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日记:离开大陆这些年-195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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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1年1月3日

    《汉书》53,“河间献王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

    《师古》注:

    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今流俗书本云,“求长长老,以是从人得善书”,盖妄加之耳。

    师古引流俗本的文字,今不可晓,当考之?“实事求是”似是“从实事里求其是”。

    1951年1月11日

    到加尔文·布洛克论坛演说。

    1951年1月14日

    在公园大街的布利克教堂演说。

    1951年1月25日

    铃木大拙先生与R·D·马丁先生(116号西街616号)同约我去吃日本饭,吃的是“锄烧”。铃木送我一部他印的敦煌《坛经》与北宋本《坛经》与敦煌《神会语录》合编。我送他《胡适论学近着》一部。

    1951年1月27日

    收到约翰·D·弗朗西斯的回信了,他把倪海曙的《中国字拉丁化运动年表》(1605-1940)(中国拉丁化书店出版)寄给我看。

    他说,他接我信后,他去翻查原书,才明白他把“胡愈之”认作“胡适之”了!他本不知道胡愈之是谁,最近才听一位中国同事说他是一个着名的新闻记者!

    愈之有《怎样展开三民主义的文化运动》,共有十条,其九条为“民族语文的澈底改革”,他认为:

    ……五四文化运动对于白话文的倡导虽有了极大的贡献,但是民族语文问题的解决,在目前还离得很远。白话文运动在目前只是便于少数知识分子而已……(p·152)

    约翰·D·弗朗西斯又说:他书中把胡愈之认作胡适,还不止这两处(p·12&225),p·112说胡适赞成“大众语”的口号;p·120说,胡适参加签名赞成“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p·123说一九三八年四月,上海新文字研究会召本年度第二次会员大会,到会二百人之中有胡适。他说,这都是同一样的错误。

    这样粗心的人,闹这样大笑话!

    1951年2月3日

    在纽约的大学俱乐部(午餐)演说。

    1951年2月7日

    发一电给“时间之旅”的雷克塞小姐:

    我对“时间之旅”的讨论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仍然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讨论这么多的巨大的世界性话题是不可能的,也不会令人满意。请原谅明天我不参与讨论。

    1951年2月12日

    适之先生:

    八日寄呈一信,想已收到,今晨接江总领事转来手示,敬悉一切。

    台大事,晚在纽约时以为虽由先生推荐,同意可能甚小,不致实现,并未经意。今奉手示,始知将成事实,至感惶恐。台大校长一职,责任重大,担任者须具备多方面之才干,非晚所能胜任。接孟真先生后任,更难。此意在纽约时已奉陈,并非谦逊。晚任此事,比别人更多一困难,即须另物色一教务长。奉到手示后,即慎重考虑,明日并拟与梅校长一谈,恐须一两个星期,才能有所决定,届时当再奉闻。

    钱思亮来信(二月九日)

    1951年2月15日

    袁枚的《续齐谐》(续子不语)卷五有长篇题为《麒麟喊冤》,是骂“汉学”的讽刺文。全篇长2830字,写一邱生被白虎衔入深山,忽见殿宇,题为“文明殿”,为苍颉圣人所居,殿中列书籍百万,竟无注疏,不但无汉儒注疏,亦无宋儒注疏!

    所谓“麒麟喊冤”,是指郊天须用麒麟之皮蒙鼓之说。

    篇中指出汉儒之说可供笑谈者:

    ①五帝之名(赤熛怒……)。

    ②天子冕旒用玉二百八十八片。

    ③夏至祭地示,必服大裘。

    ④天子每日一食。

    ⑤丧礼含殓用米二升四合,君大夫口含粱稷四升,如角柶不能启其齿,则凿尸颊一小穴纳之!

    ⑥“亦既觏止”,解作“交媾”。

    ⑦“五日为期,六日不詹”,解作“妇人五日不御,必有思男子而不得之病。”

    ⑧“昏椓靡供”,解“椓”为“椓妇人之阴”。

    篇中不但责汉儒注经,并责戴圣造经“其罪更大”。文王宫女原无定数,多不过二三十人,并无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名号,亦从不见金环进之,银环退之之条例。文王日昃不暇,……哪得有工夫十五夕而御百余妇哉?戴圣本系赃吏,造作宫闱经典以媚昏主,而郑玄师弟又从而附会之,致后世隋官每日用烟螺五石,开元宫女六万余人,皆其作俑也!(五,p·8)

    篇中最后说:

    康成注“释之溲溲”云,春之播之,使趋于凿。粟一石为粝,舂一斗为稗,又去八升为凿,又去九升为侍御。侍御者,王所食也。

    子试思,米舂至八九次,其粝稗糠籺将何所归?天故专生此一流飱糠核而饱稗稊之人,或琐屑考据,或迂阔讲学,各就所长,自成一队……(p·9)

    袁枚此篇指出的一些笑话,都散见于他的各种杂着,如《诗话》、《随笔》之类。此篇是综合这些笑话,编成一个故事,作为攻击汉学的一种讽刺小说。他的结论也很有趣:

    邱问,上帝何好。

    曰,好诗文。

    问,何以知之?

    曰,汝试想,上帝白玉楼成,何以不召老成人马季常井大春作记,而召一少年佻达之李长吉耶?

    他举的各例,也有不确的。如《召旻》“昏椓”,《毛传》:“椓,夭椓也。”《郑笺》:“昏椓皆奄人也。昏其官名也,椓,椓毁阴者也。”《正义》释《毛传》云“传意亦以椓为去阴”,是曲说。《正义》释郑云,“椓毁阴者”为犯淫罪而刑之也……此椓毁其阴,即割势是也……”是毛郑孔皆无“椓妇人之阴”之说。(袁氏《随园》、《随笔》卷一亦云,“以椓为椓女子之阴”。)

    1951年2月18日

    我记得我在一九一〇到一九一一年读《毛诗正义》,也特别记出“亦既觏止”,郑笺解“既觏”为“已昏”,又引“易曰男女觏精,万物化生”。我当时也常向朋友引此条作笑话。

    在普林斯顿唯一神教派联谊会讲我的“不朽论”。

    1951年2月19日

    中国研究院董事会。

    1951年2月21日

    到伯克利的海军基地给“第三区海军情报官员”讲话一次。

    今天大雨。

    1951年2月22日

    读《评论》月刊(美国犹太人委员会主办的)二月号,有H·R·特莱弗-罗普写的《希特勒真的死了吗》一篇,用史学考证方法,评判一切疑问,重新考定他在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考察此事时所得结论(见他的名着《希特勒的最后日子》)的正确性。此文方法谨严,甚可佩服。他是牛津的基督教会学院的史学教授。

    1951年2月27日

    到费城给外交事务委员会演说一点钟,答问一点钟。

    住在威廉·F·麦切德先生家中,他的夫人是罗兰·莫里斯的女儿,是费城的一个最老的世家小姐。她说,费城一城大概有四千人可算是她的兄弟姊妹!

    她的直系祖宗是史蒂芬·德凯特,家中挂有德凯特夫妇的画像。

    德凯特曾有名言:

    我的祖国,正义的祖国!孰是孰非,终究是我的祖国!

    1951年2月28日

    从麦切德家同老友查尔斯·J·罗兹通电话。他的夫人病困多年,他自己也病在床。

    从费城到普林斯顿,下午四点,斯科教授接我去哲学系吃茶,谈中国哲学。

    1951年3月4日

    偶读香港的《星岛日报》,剪出两条。

    此一条记一月二十日,中共的卫生部接收北平协和医学院的情形。

    剪报已取下送给“中华医学委员会”了。

    1951年3月5日

    驻美大使馆 ①转胡适之先生:

    台湾大学校长,业经俭日(二十八日)行政院第一七四次会议通过,任命钱思亮继任。是项任命发表,各方咸庆得人。弟特就此事发表谈话,本省各大日报均着论赞扬。知注特闻。

    弟 陈诚 寅冬(三月二日)印

    1951年3月9日

    从普林斯顿回寓,已过七点,看了许多来信,其中一封是朱经农三月六日的信。

    到了十一点,忽得朱庭祺夫人电,说,经农今天下午心脏不济,就死了!极惨极惨。经农天性最忠厚,待人以诚,爱国爱人,忠于所事。去年东来,竟无以为生!最近始得联合国非洲经济委员会的资助,在哈特福德康涅狄格州的神学院基金会安居读书。岂料今天我刚看他的信,他已死了。

    我同经农在中国公学同学,又在中国新公学同事,四十五年来,我们的友谊从没有间断。

    适之兄:

    有一件私事要请求你。我有一个学生梁共璇医师是齐鲁大学医科毕业生,到美国实习多年,对肺病、心脏病等都有特殊研究。现任纽伦·马默医院住院医师,在该处颇有点小名气,业经考取美国纽约州行医执照。现拟在纽约悬牌行医,为华侨服务。他是广东人,初通粤省数种土语,做事精干,大有云五先生精神。他悬牌以前,拟在纽约各中国报登一广告,想找几位有名的介绍人。倘兄愿为之出名介绍,则感同身受。特此专函征求同意。可否请赐一回音。此请近安,并候回示。

    嫂夫人均候

    弟    经农上 三月六日

    这个医师很靠得住,现为弟治病。

    经农最后的一信。三月九日夜七点半我才得读。那晚上得朱庭祺夫人电话,说经农今晚死了!

    适之

    1951年3月22日

    读莫勒的书稿,其中记莱特岛的大战(Oct·22-25,1944),日本损失58只船,事后点死尸,日本兵死的74261,美国兵死的3135。

    此一战为菲律宾海的大海战。太平洋战局,此一战已定胜败。但我回想,我那时正在哈佛教书的第一个月,故对于此绝大的胜利,好像没有多大印象!

    1951年3月26日

    海曼·莫勒写了一部书,题作《东西方大碰撞》,要我写小序。我写了几次,今天才写成。

    1951年3月29日

    宋以信夫妇约在他们的新房子里吃晚饭。遇见北大的日本学生川喜多长政,他是一九二一年到北大的。他现在是“东和映画株式会社”的社长(东京,西银座)。此人能说北京话、英语、德语,均很流利,人也很能干。

    1951年4月1日

    老友马克斯·爱泼斯坦夫妇约在里茨-卡尔顿吃午饭,同坐的有乔治·梅瑟史密斯夫妇。乔治·梅瑟史密斯曾做助理国务卿,曾任驻奥、古巴、墨等国使节。他今天大谈近几年中美国有两个趋势很可悲:①政治道德的堕落,②驻外使馆首长的人选太坏。

    他举格里菲思作例。此人先驻波兰,又驻阿根廷,今驻西班牙。乔治·梅瑟史密斯说他的下流,真可使人惊讶。然而因为他曾捐大款子给在朝党,故政府派他出任阿根廷与西班牙两处最困难的使节!

    马克斯·爱泼斯坦(生于1875年)住伊利诺斯温内卡谢里登路915号。

    爱泼斯坦夫人(L·S·塞丽)于一九〇七年结婚。

    乔治·S·梅瑟史密斯(生于1883年)。

    1951年4月15日

    偶想“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出于《孟子》何篇,因遍检之,第二遍才检得,在《孟子》三,《公孙丑》上。原文是问伯夷、伊尹、孔子“有同欤”,孟子说:

    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年老了,记忆力差多了!

    1951年4月19日

    到费城赴美国哲学学会的春季大会。

    此会是本杰明·富兰克林在一七四三年发起的,是美洲最老的学会。

    我是一九三六年被选的外国会员。

    下午到会听A·W·休姆读论文,题为《中国文化的基本原则》。

    遇见许多熟人。

    1951年4月20日

    晚上有一年一次的晚餐会,到的有二百七十多人(27桌),只有我一个人被邀演说。我昨晚才把演说稿预备好,今天上午打了四份,但没有发出。

    1951年5月6日

    与冬秀出门作七日之游。

    今天到费城,去看“独立厅”“自由钟”,又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去看大学博物馆。

    1951年5月26日

    走到列克星顿大街(857)的模范书店,店主人马克斯·费尔伯独坐,我同他谈了一会儿,买了一大堆新旧书。

    他的书目上有福克译的《论衡》,我问他时,已被别人买去了。

    1951年5月28日

    楼上朋友理查·布洛邀我去喝杯酒,有乔治·菲什博士。

    布洛是美术家,他提倡意大利的花石雕磨,甚有成绩。

    布洛与菲什要我看约瑟夫·米切尔的《老弗卢德先生》(达尔、斯隆和皮尔斯,纽约),我借了来,一气看完了三篇短篇小说,写的是纽约鱼市的人物,甚有诙谐风趣。

    米切尔另有《麦克索利的漂亮酒吧》,当取来一读。

    廷黻来谈。

    1951年6月6日

    昨天陆军五星上将G·C·马歇尔在西点演说,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陆海空三军“吵吵闹闹”,使国家处于一种“军事上软弱无能”的状态。(《纽约时报》) ①

    1951年6月13日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真有百读不厌的好诗。友人摘出这些:

    毁灭便教我再三反省:时光终究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

    对于我,俊友,你永远不会衰老,因为自从我的眼碰见你的眼,你还是一样美。

    爱这呆子是那么无可救药的呆,凭你为所欲为,他都不觉得坏。②

    1951年6月30日

    偶见怀利的《中国文学评论》,其p·221有钱熙祚刻的“指海”目,其中有《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我以前竟不知道此本。当检出一校。

    1951年7月21日

    中古时代,有一件“康斯坦丁的赠敕”,说康斯坦丁帝国将东迁都之时,留此“赠敕”,给,命他同他的继位者,承受罗马及其四周之地的管辖统治权,此文件在中古时代关系甚大,因为教王往往引用此件作为罗马教廷的根据。(康斯坦丁大帝306-337)

    一四四〇年,有L·维拉着Defalco Credita et eneutia Constantini dornetione dedamatio,指斥此敕为伪造,绝非四世纪之文字。

    此论出,维拉甚受攻击,被教廷审问,幸有的保护,得免重罪。

    维拉的考证方法是指出原文的文字与所记事实都不是四世纪所能有。

    此事争论几百年,学者大致认此件是八世纪后期的伪作。

    1951年7月28日

    收到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印出的《台湾丛书》第三种,即先父铁花公的《台湾记录》两种:

    1·《台湾日记》八卷

    2·《台湾禀启存稿》三卷

    附先人家传一卷

    这是先父的最后一部分文稿,倒最先印行了,总算是完了我一部分的心愿。

    1951年8月22日

    上引赫胥黎的话甚有理 ①。

    我们的历史上也有同样的事实。儒家经传的“立于学官”,其作用是建立一批有最高威权的根本大法。赫胥黎说的宪法与大宪章意即指此。

    往年A·W·休姆曾作此说,我曾表示赞同,并引申其意。试看《春秋》(公羊)与《洪范》在汉朝的权威,岂不是两部“根本大法”?②

    1951年8月23日

    后世两宋的道学起来,特别提倡《四书》,故《论语》、《孟子》、《大学》的地位(中古所谓“传”)也等于中古所谓“经”,也有“根本大法”的权威。

    试看《大学衍义》(真德秀)与《大学衍义补》,其作用竟是要敷衍成一部提纲挈领的根本大法,并且每一纲一目都有史事作例证。

    《孟子》的权威竟使朱元璋感觉不安,感觉威吓,所以他要把《孟子》取消配享,要把《孟子》删去三分之一,作了《孟子节文》!

    但皇帝的《孟子节文》终不能打倒《孟子》的权威。《孟子节文》早就被人忘了,而《孟子》的全文还是人人熟读的!

    1951年8月26日

    W·布朗·多尔特博士(第55号街西150号,Ci-7-4198)认识G·M·葛思德先生。他寄给我一份报告葛思德死讯的剪报--纽约《世界电讯报》,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三--这是一份来自纽约贝德福德的急件。报上说葛恩德先生“于星期一深夜在家(宽溪街)中去世”。星期一即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他是同盟社购买会议(纽约)的成员”。他于一九三六年退休,时任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建筑工程公司的领导。该公司位于纽约百老汇233号,创建于一九一四年,擅长铺设地下电缆工程。“葛思德的公司除了在中国和印度有业务外,还为墨西哥城设置市政照明系统,为巴塞罗那和马德里的无轨电车线路安装地下电器设备,还在劳伦斯河下和里约热内卢城内铺设电话电缆”。

    葛思德死时年八十四,故他生于一八六四年。

    1951年8月27日

    今天收到G·M·葛思德先生的女儿西罗亚·葛思德·米格达斯基(雷诺·F·米格达斯基夫人)从阿肯色州托普山波罗尼亚大农场来信。大概是多尔特博士告诉他的。

    多尔特说:葛思德先生有一子一女,女即阿肯色州欧扎克的米格达斯基夫人,儿子约瑟夫·H·葛思德在加拿大魁北克蒙特利尔市默里街386号。

    1951年9月2日

    “卑耳之马”

    全谢山“赠赵东潜《水经注》序”末云:

    东潜夺纛而登,囊括一切,犹以予为卑耳之马,不弃其鞅绊。岂知羽毛齿革,君之余也。其聊举先世之遗闻以益君,则庶几焉。

    此中“卑耳之马”的故事,原出《管子·小问》篇第五十一。《水经注》引在卷十四《濡水》(滦河)篇,殿本页23-24。故事的中心在“霸王之君兴,则登山(《水经注》作“岂山”)之神见,且走马前,走导也”。谢山意谓东潜夺纛而登,霸业已成,谢山自称卑耳岂山之神,为霸王作马前走导而已。

    1951年9月3日

    昨夜重编先父铁花先生的《台湾日记与禀启》(第一卷)。方法是把《禀启》三卷依年月日编到日记里去。方豪(杰人)先生来信作此建议,我去年也曾有这个计划。昨夜才试编一卷。

    1951年9月7日

    我在一九二六年曾读日本忽滑谷快天的《中国禅学史》上下两册。此书现已不可得,姑记之。

    此间有研究生理查·德马丁(纽约,西赫普斯蒂德,费尔劳大街190号)曾从铃木大拙学禅宗,要用神会为他的博士论文题,今天他来谈甚久。

    昨夜续编先父的《台湾日记与禀启》,成第二卷。

    1951年9月8日

    对潘夏先生《红楼梦》的一封信

    哲先先生:

    前承先生赐寄《反攻》三十七八期,特别要我注意潘夏先生的《红楼梦》一文。我已看过这文章,但不能赞同潘君的论点。潘君的论点还是“索隐”式的看法,他的“方法”,还是我在三十年前称为“猜笨谜”的方法。明明是“吃胭脂”,潘君偏要解作“玉玺印上朱泥”;明明是“袭人”,偏要拆字作“龙衣人”;明明是“宝钗”,偏要说是“钗于文为又金”!

    这种方法全是穿凿附会,专寻一些琐碎枝节来凑合一个人心里的成见。凡不合于这个成见的,都撇开不问!试问“袭人”可拆作“龙衣人”了,还有那许许多多女孩儿的名字又怎么解呢!又试看作者潘君引《三国志·孙坚传》注引的传国玺一段之后,接着说:

    我们试一比较,“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裴注引)不是“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红楼梦》语)的简写吗?

    这一句话最可以表示“穿凿附会”的方法的自欺欺人。请问世间可有“雀卵”大到“方圆四寸”的吗?试问一个婴儿初生时嘴里能衔“方圆四寸”的东西吗?

    潘君此文完全不接受我在三十年前指出的“作者自叙”的历史看法。鲁迅曾指出:“谓《红楼梦》乃作者自叙,与本书开篇契合,其说之出实最先,而确定反最后。”确定此论点之法,全靠历史考证方法,必须先考得雪芹一家自曹玺,曹寅至曹颐、曹,祖孙三代四个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织造;必须考得康熙六次南巡,曹家当了“四次接驾的差”;必须考定曹家从极繁华富贵的地位,败到树倒猢狲散的情况,--必须先作这种传记的考证,然后可以确定这个“作者自叙”的平凡而合情理的说法。

    我在做这种历史的,传记的考证之外,还指出《红楼梦》的绝大的版本问题。潘君全不相信我们辛苦证明的《红楼梦》版本之学,所以他可以随便引用高鹗续作的第八十八回、九十八回、百廿回,同原本八十回毫不加区别。这又是成见蔽人了。

    我自愧费了多年考证工夫,原来还是白费了心血,原来还没有打倒这种牵强附会的猜笨谜的“红学”。

    潘君此文,只有他引用了八十回本的第六十三回说芳官改男妆,改名字一长段,今本都删了,这是向来无人注意的,可算是潘君一个贡献。但他的解释正是恰得其反。此一大段明明是一个旗人作者颂扬满洲帝室的威德,而潘君反说这是“站在汉人立场,大骂异族”!成见蔽人如此,讨论有何结果。

    总而言之,我们用历史考证方法来考证旧小说,若不能说服“索隐式的红学”,我们只能自己感觉惭愧,决不敢希望多写一封信可以使某人心服的。

    方法不同,训练不同,讨论是无益的。我在当年,就感觉蔡孑民先生的雅量终不肯完全抛弃他的索隐式的红学。现在我也快满六十岁了,更知道人们的成见是不容易消除的。

    匆匆写这几页,略答先生的雅意,并祝先生康健平安!

    胡适    四十年九月七日

    1951年9月12日

    我给V·D·哈特纳看一篇短文字,他指出其中有Perseverant(能坚持的)一字,是字典里没有的。我不信,试检《韦伯斯特大学字典》与新出的《美国字典》,都只有Perseverance(坚韧不拔),而没有Perseverant(能坚持的)!今夜又试检《新大学字典》,也没有。商务的《英汉综合字典》有Perseverant(能坚持的)字。

    前些时,V·D·哈特纳听广播有人用令人作呕的字,作褒词,他写信去指出此字总是贬词。其人回信谢罪。Fulsome=令人不快的、令人厌恶的;特别地,因为过分伪善或动机卑鄙而令人不快,如过分的赞美。

    1951年9月20日

    去请利维医生验看身体。这是今年的第三次。

    体重一百五十三磅(早饭后)

    血压114/76

    1951年9月23日

    写信复《华盛顿邮报》编辑人赫伯特·埃利斯通。

    今夜编先父的《台湾日记与禀启》,成第三卷。

    全书三卷。

    卷一,巡阅全台防营;

    卷二,提调台南盐务;

    卷三,知台东直隶州,兼代统后山防营。

    全书约有十万字。

    1951年9月26日

    葛思德书库有阎若璩《潜邱札记》六卷足本(缺第一卷),其第六卷是他的诗,后附他的儿子阎咏的《左汾近稿》。

    潜邱有诗云:

    临川(汤义仍)嘉定(归熙父)百年中,新变才能许代雄。若为门庭求广大,瓣香合礼绛云翁。(《移寓杂兴》五十首)

    阎百诗这首诗颂扬钱谦益最公道。牧斋当然是结束明朝三百年文学史学的第一大家。他被乾隆丑诋之后,他的书成了禁书;一切书中提到他的,都成了禁书。

    此本《潜邱札记》,有称“牧斋”处,都挖去“牧”字;若称“钱牧斋”,则仅留“斋”字!(卷六,p·14;《左汾近稿》p·4,p·5)

    1951年10月12日

    据周君说,关于宪法问题,已组有一个委员会,研究办法。委员会有王亮畴、王雪艇、张其昀诸人。

    党派问题,我的见解似不是国民党人所能了解,似未有进展。(看五月卅一日记)

    1951年10月15日

    空军上校向惟萱来谈了两个钟头。

    王文伯今天到我寓中来吃午饭。他自去年十二月廿三晚被火烧伤,到今天已近十个整月了。住罗斯福医院凡九个月,住伯克基金会四星期,今天回到罗斯福医院去修治两手,便道来吃饭。

    1951年11月5日

    纽约的中央公园占地840英亩。

    布朗克斯公园(动植物园)占地719英亩。

    中央公园,是一八五六年买的地,当时买价约550万美元,在今日真是寸寸是黄金了。

    计划中央公园的建筑师是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德(1872-1903),当时人称为第一佳美。后来布鲁克林、芝加哥、费城、蒙特利尔,都请他设计。斯坦福大学初建时,也是他设计的。

    1951年11月13日

    有人寄《新闻天地》一则来。

    此大概是李德邻方面发出的稿件,作者必知道李德邻十月初来看我一次,他预料我是讲礼貌的人,必定要去回拜他,所以他就在十月廿二日发稿出去了!

    他没有料到我十月里太忙,竟不曾去回拜!冬秀常催我打电话去约个时候,好去回拜:“没有叫人家说你不讲礼数。”我总拖延不去。今天见此段“记载”,我指给冬秀看,她才明白了。

    作此文者存心造谣,故他故意把张忠黻先生拖进来。其实我从一九五〇年二月十一日以后,就没有见过德邻先生,直到今年(1951)九月十五日(中秋),何浩若邀梅月涵家与我家去吃饭,我去的晚,进门始见李德邻夫妇在座,以后他打三次电话来,说要来看我,直到十月初,我才约他来。作此文的人,故意不说何浩若,又不说德邻来看我,可见其用意了。

    1951年11月14日

    晚车去格林斯博罗北卡罗来纳州的北卡罗来纳大学女子学院的一个社会科学论坛,明早十点可到。

    下午未行时,顾少川〔顾维钧〕大使打电话来,说,毛邦初、向维萱的案子,今天在华盛顿法院起诉了。

    1951年11月15日

    有人说康奈尔大学的卡尔·贝克教授的办公室门上写着《论语》一句:“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贝克是近世史学大家,着作甚多。他能欣赏此句,可见他治学教人的精神。

    1951年11月18日

    五六年前曾作短文考定范缜的《神灭论》发表在梁武帝天监六年,或六年至七年之间(507-508A·D·)

    此文留在北京,似未发表。今天杨联陞兄来问,补记答之。摘要记在此:

    《梁书》与《南史》、《范缜传》,都说他作《神灭论》在竟陵王子良时。子良死在隆昌元年(494)四月。《神灭论》必不在永明之世(483-492)发表。史家震于子良好士佞佛的盛名,故把先后相隔十多年的两件事(辨因果之论、神灭之论)误记在一个时期了。

    《神灭论》作于梁武帝天监六七年间,可有许多证据。

    ①梁帝有三次敕答臣下神灭论。

    ②《弘明集》十所收六十二名人答法云启,高丽本与宋本皆着录各人现任官位,最可以考定年代。

    ③其中曹思文答,与王泰答,都称“范中书”。

    ④此中如曹景宗,《武帝纪》记他在天监六年四月癸卯,以右卫将军改“领军将军”。天监七年正月壬子(廿八)从“领军将军”改“中卫将军”。五月“以中卫将军为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八月癸丑卒”。丽本作“领军将军曹景宗”,这一个人最可以考定《神灭论》的发表不得在七年正月以后。

    ⑤此中有张缅。《梁书》本传说他死在中大通三年(531),年四十二。他当天监六七年间,才十八九岁。当永明之末(493),他才三四岁!故《神灭论》的争论必不会在永明之世。

    范缜为范云的从兄。范云死在天监二年(503),年五十三。范云生在宋元嘉廿八年(451)。假定范缜比他大一岁,他生在四五〇年(元嘉廿七年)。

    他因王亮事被劾,贬广州,在天监四年(505)他被追回做中书郎,约在六年(507)。

    1951年12月7日

    我从前曾说 “文胜质则史”,史是“说故事”,如《国诏》《左传》所根据的一些演史的故事,如晋公子重耳出亡一类的故事。

    “史之阙文”也应当如此说:孔子说,他还及见没有添枝添叶的记事史。

    今天读《仪礼》的《聘礼》,有云:

    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郑玄注,“史谓策祝”,是妄说。合上三条看来,可知“史”是演义式的讲史。

    希腊文historia(历史),拉丁文historia(历史),古法文estorire(历史),英文history&story(历史和故事),原来也是出于一个来源的。

    1951年12月9日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尚书》疏云:“与其杀不辜非罪之人,宁失不经不常之罪。”

    今天看《汉书·刑法志》,径作“与其杀不辜,宁失有罪”,但不说是引《尚书》耳。

    1951年12月12日

    晚车起程,明天下午到南本德的圣母马利亚大学。此去是参加圣母马利亚大学的自然法学会。我的讲题是《中国思想中的自然法概念》。

    我为此题,已费了二十日的工夫,写成大半。明天火车上还可以打字,大概可以完了。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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