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脚步，把花放到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是最动人的笑容。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可也不想马上离开，就干脆坐在墓碑旁的石阶上，随便看看眼前的风景，风吹得我有些冷，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察觉到。
小忆已经离开半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看她。之前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自己心里难受，怕自己会哭，怕自己愧疚得想扇自己巴掌，怕她会怨我。
小忆在那个初雪落下的夜晚出了事后，肇事司机小萱便被带走了，虽然这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可小萱也有逃避不掉的责任，但从小萱被拘捕那一天起，她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歇斯底里，比我见过她最糟糕的状况还要糟糕，甚至出现了自杀的倾向，最后经医生鉴定，小萱已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被送到了当地的疗养院，后来又经过她家人的协商，调送回了北京继续治疗。
我去看过一次小萱，过程很不容易，需要很多道的手续，见到她之前我先见到了负责给她治疗的医生，医生说小萱的状况很不好，连家里的人都经常不记得，但偶尔又出奇的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的。
医生把我带到了疗养院的花园里，用手指了指远处一个穿着条纹衣服的身影。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小萱正坐在草地的长椅上看天，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看我，只是一瞬间，我就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认得我，可是她并没有显得多激动，只是淡淡地冲我笑了笑。
“你终于来看我啦。”她轻声地说道。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说：“我其实很开心，但是我刚吃了药，浑身没劲，你不会怪我吧？”
我说：“没关系的，不怪你。”
她就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说：“这里好无聊啊，整天都面对一些怪人。”
她说：“我晚上总睡不着，我害怕。”
她说：“医生总是逼我吃药，有时还打针。”
她说：“你能带我出去吗？我还想和你看海。”
她说：“陈克，我好想你。”
我的鼻子发酸，忍住不让自己哭，我把头扭到一边去，张了张嘴巴，想要说：“小萱你好好的，等病好了我就带你走，你想去哪都行，你喜欢看海我们就住在海边，你干什么我都依着你……”可我又不想骗她，我知道她好不了了，我知道从前那个小萱走远了，那个凡事为我着想，凡事依着我，喜欢和我斗嘴，喜欢听我讲故事的小萱再也回不来了。我又想起和小萱初识的那个雪夜，我躺在雪地上，她来到我身边道：“怎么躺在这里？上车吧，送你回家。”你知道吗小萱，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我会选择拒绝你，不上你的车，那样的话我们的人生轨迹就会错开，那样的话如今的你应该还是原来的你。小萱，我恨我自己。
小萱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轻轻地把她的身体放下，让她枕在我的腿上，这样她会舒服一点。小萱那一觉很长，睡了一个下午，我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个下午。小萱，你安心地睡吧，我不会叫醒你的，你醒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知道不够还你对我的好，但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小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揉着眼睛道：“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你腿都麻了吧？”
我摇了摇头，小萱就说你得走了，我们这要锁大门了。说着就往门外送我，到了门外我说下次有时间还来看你，她说好的，又伸出双手来说抱抱，我抱住她瘦小的身体，都能感到骨骼的凸起，像是一把心酸的往事。
我松开她后转身要走，她却突然说道：“陈克，有件事还是想告诉你。”
我站在原地等她说，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道：“撞死小忆那件事情，所有人都以为是交通意外，其实，我是故意的。”
她说完就眨着眼睛，那么单纯又无辜地看着我，我们中间隔着一扇黑色的铁门，没有乌鸦落在上面。
那天我在小忆的墓碑旁边坐了很久很久，被风一吹就想起了很多往事，但也不再忧伤，不再难过，转了一大圈后，我终于能够平静地待在她的身旁，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我想，这应该就是爱情本来的样子，当我们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在经历过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青春和稀里糊涂的事情，以及浓烈荒唐的爱情后，终究还是学会了平和与平淡，就如同往后更加漫长的与岁月相伴的日子一样，当多少个年头从掌纹中划过后，都变成了笑谈。也会在某些特别的时段想起一些人，给过的温暖，收回去的柔情，结局都是，不了了之。
从墓园离开后，我接到了尚昆的电话，他说他媳妇生了，是个男孩，我急忙赶去医院，其实这才是我这次回老家来的主要原因。
另外，易铭在南方也有消息了，虽然还是四处躲藏，但小韵跑去了那边找他，这应该也是一个好消息。
看来，生活又开始向我们垂青了。
在老家待了一周，我又回到了北京，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的，虽然有些无聊，但我喜欢这样有规律的生活，身边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难免寂寞，可又懒得去结交新朋友，总觉得心里没位置装新人了，也就渐渐习惯了独处的生活。
那天下班走在路上，经过一个很宽的路口，遇上红灯，就站在那里等着，越过一整条街，在路对面同样等待的人群里，似乎看见了小忆的身影，她身边站着小萱、小韵、易铭、尚昆还有昆。绿灯亮了，他们一同朝我走来，带着曾经所有的往昔和回忆，那些不停更迭的气候，闪亮忧愁的日子，哭过闹过的昼夜。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伸出双手想要一一拥抱他们，可是他们却对我视而不见，接连擦着我的肩膀走过去，我大声地呼喊，他们也不停留。我就那么毫无办法地看着他们走远，汇入拥挤的人潮。
我想，我明白了，面对人生和爱情，我们都是站在路口的那个人，在等待来路上的人时也在目送着远去的人，没有谁能够为谁永远地停留，包括我们自己，绿灯亮了，就得走了。
现在，我也该继续往前走了。
“快过去啊！”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就看见了她。
“好久不见啊，你还在教游泳吗？”我问道。
“是啊，不然还能干吗？”她笑着回答。“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她问道。
“发生了很多事。”我老实地回答。
“精彩吗？我真想听听。”她期待地看着我，于是我们便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我第一句话便是，“我失恋了。”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等我把整个故事都说完，她盯着我好奇地看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故事并不完全是真的，你总是在美化自己，就拿我和你的那一段来说，结尾其实并不是在郊区我拿着小石块把你打走了，而是你在半路就发火把我赶下了车。”
我笑着摇了摇脑袋道：“可能是我记错了，你也知道，都过去挺久的了。”
“并不是吧？”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不去看她的眼睛。
“结局是你编的吧？”她咄咄逼人。
“好吧，我是美化了自己也美化了结局。”我抬起头看着她道，“其实易铭在南方被赌球的抓到了，剁掉了一只手；小韵扫黄被抓了；昆难产死了，尚昆抱着婴儿跳河了；小忆是我开车撞死的，小萱替我顶了罪，所以我才能坐在这里和你喝咖啡。”
说完这番话，我们在昏暗的咖啡馆里四目相对了很久，她突然就笑了，起身道：“别闹了，咱们走吧。”
“你怕啦？”
“怕什么？”
“怕故事还没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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