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发清瘦了,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我真怕一个抓不住,她就飘到天上去。她拍拍我的手,说放心,你是我的心坎儿,我放不下呢。我是她的心坎儿,她过不去,要不早些年,或许就走了。她爱到处走,哪儿都没禁忌似的,腕子上有深深的疤痕,不止一道。有段时间她抑郁上了,要吃药,偏我不知道。我还一直以为她的事儿我都知道呢。
改天罗家平外甥给我打电话,说蓉姨,你快过来劝劝,我姨死活要出院。我一惊,屁颠颠跑到医院,见罗家平坐在病床上挂着个脸子,俩外甥低头站在边上。
“怎么那么闹呢?出什么院哪?”我把包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
“住这儿我不舒服。”罗家平往里让让,给我空出地方。
“住家里你倒是舒服了,身上的病谁给你治呀?”我劝。
“住这儿也是瞎耽误工夫,我的病我知道。”她不为所动。
“怎么瞎耽误工夫呢,医院不就是病人住的地儿吗?”
“住完了再往殡仪馆送,不一回事儿吗?”
殊途同归这意思我懂,我说不过她,她从小主意就比我大,但这回外甥们坚决不同意。他们跪下来求她,别太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她那么轻贱自己,也轻贱了他们的孝心。我叹口气,劝她给外甥们一个机会,这辈子也许就这么一回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嗓子眼儿发紧,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她就继续留在医院里,一直到七月,坎拐棒子都开了花。她的头发都掉光了,眉毛也疏淡得只见隐隐约约的一道,乍看像个光溜的鸡蛋。但见我还笑。那种平平静静优优柔柔的笑。她好像四十年不到就把人家八十年的日子都过完了,雍容得像个老太太。只是病痛越发歹毒地折磨着她,时常发烧,身子也浮肿,瘦得不明显了,倒有点少女时候的体态。
“还有一年,妞妞爸爸就回来了吧?”她问我。
“八个月。”我说。
“到时候代我向他问好。”
“你自己说。”
“我等不到了。”
“怎么就等不到了?”
明知道日子不多,我还是忍不住跟她拌嘴。她也不以为意,虚弱地笑笑。我的两条胳膊肘子痒得不行,只好拼命地抓,她说你别老抓,都出血了。我说不抓哪行呢?我都恨不得把它们剁了。怎么就治不好呢?谁知道,神经性皮炎,发神经吧。
七月,一地合欢。直到她住进重症监护室,我轻易见不上她的面了,才有时间仔细地想一件事。我什么时候得上神经性皮炎的?到底是哪一年夏天?是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年,还是她第一次跟我说粉扇的那年?我忽然觉得记忆很不靠谱,我第一次见她,明明是九月,在开学不久的市二中西三层女厕里;而她第一次和我说起粉扇的时候,是五月,那天我临阵退缩,放她一个人去远游。那么坎拐棒子怎么会开花呢?我怎么会说痒就痒起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人说痒是轻微的痛,我的痒却撕心裂肺,一不小心就成为肘腋之患。这痒是终生的诅咒,只能绵延到地老天荒。那天,她从重症监护室里被推出来,浮肿的眼皮微微闭合,她睡得那么平静,那么美丽,像是睡在一朵白云里,我慢慢俯下身,把一个颤抖的吻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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