热河、东北,一起南下,后转业至新中国的工业战线,为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而工作。两人的出身、学历、经历,甚至相貌的出色都十分相像。吵吵闹闹,分分合合22年,一直到庐山会议,终于走到了尽头。其后的40年,我得以亲眼所见,不用通过信件了解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更感动于父亲的善良,父亲的与人为善,父亲的刻苦,父亲做事的执著。这些优秀的个人品德使他历尽沧桑,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追求:共产主义的最高境界——自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个人品德对他的妻子、儿女非常重要;作为一个领导国家的高级干部,好的个人品德则更不可或缺。我惋惜父亲的秉言直书不为人所容,而未能在更高的位置上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我庆幸母亲的官位仅至退休后的副部级待遇而不是更高,人民因此少一些可能的厄运。

    秦铁:在博古的影子下

    寿蓓蓓李红平刘宇翔

    秦邦宪(1907-1946)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又名博古,江苏无锡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回国。1931年9月起为中共临时中央主要负责人,同王明一起犯了“左”倾冒险主义错误。遵义会议后任红军总政治部代理主任。长征到陕北后,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主席。1936年同周恩来、叶剑英等作为中共代表参加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谈判。1937年后任新华社社长、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中共驻南京代表、中共长江局组织部部长和南方局组织部部长。1941年后,在延安主持《解放日报》和新华通讯社。是中共第六届中央政治局委员、第七届中央委员。1946年赴重庆参加政协宪草审议小组的工作,4月8日由重庆返延安途中,因飞机失事在山西兴县黑茶山遇难。

    (《辞海》1999年版1954页)

    2006年7月27日,中共前领导人秦邦宪(博古)之子秦铁接受了记者的采访。由于父亲博古历史上犯过“左”倾冒险主义的错误,秦铁的人生别有一番滋味,而在耳顺之年回望过去,他对父亲也有了不同寻常的理解。

    6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1946年4月8日,6岁的秦铁跟母亲张越霞一起到延安机场接爸爸。当时,博古以中共代表身份在重庆参与修改宪法草案,已经一个多月了。

    那天天气不好,雾蒙蒙的。午后,低低的云层里响起美军C-47运输机的轰鸣声,但因能见度差,飞机无法降落,一会儿就飞走了。人们以为飞机会折回重庆或西安,过两天再回来。未料,飞机已在260公里外的山西吕梁黑茶山上空失事。次日,黑茶山下的村民捡到博古和黄齐生(王若飞舅父)的两枚图章,及一份乘机人员名单。

    博古在1946年2月的一番讲话,被视为他的工作遗言:“抗战胜利了,我们有些同志向往和平,幻想和平,有急于到大城市去的思想。大城市是可以去的,而且迟早是要去的,不过,有个问题需要搞清楚,到大城市干什么呢?是辛辛苦苦工作,为人民服务呢?还是去做官当老爷,贪图享受?……我们只能去为人民努力工作,尽可能替人民排忧解难,不能去做官当老爷,贪图那里的物质享受,否则那和国民党有什么两样!”

    博古留给幼小的秦铁的印象,只剩下他的笑声:瘦瘦高高的,笑的声音很大,有时候和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我父亲赢了就哈哈大笑,我就说他是“母鸭子”。

    尽管给儿子留下的形象模糊不清,作为一个符号的“博古”,却投影到秦铁一生中的不同阶段……

    14岁:夹着尾巴学做人

    1954年,秦铁升入北京101中学,这是一所以干部子弟为主的寄宿制名校。从这里开始,秦铁慢慢地对父亲有了概念:历史课上,讲到批判王明博古“左倾”路线错误,我那时候小,不懂什么叫三次“左倾”,反正给我的印象就是犯错误了,那时候全党都在批这个事,所以我始终是夹着尾巴做人。

    但是有些叔叔阿姨在底下跟我讲:“你爸爸是好人,很有学问,你长大要学你爸爸,他为人很正直,从来不搞什么阴谋诡计,光明磊落,而且能上能下,服从党的需要。”

    这样的叔叔阿姨中,有朱(德)老总、康(克清)妈妈。在1950年代,每逢博古的忌日,只要秦铁的母亲出差不在家,朱老总就把博古的孩子们接到中南海吃饭。

    秦铁学会了遇到不懂的事不去打听。他家里存有一张照片,延安凤凰山上,博古与周恩来、朱德、毛泽东并排站着,博古站在最左侧,周恩来斜倚在他身上。在公开发表的这张照片上,博古消失了,出现在他的位置上的,是一扇门板。

    因为我老是挨批,就养成一个做人的原则,不攀高枝儿,王胡子叔叔(王震)“文革”期间挨冲的时候我就经常去看他。一次散步的时候他说:“小铁啊,你爸爸是好人。”他说这话,我也不敢问,一是路线斗争问题我不懂,二是我觉得有些事人家有口难言。他们私底下没有跟我说过关于路线的事。

    1962年高中毕业时,母亲把他叫回家,郑重其事地劝他说:“现在党内已经传达,蒋介石要窜犯大陆,你父亲这一代创建了新中国,你是不是应该子承父业保卫祖国?”

    于是秦铁参加了海军。他身体好,训练半年后,分配到旅顺当了一名航海电工兵。

    26岁:从造反派到逍遥派

    从24岁至28岁,博古在中共中央负总责,而在同样的年纪,秦铁走了这样的一条路:从“四清”先进分子、“文革”造反派、逍遥派,到“反革命分子”,连党也未能入上。

    1964年因军队院校从部队招生,24岁的秦铁进入山东青岛潜艇指挥学院上学,一年后他提出入党申请,当上了五好标兵,正在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刚一开始也跟着瞎闹了一阵,上当受骗,当了造反派。1966年夏天,领着全班20多名同学乘货车、蹭火车,从青岛串联到北京天安门,成为被毛泽东接见的全国1100万人中的一员。造反派组织“三军院校联络站”选我当学生代表,共商造反“大计”,造各自院校领导的反。

    一时间,秦铁在部队院校中小有名气。但躁动了几个月后,1966年末,秦铁的脑袋开窍了:我发现谁的后台硬,谁的左派就多。左派都在四野林彪那里,包括贺龙、陈毅、肖华这些长征的老人,对党感情很深的,他们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

    秦铁用母亲的“内部购书证”从书店买了《赫鲁晓夫主义(上)》,看了一半把书扔了:赫鲁晓夫在斯大林活着的时候称他为亲生父亲,对林彪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主席用得着你大树特树吗?林彪会不会是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害怕。干脆就“逍遥”了。

    从此不再掺和政治,就在家呆着,和朋友去公园划船、交流各种书看。

    当逍遥派的最大收获是谈恋爱,他的女友是101中学友谊班的师妹,两人于1972年结婚。

    28岁:父亲=犯错误的基因

    尽管刻意与政治保持距离,却仍然没有躲过铺天盖地的政治风暴。不久,秦铁就被卷入“东海舰队第二大案”,成了一个并不存在的40多人反革命集团的“头头儿”:1967年我从军事院校毕业,在东海舰队一个支队招待所等着转回部队的手续,一帮1962年入伍的北京兵来看我,聊了些回家探亲听到的小道消息。我当时不知道,来找我的人有的已经被盯上了,比如原邮电部部长钟夫翔的儿子,原子弹爆炸的时候都说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他说美国没有毛泽东思想,原子弹比我们先爆炸了,结果就挨整了。

    全支队开会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北京兵被铐走了,结果有人(告密者不详,未必是该人)被打得受不了了,就把我们传小道消息当成攻击“中央文革”供出来了。1968年我也被隔离审查,一审就是一年多。专案组拿着交代材料对我说,你要组织小军委。我说你懂得点常识不懂?中央军委的权我说夺就能夺的?开国际玩笑嘛。说我要窃艇逃台,我说咱们不是学习毛主席语录么,第一条应该相信群众相信党,艇上有党支部,还有那么多战士,我说往台湾跑,他们干吗?

    他们说不出话来,最后就说我给我父亲翻案。我说哪有把红案翻成黑案的?我父亲去世后,毛泽东题词“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不信你们查去。说给“四八烈士”别人题的,不是给我父亲的,那你拿出来证据,有没有“秦邦宪除外”?“四八烈士”追悼大会横幅上写的是“王秦叶邓诸烈士”,对不对?

    最后海军“文革”小组稀里糊涂地把我们弄成了“反革命集团”,我是头头儿,因为就我一个干部,其他都是战士。然后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附近关了一年。

    林彪下达“一号命令”疏散以后,法院院长审讯我,他跟我说,你的材料只有检举揭发没证明,所以是个悬案。我说本来我就没事,我心里宽得很。后来那个交代最多的判了5年,还有一个陕北的送回了原籍。他俩都戴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是“帽子拿在群众手中”,送回原籍监督劳动。

    后来又把我押到苏北盐城农村监督劳动。住在五保户家里,人家没把我当作反革命对待,安排我干些轻活,给棉花打药、锄草啊。过八月十五打年糕,送给我的年糕比给我住的人家的多得多,家家户户都送,这一点我感受非常深。

    1971年林彪出事了,我趁回北京买抽水机的机会,给叶帅写了一封申诉信,然后开始复查我的问题。到第二年,攻击林彪的事儿没了,陈伯达的事儿也没了,却给我留了个尾巴,“攻击中央某首长,犯有严重政治性错误”。我就装傻,问这某首长是谁,说是江青,我说那直接写上江青,江青倒了我有出头之日,不倒,活该我倒霉,只写中央某首长,我得背一辈子黑锅。这样一直到1975年,邓小平出来主持了一段工作,海军政委讲,攻击江青算什么事啊。我的问题算没了。1976年海军文化革命办公室下发文件平反。

    我出来以后,我母亲跟我说:“嘿,你们父子俩,你爸爸是在28岁犯错误,你也是28岁犯错误,犯错误还带遗传基因?”

    39岁:父亲=迟到的烈属证

    周恩来在临终前曾嘱咐:张越霞是个很好的同志,吃过很多苦,以后如果她有困难,应给予一定照顾。在博古的官方传记里,总理的嘱托被解读为对博古的深切怀念。

    1950年代初,干部供给制改为薪金制后,时任北京市西城区区委书记的张越霞,靠工资难以抚养6个孩子(秦铁的五个哥哥姐姐是博古与前妻刘群先所生,刘在苏联失踪)。

    我母亲就跑到杨尚昆家,一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光管活人,死人你们管不管?”杨尚昆说:“哎呀老大姐,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别生气。”我母亲说,“博古这些孩子我养不大。”杨尚昆说,“对,这是烈士子弟”,于是一个孩子每个月给生活费20元,到“三反五反”时,反出被贪污的一笔博古译书的稿费,将近1000元钱,我母亲比较要强,就主动把我们的生活费退了。

    此后直至1979年张越霞因心脏病逝世,秦铁和哥哥姐姐们没有再领取任何抚恤。

    母亲去世这一年,秦铁39岁,他开始为烈属证东奔西走,确切地说,是为了烈属证所能改善的一点点生计而奔波。

    为了确认烈属身份,秦铁去中组部开了证明,经过民政部、北京市、西城区、月坛街道委员会,最终拿到一纸烈属证。

    与烈属证的来之不易比起来,相应的待遇少得可怜:就是逢年过节慰问一下,紧缺物资买排骨什么的给你点票,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烈属证。七几年市场上还有点紧张,有军烈属证怎么也好一点吧。

    66岁:此情可待成追忆

    1976年“四五事件”发生时,秦铁正处在从海军转业的过渡期,他感觉自己又被“盯上”了,第二天就到地方报了到。

    平反之后,尽管天津远洋公司刚成立,正缺技术干部,一开始却答复我说:“我们这要出国,都政审多少道的,弄个反革命来,哪行啊。”碰了个死钉子,直到交通部部长过问,远洋总公司才肯接收。有了先例,同一起“反革命集团案”的好几个人也复员到远洋公司。

    秦铁主动要求从干部船员的最低等干起,驾驶助理、三副、二副、大副,一直干到船长。天津远洋公司的船他几乎都开过。在元勋子女名单上的职业栏中,远洋公司船长显得十分另类。

    他常开着一万到三万吨左右的货轮满世界跑,干9个月歇2个月,直至1995年,老船长秦铁退休,县团级,非党员,没分过房,退休金每月1100元,11年来过着简朴自在的日子。他的四个哥哥姐姐也都退休了。

    大哥早夭,大姐秦摩亚终身执教,退休前在北京师范大学当老师;二哥秦钢是留苏优等生,回国后受父亲影响,分到北京航空学院实验室当实验员,海南建省时因一位副省长与二哥是莫斯科航空学院的同学,就将他调到海南任建设开发总公司总经理。

    二姐秦新华学的是中医,后来跟李铁映结婚。李铁映到政治局以后,秦新华就调到卫生部科技司任副司长。是博古子女中惟一从政的,而且是被动从政。

    三姐秦吉玛与哈军工的大学同学结婚,毕业后分到佳木斯,回京后三姐曾在交通部研究所工作,后来在人大常委会法律委员会退休。

    2007年是博古百年诞辰,目前,秦铁正在筹备纪念活动。说起那张让父亲成为门板的照片,秦铁颇有些激动:我母亲去世后,她们单位领导问我有什么要求,我们就提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这张照片,我们要求恢复历史的真实面貌。这个要求转到上面后很快得到了落实。但最近我看到某领导人的画册,居然发现这张照片上仍然没有我父亲!

    记者:元勋子女当中有不少将官,跟他们比起来,你有遗憾吗?

    秦铁: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总感觉组织上的安排有组织上的想法,我父亲给党带来过损失,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和他们比?他们都是战功卓著。我们替父亲接着还债,欠党的债、欠人民的债。

    记者:你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母亲是怎么向你描述的?

    秦铁:一个是废寝忘食地工作。再一个就是勇于承担责任。有些事是别人做的,最后他写信给中央:这个责任由我负。还有就是不揽功。我父亲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大家对我父亲的人品,没有说不字的。他办《解放日报》和新华社是主动请缨的。他在重庆感到人民的声音反映不了,回到延安跟我母亲说,我们有一支强大的正规军队,我要搞一支人民的新闻队伍。最后他走的时候也确实成了一个新闻大军。

    记者:关于你父亲的错误,你母亲有没有对你讲过?

    秦铁:我母亲始终给我讲,他因为不懂得中国社会实际情况,所以走了一段弯路。但是后来对这些问题有所认识,他勇于承认错误,对自己给党造成的损失悔恨莫及,所以七大的检查做得很深刻,得到了大家的谅解。我妈妈说,你爸爸老说给党造成这么大损失,我就是再艰苦工作,再做多少工作都弥补不了这个损失,经常自责。

    记者:他是不是也有委屈呢?

    秦铁:我觉得是有委屈的。在延安整风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问题他是不承认的。我觉得他的检查有违心的地方,基本上是大包大揽。1945年我父亲在中共七大的发言记录记着:“各种恶果我是最主要负责人,这里没有‘之一’,而是最主要的负责人。”

    记者:你怎么看待你的父亲?

    秦铁:历史给我父亲安排的就是一个犯错误的角色。共产国际你不能不听,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支部,你听了就要承受后果。李立三就是不听共产国际的,不给撤了么?你是个支部啊,就相当于中央与各省省委的关系,中央指示你能不执行么?所以我也不怨天不尤人。另一方面,我父亲是他们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走上革命道路的典型。我看电影《大浪淘沙》感触比较深,确实经历坎坷。

    记者: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只有6岁,一个纯属假设的问题:如果有机会和父亲对话,你最想跟父亲说什么?

    秦铁:最想说的是我非常敬佩他,因为他是读书人出身,始终坎坎坷坷。他犯的错误我可以理解,尤其我现在已经成人了,也是坎坎坷坷过来的,但是我的坎坷与他比起来可差得远了。虽然遇到了坎坷,但是他对党从无二心。会理会议上林彪提出要毛泽东下台,我父亲坚决反对。蒋介石四几年要反共,先搞宣传攻势,我父亲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他惟一一篇署名文章《在毛泽东的思想旗帜下团结起来》,他写这篇文章的分量比别人写可大多了。我敬佩他为中国革命事业为党的事业,用忍辱负重不好,但是我想不出别的词,勤勤恳恳忠贞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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