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爷爷好赌,至今回故乡也常有人提及。好赌的人对待生活是怎样的一个态度呢?恐怕没有此癖的人是无法完全理解和体会的。
据说爷爷当年,赌博赌得也有豪气,赢的时候用钱褡裢前后装钱,用马车往回拉粮食;输的时候亦是如此,输赢都没个表情,只是吆喝着伙计们动作麻利点,快点搬搬扛扛。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北京工作,他和母亲一直是两地分居。我记事那会儿,和母亲还有妹妹住在爷爷那栋平房里,所感觉的家庭气氛有点压抑。
母亲对爷爷是孝顺的,但是,爷爷对待母亲,却总是冷脸相向。
多年后,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原因。
政府是严令禁赌的,但是爷爷是有赌必上的。那时,在农村都有黑赌窝,即所谓的“放局”。“放局”的人家供场地,供吃喝,然后从中“抽红”。
母亲在大队教书,因为此事常被书记叫去谈话。书记是爷爷的一个晚辈,每每爷爷犯赌,他都非常为难,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打也不是,罚也不是。爷爷大概抓住了他的这个弱点,所以,总是“得寸进尺”。
——当然,“得寸进尺”的话不应该由我口中说出,实在有些大不敬。
大队书记说:“嫂子,你得劝劝二叔。你有文化,他没文化,你要求进步,他却落后,拖你后腿,你让人家怎么说,怎么看呀?”
母亲的脸上挂不住。
挂不住,拐弯抹角地和爷爷说,爷爷不哼不哈。
母亲被书记批评的次数多了,同事也对她指指点点,母亲有一个好赌博的公公,这类的讥言讽语像一个秤砣,压着母亲的心。
有一天晚饭后,收拾好碗筷,母亲站到了爷爷的面前,谁知还没开口,爷爷便一磕烟袋,穿鞋下地,摔门就走。
留了一句话:“我愿意赌,谁也管不着,有本事,抓我进笆篱子去。”
这话没法劝了。
母亲便给父亲写信,让父亲劝劝爷爷。父亲是个孝子,平时在爷爷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哪敢劝爷爷呀。无奈他也深爱着母亲,就写了一封信寄了回来。信写得很长,千般好,万般愿地说了一堆废话,最后,才提了赌博的事儿。
爷爷当时脸色就变了。
一句话,分家!
爷爷平时不骂人,可那次骂人了:“妈了个巴子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
说分就分,一刻不容。
就在这当口,天空忽降大雨,两三天不停,农民下不了地,学校也停课了。爷爷却得了“放局”那家人的口信,让他去要钱。爷爷二话没说,冒雨就走了。
是第三天的傍晚,本来就被阴云抹黑了的天更黑了。我小叔一头撞进来,没头没脑地说:“二嫂,快给我二大爷找套衣服,有人看见他在村头谷子地蹲着,说是连裤子都输了。”
小叔拿了裤褂就走,走到门口被母亲叫住了。小叔只比我大两岁,说什么也还是个孩子。母亲不放心,便一手扯着我,一手扯着小叔,一头扎到雨地里。
风雨中,母亲像担了一条扁担,摇摇晃晃的。
好不容易到了谷子地,三个人放声地大喊,隐约听到答应,也恍惚见了半个身影——只是,那一声应是戛然而止,身影也瞬间就不见了。
我和小叔把裤褂放在地头,又扯着母亲,扁担一样地回来。
回来后,我和母亲带着妹妹就暂时回舅舅家住了。
属于我们的东西,是等天大放晴后,由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们搬回来。
这以后,和爷爷朝夕相处的日子没有了,但我知道,从那时,爷爷戒赌了。
多少年过去了,掐指一算,爷爷过世也有四十余年了,他晚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我们家度过的,尤其是患了肺癌之后。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也弄不明白,他临终前为什么一定要回故乡独居几天呢?之前准备了大米和挂面,托来探亲的表哥给捎回去。
他终归还是破戒又赌了一次,和那些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
爷爷说:“我得把我的裤子赢回来。”
他赢回来了吗?
母亲说:“不管咋说,你爷爷还是一个好脸的人。”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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