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社长穆青逝世的消息,虽早有思想准备,仍深感悲痛。新华社圈内,提到穆青,许多人都亲切地称他为“老头儿”。有些人甚至当面也喊他“老头儿”。老头儿走了,重返他深深眷恋的热土,我和许多人一样,面对自然规律,内心仍异常难舍。
初闻穆青
我感到穆青是个真情很容易显露的人。我第一次听说穆青,还是在北京上大学时。同班有个同学是新华社子弟,经常提前发布一些重要新闻。一天,他告诉我,新华社有位副社长叫穆青,不久前带记者到河南采访了一个重要典型,回来作了一场非常感人的报告,稿件正在修改,很快就会发表。几天后,我听到了那场报告的录音。穆青在报告中详尽介绍了他在兰考采访县委书记焦裕禄事迹的经过(当时,焦裕禄已病逝)。听录音时我就感到,穆青是个真情很容易显露的人,在谈到采访对象对焦裕禄的敬爱和怀念,叙述焦裕禄的感人故事时,他几次声泪俱下,听众也无不抽泣。虽然因当年录音水平不高,有些地方听得不太清楚,我仍感动得热泪盈眶。
隔了一段时间,新华社播发了穆青等三人写的长篇人物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各报、各电台刊播后,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人收听或看了这篇文章后,都泪流满面,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我也从此记住了穆青这个名字。
第一次见到穆青
关键时刻,穆青的几句话,使我调进新华社大学毕业后,适逢视知识如粪土的年代,我和全国各地数千名“臭老九”一道,被分配到西北农村锻炼。不到一年,我被再分配到甘肃武威地区报道组搞新闻报道。一次,我陪新华社甘肃分社记者王广普到天祝藏族自治县采访,合作写了通讯《古驿新颜》。该文在《人民日报》发表后,王广普向当时的甘肃分社社长夏公然推荐了我。老夏很快设法将我借调到分社工作。借调期间,我写了不少稿子,分社上下印象不错,均同意将我正式调来当记者。谁知有人反映我政治上有疑点,说我爱人家“文化大革命”中不少人受冲击,有些人问题还很严重。
老夏很为难,在那个年代,从政治着眼,我显然是不适合当新华社记者的。也正因为此,再分配时,几个地方新闻单位也没敢要我。但老夏此公很惜才,不舍得将我退回原单位,他趁到北京开会的机会,专门向穆青汇报了我的情况。穆青听后沉吟片刻,对老夏说:“这是他爱人家的问题嘛,又不是他家的问题。再说也要重在表现嘛!只要有培养前途,我看可以调进!现在队伍青黄不接,正需要吸收一些有学历的年轻人。”
穆青这几句话,使我很快被调进新华社甘肃分社,成为一名新华社记者。老夏将经过告诉我后,我内心对他和穆青的感谢难以言表。当记者后,我工作更加努力,一心要用实际行动报答他们的关怀。那些年,我每年下乡采访的时间都在7个月以上,也很快写出了一批有影响的内参与公开报道。遗憾的是,我这个边远分社的记者,头几年一直无缘见到穆青。
第一次见到穆青,是在1977年冬春之交。其时,“四人帮”带来的政治严冬刚结束不久,他们在甘肃的影响尚未完全清除。我正在北京修改一组反映甘肃贫困地区情况的内参,分社社长夏公然来京汇报工作,一天晚上,他特地带我到穆青家拜访。进门他就对穆青说:“这就是胡国华,调来后,干得不错。”穆青微笑向我点头,说:“真年轻啊!”
老夏与穆青是抗日战争年代的战友,落座后便开始亲切交谈。我坐在一旁,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默默观察这位敬仰已久的前辈。许是战争年代岁月摧人,当年不到60岁的他,显得有些苍老,略微卷曲的头发已现稀疏,两鬓开始发白,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他鼻高目深,鼻梁稍弯,有些像中亚人,但面容慈祥,目光温和,不笑也脸含笑意。他个子不太高,背微驼,腰板却很挺直,这显然得益于战争年代的锻炼。穆青相貌并不出众,但举手投足间的那份从容沉稳,却是常人身上难得一见的。
那次见面,我只是个旁观者,穆青未和我多说话,没想到他对我仍留下了印象。
参与穆青部署的黄土高原贫困地区调查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长期被极左寒流笼罩的中国农村开始解冻,不少地区特别是贫困地区已现复苏迹象,冲破旧政策禁锢的新生事物的萌芽在艰难破土,但倒春寒的阴风仍阵阵袭来。我和新华社一批农村记者分别深入农村,认真调查正在涌动的这场变革,写了许多反映真实情况的内参。但旧势力的顽固阻挠,使改革依然处于举步难艰的境地。中国农村何去何从,改革何以突破僵局?依然是人们十分关注的问题。
1980年初,总社国内部突然电召我赴京。到后才知道,为了进一步摸清中国农村特别是贫困地区的底细,总社决定派一支采访小分队到黄土高原地区调查,我是有幸被抽调的记者之一。这次被抽调的还有宁夏分社傅上伦、陕西分社戴国强,总社记者冯东书也由另一路配合调查。
我们深感责任重大,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行前做了认真准备,查阅了一系列文件,汇总了手头掌握的情况。
动身前,穆青突然在办公室召见我们。他点了支烟,抽了几口才说:“这次叫你们来,我是反复考虑才决定的,选的也是精兵强将。你们都是农村记者,能吃苦,也了解农村实际,相信能不负众望。”我这才知道,这次采访是由他亲自部署指挥的。
接着,他有些动情地说:“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贫困地区的真实情况反映出来,为中央制定农村政策提供依据。极左的农村政策,对农村经济造成了极大破坏。现在有些地区自发出现了‘包产到户’的做法,有些人叫好,另一些人则视其为洪水猛兽。
事实到底怎样?除‘包产到户’外,你们还要广泛深入了解各种情况。一定要沉下去,到最底层去调查,倾听基层干部和群众的心声。不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他强调说:“当记者一定要敢于讲真话,写实情。要使自己的作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斯诺的《西行漫记》、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是几十年前写的,为什么至今读来依然震撼人心?就因为他们真实反映了当年的社会现实。他们当时发表的新闻,已成为今天的信史。你们这次的调查,只要真实,也会成为明天的历史。所以,你们不能有单纯任务观点,一定要有历史的责任感。”
正是在他这番话的鼓舞下,我们用了半年时间,跨越黄土高原4省区39县,跋山涉水,走村串户,行程万里,采访了上千对象,一路上陆续写了数十篇内参。这些稿件,对中央推进农村改革起了重要的参考作用。胡耀邦同志看到我们从宁夏西海固地区发出的内参后,第二天就带着这篇稿件乘直升飞机赴六盘山区,实地考察稿件中提到的张易公社“包产到户”的情况。
这些内参涉及的问题当时都较敏感,所以大部分未能公开发表。为了纪念这次采访,事后我抽空将这批内参汇总改写成了一部书稿,可惜也没有出版社敢出版。我便将其用铅字排印了20多份,分送给朋友和关心农村的同志。
想不到,在纪念改革开放20周年前夕,因当年拿到书稿的一位朋友的推荐,人民出版社以《告别饥饿——一部尘封十八年的书稿》为名,出版了这本书。穆青看了此书,对我说:“你们当年写的新闻,不已经成为今天的历史了吗?至今读来依然耐人寻味。”
《瞭望》创办前后
他深感要促进我国新闻事业的发展,应该办一本类似美国《时代》周刊那样的杂志,1980年代初,在关注中国改革的同时,穆青也一直在思考新华社自身的改革。在他亲自策划和领导下,新华社陆续创办了一批报刊,使业务领域有了很大拓展。1981年创办《望》杂志时,他亲自点名,由部门和分社抽调7名记者、编辑,负责筹办工作。我有幸被他选中。调到北京后,接触穆青的机会多了,我对他有了更直接的了解。他多思慎言,许多问题想得很深。创办《望》,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慎密思考后的决策。他深感要促进我国新闻事业的发展,应该办一本类似美国《时代》周刊那样的杂志。《瞭望》杂志创刊后,他亲自兼任社长,从办刊宗旨、编辑方针,到栏目设置、内容策划,他都和创办的同志一道研究。他还为创刊号确定了目录,审改了主要文章。最初几期,连许多选题都是他确定的。
穆青多次对办刊的同志说,一定要更新观念,突破旧框框的束缚,想方设法把《瞭望》杂志办成群众喜闻乐见的新闻周刊,中国目前还缺少这样的杂志。由于是新华社主办的,所以更要有权威性,要纵论世界风云,阐述大政方针,预测形势走向,为人民鼓与呼。他特别强调要有来自中南海的信息,要有高层权威人士的访谈。在他指导下,《瞭望》设立了《中南海纪事》、《本刊专访》、《本刊特稿》等名牌栏目,专门发表采访高层人物和权威机构的独家新闻,产生了很大影响。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4月底,讨论第二期选题时,穆青提出要专访广东、福建两省省委书记,反映改革开放前沿的真实情况。采访福建省委常务副书记项南的任务落在了我身上,为了保证采访任务的完成,穆青还亲自给我签发了盖新华社大印的采访介绍信。正是穆青的思路,使《瞭望》杂志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成为全国影响最大的新闻周刊。
采写《风帆起珠江》,为广东改革开放正名
“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拍下来,不然愧对时代!我们要用事实告诉人们,改革开放使中国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长期以来,穆青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匪浅。1988年6月,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新华社福建分社任副社长、党组副书记。原打算呆几年就回总社。不料1990年秋,总社党组突然决定调我到新华社广东分社任社长、党组书记。穆青召见我时,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想回北京,对这次调动感到意外。不过,这是总社党组再三考虑才作出的决定,对你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广东这块热土,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十多年来发生了举世瞩目的变化,但怎么看待这些变化,却众说纷纭。你到任后,要带记者深入调查研究,摸清事实,昭示真相。”
他的话解开了我的心结。到广东这个陌生的省份后,我很快发现,这里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包括看问题的角度,与内地的确有很大不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有人告诉我,这里毗邻港澳,改革开放后深受外来经济文化的影响,很多方面自然和内地不同。个别记者对我说,变化最大的是珠江三角洲地区,那里农村的做法和内地已有天壤之别,但情况不明,采访很困难,分社记者都称之为白区。为了探个究竟,我便专门带记者几次到珠江三角洲采访。下去后发现,只要注意沟通,采访并不困难。过去三角洲的干部群众怕媒体误解他们的做法,信奉只做不说、多做少说,因而不大愿意接待记者。我们深入到被称作“四小虎”的顺德、南海、东莞、中山的一些主要乡镇,和干部群众进行了探讨式的交谈,他们都对我们敞开思想,谈了对农村改革发展的看法和做法。采访结束后,我们写了一组内参《广东四小虎调查》,肯定了当地深化改革、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经验。而后又将其改写成公开报道。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广泛关注。但也有人怀疑我们是否美化了珠江三角洲。
在此期间,我到总社开会或办事,几次顺便向穆青同志汇报采访情况。他每次都很感兴趣地问这问那,并叮嘱我要多看一些地方,广泛听取各种意见,不能主题先行,要用事实说话,让读者得出结论。我建议他抽空到广东来一趟,亲自了解广东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接受了我的建议,1992年元旦刚过,就到了广州。我陪他深入到珠江三角洲地区,在“四小虎”的主要乡镇采访调查了半个多月。这一带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深深吸引了穆青。他平常少言寡语,但内心世界丰富,对祖国,对人民有着异常深沉的感情。采访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每天夙兴夜寐,马不停蹄地在村镇企业、农贸市场、田间地头奔走,兴致勃勃地察看、拍摄、询问,先后踏访了数十个村镇,与上百名干部群众进行了交谈。为了解南海大沥镇“三鸟”市场和顺德乐从镇水产品市场的交易情况,他连续几天5点起床,黎明时分赶到现场。
他深入细致的作风,不知疲倦的精神,使随行的同志深受感动。我担心他太劳累,提议把采访日程安排得松一点。他却说:“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多走走,多看看。这里发生的变化,令人振奋。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拍下来,不然愧对时代!我们要用事实告诉人们,改革开放使中国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任何怀疑论调都经不起事实的驳斥。”
在收集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后,穆青与我们反复研究,经过九次字斟句酌的推敲修改,写出了通讯《风帆起珠江》。此文以大量生动的事实,为广东的改革开放正名,间接回答了姓社姓资的问题。新华社播发这篇通讯后,时任《经济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异常感奋,第二天就在头版重要位置全文刊登此文,并配发了评论。不少省市党报也发表了这篇通讯,但也有一些报纸不敢刊登。尽管如此,此文仍引起了强烈反响。
随后,传出了邓小平南巡的消息。不少人发现,《风帆起珠江》一文中的观点,与邓小平南方谈话的精神十分吻合。也因此,香港一家右派刊物无端猜测,是否穆青事先得知邓小平要南巡,搞政治投机,抢先一步到珠江三角洲采写此文。穆青得知此事,又好气又好笑,对我说:“真是无稽之谈!我哪能知道小平同志的行踪和想法。我们只不过是以赞赏的态度,实事求是地书写了改革开放以来珠江三角洲的变化。见仁见智,就由人去评说吧!”
这次采访,使穆青对广东产生了感情。他离休后,依然每年都要抽空来走走看看。他告诉我,改革开放以来的广东,真是一年一个样,每次来都感到很振奋。此时,他除了谈看法,出点子,已很少动笔,但摄影的兴趣依然如故。穆青一贯主张记者应成为“双枪将”,一手拿笔,一手拿照相机,既能写文章,又能拍照片。他自己就一直身体力行,无论到哪里,都不忘带照相机。对自己立足的这片大地,穆青始终倾注着真挚的感情,他那双眼睛从来都在发现和关注着社会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有一年冬天,我陪他到肇庆七星岩和鼎湖山游览。一下车他就被这一带的湖光山色迷住了,二话没说,端起照相机就“咔嚓咔嚓”地拍开了。他越野爬坡,多角度选景,拍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休息。他一边眺望星湖,一边感慨地对我说:“真是太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留下了多少美不胜收的景色啊!一定要把这些美景拍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美无处不在,关键要会发现,会欣赏,会表现。贵州在不少文人的笔下,被描绘得山穷水恶,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貌,身无三分银。那年我去贵州,深感这种说法实在是太片面了。那里的山水美得令人心醉,处处皆可入画,拍出的照片比油画还动人。那里的少数民族姑娘,也个个清丽脱俗,漂亮得像画中人。”
穆青这番话,让我颇受启发,也让我对他有了更深了解。老头儿情真,是因为他对祖国和人民爱得深沉。他注视的都是生活中美的一面,即使遭遇曲折坎坷亦不改初衷。他虽已重返大自然,他的真情却长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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