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庭坚又拉着三人来拜访苏轼,巢谷笑道:“四学士前来,自有密云清茶相待!其他客人来了,可就喝不上了。”黄庭坚问:“那拿什么招待他们呢?”巢谷说:“大鱼、大肉、美酒、美女。”众人不解。苏辙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官场人物来了,尽谈俗事,家兄懒得饮茶高谈,只能以大鱼大肉招待了。”四人都笑起来。
晁补之拱手对苏轼说:“我为先生讲一件事情。文潜兄的诔文已经名震京师了,很多达官贵人出高价为自己谢世的父母写诔文,但文潜不为所动,自甘淡泊,颇有颜回之风。新任御史杨畏找上门去,要出二百两银子为其父亲求文,文潜都没答应。”苏轼高兴地说:“哦?有这等事?文潜气节非凡哪!”张耒竖起眉头说:“杨畏乃奸佞小人,节操败坏,断不可写!”苏轼说:“好啊!谄媚活人是没有骨气,谀墓也非君子之道。看来,文潜在阴阳两界都堪称君子啊!”众人拊掌大笑。张耒说:“全凭先生教诲。”
苏轼笑着摆摆手说:“我等皆是朋友,苏某可当不了你们的老师。叫先生嘛,未尝不可,因为我和子由比你们先生来到世上嘛。”张耒笑道:“先生啊,学生有一事不明,这‘先生’的叫法起源于何时呢?”黄庭坚笑道:“这有何难,大约从孔子之时就有此称。然载以文字,则由贾谊《吊屈原赋》而起。其赋曰:‘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足见,‘先生’之称谓,汉初已兴也。”秦观摇头笑道:“鲁直兄,不然。君不闻,三家分晋,文侯谓李克曰:‘先生临事勿让。’足见春秋已有此称谓也。”黄庭坚不同意,摸着美髯笑说:“此为汉史相记,不足为证。”晁补之看三位争执已毕,方才慢悠悠地说:“《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一文中有载,孟尝君云:‘文倦于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薜乎?’当此能证吧?”
巢谷见四学士博闻强识,很是惊叹,但他们各执一词,似乎又各有道理,不分高下,便转头去看苏轼。四学士也一齐望着苏轼,希望他来出面释疑。苏轼啜口茶笑道:“其实,春秋即有‘先生’一说,君不见《德充符》经有云:‘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大抵是孔子以后才兴此称。”众人大笑叹服。
苏轼接着说:“王晋卿昨日派人送帖子来,说要在西园宴饮会客,遍邀京中好友。听说米元章也漫游回京,我们正好前去相见,诸位也一同前去吧!”黄庭坚笑道:“晋卿雅慕风流,这次群贤毕至,一定热闹非凡。诸君且酝酿文思,斟酌辞章,到时可要才情俱现啊!”秦观笑道:“鲁直兄已按捺不住了,今番可要比试一回。”苏轼大笑,领着众人往西园而去。
文人雅集,自是风流盛事。汉朝梁孝王会枚乘、司马相如于兔园,西晋石崇会潘岳、陆机、陆云等于金谷园,东晋王羲之会谢安、孙绰等于兰亭,都是名垂后世的著名文人集会。尽管台榭池馆尽作丘墟,风流人物也归尘土,但他们留下的诗文却长存于天地之间。驸马都尉王诜,风流蕴藉有王谢遗风,工书善画,又豪爽慷慨,最乐意结交文士,常在自家西园别墅张罗筵席,邀请好友前来,流连诗酒,切磋书画,游赏谈谑不倦。此次邀集,除苏轼兄弟、“苏门四学士”外,还有“龙眠居士”——李公麟、“米癫”——米芾、王巩、蔡肇、王钦臣、圆通大师、道士陈碧虚等十六人。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苏轼与四学士到了西园,只见一片竹林将苑囿与府第隔开,绕过竹林,湖山亭台现于眼前,恍如隔绝人世。池边栽种各色花木,鸟声幽寂,鹤舞轻盈。几株苍松老桧下,已摆好几案,陈列几碟精致的果肴点心,当然也少不了美酒。另几个书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王诜已俯身作画了,旁边侍立几个仆人,手捧香炉,静静观看。王巩带着盼盼、英英、卿卿先到了。王巩倚在松根上饮酒,醺然微醉,盼盼弹琴,英英、卿卿奏琵琶相和,缓歌浅唱。清风拂来,松枝摇曳,池泛绿波,似乎把人的精神也洗濯得纤尘不染。
苏轼头戴乌帽,一袭道服,大笑着走进来道:“定国兄好雅致!饮酒听曲,醉卧松下,真个是山间隐者!”王巩并不搭话,只微微一笑,举着酒杯细细品尝,也不知是酒美还是曲美,还是这西园的雅致让人陶醉。王诜见众人来到,扔下画笔,笑呵呵地过来迎接,请众人到几案间小酌相叙。李公麟、米芾等人也陆续前来,众人饮酒闲谈,或作画,或写字,或吹笛,或观书,不时谑笑逗趣,诌几句诗来引大家评论。
李公麟善画人物鞍马,已先成了一幅《博彩图》,画的是众人呼卢赌博,那骰子还在骨碌碌地转着。几个人盯着骰子,或张嘴,或闭目,或攥拳大叫,或倚桌细看,真是栩栩如生。众人赞叹不绝,苏轼打趣道:“龙眠何以讲起闽南话了?”李公麟是庐江人,并不曾去过闽南,不晓苏轼此意。苏轼指着画中那个张嘴呼喊的赌徒说:“你看,这张博彩图中的骰子是六点,分明几个赌徒是在喊六,唯有闽南人喊六才叫漏,故尔嘴唇呈圆形。”黄庭坚半信半疑,指着画问李公麟:“果真画的是闽南人吗?”李公麟大笑:“子瞻慧眼,所鉴不差。”黄庭坚与张耒都叹服不已。苏轼自走到另一张几案前,挥笔画起竹石图来。
米芾依然一身唐装,飘然若神。他锁眉细看湖边的假山怪石,游走其间,口中喃喃自语,又飞奔到案前,执笔蘸墨,迅疾草书。写毕忽然狂笑一声:“‘二王’死矣!”苏辙满心奇怪,走过来拿起那副字细看,说道:“元章之字,走笔游龙,师承‘二王’,而不见‘二王’之痕,颇得书中精髓。”晁补之也笑道:“莫不是刚才凝神观察怪石纹理,以此得到书法之精要?”米芾点头,又拿着字幅走到苏轼跟前说:“请大先生指点一二。”苏轼端详片刻,认真地说:“元章之书已迈入大家之门,可成我大宋一家。”米芾听了,喜不自胜,狂态可掬。
张耒问苏轼:“先生,元章的字与鲁直兄的字相比,二者优长几何?”黄庭坚正摇着蕉叶扇子观看王诜作画,听到说自己的字,忙凑过来细听。苏轼悠悠地说:“鲁直的字长于气势,元章的字长于墨韵。”黄庭坚听了,有些不服气,说:“不才的字不仅有江河倾泻之势,亦有松竹之韵。”米芾听了,大为不悦,也不加掩饰,脱口说道:“鲁直兄,你的字虽有气势韵味,但也有失呆板,喏,就像这枯枝。”说着便捡起一截松枝举起示意给众人看。原来黄庭坚不但诗文精妙,书法亦是大家。他的字如同其诗,瘦硬奇崛,点画落笔,如斩金截铁,骨力非凡,又如老树枯藤,盘曲稳健。众人看着米芾手里的松枝,都哈哈大笑。
在一旁醉醺醺的王巩这时可没闲着,他拉着秦观一起卧倒在松根石下,擎着酒杯细细听他三位夫人弹琴唱歌。盼盼琴声悠远缠绵,余韵不绝,英英和卿卿清歌相和,令秦观不饮酒已然陶醉了。王巩说:“少游,何不即兴作词一首,助此雅兴?”盼盼笑道:“只怕他心里早已作好了。”秦观高兴地说:“在下献丑了。已吟成一阕《临江仙》:为爱西园香满竹,今朝来扣朱门。墙头遥见簇红云。雅集松树下,迷醉对瑶琴。名士风流驸马府,一时才子佳人。此情此景九天闻。悠悠指上曲,永是一年春。”英英倚声唱了几遍,王巩高兴不已,拉着秦观敬酒不迭。
这时王诜伏案而作的山水画已经完成,众人凑过来看,是一幅《淡墨山水图》。王诜颇有些自矜地笑道:“如何?可得画中三昧吗?”李公麟是品画行家,拈须点头称许道:“驸马师法李成,平林渺漠,烟云萧散,得其神髓矣!”李成是五代宋初著名的山水画家,爱写平远烟林之景,与关仝的凝重峭拔、范宽的雄奇老健并誉为“三家鼎峙”。王诜精研李成的笔法多年,家中也收藏多幅真迹,现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他听了李公麟的赞许,自然喜不自胜。苏轼笑道:“我倒欣赏晋卿的淡墨平远小景。晋卿啊,这些年被贬在外,你的画多了几分朦胧和灵动之气啊。”王诜满意地说:“人生之贬,助我山水进境,也算是一件乐事!不过比起子瞻兄的枯木竹石,那还是少了一点精神啊!”
苏轼展开刚画好的《枯木竹石图》,众人过来赏鉴,都啧啧称赞。王诜指着画中的枯木说:“诸位请看,子瞻兄的枯木,总有一种爆裂冻土,石破天惊的感觉,巨石压不住,硬生生地钻拔出来,崛犟峥嵘。这幅《枯木竹石图》,虽无一叶,可总觉得枯枝不死,生机内蕴。”米芾惊叹地拍手道:“好个‘枯枝不死’,点评得妙啊!”李公麟也说:“这正是子瞻兄文人画的精髓所在。子瞻兄可否为我等讲解一番?”
苏轼笑道:“苏某给大家讲个故事。苏某有个同乡叫任达。他曾经告诉我,有户人家用砖砌了一个一丈见方的水池,放养了数百条鱼。三十多年过后,在一晴朗之日,池中忽发雷声,如风雨骤至,这些鱼顿时乘旋风上九天而去。”众人惊讶不已,忙问其中缘由。苏轼说:“这些鱼圈局三十余年,日有腾拔归海之意,精神不衰,未尝一日懈怠,久而自达,理固有然。”王诜惊叹道:“有理有理!愈压愈弹,愈挫愈奋,精神厚积薄发,乃大人格也!”李公麟打趣道:“越说越玄乎了!”苏轼笑道:“龙眠兄最善画马,‘龙眠胸中有千驷,不唯画肉兼画骨’,就是抓住了马的精神。可你身在画院,为富贵闲人画马,那马的精神就衰惫了。此中道理是一样的。”李公麟歪着脑袋说:“富贵闲人才有闲心赏画嘛!”苏轼笑道:“马良若地下有知,听君此话,必哭于阎罗殿。”众人都揶揄李公麟,他也不以为意,镇定自若。
米芾掏出一只锦囊,双手摩挲良久,又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晁补之眼尖,立即打趣道:“元章兄,又收藏了什么宝物,竟如此珍惜?”众人都知道米芾爱石成痴,都猜他一定是得到什么奇石了。米芾狡黠地笑道:“非也。是一块稀世之砚。”说着小心地从怀里掏出来,擎在手里让众人观看,得意地说:“这块砚,据我考证,当是‘书圣’王羲之所用之砚。”晁补之佯装不信,就要抢在手里细看。米芾连忙捂在怀里,再不肯拿出来,嘴里嘟囔着:“信不信由你,书圣之砚岂同他物?”苏辙笑着劝解:“元章赏鉴金石,独具慧眼。”晁补之说:“二先生,别听他瞎吹,大先生也是鉴赏大家,他认可,我即认可。”米芾不服气地说:“若子瞻兄所言不差,又当如何?”晁补之笑道:“我自当为兄深鞠一躬。”
米芾这才小心地拿出锦囊,轻轻地交给苏轼。苏轼从锦囊里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泥砚来,捧在手里,上下观看,点点头说:“元章所言不差。此砚乃‘书圣’专写小楷之砚。有春夏不干,严冬不冰之神奇。”苏轼也是品砚名家。据说他还在老家眉州读书的时候,在后院掘出一块石头,纹理细腻,潮润无比,敲一敲还清脆有余音,他就将石头琢成一方砚台,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米芾得了苏轼的品鉴,自然得意无比。苏轼把砚台还给米芾说:“元章,此砚的确是珍品,好好保存吧。对了,你是如何得到的?”米芾收好锦囊,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行舟江上,见同船的人有此砚。为得此砚,学生用了吴道子的两幅画,王献之的一幅真迹与那人交换。即使这样,对方也不换。我急得欲跳江,对方才动了恻隐之心。”
晁补之笑道:“这么说来,这砚台比你夫人还要宝贵了?”米芾说:“天下好女人有的是,但这样的砚台只有一块。别忘了,你该给我深施一礼。”晁补之笑道:“好个‘米癫’!”无奈还是乖乖地深深鞠了一躬。米芾有些得意,晁补之神秘地笑着说:“我有法子让你自动把这方砚台送给我。”米芾固执地说:“人在砚在,除非你把我杀了。”众人见他们拌嘴,知道会有好戏上场,都哈哈大笑。
书画品鉴完毕,众人又回到几案旁饮酒休憩。盼盼抱了琴,走来向苏轼说道:“小女子久闻蜀派古琴的大名。蜀派琴人,古有司马相如、扬雄、李白,今人则以先生为重,况先生曾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谱曲,蜚声四海,今日机缘大好,不知先生可否抚上一曲?”
苏轼在黄州时曾别谱《归去来兮辞》新曲,于田间地头耕作时与农人唱之,现在已经流传士林间,成为一段佳话了。苏轼微微吃惊地说:“许久未抚,只怕手生了。”众人被盼盼这么一撺掇,都按捺不住了,忙劝苏轼弹奏一曲。苏轼颔首默许,让仆人端水过来,将手洗净,又叫人点起一炉香,坐在松荫下,弹奏起来。
众人都乘着薄醉,听袅袅的琴音在耳际回荡。那曲调悠扬、欢欣,正像内心一味自足,不带半点竞逐的意念。苏轼一揉一捻之间,情绪便一层层荡漾,飘飘地仿佛置身于桃源胜地,再也不愿折返了。两只白鹤也扇动着翅膀,在湖边翩翩起舞,引颈长唳。整个西园都为之沉醉了。
此刻苏轼心里,想到了黄州的躬耕生活,想到了邻舍老农淳厚的笑语。他真想挂冠归去,直到江海的另一头。与家人守着豆棚瓜架,每日看着斜日西沉,素月东上。端着一杯浊酒,与弟弟同唱《归去来兮辞》……
天色向晚,众人都尽兴散去,改约再聚。晁补之神秘地笑着对米芾说:“元章兄,三日后我到府上取砚,等我的消息。”众人都惊疑不已,米芾横眉而去。
三日内无事,苏轼正在家里读书,忽然巢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子瞻,不好了!刚才元章家的书僮来告知,说他们家主人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到处找不到人!”苏轼微笑道:“找到晁无咎,自然就找到元章了。”
苏轼和巢谷骑着马去找晁补之,问明缘由。晁补之哈哈大笑:“真是个‘米癫’!想必还在那里呢!你们跟我来吧。”晁无咎也骑了匹快马,领着苏轼二人穿过京城,一直走到东郊汴河的岸边。河岸一带遍植垂柳,柳绵轻拂,远远地见一个人对着河边一块大石头鞠躬膜拜。苏轼笑道:“那不是元章还会是谁?”
三人走到近前,米芾仍未察觉,绕着石头喃喃自语,还不时摩挲着石山,凝神冥思。苏轼喊了一声,米芾才回过神来,大叫道:“子瞻兄快看这石头!天地间不知几百万年,才有此造化呀!”又对着石头说:“你从哪里来呢?三天三夜,元章才悟出你的造化之理,吾知先生乃灵根是也。”巢谷见他对着石头念念叨叨,知道是痴病又犯了,正要上前去劝他。苏轼拦住他,下马来仔细看那石山。石山高二丈,宽约三尺,玲珑剔透,甚为奇特。敲一敲石身,还有“咚咚”声回响。苏轼也是懂石之人,叹道:“如此奇石,甚为少有!”米芾欢喜道:“还是子瞻懂石,如此宝物,我为它守了三天三夜了!”
虽然找到了米芾,但巢谷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米芾会三天三夜不回家而专门守着石头,也不明白晁补之怎么会带他们到此。晁补之对苏轼说:“记得上次西园雅集之时,我对元章说三日内去取他的宝砚吗?”苏轼笑道:“我一早就猜到了!要不然也不会去找你。你就是拿这石山跟他换砚?”晁补之神秘地笑道:“正是正是!我前不久乘船由汴河外出,听船家说此处浚河时挖出一座怪石山,丢弃在河岸上,没人赏识,也没人搬得走。我看这石山造型奇特,材质非凡,知道元章兄若见了必定会惊喜异常。因此在西园敢夸口三日内取他宝砚。”苏轼指着他大笑:“好你个晁无咎!元章的脾气被你摸透了!”
米芾回头笑道:“算他赢了我,就拿宝砚换宝石,我也算值了。这造化灵根,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啊!”巢谷不解地问:“这块巨石到底有何神奇,子瞻兄说说看。”米芾抢过话头说:“这块弃石绝非寻常之石。首先,它的造型具备了奇、怪、巧、朴、华五者和谐之完美,有日月之孔,有北斗之位,下有山河之纹,人兽之形,而内则中空。”
苏轼点点头说:“这石古之名曰‘八卦石’,星相家曰‘测天柱’。它可报气候阴晴,正月十五日夜,全年能降几成雨,这块石头就会显示几成。春、夏、秋三季之雨,可早于三日即能看出,石越湿,雨越大。凡有和风,其必有和声。天将大旱,日孔必现裂纹。风调雨顺,日月二孔尺寸相等。过阴,则月孔张;过阳,则日孔张。”
巢谷惊讶赞叹不已。米芾拱手道:“先生不愧为元章之师。”晁无咎佩服地问:“先生从何处得知此石?”苏轼说:“从杂记中知。天下有‘五岳’,亦有五块这样的奇石,分别以‘五岳’之名命之。东曰‘岱石’,西曰‘华石’,南曰‘衡石’,北曰‘恒石’,中曰‘嵩石’。这块石应叫‘嵩石’。沦没于此,得见元章,也是造化了。”
米芾哈哈大笑,又去摩挲石头不肯放手。巢谷问道:“可是这么大的石山,怎么拿它跟元章的宝砚交换呢?”米芾正为这事烦恼:“是啊!这么大的石山,陆路运送甚为艰难,要保证它完好无损就更难了。人力物力,花费必然不少。无咎你真要与我换宝砚?我怕你破费啊!”晁无咎笑道:“这个无须担心。我保证将它完好无损地送到你家里。”米芾将信将疑。苏轼笑道:“无咎定有妙法。元章还是早点回家,免得家人担心。”
米芾这才放心,准备跟着苏轼回去,走几步又回头,心中十分不舍:“不行不行,我得在这石头上留下米某的名号,别让人家占了去。”巢谷笑道:“放心吧,就算送到人家家里,人家还不会要呢。”晁无咎说:“不如你拿笔提上三个字‘米芾石’,那天下人都知道这块石头已经有主了。”米芾说:“宝砚倒是在我身上,可我没有带笔啊!”晁补之神秘地笑道:“我带了笔啊,快借宝砚一用。”说着掏出毛笔,苏轼对着晁无咎笑了笑。
米芾掏出砚台,不情愿地递给晁无咎。可是砚中无水,没法磨墨,晁无咎又嫌河水太远,取水麻烦,就吐了口唾沫到砚台里,磨起墨来。米芾惊叫一声,几欲呕吐,连连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如此宝砚,竟被你口水所污!”晁补之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你嫌脏不要了?”米芾是出了名的有洁癖,欲要发怒,但为了石山又忍住说:“处子被奸,虽仍是女人,但再也不是处子了。宝物讲究一个洁字,一旦被污,分文不值。你拿去吧。”
晁补之大喜:“那我就收下了,快点写字吧!”米芾极不情愿地拿起笔,一边在石上写下“米芾石”三个大字,一边气呼呼地说:“破我宝砚,还我奇石。你何时可以将这巨石搬到我家中?”晁无咎笑道:“朝廷下达文书命你去杭州公干,等你回来时,石山就在你家中了。”米芾愤愤地说:“君子一言九鼎,我等你的消息。”说着就往回走。苏轼和巢谷在一旁摇头直笑。
过了数月有余,天气渐渐寒冷。一日苏轼准备出门,王闰之拉住他说:“子瞻,我和朝云给你做了顶帽子,戴上试试看。”朝云拿出一顶高高的巾帻帽出来。那帽子比普通的帽子要高出好几寸,苏轼戴上,帽顶都要蹭上门楣了。朝云又拿来铜镜让苏轼照了照,苏轼笑说:“挺好。你们给我戴高帽,莫不是想治我的罪?”王闰之嗔道:“你又在胡说了,朝中明争暗斗不断,我成天在家替你担心,你还拿这话来刺激我?”苏轼“呵呵”一笑,连声道歉。朝云说:“先生,这顶帽子还没有名字呢?”苏轼说:“就叫‘子瞻帽’吧。这京城的人,不管冷热,一年四季都戴帽。你们给我做的这顶帽子,别具一格,单就这尺寸之高,就够出风头了。”朝云“咯咯”笑道:“楚辞中说,‘冠切云之崔嵬’,先生效法的是屈子的高洁之心。”苏轼高兴地说:“张舜民出使辽国回来,我在西池给他接风洗尘。朝云这么说,我就非戴这‘子瞻帽’去会客不可了。”
苏轼刚出门,苏迨和苏过就拉着手跑出去玩儿。他俩都长大了,平时父亲严厉管束在家读书,趁父亲出门,也忍不住跑到繁华的汴京街市上去玩耍。王闰之在屋里叫不住他们,生气地说:“两个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子瞻公务繁忙,经常不在家,这两个臭小子就反了天了。”朝云忙过来安慰她。
王闰之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捂着胸口,脸色苍白,汗如雨下。朝云慌了,连忙倒杯热茶过来,又来抚摩她的后背。王闰之渐渐喘过气来,面色灰黄。朝云担心地说:“夫人,您自从去了黄州,这心痛病犯病越来越勤了!我去请个郎中来看看吧!”王闰之喝了口茶,虚弱地说:“不必了,都是老毛病。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不碍事的。”朝云关切地说:“夫人,您别太劳累了,家中还有我呢。先生在朝中,您也不必太过担心。黄州那么艰险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心该放宽些才是。”王闰之点点头:“朝云啊,那日我跟你说的事,我一直挂在心上,你在我们苏家将来也得选个出路才是。你人聪明,又懂子瞻的心,遇事比我会出主意,将来在子瞻身边我也放心。这事我给你做主,怎么样?”朝云脸颊绯红,眼中渗着泪水说:“夫人,别说这个了,您先休息吧。”说完就红着眼睛出去了。王闰之显得苍老了许多,呆呆地坐着沉思了好久。
苏轼骑着马走在汴京的大街上,人人都争着来看他那顶奇特的高帽,不久即传遍京城,人人效仿,都以戴苏学士所戴之高帽为荣。有人特地来问此帽的名字,然后赶制数百顶放到衣帽店里出售,一时间衣帽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人人都来抢购“子瞻帽”,很快就售罄了。
苏轼来到西池,黄庭坚、张舜民早已等候多时,忙迎入金明楼。西池亦称金明池,是汴京城西最大的湖泊,连接城内的汴河直通南方。金明池最早是五代后周世宗所凿,用以演习水军,以备攻打南唐。如今这里已成为皇帝赐宴游赏之地,平时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也可以到这一带来游玩。环池一带殿宇罗列,尽是歌舞繁华之地,车水马龙、人烟辐辏。
苏轼和众人直上金明楼。楼上楼下的贵戚豪族、佳丽公子,无不争睹苏学士的风采,一时楼梯上显得拥挤异常。苏轼笑着对众人说:“苏某貌不如潘安,味不及美酒,有何好看哪?”众人被逗得大笑,又都去看那顶惹眼的“子瞻帽”,人人都艳羡称奇。苏轼笑说:“再这么看下去,可真要看杀苏某啦!”张舜民笑道:“子瞻若能出使辽国,想必也能见此盛况。”苏轼好奇地问道:“哦?辽国人也知道苏某?”张舜民答道:“此次北行,子瞻兄的诗词文集板印不少,幽州城内外,街市州馆,酒楼客店,公之诗词到处都是。还有歌者能唱公之‘大江东去’呢。所以,我在馆壁上题了两句诗,‘谁题佳句到幽都,逢着胡儿问大苏’。”苏轼拈须大笑道:“若我真的出使辽国,那贾易一定参劾我里通外国。说不定又到幽州城去搜罗苏某的诗去。”众人哈哈大笑,忙登楼入席。
酒席之间,觥筹交错,众人谈笑欢饮。张舜民说:“近日我从宰相那里得知,西北边界又出事了。”众人都让他仔细讲讲。张舜民清清喉咙说:“事发去年冬天。西夏铁骑入境劫掠,杀我秦凤路西安州古戎镇边民一万五千余人。边关路使、太守竟隐情不报。今年不知怎么消息走漏了,有人一纸奏劄捅到了中书省,太皇太后震怒异常,责令吕、范二公派人调查,缉拿罪官到京。”苏轼问道:“吕公究竟派何人前去查证?”张舜民说:“是侍御史杨畏。”苏轼叹道:“吕公选错人了啊!杨畏此人,反复无常,人称‘杨三变’。荆公在时则附议新法,温公在时则非难新法,现在刘挚与吕公不合,暗中较力,杨畏不过是押注投机,择人行事罢了。用他这种人,边事原委怎么查得清楚?一万五千边民恐怕要枉死了。”张舜民也同感忧虑,众人又饮了数杯,就都散去了。
米芾从杭州回京,急冲冲地到家一看,屋前屋后都没有什么奇石。夫人忙问找什么呢,米芾愤愤地说:“晁无咎说将汴河岸边的奇石送到家中,可恨他食言了。”夫人嗔怪道:“我当什么事呢,风尘仆仆地回来就问你的石头,看你的痴样!”米芾即刻要上马去找晁无咎问罪,夫人忙拉住他说:“晁先生得知你今天到京。早上差人送了这封信来,嘱咐说交给你看。”米芾心下奇怪,展信读来,内中写道:
元章亲启:明日到家中观赏石山,赴汴河岸边旧地相会。苏公与在下恭候。无咎顿首。
米芾且先压下满肚子的气,在家歇息一晚。米芾问夫人:“我今日回京,看街上不少人都戴一顶极高极奇怪的帽子,那是什么时兴物件?”夫人笑道:“那是‘子瞻帽’。是苏大人家夫人为他特地缝制的,没想到大家见了,人人效仿,前街衣帽店里连续几天都卖断货了。”米芾笑道:“‘子瞻帽’……夫人也为我缝制一顶吧,我的要比‘子瞻帽’还要高三寸!”夫人嗔怪道:“你这个痴汉,事事都要争奇斗异,戴那么高的帽子,门都出不去,走到大街上不让人笑死?”米芾笑道:“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什么时候怕人笑过?”软磨硬泡地非要夫人缝制,夫人拗不过,连夜为他赶制了一顶。
次日起来,米芾叫使女把外衣拿去浆洗了,再把唐装拿出来换上。夫人说:“人家都穿宋服,你偏要穿唐朝的衣服。”米芾说:“宋承唐制,唯服不袭,成何体统!”夫人笑道:“是不是还要戴上‘子瞻帽’?”米芾说:“那是当然!”夫人埋怨道:“苏大人的‘子瞻帽’已经够高了,你的‘高瞻帽’还要高出一截,不沉吗?”米芾笑道:“不要脑袋岂不更轻便?”夫人笑着责备他又在胡说八道。
这时内侍进来传圣旨道:“书画学博士米芾损官衣纹图,罚铜十斤。敕,洁身自好,当以倡之,成癖亦可,莫损官衣。官服有制,自当爱惜。课以此罚,当须牢记,可。”米芾与夫人跪下接了旨,夫人问道:“官袍怎么会破损的?”米芾摊开两手,无奈地说:“去了趟杭州,两天一换洗,那官袍上的花纹就磨损坏了。”夫人责怪道:“你呀!官衣两天一洗,衣上鸟兽纹案焉能有存,不飞即跑。你真是爱洁成癖了。”米芾不以为然地说:“这尘世肮脏,还不让我把衣服穿得干净点儿?你看,刚刚接圣旨跪在地上,又把衣服弄脏了。”夫人无奈地摇头叹道:“唉!大宋出了两个爱干净之人,一个是王荆公的吴老夫人,一个就是先生你了。”米芾头也不回地上轿去,丢下一句话:“米芾无过,爱洁更无过!”
因为戴着那顶高帽子,米芾怎么钻也钻不进轿子里,轿夫说:“大人,您的帽子太高了,轿子小,容不下。”米芾愤愤地说:“把轿顶撤掉!”轿夫有些为难,但也不得不如此。于是汴京大街上出现了这样一幕滑稽的景象:四人抬着一乘无顶的轿子走过闹市,轿子里赫然耸出一只高帽来。米芾坐在轿子里,顾盼自若,任凭两旁路人惊奇指点,也毫不在意。
米芾来到京郊汴河岸边,却不见了石山,心中正纳闷儿,眼前是一座新盖的深宅大院,门首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米家山庄,正是苏轼的笔迹。米芾愈加迷惑不解,忽然晁补之打开门出来迎接:“元章兄果然来了!”苏轼、巢谷、黄庭坚等一干人都在门口等候。
米芾愣愣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晁补之笑道:“以石换砚之约,我今天就要兑现了!”苏轼笑着补充说:“那么大块石头怎么运得到你家?无咎出巨资,买下这块宝地,给你盖了这座宅子。如此一来,他也没食言哪,‘测天石’还是到了你的家。不过,石头没动,搬的是房宅。”
米芾深为感动地说:“这可怎么好啊……”晁补之笑道:“君子一言九鼎,我当然要遵守诺言了。这宅子也归你了。”米芾惊讶地问:“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买地盖房呢?”秦观说:“无咎兄变卖了江南的宅子。”米芾深感愧疚地说:“这如何是好?为了我这块顽石,连累你了!你真是比我还癫!”晁补之哈哈大笑道:“小弟任职京城,家乡的宅子本就空闲破败,索性卖了成全元章兄一个人情。我还请先生亲笔题了匾,你看!”米芾忙向晁补之和苏轼施礼拜谢。苏轼笑道:“先不说这么多,赶快进屋赏石吧!”
众人都拥到屋里,石山已被圈在庭院中央,开窗即可入目,米芾欣喜不已。秦观却对米芾那顶高帽发生了兴趣:“元章兄,你这帽叫什么帽?”米芾得意地笑道:“嗯,‘高瞻帽’!”苏轼凑过来仔细端详,会心而笑。秦观又问:“从何而来?”米芾说:“从先生的‘子瞻帽’而来。”秦观狡黠地笑说:“既从先生而来,又岂能高过先生?”米芾恍然大悟:“咳,竟没有想到这一层。请借剪刀一用!”秦观问:“要剪刀作何用?”米芾笑道:“剪掉一截嘛!”众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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