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gs and Trifles.
——Thomas Hardy，
Macmillan， Londo， 1926
念哈提老头的诗使你想起在一个严冬的晚上从一个热闹的宴会场中出来走进冷入骨髓的空气里，天是透明的蓝，疏朗朗的嵌着几颗星，远的，冷的，亮的，道边上有一株两株的树，靠着蓝天，挨着星芒，比着它们光干扠搓的手势，仿佛有什么深沈的消息要对你吐露似的。
——The twigs of the birch imprint the December sky
Like branching reins upon a thin old hand...
哈提是老了（他今年八十三）；哈提是倦了。在他近作的古怪的音调里（这是说至少这三四十年来！）我们常常听出一个厌倦的灵魂的低声的叫喊：“得，够了，够了，我看够了，我劳够了；放我走吧！让我去吧！”
光阴，人生：他解，他剖，他问，他嘲，他笑，他骂，他咒，临了他求——求放他早一天走！但无恩的铁胳膊的生的势力仿佛一把掐住这不满五尺四高的小老儿，半带嘲讽的半得意的冷笑着对他说：“看吧，迟早有那么一天；可是你一天喘着气你还得做点儿给我看看！”可怜这条倦极了通体透明的老蚕，在暗屋子里茧山上麦柴的空缝里昂着他的绉旧的脑袋前仰后倒的想睡偏不得睡，同时一肚子的丝不自主的从口里尽往外吐——得知它到那时候才吐得完！下面一首短诗是他今年出的诗集子的开篇第一首，题目是《一同等着》（“Waiting Both”）：
A star looks down at me，
And says： "Here I and you
Stand， each in our degree：
What do you mean to do，——
Mean to do？"
I say： "For all I know，
Wait， and let time go by，
Till my change come"——"Just so，"
The star says： "So mean I：——
So mean I."
天上一个星瞅着我望，
它说：“这儿我跟你，
耽着，你在下，我在上；
你想打什么主意——
打什么主意？”
我说：“我怎么能得知，
等着吧，让时光往前挪，
总有一天见分晓。”——“可不是，”
那星说：“我也这么说——
我也这么说。”
这看了叫人多难受！是的，天上的星，地上的诗人：他们俩是一般的老，但他们俩何尝不是一般的照亮，一般的不承受光阴的支配！还有一首——
The weary walker
A plain in front of me，
And there's the road
Upon it. Wide Country，
And， too the road！
Past the first ridge another，
And still the road
Creeps on. Perhaps no other
Ridge for the road？
Ah！ Past that ridge a third，
Which still the road
Has to climb furtherward——
The thin white road！
Sky seems to end its track；
But no. The road
Trails down the hill at the back.
Ever the road！
疲倦了的行路人
一片平原在我的面前，
正中间是一条道。
多宽，这一片平原，
多宽，这一条道！
过了一坡又是一坡，
绵绵的往前爬着，
这条道也许前途
再没有坡，再没有道？
阿！这坡过了一坡又到，
还得往前往前，
爬着这一条道——
瘦瘦的白白的一线！
看来天已经到了边；
可是不料这条道
又从那山背往下蜒，
这道永远完不了！
看著，这悠悠的无穷尽的人生的道上永远，永远悠悠的无穷尽的爬著一个倦极了的短腿的老头！你们在沙漠中或是在平原上旅行过的格外可以觉出这诗里疲倦的压迫的意味。原是的；所有的人情滤成了渣，所有的理想踩成了泥，所有的希望焙成了灰，剩下的人生还不是一个干枯的单调的沙漠似的东西？
不，哈提绝对不能和这（在他看来）到处矛盾的人生妥协：
O Life with the sad seared face，
I weary of seeing thee！——
…
...The eternal question of what life was，
And why we were there， and by those strange laws
That which mattered most could not be.
他厌死了这世界这活；在这绝望中唯一的报复，唯一的消遣，在他是不断的来“崛强的疑问”这人生的现象。至少他坚持他的把现实认一个彻底的分明的态度：人生前途即使万一有希冀，也得从这一点做起：
If 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 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这回生命他真的逢著了一个对头，冷的，辣的，崛强的，够格儿的。他有不得一个漏洞，有不得一条裂缝：这位悲观的预言家有的是半空中巨鹫的神睛，什么草堆里微细的消息都逃不过他的尖锐的凝视。哈提的咒诅是可怕的，你听着：
"...We are too old in apathy！
Mankind shall cease —So let it be."
I said to Love.
在文学里我不知道有更恶毒更难受的一个“人物”比之哈提那名著《玖德》里的孩子“时间爸爸”（“Father Time”）他一开口就咒诅生，临了谋害了他异母的兄弟们自己也跟着吊死！这“时间爸爸”是老头自己的化身：他生下来就是老的，比老槐树上长的疤节还老；生下来就是冷的，比北冰洋头顶的星光还冷，真的哈提那老头是一个异象，即使不是怪象：不说他的思想，单看他那样儿，也就够你诧异，你看了他那老相你会心里疑问他曾经有过年轻的那一天！在他的思想里，在他设想的境地与观察到的现实里，人生仿佛是叫一种最严密的逻辑的镣铐给带住了，再没有松动，躲闪，逃遁的余地；“你这丑东西你来干什么的”！他自己站在一旁厉声的责问著。
他真的只要死：他从来没有要活过；他说他爹娘当初要是在他未出世前征求他的同意他一定无条件的拒绝。他始终是这态度；在最近这集子里他连他自己的墓志铭都给做起了，我们来看看——
(1)Epitaph On a Pessimist
I'm Smith of Stoke， aged sixty—old，
I've lived without a dame from youth—time on；
And would to God
My， dad had done the same.
一个悲观人坟上的刻字
我是司笃克的司密斯，年纪六十，
我这辈子从年青到老苍，
不曾有过女人；要是那够多合式，——
要是我爸爸当初一样的不上当。
还有一个——
(2)Cynic's Epitaph
A race with the sun as he downed
I ran at evetide，
Intent who should first galn the ground
And there hide.
He beat me by some minutes then，
But I triumphed anon，
For when he'dto rise up again
I stayed on.
一个厌世人的墓志铭
太阳往西边落
我跟著他赛跑。
看谁先赶下地
到地里去躲好。
那时他赶上我前，
但胜利还是我的
因为他还得出现，
我从此躲在地底。
老头他倒放心一回死了不会再投胎！
我再引一首我看了饭都吃不下的——
The Sexton at Longpuddle
He passes down the church yard track
On his way to toll the bell；
And stops， and looks at the graves around，
And notes each finished and greening mound
Can placently，
As their shaper he，
And one who can do it well.
And with a prosperous sense of his doing，
Thinks he'll not lack
Plenty such work in the long onsuing Futurity，
For People will always die，
And he will always be nigh
To shape their cell.
我再没有勇气翻，诗里的意思是一个包做坟打丧钟的在墓园里走着欣欣的揣摩他自己的成绩，看一个个圆圆的坟全长了青草；他心想这辈子不愁没工作做因为下去人总得死，死了就有他来替他们经营长眠的地窟。真怪这老头，他每回想到死想到坟真像是觅到了安慰似的津津有味，一面他对生对现世绝对拒绝调和，尽他老惫的力量（那也就够凶）！使劲拉破它们的外貌正像一个妒疯了的太太下毒手毁她男子的情人的脸子似的！运命真恶作剧！哈提他且不死哪。我看他至少还有二十年活！
载北京《晨报副刊·诗镌》第8期（1926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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