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是个悲观主义者”,这话的涵义就像哈代有了悲观或厌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说,制他的诗歌的。“成心”是艺术的死仇,也是思想的大障。哈代不曾写裘德来证明他的悲观主义,犹之雪莱与华茨华士不曾自觉的提倡“浪漫主义”或“自然主义”。我们可以听他自己的辩护。去年他印行的那本诗集(Late Lyrics and Earlier)的前面作者的自叙里,有辨明一般误解他基本态度的话,当时狠引起文学界注意的,他说他做诗的本旨,同华茨华士当时一样,决不为迁就群众好恶的惯习,不是为讴歌社会的偶像。什么是诚实的思想家,除了大胆的,无隐讳的,袒露他的疑问,他的见解,人生的经验与自然的现象影响他心灵的真相?百年前海涅说的“灵魂有她永久的特权,不是法典所能翳障,也不是钟声的乐音所能催眠”。哈代但求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灵魂永有的特权——保存他的Obstinate questionings(崛强的疑问)的特权。实际上一般人所谓他的悲观主义(Pessimism)其实只是一个人生实在的探检者的疑问;他引证他一首诗里的诗句:
If 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 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这话是现代思想家,例如罗素,萧伯讷,华理士常说的,也许说法各有不同;意思就是:“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们也不应故意的掩盖这时代的丑陋,只装没有这回事。实际上除非澈底的认明了丑陋的所在,我们就不容易走入改善的正道。”一般人也许狠愿意承认现世界是“可能的最好”,人生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有希望的,幸福与快乐是本分,不幸与挫折是例外或偶然,雪雾散了还是青天,黑夜完了还是清晨。但这种浅薄的乐观,当然经不起更深入的考案,当然只能激起澈底的思想家的冷笑;在哈代看来,这派的口调,只是“骷髅面上的笑话”!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猜不透的迷谜,发现他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的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画人类意志之脆薄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伤感;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发现他歌咏“时乘的笑柄”或“境遇的讽刺”,在他只是大胆的,无畏的尽他诗人,思想家应尽的责任,安诺德所谓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披露他“内在的刹那的彻悟”:在他只是反映着,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这时代心智的度量。我们如其一定要怪嫌什么,我们还不如怪嫌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艺最初最后的动机!
至于哈代个人的厌世主义,最妙的按语是英国诗人老伦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说:如其他真是厌世,真是悲观,他也决不会得不倦不厌的歌唱到白头,背上抗着六十年创造文艺的光明。一面作者的价值,本来就不应得拿他著作里表现的“哲理”去品评;我们只求领悟他创造的精神,领悟他扩张艺术境界与增富人类经验的消息。况且老先生自己已经昌言的否认他是什么悲观或厌世;他只是,在这六十年间,“崛强的疑问”着。
载上海《新月》杂志第1卷第1号(192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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