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后方桂树林旁的空地, 是星琪先听到。等十分钟, 约莫王叔抽完一支烟,她做了个深呼吸, 才告知对面闭眼小憩的侦探。
早出晚归了两天,调查完胡兴军一案, 升级搭档的星琪还没跟侦探完整说两句话, 就被安排去给被害人家属送案情综述。
“紧张?”
星琪下意识摇头想否认,顿了顿,沮丧地把脑袋送到侦探手下摸耳朵, “有一点。”
她比划出红枣大小,“这么点儿。”
王叔是夏家的专职司机,服务侦探理所当然, 专门接送她,星琪担不起。
但转念想到将面对的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机灵鬼, 星琪认为侦探派善解人意的王叔另有妙用, 倒不一定是为她。
“去吧。”侦探推她,“等比尚小兔大了再找我。”
星琪嘿地笑出声,“那倒不至于。”
她鼓足真气弯腰啄向侦探唇角, 然而侦探稍一转头, 正中红心。
甜是甜的,软也是软的,温度却能把正经历最后一波倒春寒的清凉空气暖热,也让头晕眼也花。
“没有两只尚小兔大别找我。”
见侦探丢奶糖, 星琪抓上档案袋就跑。
四点半,车准时停在长途汽车站出站口,在无数张灰头土脸形容疲惫的旅客中,星琪一眼看到那张年轻的脸。
胡一萱今天没穿大三码的工装,简单朴素的灰色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竖起的领子挡住下巴,但星琪对那双和兄长相似的眼睛印象颇深。
和手机上胡一萱的学生照比对了下,星琪迎过去。
胡一萱倒是记得她,脸一拉,转脚往公交站去,“我去学校拿东西,取证件,别烦。”
“王叔送你嘛,王叔你认识的。”星琪指指停在路旁的车,王叔手伸出窗外和她打招呼。
“免费豪车不坐白不坐。”胡一萱不客气,先一步上去。
按计划,星琪把资料交给受害人家属,最好让她阅读完案情陈述,再让她签署知情书及遗物认领单。
但才把档案袋递过去,看到胡兴军的名字,胡一萱便撇嘴扭头,双手抱胸,“不看,不签,不要,跟我没关系。”
“看一下。”星琪劝她,“你可能对你哥哥有很大误解。”
胡一萱嗤笑:“你看过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误解,哦……”胡一萱模仿星琪的语气,“侦探说的。”
“对呀。”星琪无视露骨的嘲弄,开心点头,“侦探调查了两天呢,胡兴军很好。她说的,她不夸人。”
“短命鬼就是好人啦?”胡一萱翻白眼,“不看。”
“不看你也要签字,不签字视作自动放弃继承,将交给相关部门进行公示拍卖,或作福利捐赠。公示是你的软肋、逆鳞。”星琪笑眯眯道,“侦探说的。”
“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也不,你们有钱人一般不吃饱,所以饿得发慌到处搞事情。”
“你看嘛。”
“不想看,你念给我听。”
胡一萱提的要求出人意料,星琪扭头看驾驶区,王叔目不转睛看前方道路,并未留意后视镜。
车里没升隔音板,前后连通。
“你不念我就不看不签字,随便你们怎么弄,公示就公示,反正胡兴军户口注销了,我无所谓。”
“唔。”星琪摸摸鼻子,剥了颗牛轧糖给自己压惊。
胡一萱抻长腿,小腿碰碰她,“我也要。”
“哦。”星琪掏掏随身带的小包,发现只剩一颗牛轧糖,但有很多奶糖,夹杂两颗果糖,她把牛轧糖拣出来,剩下的直接递过去,“你选。”
胡一萱粗鲁地全部抓走。
星琪低头扣小包搭扣,胡一萱的手指很凉,她很紧张。
她其实不敢面对胡兴军的死吗?
星琪温吞吞地解着档案袋封存口的白线,留足胡一萱反悔的时间。
胡一萱一颗一颗往嘴里填糖,始终不发一言。
星琪抽出文件平放在腿上,粗略翻翻,没看到照片,松气的同时,暗暗提醒自己放慢阅读速度。
“胡兴军,男,时年二十二岁,祖籍怀城怀安镇孟坪村,生前系海城东区阳江口街道图书馆餐厅服务员,与海天一梦娱乐公司签署经纪合约,是该公司签约演员。”
“呵呵。”胡一萱冷笑,“什么娱乐公司,你直接说海天会所好了。”
星琪头颈不动,只抬起眼睫漠然地扫了她一眼,胡一萱咧嘴,“你继续。”
胡兴军18岁那年从怀城到海城,前两年辗转在连锁火锅店打工。
20岁那年,爷爷因病去世,胡一萱考入海城中学,开支骤增。因外形条件不错,为人良善,经客户介绍,去海天一梦参加面试。
通过面试后,胡兴军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职前带薪培训,于该年底正式成为海天一梦的签约演员,期间应聘的图书馆餐厅合同工未辞。
海天一梦娱乐公司旗下共有16名签约演员,经纪人共8名,一带二模式,另有多名职业助理。
和普通经纪公司不同,海天一梦的演艺并不在大小屏幕或舞台,旗下艺人的表演对象是孤独寂寞、缺乏私生活的都市男女。
在公司的包装下,演员们时而是年轻有为的公司总裁,时而是神秘海归,有时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当经纪人选定目标,对演员言行举止、礼仪、知识都有针对性培训。
在此期间,公司助理负责铺垫交往机会,以待演员出场快准狠地拿下目标。
“拿下目标干嘛?不仅骗色还骗钱?”胡一萱不可思议道,“我还未成年哎,你跟我讲这些没关系?”
“呃,不是。”星琪拿起文件,辨认出写在目标后的小字注释,“抚慰都市男女孤独的心灵,提供精神依靠,半公益性质,不以短期盈利为目的。”
“嘁——”
星琪默读了两遍“不以短期盈利为目的”,记在脑海,接着往下念——
胡兴军外形俊朗,性格温柔阳光,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被公司重点培养为特级演员,旨在老少通吃。
公司分配给他的目标群体是缺乏关爱的富有女性,三个月前,他的服务对象多是企业高管和退休寡居的教授,他人很机灵,颇得客户喜爱。
重点在于,胡兴军风格质朴,同事说他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
作为关系较近甚至亲密的心灵慰藉伴侣,不少客户随手送些礼品、小费,只要数额不大,默认是演员的奖金外快,毕竟客户不会向公司打小报告。
但胡兴军把所得的额外收入统统上交给公司,而且他没跟任何客户真正发生过关系,这点和最初的报告有较大出入,是侦探这两天亲自和胡兴军的客户联系交流后得出的结论。
“Alex啊,很干净的男生。”
“军军?很好的年轻人,正能量,哈哈。”
“很温暖的小男孩,跟他一起我特别开心。他很懂礼貌,和我谈得来。”
“上进,求知欲很强,张弛有度。”
……
客户谈起胡兴军多是坦坦荡荡,不掺杂男女私情,没有任何情欲暧昧。
少数有埋怨的,也是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相识一场也算朋友,哪有这么绝情的,而在据实相告后,前一秒埋怨的人愕然无语,好几人当场泣不成声。
“这里有备注。”星琪把那页纸给胡一萱看,“共采集12份许可外传的音视频材料,将在你签字后24小时内发送到你邮箱。”
胡一萱把手里捏变形的三颗奶糖一股脑塞进嘴里,糖纸都没剥,沙哑模糊地问:“那为什么还有人害他?”
星琪看文件,下面果然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解释——
此类娱乐公司不在少数,海天一梦尚是游走在灰色地带,以软实力经营,但业内不乏黑色暴力经营。
“你关注夏以年直播,可能听说过她的一个所谓的姐妹出海失踪,家中父母着急万分,极尽所能寻找,后来追查到所谓的男友,发现也是演员。但二人去向至今不明。”
“你想表达什么?”
“你应该相信你哥哥的为人。”星琪说,随即改口,“我没和胡兴军接触过,不好评价他,也没权力试图改变你的看法。”
她晃了晃文件,“但认识他的客户和同事都说他为人正派,值得深交。你可以适当参考。”
胡一萱颓丧地埋进臂弯,只露头顶发旋一抹白。
星琪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爆发。
车辆恰好驶入江底隧道。王叔打开窗,霎时间,头顶滚滚江流、两旁呼啸风声一齐淹没了少女的嚎哭。
驶出隧道,胡一萱抬头,犹带泪痕,神色还算平静,“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有人害他,谁害了他,怎么害的。”
“是……”星琪翻到下一页,亦即倒数第二页,“同行报复。嫌疑人认定Alex抢了他的客户。”
“客户?”胡一萱松开紧咬的下唇,“年年她们吗?”
星琪往下看,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不知是悲从中来,或者是想到了什么,胡一萱沉默地把头埋回去又装鸵鸟。
客户正是哈小二三姐妹,胡兴军固然独善其身,但对业内运作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他在搜索海中时,无意间搜到了谑称为“海城三傻”的直播三人组,他认为这三个人傻钱多的中学生迟早会被业内盯上,因此向公司争取机会,率先出手。
首先,胡兴军以简单好认的昵称“Alex”关注直播主悠悠,经常刷一些小礼物,间或发风趣幽默的弹幕吸引悠悠注意,由助理组成的助威小分队同时在直播间铺垫,等直播主明确表示对Alex感兴趣,Alex真人露面。
认识了悠悠,便顺其自然地认识了Catty和夏以年。
胡兴军全天24小时关注三人,保护她们不被业内人士趁虚而入,同时灌输给她们防范陌生人的思想。
“一定程度上,他避免了和胡一萱同为校友的三人误入歧途。感谢。”
念出这段话,星琪恍然大悟。
怪不得侦探派她一个人来,原来是不好意思替夏以年向胡兴军的遗属致谢。
“不用谢,他活该。他是大傻叉,死得其所。”
星琪权当她是悲伤过度,言不由衷。
资料最后,回形针别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体稚嫩,下面的字体歪斜。
「今天哥哥去城里了,他和爷爷说学杂费他去挣。哥哥为了我退学,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给哥哥当老师,给哥哥补课。」
「萱儿,学习。」
胡兴军回旧宅,为的就是这张字条。
……
赶在高峰期前过了江,出城方向堵了一刻钟。
六点半,和侦探预计时间分毫不差,车辆停在海城中学高中部校门。
校门口的马路上停着十几辆车,聚光灯照得大门口通亮,三五成群的学生一波一波进校门。
胡一萱正要下车,扭头看到后方两三个同学很快经过车边人行道,猛地缩回去,“能不能送我去后门?”
王叔却下车绕过车后亲自为胡一萱开门,星琪忽然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格外庄重,精致得体的修身西装,一丝不苟的领结袖扣,皮鞋锃亮。
开了门,王叔恭顺地微微鞠躬,将手护上方,“萱小姐,请下车。”
“搞什么啊?”胡一萱回头看星琪,“你们有必要这么搞我?”
“哎!那不是胡一萱吗?”
“没看出啊萱总有专职司机!”
胡一萱在起哄中跳下车,扎进同学堆喊“散了散了”。
王叔礼数周到地目送她在同学的簇拥下往入校方向走。
毫无疑问,离正式走出象牙塔还有段时间的学生提前学会观车以识山海。
然而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星琪却隐隐听到胡一萱否认,
“我真是山里娃,有什么好装的。”
“那是夏以年家的,警告你们,以后不准再说年年傻,我罩她。”
“……”
回程一路无话,星琪几次拿起手机想给侦探发信息,最后却都是默默放下。
胡一萱坦然接受了兄长的过去和死亡,理解并签了该签的文件,她还是一头雾水,千丝万缕不知从哪个头起始。
听到王叔提醒她到家,星琪晕头晕脑推车门。
然而不知道是下雨还是王叔停的位置跟以前不一样,余光瞥见前面一道不太规整的阴影,明显有东西朝膝盖飞,星琪左脚右脚不知该迈哪只,反应不及,随即被人长手一揽搂在怀里。
星琪顺势吸了一大口,拖着可怜巴巴的哭腔连呼了好几声“侦探”。
“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星琪埋在她颈窝里摇摇头,“有好多东西胡一萱同学都想明白了,我没有,有点难受。”
“够不够一只尚小兔?”
“……够两只呢。”
作者有话要说: 信息量有点大,一章没走完,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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