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末,大同人蔡保培走马上任,他到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清理陈案。他翻看了丁二一案的案卷,一眼便看出其中破绽,不禁暗笑两声。隔了几日,到处风传说蔡知县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了。那赵仁和这十五年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如今听到新任知县问案的风声,不由暗暗心颤。他左思右想,决定一口喂饱这位新到任的主子,尽快了结案子,除掉这块心病。于是他带上两麻布包银两,雇了一只篷船,连夜摸到盐城县署,交涉妥了。天明,蔡知县就履行公事,堂审了丁黄氏和王齐明,接着做好案本,并亲笔写了一封信,差人快马送往淮安府。过了四天,淮安知府谢大人回示,令将案犯押送淮安。
牢头陈文汉听说这回要解丁黄氏和王齐明北审,大吃一惊,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急得一夜未曾入睡。可他已想不出法子来搭救他们,第二天只好含着眼泪亲自把两人送上公船。淮安府知府谢大人和蔡保培原是通家之好,他们一个是“世伯”,一个是“世侄”,两人臭气相投,沆瀣一气。他们倒在烟床上仔细密商,得意得呵呵直乐。
天色将晚,丁黄氏和王齐明被差役带到一间偏房。房中放了一张小桌,两张条凳,桌上放着一对花瓷大碗,一碗装满鸡肉,一碗盛着清汤。差役让他们对面坐下,说:“大人吩咐,在此用饭。”说完,退了出去。丁黄氏和王齐明对面坐着,谁也不碰筷子。过了一会,王齐明默默推开面前的汤碗,丁黄氏抬头望了望面容枯槁的王齐明,心头一阵痛楚,看看碗里快冷的汤,开口说:“大哥,吃吧!”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鸡块,拿起筷子,拨了一半到另一只汤碗里,双手端起,放到王齐明面前。
他俩刚抓起筷子,只听门外突然传来“嘿嘿”两声冷笑,蔡保培一脚跨了进来,满脸奸笑地指着小桌说:“一碗鸡肉二五平分,果然情真意切。”接着板下脸来,“丁黄氏,奸情毕露,罪证已足,你无可抵赖了吧?”说完,吩咐跟随在身后的差役,将两人即刻拿上公堂。
丁黄氏站起身,愤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蔡大人你要杀便杀,何苦费这样心机?”这时,王齐明猛地站起身,操起桌上一只瓷碗砸了过去。蔡保培连忙闪身让过,那碗飞在窗棂上碰个粉碎,鸡汤泼了蔡保培一身。两个差役慌忙把王齐明按住,举棍就打。丁黄氏一把抓住棍子,大声朝蔡保培说:“这里不是你蔡知县发威的地方。”蔡保培一怔,喝令差役将两人押走。
第二天,谢知府装模作样升堂理案,宣了判书,定王齐明绞刑,丁黄氏骑“木驴”示众。
丁黄氏听得自己要遭受木驴之刑,顿时气塞胸口。这骑“木驴”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极刑。那是一种跟真驴一样大小的木制驴,木驴四脚安着木轮,木驴背上竖着一根很长的木钉。行刑时,把“淫妇”扶上驴背,木钉坐入下身,推动木驴,木轮带动木钉转动,俗称绞肠。凡是坐上木驴的人,必死无疑。
第二天,那公船载着丁黄氏和王齐明离开了淮安。丁黄氏戴着木铐,坐在那晦暗的囚舱里,呆呆地望着滔滔白浪,像木人似的一动不动。囚船行了半日,进了盐城西乡,她忽然像惊醒似的抬起脸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越来越近的草埝口,打起了一阵冷颤。她望了望倚在舱口打瞌睡的胖差役,拔下头上的银簪递了过去,说:“老爷,央求你,容我上岸去望望丁二的坟!”胖差役接过银簪,点了点头,就招呼让船拢了岸,又给丁黄氏开了木铐,派了两个差役,押着她离船上岸。
丁黄氏挽着一只布包,走上岸,匆匆踏上一条圩埂,约摸走了半里路,便来到一座枯草丛生的荒坟上。她一眼看到丈夫的坟地,急走几步,扑倒在坟上,两手拼命地抓着坟上的黄土,放声号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押解她的两个年轻差役也背转脸去抹起眼泪来。丁黄氏哭了整整一顿饭工夫,才抹去眼泪,慢慢站起身子,从布包里取出一双小圆口黑布鞋,端端正正地放在丈夫的坟前,又跪下来拜了几拜。然后默默地起身,跟着那两个年轻差役回到囚船。
转眼已到冬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盐城城门缓缓关闭时,一个身材单薄、身穿破棉袄、腰束草绳、脚登布筋草鞋的青年,匆匆挤进城门。只见他小长脸,大眼明亮,黑眉微翘,这青年就是丁黄氏的儿子丁贵书。贵书抹着脸上的汗水,直奔大牢。
贵书一脚跨进牢门,只见灯下母亲正在收拾包袱,那床补钉叠补钉的旧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铺头,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碗筷放在一只竹篮里。贵书心碎了,喊了声:“妈!”就“扑通”跪倒在丁黄氏身旁,泣不成声。
丁黄氏慢慢低下头,捧起儿子的脸,盯着看了一会,才开口:“贵书,你成人了,扒得着锅、拿得到碗,妈放心了。往后,就硬着肠子一个人过吧!妈没东西留给你,做的针针线线放在被窝里……你要能娶房媳妇,丁家有了根,妈死也闭眼了……”“妈!”贵书紧抱着丁黄氏,放声大哭。
这时,牢门被轻轻推开,眼里满是血丝的牢头陈文汉悄悄走进来,他叫贵书带上他母亲的衣物,随他出监。
第二天就是行刑的日子,盐城县北校场上人头骚动,灰蒙蒙的天上飘着阵阵细雨。午时,两个刽子手将王齐明五花大绑,绑在一根木柱上。王齐明怒目圆睁,拗着脖颈,直挺挺站着。这时,一声传令:“午时三刻到!”刽子手随即将一道绳索套住王齐明的脖子,将一根木棍插进绳套,只听“咯吱吱”一阵响,王齐明头一歪,两眼大睁,直勾勾瞪着灰蒙蒙的天,含冤死去!
王齐明刚被绞死,就见雨地里,几个差役已推出那木驴来。众差役七手八脚将丁黄氏架了上去……木驴四只木轮一圈圈地向前滚动着,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木驴身子落在那青石铺成的街道上。停立在街道两旁的人们掩目背身,发出了声声叹息。骑在木驴上的丁黄氏,既没哀号,也没叫喊,她脸色苍白,昂然挺着身子,两眼迸发出一股怒火,那愤怒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戴瓜皮帽的脸上。那黄脸突然变色了,身子发抖了,这人就是赵仁和。赵仁和吓得连忙一缩脖子,逃走了。
当木驴滚到儒学街时,几个差役把木驴停住,连声叫喊着:“过去了,过去了!”这声叫喊,就是说犯人已死,家属可来领尸。这时从巷口走出两个人,那是牢头陈文汉带着丁贵书,他们急急忙忙走到木驴边,把双目紧闭、鲜血淋淋的丁黄氏搭下木驴,抬走了……
十三年以后,赵仁和年已五十多岁了。这年腊月里的一天,他在草埝口小街姘头屋里销了一夜魂,第二天晌午时分,他出了草埝口小街,打算回家。看看路面,因夜里下了雨雪不好走,朝大河里一望,堤下正停着一只木船。他于是便下了河坎,高声叫唤那船家,送他由水路回家。蹲在船头的汉子也不抬头,说他这船是不送客的。赵仁和两眼一瞪,正要发作,一个梳着小髻的女人从舱口探出身来。那女人和赵仁和一照面,双方都怔住了。突然那女人瞪起双眼,嘴唇颤抖着,说:“怎么是你这个畜生?”
赵仁和也仿佛认出这女人就是丁黄氏,惊得舌头直打转:“你……”
丁黄氏顿时两眼喷火,手指着他,对船上汉子说:“贵书,他……他就是害死你爹的赵仁和!”
丁贵书立时怒不可遏,一把抄起竹篙大骂一声:“我打死你这老狗!”边骂边用力朝赵仁和砸了过来。只听“咔嚓”一声,篙子打在一棵苦楝树的枝丫上,赵仁和惊得魂飞魄散,爬上堤岸,连滚带爬地拼命奔逃。等丁贵书扔下竹篙跳上岸要追时,赵仁和已经逃进了草埝口小街,转眼不见了踪影。
原来,丁黄氏大难不死,全亏了牢头陈文汉的搭救。陈文汉在行刑前一天晚上,把行刑的差役请到住处,摆了桌酒,请他们搭救一把。众差役当夜就偷偷地将木驴肚中的木齿轮弄坏了。所以,丁黄氏虽然吃了一场大苦,但并没有死。当天,陈文汉帮助贵书把昏迷不醒的丁黄氏抬上木船,一口气行了七里多路,陈文汉才离船上岸。丁贵书磕头拜谢他搭救母亲之恩。陈文汉连连摆手,还扶起贵书,送了一包银两给他,看着丁贵书摇着小船渐渐消失在茫茫水雾中,他才放心地回去。
娘儿俩在江南漂泊了十多年,才敢回到江北。昨天路过草埝口,因贵书给爹上坟,停了一宿,今天刚要走,没想到碰见了仇人赵仁和。
再说赵仁和受了这场惊吓以后,竟整日像失了魂似的痴痴呆呆,看见竹篙子就害怕,大白天瞪着两只红丝丝的眼睛,指着屋上的桁条,惊恐地说:“竹篙子,竹篙子……打死我了,打死我了……”两个月后,这个杀人凶手就在如此惊怕中一命呜呼了。
后来,丁黄氏领着一家三代回到那茫茫的盐滩上定居下来,在那里度过了她的晚年。
丁黄氏活到八十一岁时,病倒了。她死后,她的子孙们按照她的遗愿,把丁学方的坟迁到盐滩来并葬。据说,落葬那天,当地有两百多人为她披麻戴孝。
这以后,每年清明,丁家后人总要来到古老的横港河南岸,祭扫那合葬着爱与恨、恩和冤的墓地。
(王维宁 陆正庄 整理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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