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山被北京一家科研所高薪聘回已经有几年,薪究竟多高余剩并不知道,汪毛毛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没有丝毫意义,那些钱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从美国回北京后,汪山就没有再回家过,只寄了一封不足三行字的信告知一下。汪毛毛嘴里说:“他们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其实她没一天真正放过心,家里专门安装了电话,以为汪山会抽空打回来。哪会打啊,都是她动不动就拨过去,问今天你们煮什么吃?出门有没有戴口罩防雾霾?每次得到回答都一样,不耐烦至又冰又凉。放下电话汪毛毛骂骂咧咧地跟自己怄气一阵,但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她是为自己以前的行为后悔,还是要贴过去沾一沾汪山出息后的富贵气?余剩觉得可笑,以前更讨厌汪山的是汪毛毛不是他,现在更牵挂汪山的也是汪毛毛而不是他。女人更善变,或者说更现实?
谁能想到正如日中天的汪山,居然一下子病得这么重。
余剩走进家门时,汪毛毛还在哭。一见余剩,汪毛毛就说:“我要去北京,马上去北京!”
余剩闭上眼想了片刻,说:“去吧,我也去。”
两人坐飞机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汪山的地址信封上有,出机场把信封递给的士司机,人家就拉去了。家里只有黄淑惠,汪山在医院。黄淑惠说自己已经在医院陪护好多天了,恰好抽空回家洗个澡。果然头发湿湿地粘住脑袋,像蒙着一块黑绒布,身上有沐浴液的香味。她有车,就把余剩和汪毛毛带到医院。一路上汪毛毛的眼睛都很忙,或者忙着流泪或者忙着东看西看。余剩明白她是惊讶,从机场之大,到路上人之多,再到城里楼之高和汪山家装修之阔大堂皇,这一切都是汪毛毛之前从未见过的。但是一听黄淑惠黑着脸说汪山凶多吉少,她马上又哭了,眼眶堵满泪就没心事四处看,而是揪着黄淑惠问:“汪山呢?汪山到底怎样了?”
汪山躺在一间用大玻璃隔开的到处摆放着各种机器的房子里,正闭着眼打吊瓶,身上插着好几根电线,床头有一件方形的仪器嘟嘟嘟响着,脸白得发黄,很瘦,像被一双大手捏小了一半。汪毛毛马上又哭出声,手掌拍打着玻璃喊道:“汪山汪山汪山!汪山你怎么了?汪山你听到了吗?”
汪山继续安静地躺着,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眼也没睁开。
黄淑惠说:“这里是ICU,重症监护室。”
一个护士从旁走过,小声说:“他刚动过手术,别吵!”
余剩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那里像藏着一只老鼠,一下一下地鼓起息下。是心跳?他不敢确定,用手摸了摸,确实是。原来心跳这么有劲,竟把衣服都顶了起来。他重重叹口气,再怎么试图不想这事,胸口那里还是堵得厉害。他觉得有很多话要问,唇刚动了动,猛然脸颊一凉,接着一滴水落到衣襟上了。他连忙举起手在脸上胡乱抹几下,喉咙那里也含混不清地咕噜了一句:“汪山!”
汪山肝左外叶切除。“能活吗?”其他说什么都是多余了,这个余剩最想知道。
黄淑惠叹了一口气说:“看他命大不大啊。”
汪毛毛说:“肯定大肯定大!”
黄淑惠瞥了她一眼,又叹口气说:“他能活到现在,确实命不算小。肝与情绪关系多密切啊,一个人受的气也没其他地方可去,都郁结在肝里头了。汪山这么有才华,就是投胎没投好,又一直那么要强地忍着,所以才忍出病来。”
汪毛毛看看余剩,支吾着要说什么。这时黄淑惠扬了扬手,“你们看过了,就先回去吧。”
余剩问:“回哪儿去?”
黄淑惠好像很意外余剩竟这么问,她说:“回老家呀。手术之后,汪山更需静养,你们就别在这里给他添堵了。再有情绪波动,他就彻底完蛋了。”
余剩问:“你的意思是他醒来后不愿意见到我们?”
黄淑惠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汪毛毛上前一步,她在讨好黄淑惠:“让我来照顾汪山吧,这几年我手脚反而比以前硬朗了。在医院总需要有人端汤送水……”
黄淑惠打断她:“我已经请了护工。肯花钱什么人请不到?关键还是钱。我找了熟人,手术还算成功,接下去得进行介入疗法,还要中西药综合起来一起治。医疗费单位能报大部分,但总不可能都报吧?打一支白蛋白要四五百块钱能报吗?一个月几千块护工费能报吗?还有床位费、营养费能报吗?”
汪毛毛说:“需要多少钱?我们回家凑凑。”
黄淑惠哼地一声笑起:“你能有多少钱?还是把古董拿出来吧,哪怕有一样,也能救汪山的命!”
余剩点点头,他确实已经听懂了。
2
余剩回家之后又去找邓芳,这次他直接上楼,敲开邓芳正在装修的房子,不高,在第二层,房内结构很不好,采光差,到处是梁柱,功能区设置也不合理。他明白了,这肯定是安置房。
邓芳拿着钉枪噼噼啪啪往柜子上打,原来她也能做木工活。旁边还有一个消瘦的男人正用电锯切木板,看样子就是她丈夫。不能再遮遮掩掩了,这次余剩决定豁出去。他说:“你能抽空下楼吗,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邓芳白他一眼,“有事就在这里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奇葩啊?我跟你还能有什么秘密不成?说吧说吧,再单独说,你儿子更怀疑了。”
“我儿子?怀疑?他怀疑什么?”余剩问。
邓芳把手里的钉枪往架子上重重一放,说:“怀疑什么?怀疑我是你的相好!妈的,要栽赃好歹弄个像样点的男人给我。就你这样,都这么老了,什么都不行了吧?那至少也得有钱我才可能感兴趣啊。你有钱吗?”
消瘦男人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他把一块大木板推进锯齿,屋里一下子就是尖利的响声,吱吱吱吱——!
余剩找到借口,他说:“还是到外面说吧,这里太吵。”
消瘦男人马上放下木板,摁掉电开关,转身走到一旁,蹲到地上开始抽烟。
屋里轰隆隆响过之后,一下子显出加倍的静。余剩有点尴尬,但尴尬算得了什么?一辈子要没几个尴尬瞬间都不算真正活过。他说:“你知道邓宏三和你妈的关系吗?”
邓芳说:“当然。”
余剩说:“邓宏三曾从我家里运走一车东西你听说过吗?”
邓芳头歪一下,问:“都有什么东西?”
余剩说:“很多,包括你卖掉的那面镜子。镜子卖给谁了?”
邓芳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余剩说:“拿到哪里卖的?”
邓芳笑了笑,又摇头说:“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消瘦男人像被烟呛了,连咳几声。邓芳一下子被激怒,冲着他吼起:“跟你说别抽别抽,抽死你!”消瘦男人示威般又咳几声,手抬了抬说:“你们继续说。”
余剩觉得自己已经说不下去了,看来并不是他想豁就能豁出成果的。这世界到处挡着一扇扇门,虽然再复杂的锁到他手上都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能解决,但他擅长的只是打开现实大门上的锁而已。他从裤袋里掏出小灵通,这是装电话时电信公司送的,之前它响起来都是找他修锁开锁的客户。“这样吧,”他说,“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我的号码是……”他看到修了一半的柜子顶上有一支铅笔,就拿起,直接在木板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收起小灵通,手在裤管上拍拍。木工连铅笔都这么脏,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现在相信自己已明白为什么陈菊花要他来找邓芳了,陈菊花知道很多事,但她也许真不知道邓宏三的去向,她也在找邓宏三,一直找,以前以为靠自己就能找到,这么多年过去终于绝望了,只好拉上余剩试试。
可能邓芳并不觉得这个办法好,所以对他装傻。
余剩走出楼道时头一仰,看到邓芳和那个消瘦男人正站在阳台上俯视着。阳台不高,所以两人的神情余剩都看得很清楚。那一瞬,他发现邓芳和消瘦男人的眼神都闪烁不定。
当天晚上邓芳就给他打电话了,邓芳说:“在家吗?”
余剩说:“在。”他以为接下去邓芳终于要打开话匣子了,没想到邓芳却说得非常简洁,总共只有一句话:“快打开电视看省台二套。”
家里的电视一向归汪毛毛所有,每晚看完天气预报就该轮到韩剧或宫斗剧上演了。余剩从来不跟她争这个,他反正都不看。一个人靠预报决定第二天的穿衣是可悲的,上天已经给你一张知冷知暖的皮,自己的皮不相信,却相信电视里陌生人的胡说八道,这不是有病是什么?这么多年余剩能够在这个家忍下去,就是靠不断暗示自己不要跟病人计较。但现在他必须计较一下,邓芳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看省台二套。他一把抢过遥控器。
汪毛毛像被人突然咬一口,尖叫一声从沙发上跳起,伸手试图抢回遥控器。这些年她确实反而头不晕腰不酸了,腿脚都好好的,看来韩剧竟也有治病功能。换以前她这种阵势扑过来,余剩肯定就后退三步谦让了。这会儿他不能让,他看到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了,是个老头,黑瘦,矮个。他在说古玩的鉴定,从字幕上看,是省博物馆文物专家,名字叫牛根硕。
牛根硕?余剩不认识这个人,但……等等,等一等!他胳膊一抬,挡开了汪毛毛的手,眼睛盯着牛根硕老师的嘴,嘴角有粒黄豆大的痣,牙是整齐的,又齐又白,但白过头了,一看就是假牙。在假牙安上去之前,门牙已经先掉了,而没掉之前……余剩忽然在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拍。
汪毛毛问:“怎么了,又哪根神经搭错了?”
余剩没有理她,他扔下遥控器忙不迭掏出小灵通。他在脑子里卸掉牛根硕的假牙,又安上两颗从唇里挤出来的钩子似的大牙——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当年那个马车夫的儿子,肯定不会错!他要问一问邓芳,有没有牛根硕的详细地址。
电话通了,邓芳居然不知道牛根硕和邓宏三的关系,她甚至发毒咒说她母亲陈菊花也不知道。“你不是问谁买走镜子的吗?就是这个人,所以我让你看电视。怎么,你认识他?”
余剩连忙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以为他和你们是一伙的。”
邓芳对余剩的用词很生气,她说:“你说清楚啊,什么叫一伙?那年我妈住院没钱治,我正发愁,这个人找上门要买镜子,给了三千块钱,我就卖了。谁知道他居然是文物专家哩!”
余剩悄悄吁出一口气,居然有点小舒服。天下傻子看来真不止一个,区别在于他一车东西换一百元,而邓芳一面镜子就得三千元,还是他更傻。接下去他不能再傻了,但是他的脑子十八岁时就不行,现在八十多岁了就更不行了,他想到了汪水。汪水从深圳不是衣锦还乡,他是回来躲债的,所以也不敢住家里,不过留有电话号码。汪毛毛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怎么了?”余剩猛地一胳膊全起了疙瘩。汪毛毛已经几十年没对他这样说话了,什么东西久了就习惯了,他更适应汪毛毛的吼叫。
汪水可能已经睡下了,电话很久才接起,声音迷迷糊糊的。
余剩说:“汪水,你明天回来一趟,回来我带你去找东西。”
汪水说:“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当然是余家大厝里的那些古董!”余剩大声喊完,猛地摁掉手机。这一刻他觉得一股污浊气从腹底长长吐出。妈的,谁注定一辈子活该忍气吞声?去省城有动车,只有半小时的路程,明天他要去一趟。找到牛根硕,就能找到邓宏三,找到邓宏三也就能找到那些东西了。他家的东西!
3
汪水不是第二天回来,放下电话不到一小时,外面就有人敲门了,打开一看,是汪水。
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睡不着,也没空睡。汪毛毛和汪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余剩。事已至此,余剩半点都不隐瞒,都说了,说得一干二净。只要那些东西能找回来,他再傻又怎么样?那些土豪也没几个是聪明的,只是运气好捞到钱,金银财宝一撑腰,人们就乖乖地把他们奉为高智商的优秀代表了。现在这种角色该轮到余剩了,从明天起,他也要春暖花开。
但汪水听完,却静静地坐着。汪毛毛笑嘻嘻地推着他说:“汪水,汪水,要发财啦,汪水!”汪水还是继续出神。汪毛毛的反应余剩不意外,汪水这样余剩却没有想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阔步走进厕所时,觉得里头理所当然安装了尿槽马桶,结果见到的却是几只小玻璃酒杯,总之很意外,拐了个大弯了。
好在汪水很快开口了,汪水话说得很平稳厚实,一点都没有特别高兴的浮躁之气。汪水问:“你确定他爹就是去我们家的车夫?”
汪水又问:“一个车夫的儿子,真的能知道邓宏三的秘密?”
汪水再问:“他即使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余剩悄悄叹口气。事情来得突然,这三个问题他最多在意过第一个,后面两个却来不及想。看来汪水在深圳真没白呆啊。
汪水说:“这样吧,你们去休息,我在网上查查。”
余剩说不休息,汪毛毛也说不困。几乎没有任何过渡,他们又回到新婚的时候,有默契,愿同甘共苦。汪水皱了皱眉头,并不坚持,低头从背包里取出手提电脑。他问:“家里有WIFI吗?”
余剩没听懂。汪毛毛先问了:“你说什么?”
汪水摇了摇头说:“算了,我用手机分个热点给电脑,没事,能上网。你们睡去吧,不睡也没意义。”
余剩还是站着不动。这时候谈什么意义呢?意义就是他一下子又走到人生的拐弯路口,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却意外走失,如今又张开翅膀,即将像一窝蜜蜂向他飞扑而来了——有点不对,但管他哩,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以前余剩听说过电脑,但家里没有,他没碰过,也根本不想碰。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玩具,他的玩具是开锁用的锉子、别子、钳子、波浪勾之类,那是他吃饭的工具,握在手里实实在在的,这把年纪了,不实在心里就不踏实。哪料到突然之间他也一步跨进来了,眼睁睁看着汪水手指头先在手机上划来划去,再噼噼啪啪敲击电脑,然后那个不大的屏幕上就现出字,现出照片。
牛根硕的照片,很多照片。
汪水说:“他不是专业科班出身,自学的,靠经验混成专家。”
汪毛毛问:“你怎么知道?”
汪水手指头在屏幕上叩了叩说:“网上都有,名气不小哩。这篇记者访谈,说他父亲是文物收藏家,他受影响从小就喜欢文物……他父亲?”
汪水扭过头看着余剩,余剩点点头,他知道汪水在问是否就是那个车夫。明明是车夫,怎么成文物收藏家了?难道是假扮的?
“等等!”他突然喊起。
汪水一怔,手停住了。
余剩说:“刚才,刚才有张照片,我要看看那张照片,你把它放大,嗯,再放大一点。这里放大,这里……”
照片大得已经有点虚了,占住屏幕的是件椭圆形的东西,边沿黑黄色,中央晶亮,它是镜子,就是那面从前挂在余家大厝饭桌旁的镜子!
汪水已经看出端倪了,汪水问:“是我们家的?”
余剩猛点几下头,鼻子猛地酸了,他眨巴着眼,没眨出泪,但眼眶肯定湿了,汪毛毛、汪水、屏幕全是晃晃悠悠的,像蒙着一层塑料薄膜。
汪水说:“这照片应该是在他家拍的。我找找看有没有视频。”
接下去余剩就看到屏幕上动起来的牛根硕。他原来以为节目在电视里都是死的,人家安排什么就看什么,没料到电脑却可以想什么就看什么。牛根硕在屏幕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自己对着镜头说话,一会儿解说员介绍着他。汪水说:“是专题片,介绍他的成就——咦,这个壶是我们家的吗?”
一个车夫的儿子,只因为从余家大厝拉走东西,就有成就,就可以上电视。余剩凑近电脑,看到牛根硕正随手从桌上抓起一个小壶左右转动着说:“这个青白釉文房小执壶,七十年代末在古玩市场上看到时,卖家说是光绪年间的,我一看不是!它土沁及器表釉面开片自然,露胎部位干老,时代风格明显,肯定是南宋时期的制品……”
汪水问:“这个你以前在家里见过吗?”
汪毛毛也问:“见过吗?是不是我们的?”
余剩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他不知道,他想不起来了。这么不起眼的壶,既无图案也没上色,家里以前确实到处都是,左一个右一个,谁会往古董上想呢?他趔趄两步,手连忙扶住椅背坐下。头痛,要炸开地痛,气喘不上来,想吐。
4
余剩终于还是没法支撑一个通宵,血压一下子高上去了,他只好躺下休息。其实也没睡着,外面的灯一直亮着,汪水还坐在电脑前。汪毛毛也许也在那里吧,她肯定看不懂,但眼睛却贼亮地盯在上面。余剩叹口气,也许他真的对不起这个女人,可对不起他的又是谁呢?好像也不单单一个邓宏三。如果能找到邓宏三,如果邓宏三肯把东西还他,哪怕仅还一半甚至更少,他都打算罢休,不跟邓宏三过不去,没必要啊。
天快亮时他迷糊了一阵,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升高,窗户被照得精亮。他翻身下床,家里只剩汪毛毛,汪水不见了。“汪水呢?”他问。
汪毛毛说:“一大早就去省城了。”
余剩失声喊道:“怎么不叫上我?”
汪毛毛说:“连我都死活不让去哩,还想喊你!”
这样不对,这样肯定不对,汪水撇开他一个人去,汪水想干什么?他不知道汪水要干嘛,但他得先吃降压药,然后再吃饭,吃饱了脑子正常了思绪才不会乱。这时候不能乱。
汪水手机是通的,但没有接。
又拨,接起,但马上又摁掉。
再拨,汪水在那头口气很不好地说:“一会儿再说,我正跟人谈话哩!”
和谁谈话?会不会是牛根硕?汪水肯接起电话让余剩多少松一口气。也许是他想多了,想歪了,怎么说汪水也不至于独吞。何况,一去就能拿回那些东西?又不是一堆沙子,说拿就拿得到。稳住,余剩对自己说,必须稳住。事实证明他做对了。第二天傍晚,汪水出现了。余剩暗吁一口气,马上心又揪了起来。汪水脸色不好,脸色总是很说明问题。
但汪毛毛不懂这个,问:“怎么样?”
汪水一屁股坐下。
他欠了一千六百多万债从深圳回来的那天似乎都没这么累。“见到牛根硕了?”余剩小心地问。
汪水点头,手突然在桌上一拍说:“他说不认识邓宏三。”
余剩心里咚地响一下。
汪毛毛说:“那由不得他,他说不认识就不认识?”
汪水白了她一眼。汪水说:“妈,你最好不要说话。”余剩正犹豫自己能不能说话,汪水已经看着他了,汪水说:“他说他父亲不是车夫,以前在故宫工作过,解放前就死了。网上所有他的资料也这么写。而且说是自己是河南信阳人,‘文革’前南下到省博物馆工作。那天你听到他是河南口音吗?”
余剩摇头。那天只有邓宏三说话,车夫和儿子只管装东西,从未开过口。
汪水说:“没有证据,也没证人,他要是死不承认……”
汪毛毛说:“应该找他单位领导管一管!”
汪水皱起眉说:“已经说了,你别说话!他早退休了,领导怎么管得了他?”
余剩低声问:“你……怎么见到他的?”
汪水说:“我去他家。我说是物业的,他就开门了。”
余剩更糊涂了,“你怎么知道他住哪里?”
汪水叹了口气,“我找到他微博了,一条条看过去。他很高调,活得又牛逼又傻逼,经常晒照片,小区大门、窗外景色、阳台上种的花等等,我就找到了。”
余剩没听懂为什么靠照片就能找到牛根硕家,不过他也不想问。幸亏有汪水,幸亏汪水脑子这么好使,生儿子确实不能生笨的,太笨了就只会坑爹,永远无法指望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顶起天来。就这两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崇拜汪水了。他看着汪水,等着他往下说。
汪水说:“他在微博里也晒过那面镜子,说镜面看着像是用紫檀嵌的,其实是沉香木,光绪年间宫里的东西,也许是哪个妃子用过的。我打电话问了一个朋友,他说光是一般的沉香,现在一克都要一两千元哩,那么大一块木料,没有几百上千万根本拿不到。”
汪毛毛叫起来:“几百上千万?”
这时电话响了,声音像是从脚底下传出的,整个屋里都跟着颤动。汪毛毛吓了一跳,整个人缩一下,拿起话筒,喂了两声,嗯嗯应着,很快就哭起来,“我去看看他……好,好,那你要……无论如何要救他啊……”
电话是黄淑惠打来的,汪山手术后感染了,出现并发症,很危险,全国最好的几个肝脏专家都从上海、广州赶去了。“这时候需要钱啊!”汪毛毛说,“淑惠让我们快弄钱去。”
“是不是真的啊?”汪水看上去有点不信。
余剩本来坐着,头仍然痛,汪水说完,他站起,走到汪水跟前,他说:“明天你带我去牛根硕家看看。”
到省城的第一趟动车早上六点发车,余剩和汪水到牛根硕住的小区外时,刚七点出头。楼很高,像一根根大柱子往天上戳去,到处种着花草,大门外就是一条大江,江边辟出带鱼状的长条形公园,一群上年纪的女人音乐开很大声在跳西藏舞,虽然跳得难看,却很陶醉,腰间的赘肉一颤一颤地抖动。
汪水把余剩拉到小区外一棵大树后,他说:“我们在这等着。他自己在微博里说,每天早上都要散步一小时。”
果然,二十几分钟后,汪水用肩膀捅了捅说:“快看,来了。”
牛根硕,他就是牛根硕,比电脑上看到的要矮很多,也瘦小,但气色很好,背一点不驼,手上还握一把扇子。可能是热了,他把扇子一甩,轻轻摇着。他从公园走出,他经过大树,他走进小区。余剩眼睛一直粘着他,牙不用看,钩子般挤出的牙齿已经丢了,但走路样子没有变,还是脚后跟一踮一踮的内八字脚。
余剩问:“他家里都住着谁?”
汪水说:“没人。他女儿嫁德国人,儿子入美国籍,老婆死了,就一个人住。”
余剩问:“他家在哪一幢?”
汪水说:“你看着是那个车夫儿子吧?不必去他家了,我正在想其他办法,你去反而节外生枝。”
余剩坚持问:“你告诉我他家在哪一座哪一间!”
汪水手往前一指,“那,进大门左边第一座,2801。”
汪水要留在省城找人,余剩则直接去坝坪村,邓芳来电话让他去。
他敲开陈菊花家门时,邓芳也在,两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邓芳几次要开口,都被陈菊花拦住了,陈菊花要自己说。陈菊花说:“我知道那年邓宏三从你家拉走东西,他本来说好把这些东西变卖了就带我回南京买座大房子,让我父母看看我的风光。但那时形势是那样,他不敢出手,就埋起来了。”
余剩问:“埋哪里?”
陈菊花说:“不知道,这个他没说,我当时太年轻,不懂问一问。他只说有朋友在帮忙,什么朋友我没见过,不认识。其实你家的那些东西我也没见过,只有一面镜子他拿来了,帮我钉在墙上。然后没多久,他突然就不见了。我那么远跟他到这里,他却扔下我!会不会去朝鲜打仗了?会不会被镇反了——他不是当过国民党兵吗?可这些都不至于一丝踪影都没有呀。我一直等着他,是心里不甘啊。被骗比被打要痛很多,要是他索性被谁埋了就算了。他埋财宝人家埋他,真是作孽,但难道不可能吗?”
这个以前余剩没想过,可能性确实有。
陈菊花看了邓芳一眼,继续说:“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人不能贪心,贪心会有报应。镜子当年是卖掉的,我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但你是镜子的主人,也许有理由要回?要回了,我们也不该要求分点钱,但你能不能帮我拍张照片,放大了,装上框,让我挂在墙上?这辈子我只有邓宏三这个男人,他也只送过我这一样东西。”
余剩点点头,然后站起,转身出去。他走得很快,像小跑。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到胜记杂货店,把钳子、别子、波浪勾,以及高压膨胀气囊和电动电磁开锁器等等一古脑装进帆布包。牛根硕家里用的锁不会差,但再高级又怎么样,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一辈子了,他帮过无数人打开锁,现在要打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却是为了拿回余家的镜子。他没有告诉汪毛毛,也没让汪水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事。
第一趟动车人非常少,车子轻盈得似乎随时要飞起来。这很像他此刻的心情,马宗圣出现以来,他应该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他到了省城,他进入牛根硕住的小区。左边第一座,2801。楼梯间有防盗锁,他下意识地要去取波浪勾,又停住了。恰好里面有人出来,他顺势进去,坐电梯到二十八层。真高啊,他从来没到过离地面这么远的地方。向外看,有山,有被烟雾遮掩的高楼,还有那条蜿蜒辗转的大江。这本来应该是他的生活,每天有看不尽的风景,连风都是甜的。手摸墙上,是光滑晶亮的干挂微晶石,钢门更亮也更厚,用力一推,纹丝不动,连个声响都没有。可离开坪坝村后,他却一直挤在逼仄的破房子里,鼠蚁成堆,臭气熏天。他大儿子病得快死,小儿子欠了一屁股债正被人追杀。
帆布包已经放到地上,他蹲下去,伸进手摸到别子,又摸到钳子,还摸到气囊,但这些都被他一把拨开了。他喘着气,气在肚子深处一口接一口往上顶,把他嗓子眼顶得荡来荡去。他得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这时他咳了一声,手猛地停住了,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铁锤。他想不起为什么自己包里竟然有这个,而且手柄光滑,细润如玉。连最蹩脚的师傅都不肯动用重器开锁,他更不会,从来没有。但是现在……他突然笑了,一下子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八十多岁了,这一天好像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他很久。
他站起,手脚轻快得仿佛不是自己的。紧走两步,他走到闪着亮光的钢门前,然后举起锤子。砰!声音比他想象的响很多。一下,再一下,这时候他看上去欢乐得像一个擂鼓的秧歌队员。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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