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紫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彭荆风

    粮店从什么时候起又要排长队买米买油了呢?

    虽然排队的多是生活在底层、习惯于逆来顺受的平民百姓,但他们还是一脸怨气。长时间排队固然磨人,最难忍受的还是买来的都是些陈仓米,这种米一下锅就成了碎粒,还散发出一种霉味。

    这地方本来是个鱼米之乡,只是由于地方长官的无能,如今却成了个缺粮“户”,靠外地调拨,人家当然只给些陈年旧米。

    不过麦兴旺是个颇有权势的官,一年四季都吃的是好米好面。他特别喜欢用那色如玫瑰的紫米来煮饭熬粥。

    这种紫米,据说就是《红楼梦》里,黑山乌庄头送进贾府的那种“御田胭脂米”。

    贾府虽显赫,一年也不过得到两担。大观园里老爷、太太、公子、小姐那么多,恐怕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紫米呢!

    而我们麦兴旺主任因为位高权重,每到秋后,下边的人就会送上一两吨来,他除了留下自己家吃外,还要用来孝敬比他地位更高的官们。

    中医名家研究过这种紫米,认为可以健脾益肾大补元气,长期食用可以防衰抗老。

    这话看来不假,麦兴旺虽然已五十多岁,却仍然是那么精力旺盛地周旋于官场,连续打倒两个对手爬到现在这个管人管财管着许多大小单位的位置。

    每天进餐时,他端起盛在细瓷碗里的紫米饭时,就会产生一种亢奋的食欲,色香味俱全,他怎能不多吃一点。

    那年机关精简整编,四个大机关要并成一个。四个单位的大头头留哪一个呢?讲资历、论工作能力,再加上年轻化的条件,四个人都不相上下,这使上级党委颇感为难,讨论再三只好派一名领导带着工作组来考察。

    那三个单位的头头面临不进则退往干休所,前程就此打住的处境,一个个都在上级领导面前尽力表白自己如何能干,同时又攻击另外三个大单位的头头如何如何有问题,你攻我我告你,弄得互相都是伤痕满身,那位带工作组来的上级领导听了直皱眉头。

    到了麦兴旺这里。他避而不谈那三个单位头头的好坏,只是专说在改革形势下,他们这些单位精简整编的必要性,他是怎么做下属的思想工作,怎么达到变而不乱,在国家财政困难的情况下,他怎么抓了副业生产,让群众改善生活。他还特别提到他依靠农业科研人员扩大生产了一种过去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吃到的紫米,这种米将来还可出口换外汇……

    这天宴请上级领导和工作组的“便宴”,就是紫米宴。

    酒是用紫米酿制的,既有白酒的浓郁醇香,又有果类酒的柔和甜味,特别是倾入那个水晶般的高脚杯中,色泽如胭脂,真令人目眩。

    菜有紫米炖全鸭,把紫米塞在鸭腹中,加香菇、虫草、百合等炖出来,真是其鲜无比,还有紫米粉蒸牛肉、紫米醪糟腌鱼、紫米八宝饭、紫米炸春卷、紫米小锅汤团、紫米冰糕、紫米……

    带工作组来的这位领导虽然走南闯北赴过不少酒宴,还没遇见过这特殊的紫米宴呢!

    这顿“便宴”当然是气氛极其融洽,从一就坐起,大家的话题就围着紫米转,盛赞这紫米香,这紫米颜色好,这紫米补人,也夸奖麦兴旺是能人有改革精神……

    碰杯、敬酒、再敬酒、再碰杯。这个工作组从上至下越来越对麦兴旺感兴趣,觉得他比那三个只会相互攻击的单位头头水平高多了!

    酒酣菜饱,带工作组来的成部长终于表态了:“老麦,你很能干,有你在,我看能把工作抓好!”那些随员也一个个点头称是。

    话外之音,麦兴旺当然明白,忙又给工作组全体成员敬了三杯紫米酒。喝得一个个酩酊大醉,尽欢而散。

    工作组回到宾馆时,才发现每个人房间的壁橱里都摆着一大袋紫米、一箱紫米酒。

    这个麦兴旺呀真是会做人。

    定了,就这样定了,合并后就让他来干。

    工作组的大小官员们一边打着香甜的饱嗝,一边这样想。

    “怎么样?”麦兴旺醉得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他老婆关切地问他。

    “没问题。我那紫米宴可是所向无敌,那三个蠢东西拼命攻击我,呸!他们是我的对手?”他很得意,把那双长腿伸开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你不要大意。人家也会请客、送礼。”他老婆说。

    “我打听了,他们没有这样干,只想表白自己能干、廉洁,娘的,真蠢,那有屁用!”

    他酒意上升,觉得那客厅的顶灯也迷幻地变成了一团紫色。

    “你可不能退。怎么也要熬到老三当上他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你一退下来就没人肯帮忙了,你看那个王部长……”

    老婆又唠叨开了。这些日子,她唯恐麦兴旺竞争不过那三个单位的头头,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丝呢!

    麦兴旺已经听够了这种唠叨,但又不敢对夫人发脾气,她可是雌威压人。只好说:“这还消说,A首长、B部长、C首长那里我也准备好了,每人送一箱紫米酒、两袋紫米。”

    夫人也似乎看到了那几位首长收下礼物时的满意笑容,这才略微放心。

    他急于摆脱使他腻烦的老婆,好清静歇息一下,就说:“今晚有内部电影《乱世佳人》,你不去看?”

    夫人特别喜欢看美国片,就忙着去梳头擦粉换衣衫要小车。临走时,又从冰箱里端出了一盘冰冻紫米糕给他解酒。

    他累了,半躺在沙发上抽烟。烟雾中身心的疲困在逐渐缓解,脑袋又从麻痹状态中恢复了活力,思索着下一步怎么办。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他懒得动弹。事前没有电话联系,他一般不在家里接待人。

    门外的人停了一下又轻轻敲起门来,还轻声叫着:“麦主任!”

    是个女人!

    他对女人一向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漂亮女人面前那威严的官态都会消失殆尽,显得极其平易近人。

    他打开门,进来的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这女人很会保养也很会打扮,皮肤洁白却穿了件黑色连衣裙,裸露的颈脖上挂了串金项链,衬托得她既端庄又暗含性感。

    他眼前一亮,忙亲切地让座。他认得这妇人是他手下一个年轻打字员的母亲。年轻时,他还和她跳过几次舞呢!那时她就是个娇媚的女人,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迷人。

    他就是看她的面子,不,看在她还那么美丽的分上,录用了她那十七岁的女儿。

    今夜她找上门来,又有什么事?

    她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下,那丰满的胸脯在薄薄的黑绸衫里微微颤动。

    他像又灌了几盅紫米酒似的,刚平静的血液又在沸腾骚动。出神地盯着她。

    她微微一笑。那嘴唇还淡淡地涂了一层唇膏呢!

    自己的老婆虽然姿色也不差,但从风度从皮肤的细腻都不能和面前这个女人比,从前,自己怎么没把她弄上手呢?这真是错过良机。

    他摸着自己微秃的脑袋几乎要叹出声来。

    “请来这边吃紫米糕。”他为了把这女人从对面沙发上引到自己身边来,特意端起那盘还没有吃过的紫米糕向她表示了一个客气的动作。

    她环顾四周,迟疑地问:“你爱人呢?”

    “看电影去了,全都是些电影迷。她们出去了也好,我一个人还安静些。”他故意说。

    她这才缓缓移身过来,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也不去动那盘紫米糕。而是用一种半恭敬半亲热的语气说:“麦主任,我又要来求你了!”

    他听着,鼻子却在深深吸吮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异香味。

    她又说:“我家小英想去住学,你帮个忙吧!”

    “当打字员很好嘛!”他说。

    “总不能老是当打字员呀!再打两年,眼睛都坏了,还得让她学门技术,她想学医……”

    “难呀!”他摇摇头。这是实话。这些日子听说机关要合并,人员要裁减,不少年轻人都在求他帮助住学或另谋职业。几乎每个人都有来头,怎能只帮这个的忙,不帮那个的忙?

    “麦主任,这点小事还会为难你吗?”她改用奉承的语气。

    “我们这几个机关要合并,哪个来主持工作还没定呢!”他说。

    她想,就是怕你下台,我才连夜赶来求你呀!但,嘴里还是说:“就是山摇地动,也动不了你呀!人家都说,你能干有魄力,上级很器重你,单位合并后,还得由你管事。”

    这全是吉祥话,真让他听了高兴。但,他还是说了句:“过两个月完全定下来了,我再送她去住学吧!”

    她急了,身子也斜歪了过来:“麦主任,下个月就要开学,怎么能等呀!”

    “哦!这么急?”他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显得更为妩媚。

    “麦主任,这可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啊!”她哀求地说“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我不会忘了你。”

    “是真心话?”他用调情的口吻说。

    “我还会哄你?”她含笑地说。

    “好、好……”他很高兴。

    她知道他是没有好处不肯帮忙的人,就把身子略微倾过来,轻声说:“麦主任,我准备了几瓶茅台,今晚怕人多,没拿来,二天,我再……”

    “你我何必客气。”他说。却趁势摸了一下她那丰满的胸脯。

    她惊得忙往后缩。

    “你越来越漂亮了。”他见她没有发怒,也胆大了。

    她想走又不敢走,事还没办成呢,只说:“麦主任……”他听来声音是这么动人。

    那紫米酒又在体内流窜,激发着一种热力,冲击着他的情欲。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那丰腴的手臂:“你怕什么?”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不要这样,别人会笑话。”似乎想把麦兴旺的手挪开。麦兴旺却趁机把她那只丰腴白净的手也抓住,一把搂住她往这边拉。

    “天哪!你不能这样。”她在挣扎却不用力。

    “不要怕。这里没有人。”他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答应我,明天我就送她去住学。”

    她早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那饥渴的神态。她可不怕好色的男人,丈夫前年在一次车祸中瘫痪了后,她就在悄悄和几个能帮她的忙的男人来往,有的只是限于眉目传情,有的也上床。如今,她觉得要把事情先办好才行,就用力挣脱他说:“你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这样耍弄我!”

    他已被情欲折腾得难以自持:“不,不骗你。”

    她后退一步,从白色皮包中取出了一份用她女儿名义写的报告:“你批个字吧!”

    他急于把她弄到手,看也不看那报告的内容就抽出笔写下批示:“该同志工作一贯表现好。为了培养人才,同意送军医大学深造。”

    她把报告放进手提包内才嫣然一笑:“多谢了!”

    他趁机向她扑了过去……

    麦兴旺终于当上了这合并后的新单位的主任。

    那三个被裁并单位的头头只好离休,气得一个个破口大骂:他麦兴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负责?这几个人顿时前嫌尽释,决定联合起来,不弄倒麦兴旺不罢休……

    麦兴旺如今有权有钱有人,也不怕他们“三战吕布”,对这种已是无职无权的人,他不愿多费精力去与他们纠缠,现在重要的是怎么进一步取得上边的信任。那天早上,他喝着紫米粥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昨晚有人向他透露,名烟好酒,将在下周内大幅度调价,应该抢在调价前购进一批烟酒囤积起来,将来可以卖,也可以送上面的领导。

    这事要快,他忙拿起电话,叫办公室主任迅速拨出二十万元去买烟酒,名义就用送前线慰劳。

    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疑惑地问:“买这么多?”

    “你不要管。要快,要秘密,今天就办好,你亲自去。”

    那是他的心腹,很懂得不理解也要执行,忙答应:“是,我就去办!”

    自从和那个妇人姘上了后,他也就常常利用妻子上班、看电影的机会和她幽会;有时是她来,有时是他戴上墨镜口罩把帽檐拉低往她那窄小的巷子里钻……

    这天晚上他又把妻子打发去看电影,那个女人也按照事先的约定溜了进来,天热,她的衣裙总是那么单薄,这天晚上她穿了一身剪裁合身的淡绿色旗袍,把细腰、丰臀、大腿都线条分明地显露出来,看得他心都在发痒,也顾不上多说话,拉了她就往楼上卧室内走。他和她刚脱了衣服要上床,楼下的门“嘎”的一响,他妻子却突然回来了。

    “你这么早就睡了?”她在客厅里问。

    他吓得忙于穿裤子,哪里还顾得上回答。

    他妻子听见楼上卧室有响动,感到诧异,冲上去一看,当时就发疯般跳了起来,哭骂着:“原来你和这烂货在干这种事!”

    她发疯般地扑过去想厮打那女人。

    这女人为了保养容颜,平日练气功、练剑术,也不止和一个男人幽会过,哪里会慌乱。她轻轻一掌就把麦兴旺妻子撂了个四脚朝天,撞得柜子上那只花瓶也摔成了碎片。

    她已穿好衣裙又对着镜子顾盼了一下,头发鬓角都没有乱,才冷冷地说了一声:“你闹什么?是你男人勾引我,要闹先把你男人的乌纱帽抹掉。”然后抓起手提包走了。她知道,捉奸要捉双,她不在场了,任由麦兴旺婆娘叫骂,别人来了也只能半信半疑。何况麦兴旺是做官的人,她刚才就是提醒他想办法哄住他老婆别让影响他的前程。

    她这一掌,把麦兴旺两口子都吓愣了!

    他没想到这个风骚的女人还有这么一手!真叫他又怕又喜欢!

    她的脑袋被撞得昏昏沉沉的,好一会才恢复神智,扑向麦兴旺又抓又打又哭又骂,那真是声震四壁,把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有的打开窗户、有的把耳朵贴近墙壁、有的闪到门外来偷听……

    他的脸被抓破了,耳朵也撕烂了,衣服纽扣也被扯掉了,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功,只能求饶地说:“你声音轻一点好不好?我求你……”

    她哪里肯听,号叫得更凶。直到他依照那女人的指点耍开了无赖,直着脖子叫:“好,让你闹,无非让我去劳改,你也没有好日子过……”她这才把哭声放低。

    第二天,他抚摸着被抓破的脸怎么好去上班,只能在电话上告诉秘书,他要亲自草拟一个重要文件,不要打扰他。

    秘书恭敬地答应“是”。心里却暗暗叹息:“唉!我的老人家,你可是紫米吃多了?精力过于旺盛没处发泄?这事多麻烦!”

    那三个被裁并单位的头头,这天上午已得到了讯息,这个电话打来,那个电话打去,兴奋地对着话筒嚷着:“知道了么?那个家伙,在干烂事……”.

    另一个回答:“他还有一桩事呢!挪用了公款五万元,给他大女儿做生意!”

    “哦!我还听说他趁烟酒调价前,低价抢购了一批名烟好酒……”

    这三个不甘隐退的从前的权贵,一个比一个得意,好似搞垮了麦兴旺他们又可官复原职。

    第二天下午,麦兴旺老婆的怒气才略为平息。但,还一口一声嚷着要离婚。

    麦兴旺也不吱声,他知道这是假话,近五十岁的老太婆,离了婚嫁给谁?吓吓人罢了,何况这种吵嚷,在他们夫妻之间也不是第一次,他已习惯了!

    晚饭时,莱给他减少了两个,桌上只摆着一盘昨天剩的回锅肉,几块咸鱼,只是紫米饭是新蒸的。

    他厚着脸皮对她说:“算了嘛!”

    “算了?有那么容易?”她的筷子几乎戳到了他那瘦长的脸上。

    “你要怎么办?闹出去,大则劳改,小则我这个主任肯定当不成。你没看见那些下台干部怎么过日子?这房子住不成,这紫米饭也吃不成……”

    昨晚她被一股醋意烧得火冒三丈,确实没想到这些。如今冷静下来,心里不禁一惊,但,还是骂道:“那是你自作自受!”

    “是,是。”他拉长了脸,一副苦相,低声说,“不过这会影响你和孩子的前途呀!”

    “你怕影响我和孩子,为什么还要干这种烂事?”

    “是我糊涂,我认错。我保证以后不再和她往来,那天我、我是多喝、喝了几杯紫米酒!”

    她“呸”了一口,这才表示愿收兵:“你要真的改!”

    “一定。一定。”他接过她的碗想帮她去添饭。

    “讨厌!”她打了他的瘦长的而又多毛的手指一下。

    他并不觉得痛,他情愿挨这一下。

    麦兴旺夫妻的内战虽已停歇,外部的围攻却没有终止。那些想要把他告倒的人,哪个在北京没有几个老同事或老上级?长途电话、快件告状信不断送往有关当局,还有人利用休养机会亲自进京面告,这一发又一发重型炮弹,都是集中炸向麦兴旺。

    当然要拼死抵抗。召集心腹涂改账目,定攻守同盟,派人送出紫米、名烟、好酒,求他的老上级老战友帮助辩白……

    他老婆后悔之余,也明白如不一致对外,就会全家覆没,忙坐着汽车,带上紫米、烟、酒,往那些有关方面首长家里跑,抹着眼泪哭诉:“他们就是妒忌我家老麦办事太能干太认真了,才这样诬陷他,说他有男女关系;我和他生活了几十年,还不了解他?他在这方面最干净了……”

    这些首长和麦兴旺本来就是老关系,这两年来收受的紫米、酒、烟也不少,见她这样哭诉,也有点相信,表示愿为他说话,还安慰她:“你不要急。老麦的事会弄清楚的,这年头,有的人争名争利,动不动就诬告人,这风气太不好了!”

    她这才连连道谢地离去。

    经过麦兴旺的上下努力,这场乱子本来可以遮盖过去。但,偏偏这时候中央提出了廉政问题,还派出工作组四处抓贪污腐化的典型。

    一个负责查处麦兴旺的官员本来准备放麦兴旺过关,但,事不凑巧,那天,麦兴旺派人送了一袋紫米去时,工作组的几个人正在他客厅里谈话,如果是别的小物件,送东西的人也好遮掩,偏偏是一大袋紫米,扛进来很难退出去。

    这不是当着工作组的人出他的洋相么?这位官员又恼又气,幸好他机灵善变,当时就变了脸,斥责送米人:“你给我拿回去!你们去打听一下,我革命几十年,收过哪个的礼?”

    当夜,他就给主管单位写了个报告,要求对麦兴旺先停职检查。

    麦兴旺自以为只要抛出紫米、好烟、好酒就可形成一个紫色的罗伞而逢凶化吉,没想到这次恰恰一个筋斗栽在那袋紫米上,他只好叹息!

    不过,停职不等于撤职,只要检查后无事,还可以复职,他决心继续抵御,他手下那几个心腹,也深深懂得树倒猢狲散的残酷现实,更是守口如瓶地抱成一团,横问竖问都不说实话。有的人还勇敢地把一些事揽在自己身上,那个送紫米闯了祸的人就在检查中说;“这事并没有请示麦主任,是他个人想为被诬陷的麦主任打抱不平,又怕和上级领导说不上话,就一时糊涂送了那袋紫米,……”他明白,这是“时穷节乃见”的关头,只要麦兴旺复了职,不仅这些事可以抹掉,论功行赏时,还可以得到好处。

    这果然使得麦兴旺的问题形成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僵局,一拖就是近一年。麦兴旺觉得自己那么多问题能遮盖到这一步,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也可以说是第一个回合的胜利,下一步该争取复职了!只是在这场“持久战”中,手头的紫米、好烟、好酒都已耗费完了,要复职,没有这些东西,怎么打得开门路?

    开头那半年,机关里的人还作壁上观,既不检举揭发,也不过于靠拢,世事风云是那么多变,谁知这位神通广大的麦主任会怎样呢?

    但,一天天过去,还不见他复职,也就日渐对他冷淡了!

    他虽然生气,还在家里咬牙切齿地大骂,将来要收拾这些势利小人,但,也只能说说,如今手头上还没有权呀!

    最令他每餐饭难以下咽的是陈仓碎米,他写信叫在农场负责的一个老部下送几袋紫米,也没讯息。他只好吃食堂供应的米,这虽然也是上米,但比紫米差多了。而他妻子的户口在街道上,只有去粮店买那些陈仓碎米。

    这窘境是过去难以料到的,一吃饭他就牢骚满腹,他当然不敢骂吃醋的老婆坏了他的事,却用市民、离休干部的语气大骂地方长官无能,只会吃喝玩乐,把这鱼米之乡搞得这样贫穷……

    那激昂口气好像他一贯廉洁而受了委屈。就这样,又拖了几个月,他一边争职复职,一边对外放空气,他一定能复职,还说:北京某某首长已对他的事说话了。他知道,在这行将大崩溃时,更要显得镇静。

    他的妻子经不起这场折腾,已显得疲惫不堪了,脸上的皱纹多了,皮肉也又黑又松弛了,好像老了十几岁。那脾气更是火爆,动辄就对麦兴旺破口大骂,骂得他只好借口要去公园里练气功往外溜,这个家似乎成了阴森的魔窟。

    来献殷勤的人没有了,去粮店买米买油都得他老婆自己去,她更是火冒三丈。

    这天,他正要往外溜,被他老婆一声喝住:“去哪里?”

    “练气功。”

    “家里的事不管了?”

    他皱着眉头,那瘦脸拉得更长:“要我干什么?扫地抹灰?”

    “去粮店买两把面条来!”

    他只好拿上粮票往外走。这差使并不繁重,只是要排队有点烦人,不过,那粮店有个女营业员却是风姿绰约,他前几天出去散步时,从粮店门口过还忍不住斜看了几眼呢,今天正好可以趁排队买面条的机会一饱眼福。

    这些年他做官当老爷,扫帚都懒得拿一下,更谈不上上街买东西了,这些他老婆都很了解。如今,却见他毫不推辞欣然前往,心里不免犯疑,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靠在沙发上左思右想,突然省悟过来,那粮店尽是些年轻漂亮妇女,他色性不改,会不会趁机去勾搭?她越想越不对劲,尽管外边刮着风,她外衣也忘了穿,就飞快地往外走!

    果然,在那长长的队伍中,别人是怨声不止,麦兴旺却是一脸悠然自得的神情,那对眼睛正紧盯着那个有一对高乳房的年轻女营业员,要是过去,她又要大骂了。但,自从那次大闹一场闯了祸后,她接受了教训,家丑不可外扬,她只是悄悄过去咳了一声。

    他猛地一惊,赔笑道:“你也来了!”

    她没有作声。只是双手叉腰往旁边一站,监视着他。

    那丰满的乳房消失了,他只能仰头望天,天空灰茫茫的,眼前也是一片迷茫。队伍前边的人慢慢减少,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轮到他过去买面条。

    卖面条的营业员是他手下一个干部的妻子,认得他这位首长,对他客气地笑了笑。

    他却双唇紧闭,不敢笑也不敢说话,接过面条转身就走。

    那女营业员还以为他因为丢了官心情忧郁,得了痴呆症呢!

    他被老婆押着往回走,手里捧着两把面条,一脸苦相好狼狈。

    这时,有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正向他这边驰来。车内坐着麦兴旺在农场工作的那个部下,他是来给麦兴旺送紫米的。前几个月接到麦兴旺要紫米的信,他颇为踌躇,这紫米送不送呢?送米去,他怕麦兴旺有问题人家把他也连在一起;不送吧,他又怕麦兴旺一旦复职会收拾他。他那地方又消息闭塞,他考虑了多日,决定把紫米带上来,先摸摸情况再决定送不送。

    如今,远远见到麦兴旺手捧着两把面条颓丧地从粮店出来,昔日当主任时的威风全都没有了,这哪像个即将复职的官员?

    他忙对驾驶员说:“快掉头,往回走!”

    吉普车装载着几袋紫米很快消失在那拥挤的车流中了。

    原载《山东文学》1989年第10期

    点评

    小说中,紫米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它既是权力的象征,又是获取权力的一把钥匙。在麦兴旺的仕途之路上,紫米几乎是一件战无不胜的利器,它成为麦兴旺攻城略地、仕途进阶的重要砝码。麦兴旺曾经用它俘获过考察组的领导,顺利成为精简整编后的一把手,也曾经用它顺利抵挡住了政敌们的疯狂攻击。另外,紫米也是身份的一种象征,在大家都只能吃陈仓米的时候,麦兴旺却吃上了这种连大观园中公子小姐们一年才能吃上一顿的紫米,这也从侧面表明了麦兴旺穷奢极欲、贪图享受的腐化生活。但命运总是有轮回的,紫米对于麦兴旺来说是真正的成也萧何败萧何,本来已经渡过危机的麦兴旺最后却倒在了紫米上,他派手下送出去的紫米最终成了他行贿的有力证据。他丢掉了乌纱帽,生活质量也一落千丈,昔日唯其马首是瞻的人们纷纷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他又回到了自己人生的“起点”。小说以生动的情节形象地刻画了这一人物,对当时官场的腐化堕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在麦兴旺疯狂追逐权力的背后是他价值观的扭曲,而在权力的荫庇下进行的肉体交易更是体现了他人格的沦落和主体性的丧失。对于时代而言,小说具有强烈的警示意义。

    (崔庆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