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徐初译——
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半夜里惊心起坐,
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
(二)胡适之先生译——
谁不曾含着悲哀咽他的饭,
谁不曾中夜叹息,睡了又重起,
泪汪汪地等候东方的复旦,
伟大的天神呵,他不会认识你。
(“天神”改“神明”)
(三)徐再译——
谁不曾和着悲泪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凄凉的深夜,怆心的,
独自偎着他的枕衾幽叹——
伟大的神明阿,他不认识你。
(四)朱骝先先生译——
谁从不曾含着眼泪吃过他的面包,
谁从不曾把充满悲愁的夜里
在他的床上哭着坐过去了,
他不认识你们,你们苍天的威力!
(五)周开庆先生译——
(1)
谁不曾和着悲哀把饭咽下,
谁不曾在幽凄的深夜里,
独坐啜泣,暗自咨嗟,
伟大的神明呵,他不曾认识你!
(2)
谁不曾和着悲哀把饭吞,
谁不曾中夜幽咽,
愁坐待天明,
他不曾认识你,呵伟大的神灵!
(3)(略)
(六)郭沫若先生译——
人不曾把面包和眼泪同吞,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难就枕,
独坐在枕头上哭到过天明,
他是不会知道你的呀,天上的威棱。
卡来尔英译——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 ye heavenly Powers.
葛德原文——
Wer nie Sein Brot mit Tnrar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hte
Auf Seinem Bette Wlrend Sass,
Der Kennt Euch micht, ihr himmlischen Machte.
朱先生说胡译与我译的都是根据卡莱尔氏的英译,“不能说是葛德”,所以他的是按字直译。周先生就译论译说我的初译“不甚好,第二首音韵佳而字句似不甚自然;胡译的字句似较自然,而又不及徐译第二首的深刻——这大概是二位先生诗的作风的根本差别吧”。
沫若看了我与适之的译文有两个批评,我以为多少是切题的。他说第一这“谁不曾怎么样,他不曾怎样”的句法在中文里不清楚,意思容易混;谁不曾是像问话而带确定的口气,比如“谁没有吃过鸡头米?”意思是什么人都吃过的。他不曾或是他没有怎样倒是特指的口气。所以这“谁……他”的文法关系不清,至少不熟,应得斟酌。第二点他批评的是原诗的意境比我们译的,深沈得多,因为“幽叹”,“叹息”,“睡了重起”的字样不能就表示我们内心怎样深刻的痛苦与悲哀;我们往往为了比较不重要的失意事因而晚上睡不安稳是常有的事,但这类的情形决不是葛德那诗里的意境。一个人非到受精神痛苦到极深极刻的时候不会完全忘却他的有限的自身,不完全忘却或是超越这有限的自身就不能感悟无形中无限的神明,威灵,或是随你给它一个什么名字。这点我是很同意的。我们来看看郭先生的译文。第一他把谁字换了人字。但我仔细揣摩下来。觉着这“人……他”的文法与语气也不定比“谁……他”看得出或念得出改良多少。我原先为表明文法起见本想在谁字底下加个“要”字,“若是”的意思,再在他字底下加一个“就”字,这“谁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的语气应该听得顺些,但这类啰嗦的字眼多放在诗里究竟讨人厌,所以后来还是从省。方才有一个朋友在旁边说既然“谁……他”不妥,“人……他”又不当,那何必不就来一个“谁……谁”呢?比如说“谁敢来我就打谁”,或是更简些,“谁来我打谁”,这里文法语气不全合式了吗?这话初听似乎有理,但你应用试试还是不十分妥当。无论如何,我们又发明一个小办法是真的。关于第二点沫若的译文我也觉得还不妥当,他的中间两行是——
人不曾悔恨煎心,夜夜都难就枕,
独坐在枕头上哭到过天明,
这来朱先生第一个不答应。“枕头!你的枕头那儿来的?”这是说笑话,当然。但“坐在枕头上”确是不很妥当。
不易,真不易!就只四行。字面要自然,简单,随熟;意义却要深刻,辽远,沈着,拆开来一个个字句得没有毛病,合起来成一整首的诗,血脉贯通的,音节纯粹的。我自己承认我译的两道都还要不得,别家的我也觉得不满意。一定还有能手。等着看。
这来我们应得看出一个极简单的道理,就是:诗,不论是中是西是文是白,决不是件易事。这译诗难,你们总该同意了吧?进一步说,做诗不是更难吗?译诗是用另一种文字去翻已成的东西,原诗的概念,结构,修词,音节都是现成的;就比是临字临画,蓝本是现成的放在你的当前,尚且你还觉得难。你明明懂得不仅诗里字面的意思,你也分明可以会悟到作家下笔时的心境,那字句背后的更深的意义。但单只懂,单只悟,还只给了你一个读者的资格,你还得有表现力——把你内感的情绪翻译成联贯的文字——你才有资格做译者,做作者。葛德那四行诗(我只要这四行,后面四行暂且不管它)里的意义我们看来多么亲切,就像是我们要说的话他替我们说了似的,就像在精神境界里发见了一个故知似的。但为什么你自己就说不出来?这里面有消息。葛德那首诗,本身虽则只有几十个字,正不知是多少真经验里绞沥出来的。别的东西可以借,真的经验是不能借的,我们在没有真经验的时候往往抓住经验的虚影当是真的,就在这上面妄想建设文艺的楼阁——但是它站得住吗?
近年来做新诗成了风尚。谁都来做诗了。见了月亮做诗,游园做诗,讲故事做诗——假如接一次吻,更不用说,那是非做诗不可的了。我这里副刊收到的稿子除了“新诗”,差不多就没有别的了。一个朋友说,活该!都是你们自己招出来的。这真变了殃了——白话诗殃。有消解的一天吗?一个法子是教一班创作热的青年们认识创作的难。我所以重新提起这四行诗的译事,要一班同学们从知道翻译难这件事认清创作的更不易。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5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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