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王小妮是王大妮的父母收养的一个女孩儿，说是收养也不对，是买的。本来买的是男孩，回到家发现那个小东西是一截子香肠，粘上去的，掉了。

    孩子不是东西，不能扔，买卖孩子也非法，父母咬咬牙，苦水咽到肚子里，养着。

    一个月大的孩子，养起来可费劲。孩子明显营养不良，巴掌大一点。浑身的皮皱巴巴的，像只猴崽子。男孩像猴崽子不难听，女孩得像鸡娃子，鸡娃子也不好听，像什么呢？两口子想了半天，管她像啥，这是老天爷给的任务，一条命，认了。

    那时王大妮刚上高中，她对这个妹妹没有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恶感。从心底里来说，王大妮是个十分善良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将来要是考上大学，嫁了人，嫁到外地、外国，父母就孤单了。

    一晃王大妮就大学毕业了，这时父亲死了，接着母亲也死了。大人的命不好，孩子们的命也不好。

    留下了王大妮和王小妮。

    王小妮才上小学一年级。从悲痛中挣脱的王大妮拉着王小妮的手，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头，义无反顾地拉着妹妹去了省城。

    王大妮不知道带着一个孩子在城里生活有多麻烦。王大妮是单身，大学一毕业，找到一个好工作，顺带就落了户，是单位的集体户。但王小妮的户口落不到王大妮的集体户上。王大妮了解政策后也知道，就算自己将来有了房子，单独立了户，王小妮的户口也迁不到自己的户上。不管从法律上说还是从血缘上说，两人没任何关系，是茫茫人海的两片叶子，随波逐流，若不是因为王大妮的父母，根本就漂不到一块去。

    王大妮想办个收养证，收养王小妮。了解政策的人说，你要是收养了王小妮，你就是王小妮的妈，那你以后就不能要自己的孩子。

    以后的事以后办，关键是王大妮没资格收养孩子。

    有人提醒王大妮，你这带个孩子将来怎么嫁人？王大妮纠正，她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妹妹。

    不管是孩子还是妹妹，有男人愿意才行啊。

    王大妮结婚时，王小妮刚上初中。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像姐妹，都非常漂亮，像两朵花。王小妮不光是送王大妮出嫁，也得把自己“嫁”过去，她就像王大妮的跟屁虫，这么多年过来，感情已经水乳交融，像真姐妹。不明就里的人也都以为两人是亲姐妹。

    姐夫姐姐的新婚之夜，王小妮很知趣，姐夫姐姐给了红包，不少，她自作主张到一家连锁酒店登记入住，然后给姐姐发了条短信。王大妮被幸福冲昏头，觉得王小妮很懂事，飞速地回了个“鬼脸”。

    好日子就算开了头。

    王大妮嫁的是大学同学，家境说得过去，王大妮自身条件不错，但是无父无母，又拖着个“油瓶子”，她不敢在人堆里乱挑。刚结婚时男方买的是二手房，两室两厅。一间两人住，一间王小妮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早上大家都上卫生间，有时会憋得咬牙切齿，脸色酱紫，也只能等着。空间确实紧紧巴巴。

    夜里，两口子说悄悄话。王大妮伸出莲藕般的胳膊在半空划圈，歪着脑袋看阳台，你说，要是能听见月光多好。

    中文系的才女，月光怎么听？

    月光如水，水能流，那月光咋就听不见？

    我想要一个很大很大的阳台，养很多很多树，月上柳梢头。

    房子再大，多个人就不大了。

    王大妮一下子不说话了，生气了，气鼓鼓的，像一只青蛙。她侧身望着黑魆魆的阳台。阳台外面是黑压压的楼，阳台小得放不下一把椅子。

    生气归生气，要等到王小妮嫁人搬出去，还得好多年。

    王大妮撒娇地等了一会儿，等男人哄她，好一阵过去却没什么动静，没一会儿，男人已经响起鼾声。

    城里的男人都很辛苦。

    王大妮轻轻地下床，蹑手蹑脚地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王小妮。王小妮学累了，眼镜都没摘，胳膊耷拉在床下面。

    头些年在单身宿舍过，有一次王大妮问王小妮将来有什么打算，王小妮说，我跟姐姐过一辈子，姐姐结婚生了孩子，我给你们当保姆。你们老了，我伺候你们。

    王小妮是认真的。

    可王小妮大学一毕业，便神速地嫁了人。嫁的是一个有钱人，比她大十几岁。有钱人不但给王小妮安了个舒适宽绰的家，也给了王大妮两口子一把钥匙。

    专门给你们买的。

    王大妮愣了愣，硬是没推脱掉。

    晚上，王小妮陪姐姐去看房。

    进了门，王小妮没有开灯。

    王大妮看见了如水的月光，她站在客厅中央，还看见了圆圆的月亮。

    姐姐，右边是你们的卧室，卧室外面有个大阳台，你看——

    王大妮看见阳台上树影婆娑的树，长得很茂盛，把阳台都遮住了，月光顺着缝隙钻了进来。

    王小妮把头埋在王大妮怀里，孩子般说，姐姐，这些年，谢谢你们。

    泪水像月光似的流过。

    王大妮问，你爱他吗？

    王小妮说，爱，我不贪心，有一点点爱，我就够了。

    王大妮紧紧抱着王小妮，王小妮喃喃地说，姐姐，你得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我说话不算数，不能伺候你一辈子了。

    王大妮破涕为笑，那不行，不许耍赖！

    （原载《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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