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杭州连绵的阴雨初停,荷叶细密的绒毛上还凝结着晶莹的水珠,将坠不坠,兀自在阳光下折射着点点的光。就在这层层叠叠、比肩接踵的翠绿中,却探出了一抹洁白,细看去,恰是一朵紧紧闭合的莲苞正迎着旭日,摇曳。
清风拂过,荷尖上一只拖着红肚子的蜻蜓振着透明的双翅骤然飞离,在湛蓝的天空画了一道优美的线,直飞过了曲院,绕过了雷峰塔,越过了一条条幽深冗长的巷弄,终于停落在一堵院墙之上。墙内风景正应了这闷热的天,一干人等端水的,递话的,往来穿梭,好不热闹。
“生了没有?”屋内林孝恂和妻子游氏正焦急地等着长孙的降生,尽管林孝恂有着五女二男七个子女,但这毕竟是长子林长民的第一个孩子。
湖里的那朵莲苞此刻也已经微微吐了口,一瓣一瓣慢慢舒展开来,迎着阳光,任由光线透过晶莹的肌骨,照出一片纯洁无瑕。最外层的花瓣逐渐向着湖面平行,裹在最中心的蕊也渐渐露了面。终于,这清雅的莲,傲立在天水之间。
“哇……”伴着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在1904年6月10日杭州的陆官巷,林徽因出生了。进士出身的祖父听说长孙女出生,喜不自禁,高兴地吟诵着:“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遂为她起名为徽音。
至于后来将徽音改为徽因,却另有一段故事。20世纪30年代初的时候,林徽因常有诗作发表,巧合的是,当时还有另一位男性作家也叫林徽音,故而时常出现将两人相混的状况。于是林徽因就此改了名字,将徽音改为徽因。
或者人一生要经历很多无奈,才教人学会妥协。但对于一些人而言,妥协本就是在他们的字典中所不存在的字眼。因而即便《诗刊》专门因为两个林徽音重名的事情而发表过声明,林徽因却仍然选择修改了祖父所起的名字。
“我倒不怕别人把我的作品当成了他的作品,我只怕别人把他的作品当成了我的。”对于询问,林徽因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这样的傲气和自信便为她娇柔的外表平添了几分英气。
信手翻阅,在现有的关于林徽因的影像中,多是娇小柔美的姿态。但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几张却是穿着旗袍爬到建筑物上测量的林徽因,身在病中仍身着一身骑马装的林徽因,骑着毛驴跋山涉水探寻古建筑的林徽因……
在千千万万的人之中,有些人擦肩而过,便相忘天涯,有些人却仅凭一面便铭心刻骨。林徽因集娇柔和大气于一身,正是那个给人以心灵震撼、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人。在她身上有着看不透也说不破的神秘,这便是魅力。
林徽因出生的杭州是一座具有灵性的城,不管是久居此地还是匆匆路过,多会在此留下一丝牵绊。放不下窈窕伊人也好,舍不得烟雨蒙蒙也罢,过尽千帆,蓦然回首,残留在心中的杭州,大抵都有着温柔的脉搏,氤氲在心中的每个角落。
所以这山清水秀的城才会让无数的游子魂牵梦萦。微雨燕双飞的时节,唯愿倚窗独立;拨云见日的天气里,也想泛舟湖上。在这样的城市,温柔是永恒的旋律,吵是吵不起来的,还恐惊了这如梦的景色。
然而美则美矣,还须佳人伫立。如果缺了佳人的婀娜身姿,少了少女的吴侬软语和笑语盈盈,也便不是完美的江南。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杭州出生的林徽因恰用她灼灼的才情和秀美的姿容为这美景添了一道亮丽的虹。
在这里,林徽因度过了她大部分的童年时光。现在看着她童年仅存的那张照片,稚气的脸上嵌着秀丽的眸,怯生生地望着这个世界,那时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女孩长大以后,会以惊人的才情成为中国一代才女。
水做的城酿就水做的心,纵使多年以后林徽因远渡重洋,归国后四处奔波,那颗水样的心却从未改变。浮华人间,保持一颗透彻的心本就不易,更何况一个女子在经历过丧父之痛、战火纷飞、颠沛流离之后,依然能以澄明乐观的心态对待这个世界。
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注定了她对身旁的人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从才情上看,有生之年能参与设计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人能有几多?在建筑和文学上皆有所成的又有几多?从个人魅力上看,被梁思成守护了一生,被徐志摩爱慕了一生,被金岳霖记挂了一生,这样的奇女子又有几多?
折一枝杨柳,夜阑听雨;乘一叶扁舟,解带踏歌。不管你曾否到过莺飞燕舞的江南,不妨先将思慕的心放逐,梦回杭州,牵着幼时林徽因的小手,走遍江南的青苔小路。这里是她咿呀学语的地方,也是她迈出漫漫人生路的第一步。
孤独·庭院深深
有谁能一生不为琐事所累?有谁能超然物外、心无悲喜?但只有幸福和不幸累积起来,才能真正触及人生的厚度。我欣赏那些把伤痛化为基石,从而走出悲戚、迎接美好的人,他们淡淡的笑容和温和的言谈总能轻易抚平周边人的不安,因为经历过,所以更厚重。
所谓心中有佛,则处处皆佛。身边不乏自怨自艾之人,诚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却不必将哀伤时时挂在嘴边。是在抱怨中淹没还是踩着伤痛走得更远,全在乎一念之间。而这一念,就决定了人生的精彩与否。
都说上天是最公平的,赐给你一样东西的时候,也会收走另外一样。纵然蒙上帝眷恋如林徽因,却也背负着属于她的烦恼。
林徽因出生的陆官巷是一座官宅,五岁之前,她都在这里成长、玩耍。“官宅”二字本就透着浓浓的威严,巍巍官宅,庭院深深,往往在那一堵堵青砖墙之后,隐藏着更复杂、更纠结的故事。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杭州上学期间便娶了叶氏为妻,这是一桩指腹为婚的姻缘。叶氏也是福州的名门,奈何叶氏无出,加之福缘浅薄,早早过世,故而林长民才在父母的安排下续弦,迎娶了年仅14岁的何雪媛。
那还是半封建的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便足够缔造一桩婚姻,一段姻缘。只不过婚后的日子是苦是甜,却终究千差万别。倘若月老搭错了的红线也算是一种缘,我只能将其归为孽缘,而这苦果,却无端要将幼小的林徽因所牵连。
何雪媛出生在一个殷实富足的小作坊家庭,不需懂四书五经,不需会针织女工,不曾涉猎琴棋书画,不曾学会低眉垂首。父母的宠爱,衣食的无忧,已经将她娇惯成了一个任性而平庸的女子。
大抵有人质疑,纵然如此,也不至到了“婚姻不幸”的境遇。确实,我曾想如若何雪媛当年嫁入的是一般商人家庭,也定会笑语盈盈、富足安乐。但是流逝的时光不会给我们重来一遍选择,门户的不般配影响了一个家庭的幸福,何雪媛也确确实实给林徽因的童年罩上了一层灰雾。
回首林徽因的家境,她祖籍福建闽侯,祖父林孝恂为光绪十五年进士,历任浙江海宁、石门、仁和、孝丰知县和海宁知州。祖母游氏优雅干练,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多有涉猎。父亲林长民于1906年赴日留学,叔叔林天民早年亦留学日本,几个姑姑亦是才华横溢,堂叔林觉民、林尹民均为黄花岗革命烈士。
便是如此,越称得上是书香门第,越偏偏容不下一个何雪媛。无关乎刻薄,只因不同的思想意识已深入骨髓,没有谁能为谁舍弃或改变。
这是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宅邸,何雪媛却偏偏就是大字不识一个;这是一个讲求女子贤良淑德的家庭,何雪媛偏又不善操持家务。纵然如此,温柔可人也是好的,她却也无法委曲求全。
因而,不讨公婆喜,不惹丈夫怜,这样的悲剧命运似乎是早就注定了的。深深的孤独感在何雪媛的生命中蔓延开来,直到林徽因的出生。
当女人成了母亲,花便成了树。林徽因对何雪媛而言,扮演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儿的角色,从某些方面,她还是这个母亲空虚生命的填白,只可惜,这份“财产”却并非是她私有的。
在林徽因年仅两岁的时候,林长民便东渡日本留学,于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法律。祖父母分外喜欢秀气聪慧的林徽因,因而时常把她带在身边教书识字。这无疑剥夺了何雪媛最后的一丝生活重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并非想象中那般光鲜亮丽,反而拉扯得人撕心裂肺。终于,何雪媛开始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性情暴躁。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语与人无二三。这位母亲深埋在心底的阴郁像极了积聚在天空中的雷云,稍微触碰到生活中的一丝不愉快,便会挑起那根敏感的神经,霎时风雨大作,直浇在林徽因幼小的心房。
纵然事后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孩子终究是害怕了的。喜怒无常的母亲带给孩子的感受只能是爱惧交加。
光阴流转,儿提时代的林徽因必然是困惑的,既深爱着、依赖着自己的母亲,却又迷茫着,不知如何去靠近。这样在爱与痛的边缘挣扎,承担着生母施与自己的无奈。
多少年后,林徽因写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提到:“我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言语间虽犀利,却又透着无奈背后的别样的爱。
在我看来,关于林徽因和何雪媛之间的关系,当数痴恋了林徽因一生的金岳霖分析得最为精准:“她自己因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谈,她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
诚然,在林长民去世后的年月里,何雪媛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徽因,而两人之间格格不入的思想已经构成了交流的障碍。某种意义上,何雪媛可以算是林徽因思想和行动上的一种不便。
父亲长时间的不在家和母亲频繁的阴晴不定已经让年幼的林徽因过早地学会了安静,缄默的唇锁住了千般无奈,忧郁的眸深藏了万般心酸。唯一可以让她舒展思绪的,便是独处的时间。
每每想到这里,我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幼小的林徽因多愁善感的神态。偌大的林宅,属于这个小女孩的私密空间却并不多,望着墙外的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场景,我想不出她内心的感受。
成长是需要代价的,幸运的是林徽因没有在酸楚和无奈中蜷缩、躲藏,她选择的是勇于直面这一切。诸事超出她幼小年纪所能料理的范围,她则做好自己所能担的一切本分,我佩服这幼小的孩子,尤其有何雪媛的参照。
于祖父母处笑语盈盈,于母亲处细语柔声,于学业上聪慧用功,年幼的林徽因在大多人眼中乖巧伶俐,却很少有人触及她内心的忧愁。相比何雪媛,一个是将情绪撕开了迁怒于人,一个则将心事深藏起来默默消化,因而林徽因这一生,终究是将何雪媛拿来做了反面参照的,甚至于婚姻。
这世上的美好多得耀眼,在喝彩和传颂中流传,而汗水只在空气中氤氲开,无人发现。人们总贪恋蝶的美,却忽略了破茧的挣扎。唯有蝶懂得,涅盘之后的精彩,更值得珍惜。或许正因如此,它才会倾一生飞越沧海,历尽风雨,只为飞得更远。
书香·飘香书卷
要么读书,要么远行,人的一生总该把身体或心灵的一部分放逐。一个人装饰出秀美外貌可能仅需锦衣华服,而透着绝代风华却需才情满腹。在将生命变厚重的路途上,从来没有捷径。
始终欣赏淡淡的女子,不贪不嗔,乐于现世安好。听闻过太多强求幸福的红颜,绚烂了一个青春,而后跌落在红尘里,一世孤寂。
放眼滚滚红尘,真可不随波逐流?只不过伴着昏灯一盏,执卷一册,在信手翻阅抑或浅吟轻唱间,沿着文字的肌理,盼着将心停靠下来罢了。
林徽因和书香结缘,始于她的大姑母林泽民。那是1909年,五岁的林徽因随父母迁居至蔡官巷的一座老宅,并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而大姑母则担起了林徽因的启蒙老师。
幽幽老宅记载了幼年林徽因的无数身影,或凭墙而立,或倚门回首,就那么安静的,和老宅院的静谧融为一体。纵然多年以后,林徽因关于童年的记忆已然模糊,只留下些许破碎的残片,却自有一栋老宅,兀自珍惜,典藏着那份回忆。
很多人说林徽因天生丽质,纵然出生于寻常人家,也定然诗意典雅、随性安然。每次听到这样的评论,我只能淡然一笑,只不过是仰望者以匍匐的姿态膜拜而已,何须计较。
然而缘分是一场天时地利的迷信,信仰不同,眼中的世界也不同。我无权评判别人的信仰,却坚持认为,只有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经历,才会有我们所知道的林徽因。在此上,错了哪怕一拍,也就成了新的乐章。
在林徽因的成长中,家庭环境对她影响颇深。不排除她自身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但浑身墨香味的祖父、知书达理的大姑母却同样对林徽因幼年的成长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首先是林孝恂在杭州设立林家私塾,仅这一点就让林家儿孙受益颇多。更难得的是,这位有着飘逸气质的老先生还崇尚男女平等,旧时代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在他这里没有得到延续,林家男女一律接受私塾教育,他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老师教授地理和外文知识。
就在这样自由和向上的环境中,林徽因又如何不会受到感染?她自小由祖父母教书识字,稍大后由大姑母发蒙,及至后来跟随父亲出国,每一样无疑都是受了祖父开放的学习态度的影响。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之所以能翱翔在那么高的天空,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乘着风。在蔡官巷的三年,大姑母对林徽因的启蒙,无疑就是奠定了日后林徽因一生才情的那股东风。
于愁肠百结处,越发珍惜所有。走过沙漠,才知道绿洲的难得;饥寒交迫,才知晓食物的可贵;阴雨连绵,才铭记放晴的欣喜……而对于林徽因,只因常在惴惴不安中缄默,才会在触摸到书的肌骨时,认定了这是她心灵安然的归宿。
江南烟雨,蒙蒙不知几时休。再回首,当时的时光已然无法复制,只能靠后人揣摩想象。在那座雨雾连连的城,在那青砖白瓦的老宅,林徽因怕就是面窗而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读过了一本又一本的书。
且不论林徽因在蔡官巷老宅阅览了多少本书,也不去想知书达理的大姑母教给了林徽因多少学识,但却真实地让林徽因爱上了书香。多少年后,林徽因和徐志摩相识,和梁思成出国留学,和一干学者谈天说地,若没有幼时的发蒙,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交集。
就这样,即使在后来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在漂泊不定的路上,林徽因也没有缺少过书的陪伴。有一张林徽因在李庄养病时的照片,让我印象深刻,躺在床上的林徽因面色苍白,而身旁的书架上却一排排列着整齐的书。
这些大都是文学和建筑史方面的书籍,林徽因曾在这一时期写给好友费慰梅的信中提及:“……顺便说起,我读的书种类繁多,包括《战争与和平》、《通往印度之路》、《狄斯累利传》、《维多利亚女王》、《元代宫室》、《北京清代宫殿》、《宋代堤堰及墓室建筑》、《洪氏年谱》、《安那托里·费朗西斯外传》、《卡萨诺瓦回忆录》……”
当读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就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书香融进骨头里,融进血液里,慢慢转化成了一种气质。如今再翻阅林徽因的老照片,她被定格的举手投足和一颦一笑,都那么清新脱俗,也就怪不得后人多把她比喻为一朵白莲了。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浪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这首《莲灯》是林徽因早年的作品,正如诗中所写,她的心像是一朵莲花。如今莲花虽已凋谢,却永远盛开在精神的国度,给后人留下一个“美丽美丽的梦”。
纠葛·琐窗朱户
每个人都有无奈的时候。纵然飘逸如白云,当它恋上一片蓝天,却还是不得不随着风飘远。然而生活在世上,还是需要一点乐观精神的。
不管是否是自愿,在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的历程中,总能收获一份别样的心情。有的人在一个城市里生老病死,熟悉了也就不愿远离;有的人一生漂泊,反而习惯了居无定所。人们都爱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但是缘分却并非局限于人与人,林徽因一生,便和许许多多的城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杭州迁至上海,这是林徽因第一次去往陌生的城,却不需要年仅八岁的她发表任何的意见。她能做的就是整理好行装,默默在心里和她所熟悉的杭州挥别。
到达上海后,一家人入住在虹口区金益里,大人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情,林徽因则和表姐妹们一同在附近的爱国小学读书。
不知道每个人关于幼时最深的记忆是什么,但是学校里的时光定是这记忆中的一部分。那些盼着下课铃声,盼着和伙伴们玩耍,盼着放学回家的日子,萦绕在眉间心上,代表了人一生最纯真绚烂的年华。
林徽因和好姐妹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上海这座繁华的城带给她无尽的新奇感,一切的不开心似乎都暂时被抛诸脑后,这时的林徽因才回归到她本来年龄所该有的无忧无虑。
然而短暂的平静背后有着更澎湃的暗涌,伤痛会在你完全卸掉防备的时候突然袭来。对于林徽因,随着家庭一位新成员的加入,她的心又重新跌落回尘埃里。这个人,就是被林徽因日后唤作“二娘”的程桂林。
在林徽因幼时的时光,父亲林长民是常年不在家的。对幼年的林徽因来说,父亲的容貌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在家人的描述中拼凑、在父亲寄回来的家书中揣摩。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留学归来,却还是忙着创办学堂、宣传革命。林长民是非常疼爱林徽因的,却无关乎何雪媛。恰似云和天,蝶和花,从来未曾说过话,林长民和何雪媛虽生活在一个家庭,却交流不多,言多必吵。
等到父亲终于要在家里多待些时日,是要迎娶新太太程桂林的时候。当初林长民在大太太叶氏无出的情况下迎娶何雪媛,目的其实显而易见,那就是要她为林家传宗接代。然而何雪媛进门之后,前后生了几个孩子,却只有林徽因存活了下来。
本来就得不到林长民和公婆喜爱的何雪媛,自然招来了林家更多的排斥,一家人也逐渐开始担忧子嗣的问题。于是程桂林嫁入林家,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程桂林是上海女子,尽管她也没有什么学识,却年轻貌美、温柔可人。陪在林长民身边,她懂得聆听,懂得安静,懂得提供一个温馨的港湾。再加之后来她为林家一连生了几个儿子,也就怪不得林长民总是宠爱着这个太太,带她一起出席某些场合,送她新奇物件,和她住在前院。
如今细细体味,何雪媛对林长民更多的是怨,而不是恨。在她一声一声的抱怨中,慢慢将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纵然多年以后,这种习惯还是跟随着她,不过彼时已经变成了妇人的唠叨,让林徽因忍受了一生。
自程桂林进门以后,何雪媛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她被安排住在后院,冷清寂寥,唯有林徽因相伴左右。但孩子是贪玩的,前院有疼爱她的父亲,有各式新奇的玩意儿,有更多的热闹,林徽因爱在前院玩耍。然而每每回到后院后,林徽因总少不了被母亲不停地数落。
就算早熟,那个年龄的孩子也不可能深谙其中的缘由,疑惑爬满小徽因的心头。是父亲不好?不然为何让母亲这么伤心难过;是母亲不好?不然为何父亲总是很少来后院。
这段痛苦的回忆在林徽因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1937年,三十三岁的林徽因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模影零篇四——绣绣》的小说。文中讲述了一个乖巧的女孩绣绣,她的父亲抛弃了懦弱无能、孱弱狭隘的母亲,另娶了姨太太,生了孩子,而绣绣则终日夹在父母不和的阴影中,郁郁而终。
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这话里透出的对父母爱恨交织的情结和深深的无奈,又何尝不是幼时林徽因的心中所想。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多年后当这个幼小的丫头长成甜美可人的姑娘,面对追求者,她毅然放弃了曾经喜爱、现有家室的那一个。我们不是当事人,无从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想,林徽因的家庭,多多少少都是影响她做这个决定的一个因素。
所以才说上天是公平的,聪慧完美如林徽因,也有着不愿触及的伤痛。纵然有肆意才情,纵然被众多男子仰望,却没有一个温暖安逸的童年。只不过每个人的宿命不同,这世间倒有无数拥有美好童年的人,却很少有像林徽因这样懂得取舍进退,清雅澄澈的女子。
初识·懵懂少年
有谁能预见未来?行走在茫茫人海中,一切都属于未知。擦肩,回眸,凝视,转身天涯……这样的际遇每天都要上演无数遍。今天在爱人怀里的呢喃可能源自于某个雨天不小心相撞的一句“对不起”,今生推心置腹的好友也可能源于某年某天巧逢在某处的一句“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世上最奇妙莫过缘分,不能得知何时遇见,更无从知道何时失去。不论心门如何紧闭,要来的人总会叩开心扉,要离开的人也总是无法挽留。最后留给自己的,多半是悄悄然的成长。
林徽因七岁的时候祖母去世,十岁的时候祖父因胆石症病逝于北京,彼时林徽因一家因为父亲职务的变动已经全部迁居到北京。
有人说,人生就是不断放下的过程,但最遗憾的莫过于来不及好好道别。祖父林孝恂的去世,可以说是林徽因真正意义上和她的童年的话别。
别了小桥流水的江南,别了慈祥和蔼的祖父,别了天真无邪的时光,年幼的孩子开始学着担起家庭的担子。林长民特别喜欢这个天资过人、聪慧温良的长女,曾经在给七岁的林徽因回信时写道:“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
然而“驯良”二字读来终究是让人难受的,一个孩子正值玩耍调皮的年龄,却已经学会照顾年幼的弟妹,操持家中的琐事,负责和父亲的书信往来……聪明伶俐,却让人心疼唏嘘。
流光容易把人抛,比起林徽因晚年的动荡奔波,年轻时的时光总归是平静而轻柔的。这时光像细沙从指缝悄然滑过,转眼林徽因已经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林徽因已经不再是花蕾,花瓣徐开,渐渐涂上了粉嫩的颜色,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清新秀丽的姑娘。翻开众多关于林徽因的照片,不知不觉就迷上了她的清丽。
若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林徽因的美,我不会选风华绝代,不会选美若天仙,唯愿以“清绝”一词形容其二三。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不张扬,不浮华,如清泉细流,汩汩潜入人心,让人莫名生出暖意。
一张圆润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精致似雕琢过的五官,尤其细长的眉下那深邃却含着笑的双眸,似乎总能看到人的心里去。这足够算是美玉了,可偏偏那笑起来时左颊上的酒窝又更添了无尽神采,甜美,醉人。
十二岁的林徽因与表姐们一同在英国教会创办的北京培华女子中学读书,亭亭玉立的姑娘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嬉笑打闹在北京沧桑质朴的街头巷口。这样充满生气的活泼身影,从烟雨朦胧的江南而来,倒给北京添了若干生气。
安静的日子里充满阳光的香味,空气里有幸福的灰尘。二娘程桂林接连生下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林徽因成了当之无愧的长姐。随着父亲职务上的变动,一家人在北京和天津之间往来奔波。伴着书香,伴着家人,不知不觉,时间走到了1918年。
绕指闲赋轻窗雨,为谁落花清骨?那时虽是动荡,却有许多奇女子,风骨才情,不逊儿郎。然而花开须折,感情永远是女人的一扇心门,纵然桀骜,纵然孤高,总难逃避桃花一劫。也似乎只有在感情里绽放了,凋落了,挣扎了,才算是女人完整的一生。幸或不幸,都是宿命一场。
于是在1918年的某一天,林徽因初逢了她的折花人,只是当初不过嫣然一笑,带过了青春懵懂的心跳。人海茫茫,两个相逢的人永远无法预知此刻的点头之交会是永远陌路还是平行相交,林徽因也不会。
“父亲大约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朋友林长民家里去见见他的女儿林徽因(当时名林徽音)……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房来。父亲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却仍带稚气的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
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长女梁再冰在《回忆我的父亲》一书中写下的话。梁思成系梁启超之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也是由梁启超极力促成的。偶然的背后总潜着必然,林长民和梁启超都有在日本待过的经历,又同在革命后的北京政府担任高官,结为好友,这样双方子女的结合也便成了自然。
墙里秋千墙外道,看风景的人总要评点所见所闻,却又不见得触及实际。梁启超极力促成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大家说是政治联姻也好,说是家族联姻也罢,我却认为,梁启超是看中了林徽因的品性。
在林长民去世于动荡之际,林家由盛转衰,林徽因作为庶出,实际上和母亲已经从林家脱离出来。经济上的困窘无法支持林徽因在国外的求学,梁启超毅然承担了其花销用度。乃至梁启超的元配夫人李蕙仙对林徽因心生不满,却依然没有影响两个孩子的婚事。甚至他自己的学生徐志摩狂热迷恋林徽因,他还要写信去规劝,劝其悬崖勒马。
清新雅致的林徽因也当得起公公如此赏识,想起张爱玲的精致世俗,想起陆小曼的华丽肆意,想起三毛的自由随心……却只有林徽因是徐徐的,安静的,一如她的诗作,缓缓在心间漾起涟漪。
不知为何,想起林徽因和梁思成初见的画面,纵然只凭想象,却总是浮现易安居士的那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豆蔻年华、玲珑娇羞的女子,初见陌生的异性,大都有半掩屏风后的娇憨之态。
身居闺中不解愁的林徽因,许是把前来拜访的梁思成看作了过客,但梁思成的心中却是明白如镜的。梁启超语虽浅易随和,只叫儿子去老朋友家见见林徽因,但其中的深意却不言而喻。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不过这因缘际会在女子的眼中是镜中月水中花,在男子的心中却生了根发了芽。许多年后,当林徽因的感情出现了岔路口,梁思成依然是默默伫立的那一个,或许不为别的,只因多年前的那一面,已然就在梁思成的心中预留了林徽因的位子,从此再无想过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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