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宣华-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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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奢靡了,站在行宫的大殿,我只能做如是想。

    巨大的殿柱上,金银丝镶嵌出西域流行的藤蔓纹饰,盘曲繁复,张狂的富丽气息扑面而来。铺地的石板洁白如玉,表面光滑得仿如镜面。四周所挂那种深红的纱帐,我认得出那是产自南海的鲛绡,据说由鲛人所织,只有鲛人娇嫩无比的皮肤才有那么敏锐的触感,能够织出那么轻薄却又密实的红绡。

    我还记得大兴宫的样子,恢弘大气,处处透着威武雄壮之风。

    而眼前的这座宫殿却让我想起建康的陈宫,无比的堂皇之下是已经开始腐朽的亡国之相。

    殿中焚着从大食运来的郁金香,是我最为喜爱的香品。

    禁卫们将我带到此处就离开了,我只能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殿堂内,每走一步,脚步声便在偌大的空间内形成重重的回响。

    我讨厌那种声音,于是索性站着不动。

    直到杨广现身。

    他也是一个人来的,登云履上装饰的珠子在他走路时与地面相扣发出轻微的响声,我装作没听见,直到那声音到了身后咫尺之处,我才慢慢地转过身去。

    他看见我便笑了,殿中灯火通明,我立刻发现经年未见,他的眼角多了几条细细的纹路。

    沧桑,已浸入了他的脸庞。

    “你叫什么?”他问。

    “妾名燕鸣。”

    听到这个借用的名字,他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笑容,混合着忧伤、落寞与洞悉的了然。随后他问:“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在你面前的又是什么人?”

    我摇了摇头,一个民妇不该知道这些。

    “朕是大隋的天子,这里是朕的行宫。”他说了,盯着我看,似乎在等我该有的反应。我便如他所愿地那样颤抖着跪下:“冒渎天颜,妾妇罪该万死。”

    他大笑了起来,随后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果然很像……”他喃喃着,随后更清晰地说,“方才在人群里一看到你便觉得了,你很像朕的一个故人。”

    我无言地看着他。

    他说他一看便觉得……或是认出了我,不可能。

    我的样子明明变了那么多,所以我不信,我不信他能在那么多人里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我……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红炉生暖,金兽吐烟,寝宫之中幔帐低垂,隔绝了二月夜晚冰冷的空气。

    我低头跪着,却感觉得到斜靠在软榻上的杨广正在看我,那目光中没有探询,质疑,或者其他,他只是在看着我而已。

    “听说过张丽华吗?”他忽然提起了这个消失已久的名字。

    “倾国红颜,妾妇也曾归于陈氏治下,自然听过的。”

    “朕亲眼见过她,很美,‘倾国’之说绝非浪得虚名。”他用满怀追忆的口吻说着,“可是,在陈宫之内,让朕动心的另有其人……”

    我抬起头来了,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孝宣皇帝的十四女,宁远公主陈炎儿。”

    我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话。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对我说这些,他明知道我就是……

    “她既叫人生怜又叫人生畏,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亭亭玉立的样子了。那么大的陈宫,陈氏诸多皇族,却只有她站在了那些人的前头。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我咬紧了牙关。

    “可动心了又怎样?那时朕不过多看了张丽华一眼,韩擒虎便逼着朕杀了那可怜的女子,若知道朕对炎儿动了心……”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我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一侧身,勉力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朕以为总是有机会的,迟早可以求母后将她赐给朕。可最后……母后却把她给了父皇。他们都说母后做得对,陈氏与杨氏终究要融合在一起,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向着虚空发问,仿佛独孤皇后的阴魂此刻就站在那里可以给他答案。而我看着他,忽然只想扑上去把他那张嘴封起来。

    该死的,不能说,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他应该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让他继续说他想说的话。

    然而他却沉默了下来,直到许久之后,“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伸出手,手中的东西让我吃了一惊。

    是那枚华胜,我依稀记得在仙都宫的最后一天,我戴着它。

    “妾妇不识。”

    “这是梵文,是这种木料的名字,用大隋语言读来——”他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就是‘伽罗’。”

    仿佛一道寒气直入心窝,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伽罗,独孤伽罗,这是曾经属于独孤皇后的东西。

    是属于他母后的东西。

    “朕年幼的时候便离开了母后身边,那年大兴宫辞行,母后看朕哭得厉害便取了此物让朕带在身边,道是见物如见人,聊以安慰。就这么着,这件东西朕珍藏了很多年……总想着,要把它送给最心爱的女人。”

    我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角,想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终于明白那天,萧后为什么忽然像发了疯一样。

    因为她看见我戴着这枚华胜。

    “那时她收下了……朕简直欣喜若狂,以为这是天意,那么金银珠宝之中她却单单留下了它。”忽然,他摇了摇头,“可最终此物还是回到朕的手中,你说,是不是上天真正的想告诉朕的,便是朕与她,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他低头看着我,就好像我能窥知天心,我能给他一个足以信服的答案。

    可终究我也只能轻声说:“陛下也毋需难过,倾心于不该倾心的人,本就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多少个夜晚,我就是用这句话说服着自己。

    杨广,我与他之间,是国仇,是家恨。

    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有所结果。

    整整一夜,我都在行宫陪伴着他。

    “明天朕就要启程回京,跟着再征辽东……”他抱着我的时候在我耳边说着皇朝下一步的计划,然后才是他的要求,“明天,记得要在朕还没醒的时候就走。这样朕就会以为今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一场美梦。

    他的,也是我的。

    如他所愿,我在他醒来之前就离去了。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我再也克制不了心头翻腾的狂潮,喉头一甜,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耳边只有宫人们的惊呼声。

    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郊外的农舍,燕鸣流着泪在榻旁看护着我。

    由她搀扶着,我在日落之前登上郊外的无名山坡,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望见长长的队伍自扬州城中蜿蜒而出,像一条长蛇那般向北而去。

    他就在那些人里。

    这一刻,我衷心期待着他此战失败,希望他哪怕战死沙场。

    好让我心头因为爱恨难解而无穷无尽的煎熬能够有一个结束。

    然而上天似乎从未打算让我如愿。

    数年之后,杨广又回到了扬州。这时他已经结束了第三次对辽东的征伐,并且再一次大败而归。天下的格局也已经开始有了变化,反对他的人越来越多,谣言与不安预示着又一个乱世即将到来。

    可他似乎已经不想挽回了。

    在某个夏夜,我在无名坡上极目远眺,看见行宫那里有着一大片萤绿色的光亮,转眼间那片光亮又化作了无数星点飞散而去。

    次日燕鸣从城中回来,说是天子命人抓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只为看那一瞬间的光辉。

    他用蜂蜜写了一个字,让那些萤火虫用光映亮了那个字。

    一个炎字。

    他想让我知道,他还在想着我。

    只是他再也不可能来见我了,这个骄傲自负到不可救药的男人,他绝不会容忍自己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我与他,各自都有着无法与对方长相守的,牢不可破的理由。

    就这样,每一夜我在无名坡上望着行宫,看那里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如是两载,直到烽火燃起——

    乱世,来临了。

    此时燕鸣已经嫁了人,她的夫婿是个猎户,于是我们避入了山中,希望能躲过这场大祸。

    冬天的时候我再次犯了病,这次却不同以往,终日昏昏沉沉的,眼前每天重演的是我的前半生。

    国破家亡,俯首称臣,向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奉献自己,处心积虑要毁灭大隋皇朝。

    还有……我爱着一个不该爱的人。

    在我学会恨他之前,我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我早就已经思慕着那个有着白皙手指的吹笛人。

    如果没有再相见,该有多好?

    到了次年春天的时候,我的病依然没有好转。

    三月,一个桃花无声凋落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又回到了建康的陈宫,御花园桃林的最深处,最大的那棵碧桃红花正盛,灼灼其华。

    我再一次,从那上面爬了下来。

    这次,我抓住了那个想要抓住的人,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与我手指互相交缠着,少年眯起了桃花眼看着我,对着我笑。

    “我叫陈炎儿,你呢?”

    “姓杨,单名一个广字。”他说着凑到了我的眼前,“炎儿,今生,我只为你而来。”

    然后,梦就醒了。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缠绵的触感,我听见外面传来燕鸣刻意压低的声音,什么驾崩,什么不要说,只言片语中隐隐透露着担忧。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是那个人已经去了吧?所以他才终于能以那样的姿态来到我的梦里,与我再经历一次相逢。

    他是来带我走的。

    勉力支起病体,我将案头的熟宣铺开,磨了墨,思忖良久,落下了第一笔。

    “陈炎儿,陈孝宣皇帝十四女,秉性素烈,幼失……”一边写,我一边轻声念着,这是要刻在我墓碑上的文章,让天下人知道我陈炎儿的一生做过什么。

    可谁又能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喜怒哀乐。

    半刻后第一张熟宣已然写满了,我看了看,又将它团成一团丢进了一旁的火盆里。它很快燃尽了,灰飞烟灭。

    其实何须那么多笔墨?其实只要有八个字就够了——

    情伤一生,三梦而终。

    三梦……而终。

    我觉得累了,趴在了案上想要再睡一会儿,可忽然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于是睁开眼,抬起头,见是一朵碧桃花落在了腕边。

    而窗外,桃花正艳。花下的少年笛横唇畔,正微笑着,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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