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母亲的咳嗽惊醒了窗外的树叶。我看见房屋旁边那棵枫桦树的叶子开始下雨般地落在墙头。瓦灰的墙头立刻就淌过一串金色的音符。

    她卧床已久了。这许多天她的眼睛一直闪现着少女般的梦幻情调。她每天除了有心情吩咐我去坛中给她取一杯草莓酒外她对我再就没有了多余的语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启程日期就压在她的枕下。

    九月迫在眼前了，我已经听见小鸟遥遥地歌唱了。我不知道她所热恋的草莓酒是否可以在最近的几天使她复苏。她的气色并不难看，她说话的声音也不虚弱，她只不过是像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一进入了森林，就忍不住躺下去，睡下去了。

    我昼夜守护着她。我同她一样依靠坛中的草莓酒去支持着精神和身体。此时夕阳已经消失，秋夜正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漫漫地濡湿了我的脚面。我和她都喝了过量的草莓酒，我们同样微微地醉了。

    我来到一条人影幢幢的灰白的路上。我看不到路的尽头，那条路好像没有尽头。那时天非常虚空，我看不见本属黑暗之灵光的星星、月亮之类的东西，闻不到它们金色的肉体所散发的那种欲望的芬芳。我只感觉到我身边有一群一群人蜂拥而过，他们垂着头，走得很有秩序，又一律没有声音，好像一团团云彩在悠闲地流浪。

    喂，姑娘，你愣站着干什么？你父亲就在前面的一家酒馆。

    有一个人影在路上停顿了一下。他侧身对着我，他的面孔和他的背景一样模糊。他的声音不是经过我的耳膜进入头脑的，他的声音是直接进入我的心脏的，我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一股温暖的痛感涌遍全身，我多想哭。

    有雪的日子，炉膛里的火苗总是活跃的。母亲站在锅台那儿烙饼，父亲就像少年一样举个酒盅在旁边说笑着什么。他常常打趣母亲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并且老是调侃母亲年轻时快乐的过于丰满而现在却变得疲倦了的胸脯。我和姊妹们在里屋窗前看雪，常常被他们的笑声搅扰了那平静。母亲通常是提着那个烙饼用的黑黑的锅铲红光满面地走进里屋，动作敏捷地去箱子里折腾她年轻时穿过的那些胸围很大的旧衣裳，硬是把它们套在我和姐姐身上。我们充实而挺拔地使衣裳在我们身上显出吃力的样子时，母亲便像欣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满意地站在旁边看，而当那衣裳的纽扣因为不吃劳苦而“嘭”地坠掉在地的时候，父亲的笑声就变得格外热情了。

    他们骚扰完我们，就形影相随地离开我们。我们又会听见相隔的房间里传来他们温存的、梦呓的、遥远的声音，那种声音像雪花一样柔婉而苍茫。

    我要去见父亲了，这是一个多么漫长又多么亲切的念头。它使我的欲望的冲动变得更加明朗。我加入到飞快流动着的没有声音的人流中，我觉得自己的脚步显得格外轻盈和舒展，有一种酒醉后的超然。

    曾经有过无数的黑夜，不过那是有星光照耀的黑夜。我守在路口，看着一条细长的山路像蛇一样弯曲着，看着星光碎裂在它身上所隐现出的那些斑斑驳驳的花纹。我在等待父亲归来。只要是很晚很晚的时刻他还未归，他就一定是去酒馆了。酒馆里有他许许多多的朋友。那些人和父亲一样喜欢大着嗓门说话。只要是过了晚饭时辰院落里还没有爸爸的咳嗽声，母亲就早早地沏好一杯浓茶放到窗台上预备给父亲解酒。这个时刻我就会从母亲的眼光中感觉到一种吩咐，我知道我应该去路口等待父亲归来。因为父亲有好几次醉酒迷路。有一次他竟走进了深秋的森林，睡在了一片胖墩墩的蘑菇圈中。第二天母亲的眼睛因为苦思冥想和担惊受怕而布满血丝的时候，他却穿着背心短裤回来了。他把长裤的裤脚用草扎死，里面装满了蘑菇。然后他让那条长裤骑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胳膊还挽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可以想见他的上衣里也装满了蘑菇，而窗台上隔夜的凉茶也就成为他最喜爱的早餐了。

    我走到酒馆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到来。我发现酒馆里因为灰暗而显得很温暖。那里没有任何一盏灯，所有的脚步都是无声的。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正围着一张灰白的桌子自在地喝酒，喝酒也是无声的。

    姑娘，你走得太慢了，我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影子对我说话。我分辨出这是刚才我踌躇在路上时，指点我来酒馆的那个人。他的面孔虽然与我近在咫尺，但我却觉得格外遥远，因而我分辨不清他的五官。我寻着他施放的声音这条长线走下去，在声音的极端发现了一条马鞭，我联想起多年前一个车老板赶着受惊的马经过峡谷的片断。那个时刻峡谷和马车所负载的一切仿佛都断裂了，湮灭了。

    他递给我一杯酒。那杯酒在被我接过的一刻曾经燃烧了一下，那种燃烧的光芒使得我周围的身影猝然消失，我看见杯子像是一块透明的骨头，而那里面燃烧的酒，则像鲜血一样红润。但这种光芒很快消失了，我的眼前重新灰暗起来，那些消失的人影又纷纷重现在桌旁。我把杯子放在唇边，我觉得杯子的边缘凉爽而光滑，不像是曾经燃烧的器皿，我倾斜杯子，结果什么也没喝到，那里面分明已经干了。

    你的手不要再碰那个杯子，你糟蹋了一杯多么好的草莓酒。

    我听到了责怪。责怪附在我的眼角，使那里涌出一片湿意。

    我想离开这家酒馆，可我多么盼望一双熟悉的眼睛把我照亮。我必须埋下头，我埋下头的时候忽然觉得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徐徐地从我脚下升起，冉冉地爬上我的脖颈。接着，我觉得一双坚实的大手异常温暖地抓住我的手，那种久违的温暖令我战栗。

    多年不见了，爸爸多么想你。他用手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想说出许多许多积郁已久的情话，可我唯有哽咽。

    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就忘了爸爸了？他开始打趣我，并且召唤别人递来一把椅子放在我旁边。

    怎能忘了您……爸爸……我抽泣了。

    你母亲好吗？

    她好像是病了，已经卧床许久了，她的头发全白了。她仍然习惯于晚上沏好一杯浓茶把它摆在窗台上，然后站在窗前看着我们家的小院。

    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喝那茶呢？你母亲她是个开朗的人啊。

    我想她是在等你回来吧，她一直认为你会回来的。

    哦……父亲呻吟着，我看见他的眼泪正滑向脸颊，他的脸颊犹如两片对称的旗帜，辉煌的旗帜，在无风的季节中沉默着。

    我预感到父亲要做什么事情。

    他拉起我的手，我马上就随着他飘出酒馆。他的手温让我舒畅和惬意。外面的路仍然灰白无比，许许多多的人影在那上面无声地晃动。父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被他实实在在地拥有着。

    我们越走上前人流也就越寥落，我丧失了所有的方位感。父亲带我走上一条长满头发的柔软的小路。我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独特的芳香，这芳香像掌声一样朝我迎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受到了隆重的欢迎。

    夏天朝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股浓浓的森林中的野草莓的气息就袅袅飘来。我和姊妹们在夜晚睡觉的时候也常常敞开窗口，我们闻着草莓的芳香入睡，总要有美妙的好梦出现。

    我再也没有发现过世界上有任何女人能像母亲一样地热恋草莓。我家园子的垄台上后来越来越多地涌现出她从山上移植过来的草莓秧。一到草莓成熟的季节，她的脸色和嘴唇就格外红润。只要这个季节里父亲休班，那么他们一定要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双双挽着篮子走进森林，而我和姊妹们则像奸细一样远远地跟踪他们。但他们总是老练地摆脱掉我们，我们常常无奈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走向一片绚丽的色彩中。这样的日子如果不到晚霞落魄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他们回来时头发里就夹满了树叶，母亲的眼神显得格外清亮和温情。她和父亲身上都有一股浓郁的草莓香气，可以想见他们曾在生长草莓的地方躺过的情景。而我和姊妹们一哄而上，抢过他们手中的篮子，把头埋在里面直吃得不知该怎样张口。我们就像疲倦的小狗一样满意地瘫在地上，看着父母忙忙碌碌地为我们操劳晚饭。

    你闻到什么香味了吗？

    草莓——多么芬芳的草莓！我惊叫。

    父亲平静地告诉我，我们分别的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独居着种植草莓。每年收获的草莓都被酒馆的老板给包揽了，老板用草莓酿酒，使得酒馆的生意盛况空前。

    我告诉父亲，刚才在酒馆里，本来有一杯多么芳香的草莓酒，可是因为我的手接触了杯子，便使得那里燃烧出一片金色的光焰，草莓酒为此付之一炬。

    不要伤心，爸爸让你看一看比草莓酒更好看的东西。

    父亲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我极目远眺，发现遥远的那一边隐隐浮游出一个不太实际的苍蓝的人体。这人体像大鹏鸟一样张着手臂朝生长草莓的地方飞翔过来，并且那苍蓝的色调正徐徐地变得亮堂起来。我很快察觉苍蓝已经被几条灿烂的金线所缠绕，勃发出一片幽深而神秘的色调。接着，人体离我越来越近，我突然发现那人体的姿态酷似父亲年轻时在原野上奔跑时的一张照片的情景。我正惊诧着，那人体却猝然破碎，我被一片浓烈的金色刺疼了双眼。我看见人体已经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球体，这球体像太阳一样明亮。我的眼前展现出一大片鲜明的草莓，那些草莓果实充盈，硕大无比，此起彼伏地依靠在一起，犹如一望无际的镶嵌着红色玛瑙的沙地。我感觉到无数颗草莓正光着圆圆的脑袋醉态十足地飘进我的心扉，我躺倒在这片草莓地上，我感觉到芳香正透过我的脊背爬上我的胸脯，我的头发正飘扬着这最后一季的美酒醇香。此时那碧绿的草莓秧，也因这如潮汹涌的金色而明丽得如一顶顶金灿灿的草帽。

    我感觉肉体已经被溶化，我知道永恒正沿着眉梢爬上我的额头。

    母亲常常对我说，金色的小鸟就要一群一群地出现了。山的那一边雪也要化尽了，金色的小鸟就要一群一群地来我们的房屋唱歌了。母亲还对我说，那些金色的落叶爬满墙头的时候，你父亲就会来开我们的屋门。屋门不上锁，从你父亲走后就一直不上锁，这样他回来时多么方便。

    我此刻多想把母亲的情话转达给这一片嘹亮的生长草莓的地方，可我发现金光正一缕缕返回天际，那一片生动的草莓也由橙红转为深紫。

    我重新为灰暗所笼罩。

    我寻不见父亲，但我在隐隐约约、若有所失地走回酒馆。

    那些影子还在围着桌子喝酒，我重新坐在椅子上，我找不见父亲，但我发现刚才父亲唤人搬来的那把椅子正依靠着我。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为我所熟悉的声音说：你父亲他自己刚才把自己一年的收成都糟蹋了。那是一片多么好的草莓园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父亲消失后，我曾经看到过一片从未见过的草莓园，金灿灿的草莓园。

    你父亲为了让你看那片园子，他施放了他身上所有的光亮，熟透的草莓一见光就会腐烂。那个影子提示我。

    父亲常说，草根腐烂的地方最容易长蘑菇。有一年我们全家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找到了一片像星星一样稠密的蘑菇，这些蘑菇把我们家一冬的腌菜都解决了。我从那时起就对“腐烂”怀有莫名的温情。

    草莓腐烂之后，便也有了美酒了罢，我说。

    美……哦，你不去想受伤的父亲，却只念着美酒。

    父亲怎么会受伤，但父亲却实在地消失了。

    灯光从屋子里消失后，有很长时间我的眼睛都不习惯于黑暗。这时候我能清晰地分辨出蚊子叫嚷的方向。蚊子通常是先从烫印着星光的窗棂上飞起，然后嗡嗡地叫着穿过屋内空地，热闹非凡地飞到我们睡觉的地方。蚊子们的叫声在父母合用的被窝那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他们老是窸窸窣窣地动着，使蚊子很难大胆地在他们身上落脚，这样，倒霉的便是我和姊妹了。我们常常被蚊子叮得咿咿呀呀怪叫，父母听到我们的怪叫声便会骂：“该死的蚊子，还不快滚开！”这时我便要吵着开灯，因为蚊子在黑暗中很难捉到的，蚊子惧怕光明。

    但父母总是慌张地命令我不许开灯，他们说习惯于黑暗之后再重见光明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我便趁机讲条件，让他们为我讲一个故事，他们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并且心不在焉地讲着子虚乌有的故事，红的讲成了白的，扁的说成了圆的，直把我听得晕晕乎乎，在糊涂中沉沉入睡。

    我现在已经习惯于黑暗，我也习惯于在黑暗中产生芳香的睡眠。我又在芳香的睡眠中重温了那片灿烂的草莓园，并且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软绵绵地沉浸在酒中。我看见瓦灰的墙头爬满了金色的落叶，落叶上有脚印的痕迹，因而风中的黄叶发出疼痛的叫声。我看见家中窗台上那杯预备醒酒的凉茶已经不再古老。

    我感觉我旁边的那把椅子微微动了一下，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望去，我只看到一个影子的大致轮廓。那个轮廓虽然朦胧，但又为我所熟悉。

    我听别人说，你最近要外出上学，你能告诉爸爸你去上什么学么？

    爸爸，我要去上大学，可母亲却在病中，我在犹豫是否该去如期报到……

    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梦呓般的满足的叫声，接着我发现那影子的轮廓裹着一团白气袅袅地消失了。我旁边的椅子在疼痛中颤动不已。酒桌上那些喝酒的人影纷纷消失，只是有一个声音在重现：你不要去追你的父亲，他一生从未上过大学，他听说你上了大学了，所以他就出去哭去了……

    我的脸颊湿漉漉的，像是感染了盛夏清晨的露水，那清新和滋润鲜明极了。

    母亲的叫声把我拉入另一种境界。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头发银白皎洁，好像枕头那儿落着一片雪花。她在问询我墙头上的金色落叶是否落着脚印。我跑出屋子，在初秋的月下察看墙头，我发现了熟悉的脚印。我跑回屋子，告诉她脚印已经留在墙头，并且院落里也脚印重重。母亲微微地笑了，她告诉我说你父亲回来了。

    她微妙地咳嗽了一声，我刚要为她捶背，她却示意我打开窗户。

    我打开窗户，我感觉有微风袭来，母亲说，你要好好看家，饿了就学会自己做饭，我和你爸爸去山上采草莓去了。

    我听见遥远的森林中传来了草莓那猩红的果实纷纷坠地的声音，接着，我们从这个敞开的窗口闻到了一股像鲜血一样醒目的草莓气息，母亲就伴着这气息去漫游遥远的森林了。

    我用草莓酒为她最后一次洗了脸面，然后我用一块宁静的白布把她裹好。我一个人坐在门上，看苍天上那轮永恒的月亮。

    金色的小鸟就要一群一群地飞米了，一群一群地飞来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2期

    点评

    迟子建的笔调总是这样饱含温情，即便是叙述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总是带着温度和暖色。《重温草莓》讲述了母亲在生命最后阶段的时光，母亲执着地坚持着喝草莓酒的习惯，尽管它的滋补功能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但是草莓连接着我们家的过往时光，那时光美好而欢快，父母的爱情、家庭的温馨都与草莓有关，在某种程度上，草莓是我们家庭的幸运物和某种象征。通过草莓，我“找”到了父亲，父亲已远离我们多年，他说他一直在一个地方独居、种植草莓，还让我看到了一大片闪光的草莓园，我们父女在这虚幻的时光里得以重温亲情。而母亲，通过草莓，听到了父亲的召唤，她循声而去，随着父亲去漫游浩瀚的森林了。母亲走了，与父亲一道走向了大山深处，那里有他们的爱情和秘密，有漫山遍野的草莓包裹着他们，他们会过得很幸福。迟子建通过草莓这样一个点勾连出了一个温馨温暖的家庭，这家庭和谐快乐。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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