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杀连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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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玄静满腹心事,却发现李弥似乎也不急着进寺,而是不停地向南张望。

    “自虚,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裴玄静刚想追问,突然想起来——醴泉坊的南面,不正是西市吗?

    “自虚,你是不是想去宋清药铺了?”

    李弥的脸腾地红了。裴玄静的心也跟着撞鹿一般,突突乱跳起来。

    宋清药铺——崔淼的落脚点。今天他会在那儿吗?也许应该去试一试,反正离得不远……

    “自虚,你想不想去看看三水哥哥?”

    “我想……”李弥居然也吞吞吐吐起来。裴玄静一念闪过:他最近怎么有点变了?

    “我想去,嫂子,我们一起去吧。”李弥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好。”她求之不得。

    两人匆匆赶到西市,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宋清药铺的后门。这里还和往日一样安静,李弥上前叩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在里面应声:“干什么呀,敲个不停,烦死了!”

    裴玄静和李弥对看一眼,这口气,除了禾娘还能是谁?

    李弥边敲边叫:“禾娘,我和嫂子来看你和三水哥哥,你开门呀。”

    “不开!”

    裴玄静上前道:“禾娘,我找崔郎有要事。他在里面吗?”

    门霍然敞开。禾娘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要事,要事!你们的事情都是要事!我真不懂,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要事!”

    裴玄静一皱眉:“我们?”

    “是啊,不就是你们这些又美又有钱身份又高的……你们吗?”

    裴玄静听出她话里有话,忙问:“崔郎和女人在一起?”

    “哼,我还真没怎么见他和男人在一起。”

    裴玄静心念一动,难道是杜秋娘?赶紧追问:“崔郎到底在不在?我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

    “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中和节的好日子,怎可辜负了大好春光!”禾娘恶狠狠地说,“这又湿又冷的天气,还要去郊游赏春,非得冻死淋死了才算完。”

    “他们去曲江了?”

    “对。骑着大马,带着油幕、帷幄和坐具,应有尽有,刮风下雨都不怕。不但能喝酒唱歌,弹琴跳舞,还能占卜算卦……”

    裴玄静打断禾娘的抱怨:“你说什么?占卜算卦?”

    “是啊。咱们的崔郎中可全能了。会治病救人,吟诗作赋,说笑谈情,连算命都会。我听说,他们今天还要玩什么扶乩呢。”

    “禾娘!”裴玄静柳眉直竖,“他们走了多久了?”

    禾娘被她吓了一大跳:“大、大概半个多时辰吧。”

    裴玄静一眼看见拴在后角门边的马匹:“这是药铺的马吗?”

    “是掌柜的……”

    禾娘的话都还没说完,裴玄静已经解开缰绳,飞身上马:“麻烦你跟宋掌柜打声招呼,我借他的马匹一用,去去就回。”

    她就在李弥与禾娘惊惶的眼神中,疾奔而去了。愣了好一会儿,禾娘才问李弥:“你嫂子犯失心疯了?”

    李弥看着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啊……禾娘。”

    裴玄静已然方寸大乱。

    看来那封信大概连拆都没拆开,就被杜秋娘撕得粉碎了。更可怕的是,她竟把崔淼也拉上了!裴玄静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先一步去找他。

    中和节的长安城里,九街十二衢上到处人头攒动,裴玄静心急如焚,也只能勒紧缰绳,随着人群缓行,又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曲江边。

    烟雨蒙蒙中,曲江两岸刚抽出嫩枝的柳树随风飘摇,河面上如同升起一阵绵长的绿雾,迷幻缥缈,美若仙境。裴玄静哪还有心情赏景,从乐游原的高坡上竭力远望,心凉了大半。

    帐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整条曲江边。早春冻雨,游人稀少,但分布得更开更广。而且为了遮雨,全部都支起了帐篷,四周再围上油幕,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裴玄静要想从中找到杜秋娘和崔淼,无异于大海捞针。

    帷帽早被她扔掉了。雨水直接飘进眼窝,裴玄静的眼前一阵模糊。她咬了咬牙,驱马向最大的那个帐篷跑去。

    从禾娘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今日崔淼参加的曲江游春阵仗相当大。以杜秋娘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份,邀她出行者非富则贵,多半是王公侯爵。那么,就先挑这个最大的帐篷,碰碰运气吧。

    马蹄踏着春泥,一路四溅。飞奔到大帐篷前面,裴玄静下马步行,但见泥地里到处金光灼灼,竟是洒了遍地的花钿和金箔。显见这个帐篷里的游春者,奢豪淫靡绝非常人可比。

    帐篷外的树上系着数匹高头骏马,俱为难得一见的宝骢。枝头搭着油布,石墩上铺着毡毯,数名随从侍卫横七竖八地仰躺在上面,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大白天的,这些人就喝得烂醉了。裴玄静心中又急又惑,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崔淼和杜秋娘会在他们中间吗?

    顾不得其他了,裴玄静径直往帐篷里面闯。刚钻进帷幄,一阵浓郁的香气迎面袭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扎到她的怀中。

    “咦,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竟是个软玉温香的少女,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满脸通红地靠在裴玄静的身上说胡话。看她的脸蛋最多十六七岁,头上梳着如云重鬓,插满钗簪步摇,金银叠翠,流光溢彩,全身上下却脱得只剩下最里层的丝衫,宛如薄露压花,动一动便春光乍泄。

    裴玄静只好扶住她,问:“杜秋娘在这里吗,崔淼在吗?”

    “秋娘……崔郎……刚才都还在呢,怎么不见了,去哪儿了?”

    少女在原地团团乱转起来。

    裴玄静又惊又喜,真的碰对了!她连忙举目四顾,可是帐篷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毡毯上几个横卧的身体,想必也都烂醉如泥了。她想凑近些仔细辨认,少女却拖着她不肯松手。

    “姐姐,姐姐……”少女娇憨地说,“你是谁?你长得真美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裴玄静让她缠得没办法,干脆反问:“你是谁?”

    “我?我是自虚啊……”

    “你说什么?”

    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是问我名字吗?我叫李、自、虚!”

    裴玄静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少女“咯咯”地笑起来,甩开裴玄静的胳膊,自顾自吟道:“觞酣出座东方高,腰横半解星劳劳……夜饮朝眠断无事,楚罗之帏卧皇子。”

    如同一记重锤打在裴玄静的头上。她努力定了定神,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少女还在叽叽咕咕地笑着:“李长吉的诗写得真好,好听。”

    “……楚罗之帏卧皇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少女的肩膀,“你是襄阳公主?”

    少女迷迷糊糊地问:“唔,谁叫我?你找我有事吗?”

    裴玄静松开手,朝后倒退了半步。方才少女口中所吟的,正是长吉所作《夜饮朝眠曲》中的句子。这首诗是他在长安做奉礼郎期间所写的。当时长吉有机会参加一些宫廷宴会,所以写了数首描绘宫中贵主饮宴无度、夜夜笙歌景象的诗,字句香艳而又含着讽刺。据说,这首《夜饮朝眠曲》所讽喻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襄阳公主。

    襄阳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驾崩时,她才六岁。因其年幼丧父,皇帝作为襄阳公主的长兄,便对她格外疼爱,宠溺程度超过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阳公主被皇帝宠坏了。年方豆蔻时,她就以奢靡放纵、任性娇蛮而闻名天下,偏生人又长得美貌绝伦,更招引得全长安的贵公子都围着她转。说来也怪,当今圣上为正风气,对皇族的管制相当严格,偏偏对这个小妹妹毫无办法。别说约束她的行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给她。皇帝如此,襄阳公主就彻底没人敢管了。

    裴玄静读《夜饮朝眠曲》时,也曾被诗中所描绘的妍丽画面所打动。她总感觉,长吉的笔不赞成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同情并欣赏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和生命。

    长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怀才不遇的诗人,再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青春易朽,人生如梦。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远记下了襄阳公主的颓废之美。

    可是……怎么襄阳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虚?

    裴玄静猛然惊觉,今天自己不是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崔淼在哪里?杜秋娘在哪里?扶乩木盒在哪里?

    她在帐篷里四下寻找起来。襄阳公主李自虚醉糊涂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静身边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

    帐篷里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并无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静更着急了,难道襄阳公主在胡说?

    她又问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里了?”

    “他们走了?”襄阳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着个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带我……”

    裴玄静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

    “哪儿?……唔,从后面走到曲江边上……”

    裴玄静掀开帷幄跑出去。这架大帐篷就搭在曲江岸边,一出去便见满岸扶柳摇曳,杏花树一棵接着一棵,细雨阵阵,从花枝间飘洒而下。

    她一眼便看见横卧在杏花树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着,脸上粘着几片树叶,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边不远处,滚落着一个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裴玄静几乎无法呼吸了。她奔过去,在崔淼的身边蹲下来。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胧中,她只看见一张全无血色的发青的脸。

    裴玄静哑声叫道:“崔郎!”

    他毫无反应。

    她忽然觉得天昏地暗。来晚了,为什么她总是晚到一步!

    裴玄静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英俊的面孔。触手冰凉,酷似她已经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眼泪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静又叫了一声,用力将崔淼的身子抱起来,拼命摇撼起来。上一次面对心爱之人的死亡时,她只能无奈接受。但是这一次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静痛哭出声。

    “……静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静娘,你干什么呀?”

    裴玄静瞪着怀里的崔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睁开了,正盯着她看呢。

    裴玄静两手一松,崔淼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地上。

    “哎哟!”他疼得大叫一声,“你干吗,想杀人啊?”

    裴玄静问:“你没死?”

    “我……”崔淼挣扎着撑起身来,“是还没死,不过再让你这么折腾两下也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躺在树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着后脑勺茫然四顾。裴玄静跟着他到处乱看,正好瞧见襄阳公主也钻出了帷幄,正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过来。

    “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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