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流淌一片-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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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出事那天说好了去领证的。许玲玲在斯大林大街没等到小吴,快到中午她看见天边有好几片乌云在追着一片白云跑,她赶紧上了19路车。从车站走回家还是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让她不高兴,上到一楼半她看见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小吴不知道约在斯大林大街吗?

    她侧头溜一眼,不是小吴,她爸和两个朋友在外屋说话。他们只抽烟,不喝茶,弄得哪哪儿都是烟。她关上外屋门,爸爸有客人,按规矩该去厨房烧水泡茶。她把水接满,打开煤气。她想一会儿要不要跟他说说小吴呢,让她等了一上午。可是她下月初六就要和小吴结婚了,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爸爸一定会这么说,他会说,我老了,管不动了。

    我们没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她爸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那两个男的都没说话,他们应该不是她爸的朋友,不然年纪也太小了点。有一个挺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不过她在汽车厂住了二十多年,见谁都似曾相识。水烧好了,盖子被水汽顶起来。她拎着水壶走到门口。她爸还在说话呢,他们还没领证,我们没责任。

    许玲玲推开门,两个年轻人马上站起来望着她,眼熟的那个又弯腰把手头的烟掐了,手蹭着裤子看她。玲玲右手拿着托盘,几个茶杯在上面乱撞。那个人把手扬起来,却说不出话。玲玲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了,他们都是小吴单位的同志。她躲过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左手,白汽从壶嘴儿一阵阵地冒。她咽了口唾沫,含着泪迎着他们的眼神。她早该猜到的,早在那片最干净的云被那么脏那么多乌云围追堵截的时候,她就应该预感到,小吴出事了。

    2

    第一个电话是上午九点一刻。有个女人打过来,说是派出所的,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城市。莫名其妙,林宝儿枕着手机想,你算干吗的呀,来抓我啊?可是她太困了,她怕说太多话就睡不着了。她说北京,接着翻身面墙继续睡,手机还在脑袋下面震个没完。

    后面那个电话肯定没到中午,这回是个男的,说话还有点结巴,说是什么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她也没听清是哪家公司,非要她去一趟。林宝儿闭着眼睛说没空。那边不停地坚持,还说了不少废话,全是结巴的,差点让她再次入睡。她打断这个人,问他是不是佳明派过来的。他结巴了半天,说:“是。”

    “那干吗去公司?你请我吃午饭吧。”她将手机放床头,双手去揉耳垂,耳洞有点痒。昨晚她喝太多酒,没摘耳环就睡了。她双臂支起头部,隔好几米对着手机说:“朝阳大悦城五楼,‘一茶一坐’。”她没开扬声器,听不着算了,她正好一个人去吃。

    她一点多到的,还不慌不忙地把前四层逛一遍。那个人就坐在餐厅的禁烟区候着。他那打扮,怎么说呢?太正式了,写字楼下班的全是这套衬衫西服,并且不算贵,一千多块钱的品质。林宝儿盯了会儿他袖口的扣子,ZARA品牌的,碰上打折几百就够。推销员的穿法,她想,她认为找房子的、卖保险的、拉广告的,都是推销员,这城市有一半人是推销员。

    餐桌不大,六十厘米见方,林宝儿坐到他对面。他双手奉上名片。

    她注意到他手腕上没有表,接过来看名片背面,英文那面,以她的英语水平刚好能连猜带认地把名片看懂。他没英文名字,是拼音,三个字——Xiu Zhibo,起码她知道他姓修,总不会是“朽”吧?下面是公司,以前能看出来,但这回的单词她不认识几个,连Ltd都没找着。右边那标识很熟,老见着。她翻到汉字的一面,对修智博笑了。中国平安,他还真是卖保险的。

    “你也是佳明的朋友?”

    “不算是,你点份什么吧?”见面听他讲话不结巴,比电话里顺多了。他半起身递菜单,身下一杯水被他碰倒,洒出一大半。她没接菜单,也不想帮忙,双臂环抱看他出丑。修智博举着菜单愣了两秒,才识趣地坐回去。

    林宝儿离开椅背,向他倾着身子说:“你点什么,我double就好了。”

    但似乎这也让他难堪了,他也许已经等了她一小时,桌上只有一杯清水。他没打算在这儿吃,只想安排林宝儿一餐。林宝儿扭头冲着墙壁忍不住想笑,她看着铺满一面墙的餐厅文化史说:“佳明没给你一笔可以随便点单的开销吗?”

    “什么?”他翻菜单,低头应着。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交代她点好的每一份,然后托了下无框眼镜,问林宝儿:“什么开销?”

    “他这次聪明了呀。”林宝儿笑着说,“你之前他已经派过来三个人了,佳明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让他们陪好我。你知道他们拿他的钱做什么?用这钱泡我,跟我约会。我就顺着他们来。所以他这次就没有给你汇钱,是吧?”

    他双目无神,没听明白,至少是没明白的样子。

    林宝儿对他眨眼睛:“说说吧,你负责什么任务?”

    “任务?”

    “是啊,前面的都有啊,什么理由都有。概括起来就是我再考虑考虑,挽救我们俩。弄得我们俩一分开,世界末日会来临似的。”

    他欲言又止,穿过她的肩膀往远处看,仿佛她身后来了个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他问:“警察没给你打电话吗?”

    “真安排警察了?”她回头看,没人向这边走,“哪儿呢?”

    她还在回着头,修智博看着她脑后的发髻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宝儿转来冲他笑,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

    “我们说的这个人,”他说,“昨天晚上死了。”

    她看着他眼睛,试图找到破绽,证明他在骗她。她说:“这次够狠的,必杀招了吧?怎么样?我答应他,然后他就复活了?”

    “复活不了。”

    “干吗说得这么真?你知道吗,你的前任跟我说,他在昆明被车撞折了腿,让我去看看他。结果我多问两句,他就禁不住乐了。另一个人说他得了癌症,我问什么癌,结果他慌慌张张,编了个心脏癌。”

    “我不清楚你和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他之前没发生过车祸,也没得癌症,他是昨天死的。我只是个业务员,中国平安。上海那边上午先确认你在北京,通知我跟你接洽一下。我以为警察已经通知你了。”

    她有点不舒服,感觉衣服全都粘在肚子上,站起来把衣摆拽到胯部,盖住裙子上面。已经是立冬的时日,再过一个月下雪了她也只穿这么多。没准今年例外,要多穿点。坐下来她拨了一次电话,那边关机,女的用中文说一遍,男的用英文讲一遍,听到“power off ”,她放下电话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他身上的手机。上海那边说,你在他通讯录的第一个——啊老婆,我们还不知道你名字。”

    “为什么是‘啊老婆’?”

    他说:“我以前也这么干,把重要的人加个‘啊’,就是A,这样打开通讯录就是。”

    她得靠手掌托着脸才不会令头坠下去,问:“那有别的老婆吗?A老婆B老婆C老婆?”

    “没有,只有你一个。”

    “你跟他说,别闹了,我答应他就是了,我不想再这么玩儿了。”

    “他真的死了。昨晚十点钟,有人用锤子在他脑袋上凿了十几下,扔进苏州河,今天早上上班的人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尸体漂在河面上。”

    她咽下口水,但还是不断从舌底生出唾液,在嘴里打转。此时下咽都那么费劲。她抓起皮包在里面翻了一通,问修智博:“有烟吗?”

    他摇摇头。林宝儿继续翻,右手使劲划拉,恨不得把头藏到包里再不出来。最后她绝望了,哭着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没烟?”她伸手抹了下双眼,挎上包起身说:“我去买一包。”

    B1层的超市才有烟,修智博坐在“一茶一坐”看她走出去。他能料到她会在缓慢下行的扶梯上痛哭流涕。大悦城直达一层的扶梯和林宝儿止不住的眼泪,却是那么不协调的一景。服务员端来一份清炒芥蓝、一份鸡煲,跟着后面又摆上一杯抹茶和一杯龙井。他看着煲里翻滚的红油,什么都没想。那些红油逐渐安静的时候,他收到了林宝儿的短信,没有标点,五个字:我不回来了。

    3

    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许玲玲再也不想看了。那里总会有个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守候在外面的家属长舒一口气,说,他命大,如果打击部位再往左一寸,或是再往右一寸,可能就没命了。不然就是另一种演法,走出来的大夫连口罩都没摘,也不说话,只是摇头,死寂的氛围过后,外面的家人哭成一团。然而真实的大夫却不一样,他说了好多。他说要是再往左一寸,小吴就没命了;要是再往右一寸,小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呢?他花了好长时间跟老许解释,什么叫作植物人。他说,至于哪年哪月醒来说不准,可能小吴睡二十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饱了,还跟你们一起喝豆腐脑呢。

    没法判断老许听明白没有。大夫还站着,老许却坐下来,双掌揉着脸,想了一会儿,捂着脸对大夫说,其实他不可能明天就醒来,是吧?

    大夫把白帽子取下,帽檐早就被汗水浸湿了。他低头一折两折把帽子揣进白大褂的兜里,仿佛这些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许玲玲说,暂时不会苏醒,就算十年二十年他真醒了,那时候全身肌肉萎缩,也是个废人。

    他如果这么一直睡着,许玲玲扭头望病房的大门问,那他就不会变老了,对吗?

    她爸瞪她一眼。她说错话了吗?她咬着嘴唇好让自己别哭。老许重新站起来,和大夫面对面地讲,该怎么办?

    你们肯定清楚,小吴是个孤儿,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所以,你们说了算。

    我们说了不算,他是工伤,你去跟他们厂长商量,我们跟他没关系,我闺女跟他也没关系。

    许玲玲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忽然间喘气一抽一抽的,胃跟被火燎了似的难受。她问厕所在哪儿,冲过去扶着墙壁对着水池呕吐。出来时老许正拿着她外套等她。许玲玲想去看看小吴,老许把她拉出了医院。

    职工医院离家不到五里地,刚下过雨,微风袭人。他俩有一辆“永久”车,老许说走过这段上坡再骑车载她。许玲玲点点头默许,但是没忍住,一时甩出去好几滴泪水。她推车故意落在爸爸身后,这样她可以肆意哭泣。那么多眼泪,多少还是有点细声。老许装作听不到,没回头看她。他知道此时劝她什么都没用,等这几个月挺过去,她会领悟到,她还能有新的幸福。

    东风大街每两分钟才驶过一辆汽车。路旁的杨柳要比楼房还多,雨后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阳光从点着叶尖穿过蜻蜓的翅膀,照进每一处角落。也许从跟小吴处对象到筹备婚礼,就是一段为时十三个月的小插曲,老许自我安慰,玲玲还年轻,大把的青春,什么都来得及。两个小伙子逆行从他身边骑过去,老许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没人撞到玲玲,她自己跑到柳树下,对着树根呕吐。老许退两步把“永久”扶起来,玲玲的头还在顶着树皮。她吐一下午了,肚子里早没食物可吐。老许苦着脸看她受罪。好半天玲玲直起身子大口喘气。他把手绢递给她擦擦口水和眼泪,掏出水瓶让她多喝点。

    玲玲仰脖喝水的一瞬又看到了那片最干净的云彩,那些乌云全都不见了,可它还在。她有点小感动,对它凝望许久,视线好容易从天空移开时,她看见她爸都要哭出来了。老许接过水瓶,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啥时候的事呀,玲玲?

    4

    这回换修智博被叫醒,晚上十一点不到。重回单身之后他一直睡得很早,他怕黑夜里东想西想,他已经分手三年了。电话那边说,白天不好意思,误会他了,之后就是沉默。他知道是中午那个女孩。讲不清为什么,他对她的印象全都凝结在她起身拽肚子前面衣服的画面。他说没事,把手机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去开台灯找眼镜。他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没法在三十秒以内打完。

    林宝儿说下午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工作,为了佳明保险的事,可是她却把他晾在了“一茶一坐”。她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更多的罪状,“我不该让你请客的,还讲了那么多傻话。”她说,“不然我一会儿回请你吧。”

    “不用了,再说很晚了,雨也挺大的。”说完他就后悔了,他知道黑夜对悲伤有多大的催化作用。

    他听到她的叹息,几乎就要被雨声湮没了。她说:“我一直都没有吃饭。”

    地点定在簋街的火锅店,他下出租车时她已经坐在里面,上身被一团水汽萦绕。就像多年的老友,他很安静地坐到她对面,跟服务员借用毛巾擦脸上的雨水。

    她看着他说:“早知道你被淋,去接你好了。”

    修智博向窗外望,一辆红色的“马六”停在大雨中。她问他还点些什么吗,眼睛却盯着翻滚的红油。他摇摇头,掏出一包烟扔到她面前。

    “我叫林宝儿。”她说。

    他把名字记下来,问她何时可以要一份身份证复印件。

    “他还买过保险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准确地说是寿险。”他说,接过她手中的勺子搅拌锅底,“所以受保人应该是他自己,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的话。现在他有了意外,我们还不确定谁能继承这笔钱。”

    “你知道我没这资格。”她侧低头,咬咬嘴唇,“我还没和他结婚。”

    他点点头,夹几片羊肉放进锅里。

    “谁杀的他?”

    “这个还不清楚。”他感觉脚下软软的。

    “你说警察会找我谈的,不会的,早上找过我,没理他们,之后就没找我。我没和他结婚,他死的时候,我人在北京。我对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修智博没应声,脚下那些软东西是一团一团的,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其实我对你也没用了,是吧?”她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摇头,肉已经熟了,他不想吃,又夹点青菜放进去,叶子立即就蔫了。

    “可能还有点用,”她说,“你还可以安慰我,这会让你感觉自己很善良。”

    “话不是这么说的。”

    似乎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了,她把一些菜捞出来,换个话题:“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爸妈呢?”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问过他,有时候他回家,我要跟他回去,他总藏着掖着,不带我,就像他爸是死刑犯似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继承人。”

    “没有继承人?”

    “他是个孤儿。”

    “孤儿?”她苦笑,单手托着脸,“这有什么丢人的?”

    “你们,”修智博顿了一下,也点上一支烟,他这回谨慎多了,“你们准备结婚的?”

    “是他准备了,我没准备。我想嫁给他,但不能嫁给他。我们吵了几次,他就去了上海。我应该答应他的求婚,对吗?他那么希望有个家。不是说我是否名正言顺,拥有他的继承权,我不在乎这些。而是,”她对着雨愣了一会儿,回过身来说,“我欠他一个家。”

    她捂着嘴,眼泪在眼圈里晃,拿包烟起身。他没记错,她又拽拽身上的衣服,去了洗手间。修智博弯腰看到桌下全是成团的纸巾。他叫服务员拿罐可乐,问她这桌是几点开始下单的。服务员查了一下,说下午两点五十就在这里了。哭了一下午,他想,用漏勺捞锅里的碎渣。但她确实什么都没吃。

    差不多十分钟她坐回来,心情好多了,对着红油长吁一口气,对他说谢谢。然后她微笑,接着保持微笑,又长吸一口气:“我决定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5

    自己的女儿,三个多月了,老许居然一点儿没看出来。要是她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这种事母亲准能第一个知道。可是在老许的记忆里,她妈似乎就没活过,死那么多年了。

    他跟玲玲商量堕胎,那不是商量,是在用商量的口气宣布他的决定。他说最迟到礼拜天,他会联系一个好大夫把这事办得干净利索。玲玲瞪大眼睛直摇头,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反抗。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到最后许玲玲拿着菜刀抵住自己,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今天要做新娘子的,她依然瞪大眼睛说。之后她瘫在地上哭也哭不动了。

    后来老许就不提这茬儿,夜里睡不着觉,他骑车去了职工医院。借助窗前的月光他在小吴的床前坐了半小时。他对这孩子印象不错,踏实本分,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现在却愈发恨他,仿佛小吴故意要被车间的钢床砸到,故意逃避一个未婚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临走时他掏出剪子对着输液管比画了半天未能下手,然后他略感蒙羞地推车回家。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玲玲。

    房间没开灯,一个黑影坐在外屋等着他。老许将剪子放在茶几上,摸着黑靠在床上和玲玲面对面。好多话他白天说过,那时候两人情绪都太激动,老许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他说,你把你爸看扁了,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没女婿有外孙,我从来就不在乎这些,我是担心你。

    玲玲没还嘴,这样真好。

    他继续讲,你没工作,脑子不好使,也许以后能有机会上班,但绝对不够你养孩子的。我六十三了,等孩子上小学我就七十了,该死了。路是你们娘儿俩的,你照顾不了他。老许想如果再动情点,她会更受用,想着想着他还真哭了出来。那种干哭的声音响在屋子里,听起来很难受。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吧,他带着哭腔说,一完事谁也不知道,你还能找个好人家,做个好新娘。

    他不说了,也不哭了,就静静地等女儿答应。他讲道理时玲玲没插嘴,讲完玲玲也不说话。他也不催她,起身铺床。玲玲接过枕头抱住,看他忙左忙右。挂钟响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爸,这是我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个东西是我的,求求你,别把它抢走了。

    6

    簋街之夜的雨连下了三十多个小时,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开始放晴。林宝儿被午后的阳光照醒,难得的好心情。她找点松子喂给啊贵。看样子它还没饿,还是踩着圆环停不住地跑。那是只松鼠,早先佳明送她的。打听到他花了三百六才买下来,她半张着嘴,给它起好了名字:“啊!贵!”

    有两个显示佳明的未接来电,见鬼了。她打过去问是哪位。那边又开始结巴上了。哦,是修智博,她暗自好笑,把手机调至扬声放在桌上,腾出双手整理房间。可以先从叠衣服开始。修智博问她吃过了没有。似乎聊点没用的可以缓解紧张。

    “没吃呢。你要请我吗?”

    他“可可可”说了半天,才接上个“以”。她抱着衣服哈哈大笑,一抹阳光照在她的嘴唇上,打开窗看过去,天空居然那么蓝,一片云彩都找不到。她对着电话说:“那就定个时间吧。”

    “可是我在上海。”

    他这回没怎么结巴。林宝儿想,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电话恐惧症吧。她问去上海干吗了,那边天气好吗。

    他沉默好一会儿,跟要承认错误似的说:“佳明今天火化。”

    林宝儿把衣服扔下,拿起电话,关掉扬声器,问:“来的人多吗?”

    “没有葬礼,不是你想的那种,因为没家属,是警察火化的,就像例行公务。我连火葬场都没去,我是来取DNA报告的。”

    林宝儿听着,推开窗户望远处有没有云。从外面看去,一个女孩的身子在十七楼的阳台往下倾。

    “你想要他的某件遗物吗?”修智博问。

    “不要,”她回身看看屋里还没叠的衣服,“他的遗物都在我这儿。”

    “还是有一些,警察留给他一个叫李小天的朋友了。”

    “我认识他。”

    “嗯,我昨天查了一遍,我让他们做了佳明的DNA报告。等他的孩子生出来,会有资格继承他的遗产和保金,就相当于给了你。”

    “谢谢。”她找出一支烟点上,“但这样,好像我拿生育赚钱似的。”

    “你别这么想。”

    她不想在房间里待着了,应该约谁出来吃个饭,看场电影。可她又不愿对哪个朋友解释佳明,至少现在没心思。她一个人步行进了电影院。七排十五座,一部古装大片,全让十六座的小男孩给毁了。里面每句西北话这孩子都要放声学一遍。有好几次林宝儿忍无可忍,要不是他妈妈在旁边,早跳过去掐死他。前排的几个人也不断地回头表示反感。他妈妈先是向他们低声道歉,然后警告儿子再这样就再也不带他看电影了。可孩子忍不住想学,这成了他此时的惯性。他妈妈跟他商量,我们现在出去,我给你买冰淇淋和爆米花,好不好?影片还不到一半,他们就离开了电影院。

    她也是单亲妈妈吗?林宝儿看着娘儿俩的背影想。现在她左侧空了两个座位,她坐到正中间,双臂展开。有一段煽情她哭了,与影片无关,她越哭越厉害,后来止不住她也提前退了场。六七亿票房的电影,那里一下子就多了三个空位。

    7

    没两个月就藏不住了,老许带玲玲离开汽车厂,去市里住。那年代不时兴租房,挨家挨户地找在厂区上班的人家换。老许解释说,生完孩子我们就回来,没人知道你都有过什么事。玲玲没再逆着他,陪老许去借搬家的马车。躺在马车上她又看到了那片云,可是不确定,那么多那么白,一朵挨着一朵,流在天空里,白色流淌一片。

    搬进新家她还是不出门,每天关在新家里看电视。她早不看电视剧了,那些都是骗人的。她改看动物世界,里面讲狮子要经过两三千次的交配才能受孕。她瞪大眼睛看这些森林之王,她为什么一次就有宝宝了?这也许就是人类有几十亿,而狮子才几千只的原因吧。

    她喜欢袋鼠那集,算上重播她看了三次。袋鼠宝宝睡在妈妈肚子里,睡饱了就露个小脑袋看看外面。这种镜头一出现,她就觉得身体的血液都在兴奋地跳动,眯着眼睛看它们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跟着节奏拍手。

    我不想把孩子生出来,有天晚饭的时候她对爸爸说。那时候已经六个月了,老许放下筷子,倾着头审视玲玲。

    我想一直怀着它,谁也抢不走。

    老许没理她,任她自说自话,有点怪想法要比产前焦虑强多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操心,托人送礼他虚构了一个年满二十八岁的儿子,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二百块钱,就在今年夏天,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香港人撞死了。他对不同部门讲着同一个故事,声情并茂,讲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他说,他儿子还留下一个怀孕的女人,就快生了,他想要这个孩子。我孙子的户口当然要上到我们许家,他越说越真切,有回一抬头还真看见儿子领着媳妇、孙子回来过年。儿子叫什么他早想好了,至于孙子或是孙女的名字,他还没有定。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姓许。他们许家从父女两人一下子变成大户人家了。

    星期六要在职工医院例行检查,老许带着玲玲回了汽车厂。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不希望被哪个熟人认出来。一楼挂了号他们去三楼等待,排到玲玲时老许让后面的人先去。他还做了别的打算,为此还带了两条红塔山。他打算下午王大夫上班时递过去,他想偷偷给玲玲做次B超。

    到中午父女俩坐在医院长椅上一人一个土豆丝卷饼。玲玲也没抱怨,事实上她比她爸更好奇这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王大夫下午两点上班,老许退休的同志跟他推荐的。同志说,这个大夫好说话,喜欢抽烟,你进去说是刘老师的朋友,他就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知道刘老师是何方神圣。

    两点一刻老许陪女儿进诊室,把两条烟放大夫桌上,还不敢马上推过去,就像刚买来自己抽的。王大夫简单询问几句,抓起听诊器检查玲玲的心跳,玲玲孩子的心跳。

    老许的左手被玲玲双手握着,右手藏在烟后往大夫那边轻推,低声说,我是刘老师介绍来的。王大夫没理他,皱着眉听心跳,有个新问题困住了他。他摘下听诊器,戴上老花镜,边写边说,去做个B超。老许连连点头,拉玲玲出去。

    红塔山忘拿了,王大夫喊住他。

    他戒烟了吗?老许不明白,想了一下午也想不通。四点多钟王大夫指着片子跟老许说,这是脑袋。老许似懂非懂地跟着答应。王大夫接着指,这也是个脑袋。

    两个脑袋?玲玲问。她又联想到了袋鼠宝宝,两个脑袋从口袋里伸出来看世界。

    王大夫眼睛没离屏幕,摸了会儿白大褂没找到烟,打开老许的一条抽出一包,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剩下的又推给老许,自言自语说,龙凤胎啊。

    8

    林宝儿很想跟修智博解释,她生孩子不是为了险金,她在北京有房有车穿名牌,比大多数女孩阔绰多了。佳明怎么说她的,她不缺钱,但缺一个前途。她听进去了,就因为太对了,她想到这句就来气。然而她能怎么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换几年前还可以去酒吧唱歌,估计这两年酒喝多了,嗓子也废了。

    她有想过从最底层做起,每月一两千的薪水做助理。有回她很低调地去家广告公司应聘,所谓低调就是去市场买一堆杂牌衣服套身上,扎起头发戴个没镜框的眼镜去面试。女经理对她印象不错,许诺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一来公司,实习期三个月。助理还要实习?连装带演的谦卑让她差点就成功了。只有一个疏忽,她是最后一个面试的,谈话结束和女经理一起走出公司。听说她打算坐地铁去知春路谈一个客户后,林宝儿提出送她过去。晚高峰堵在路上让两个女人都有点不自在。她还记得经理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车窗前的太阳镜打量,一束夕阳那么不巧地穿过北三环,照在镜片上,把烫金的GOOCI晃得刺眼睛。那次之后她再也不主动送谁回家了。

    如果再有机会,她真想摇着经理的肩膀讲,我给你做助理不是为了钱,是为有个前途。如果再有机会?这不可能,过去就过去了,若是真能改变什么,她希望回到一年前,一心一意地和佳明在一起。从没有哪个人的失去让她如此悲伤。

    趁肚子还没起来,她要报个学习班,随便学点东西,没准儿学明白了就是大好前途。选来选去却报了个胎教班,相比于英语速成、会计培训及主妇厨艺,这个又好玩又实用。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七点半,一次课要两个小时,她算了一下,平均每小时三百多的学费。来上课的都有家人陪伴,妈妈或是老公。只有她是一个人,提着包站在门口茫然无措。胎教老师要关门时对她笑笑,问:“你姐姐还没到吗?”

    她头转一圈张望,低头看看,哦,现在胎教的确太早了。

    还真挺有意思的,原来胎教班不是教大人的,老师授课的教育对象是这些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们。头一小节放音乐,莫扎特和肖邦,接下来是诗歌会,老师先朗诵了几首诗,要求每个妈妈回家选首最喜欢的诗,下次上课大声读出来,给你的孩子听,也要让别人的孩子听。

    林宝儿几乎是半张着嘴听老学员的诗歌,不仅仅是有兴趣,她开始热爱从那些妈妈嘴里跳出的文字,她完全被那些文字的旋律迷住了。她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好肤浅,不是说给宝宝学的吗,她听起来却那么新鲜。

    十点前她在第三极书店挑了本最厚的诗集《中外诗歌鉴赏》。回到家里她食指压着诗行一字一字地读到凌晨三点多。关灯之后她细细回忆,选了裴多菲的一首诗作为朗诵作业。匈牙利诗人,她刚知道这就是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那个人。她又打开灯把那首诗抄了下来,诗里讲,女孩是冰冷冬日,男孩是炙热夏天,只要她肯上前一步,他一定会后退一步,那样他们就能在温润宜人的春季相爱了。

    她举起抄好的诗句对着夜色读出来,读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多了些哭腔,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大声更勇敢,她越来越觉得这不仅仅是给宝宝读的,佳明也在天堂的那个街角倾听着她。

    9

    两个孩子,这不是压力乘以二的算法,如果养不起,那孩子们全完了。老许去了理发店,把白发染回黑色,做了一个牌子去天桥下面蹲点,重新干回力工的老本行,往五楼六楼搬砖搬家具。他都退休十年了,他没敢跟任何人讲,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每一天他都要把账算清楚,今天赚了多少钱,还差多少才够养两个孩子。攒足的计划遥遥无期,可生产的日子是定好的,就在那里,最多还剩三个礼拜。他琢磨能卖的东西,首先是那十六本集邮册,他玩集邮快五十年了,一册册放到自行车后座,他推到邮局门口,数九寒天他浑身哆嗦着站了三个下午。他以为这些是生命里最值钱的,可全部卖光才一千出头。最后一本他死掐手里不松开。他哀求说,长春还是伪满首都的时候就有这本了,多少再加点儿吧。

    失去邮票的头一夜他有点儿恍惚,天一亮他就破罐破摔地要把所有东西都卖掉。整套家具多少钱?三十?拿走吧。手表多少钱?十五?十七我就卖!玲玲看着她爸发疯也不敢阻拦。她最受不了的是,老许要把她最钟爱的电视也卖掉。她咬着嘴唇一脸委屈。老许说等咱家有钱了,孩子们出息了,再买个彩色的。

    没有了电视,玲玲只能对着窗外的大雪发呆。她看见他推着一车的东西消失在白色尽头,不一会儿那里就回来一个空着手的黑点。哦,老许把自行车也卖了,以后来回就是走。

    家徒四壁,除了发愣只能睡觉,每天玲玲都要睡上一个午觉才醒来,有时候午饭后还能睡上一觉。有天午觉儿她被老许惊醒,老许正吃力地从她手腕上把玉镯拽下来。玲玲睁眼就要往外跑,手被爸爸死死拉住,这把她逼急了,冲着老许使劲吼,这是妈妈给我的!

    你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吗?那你就别要孩子!老许比她更大一个分贝,这把女儿吓着了。玉镯被撸下来,玲玲一抽一抽地哭,她说,你不是我爸爸,你就是认钱,你会把我孩子也卖掉,我绝对不会生下来,你没机会把他们抢走!

    玲玲说到做到,算好三个星期临产,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一个星期老许就不再去天桥等活儿,只在家陪着她,可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十天又不来,就仿佛那俩孩子在子宫里走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似的。

    有时候老许会问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异常。每到这时玲玲就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警告,永远别想打这两个孩子主意。玲玲发现了新的娱乐,家里的弹簧床可以蹦着玩。老许劝不住,好说歹说让玲玲答应只往正上方蹦,别往床边跳。

    老许的新乐趣是养花,那种没人要的君子兰,土是在花坛里挖的,花盆和苗都是跟别人讨的,比集邮好多了,而且老许因此关心每天的阳光了。

    快过年了,玲玲也没动静,蹦床技术却愈发娴熟。老许看她挺着肚子一上一下,比跳在自己心上还难受。每回跳床玲玲都念念有词哼哼唧唧,腊月二十三的声音特别大。老许的眼神跟着她上上下下。他辨识了好半天,确定玲玲毛裤上的黑道道不是脏东西,是被浸湿了。他声音发抖,一着急嗓子又哑了,对着玲玲喊,你快下来,你羊水破了!

    10

    林宝儿跟修智博讲,教诗歌的老师姓李,非常喜欢她这个学生,觉得她有很强的文学领悟力。修智博听完哈哈大笑,说可能因为你是她唯一一个生出来了的学生吧,见过世面,她其他的学生还在人家肚子里呢。林宝儿不高兴,像修智博这种人一旦跟你混熟了,就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的话一下子否定了两个人,一是李老师怀才不遇,可见才能一般;二是讲林宝儿并不是真聪明。林宝儿噘着嘴,猛踩一脚刹车,对修智博扬着下巴说:“去去去,自觉坐后排去!”

    那天修智博是陪她听胎教课,第一次有人陪她听诗歌。她喜欢上了诗歌,也喜欢李老师。每次课后她都会跟李老师去喝碗鱼片粥,再把她送回家。林宝儿什么都跟她说,她讲了怀孕是怎么回事,讲了佳明是什么样的男孩,讲了当初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因为佳明知道她以前的一切,她当时没觉得,只是不隐瞒,后来明白肯定不能嫁给知道她太多的男人。因此她又讲了自己的过去,来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那种经济压力。

    李老师托着腮听她说完,这跟林宝儿的倾听姿势一样。她喜欢李老师对她经历的反应,不羡慕,也不反感,通常别人的这两种态度都令她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李老师说,“你下一个男人还是要问,你哪来的钱?”

    “还会有下一个吗?”她脱口而出。她无法想象哪一天,一个长相天马行空的男人会替代佳明的脸,印在她心里。

    “总会有的,你会重生爱别人的欲望,盼望那个人也爱你。”

    林宝儿喝了一口奶茶,没说话,她回想当初对佳明从认识到爱的那个过程,甜蜜而苦涩的旅途,还会再复制一次吗?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种资格呢?

    “你要学点什么。”李老师建议,“它不仅仅能让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名正言顺,还可以让你慢慢发现,你自己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最后一句,彻底把林宝儿拽走了。那天她把车停在楼下,迟迟没有上楼,将自己的二十七年全过了一遍,佳明说对一半,她是缺前途,但更缺少信心,只有她真的学会了很多知识,她才能像信任那些人一样信任自己。

    她报了北师大的成人自考,她询问过李老师,像她这么对诗歌感兴趣,可以先学汉语言文学。开学的头一夜没睡好,啊贵在笼子里叫个不停,踩着那个圆环以电扇一样的速度在转。后来没声音了,她打开灯面对笼子,捂着脸失声哭出来:“啊!贵!”

    中午她开车去了平安大厦,十九层C座,名片上这么写的。她一眼就看见了在角落里吃盒饭的修智博。“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老师分到这种位置。”她过去靠在他办公桌上,说,“你下午有事吗?”

    “有,我只要上班,就全是事儿。”

    “你上次说,我只要把佳明的孩子生出来,能分着多少钱?”

    修智博愣了一下,开抽屉翻出文档,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说:“照现在的行情,有三百多万。其实险金没多少,据说他的画,因为绝版,越来越值钱了。”

    “要那么多?”

    林宝儿直接往外走。修智博看着她背影从门口拐出去。她的包还在这儿,那她就是抽烟去了。他抓紧时间把饭菜往嘴里扒拉。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吃盒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没两分钟林宝儿回来了,见他刚才还一盒的饭忽然没了,她会心地笑了:“你没吃饱吧。你下午请个假,陪我办件事。事办好了,你要吃什么我请你什么。”

    “不成,我忙着呢。”

    “忙你个大头鬼!”林宝儿轻踢他一脚,“你必须陪我,我下午去打胎。”

    11

    过了五个小时,王大夫从产房出来,把老许拉到一边说,这个我无能为力,你女儿根本不配合我们。老许没听明白,苦着脸等他说下去。

    王大夫给他打着手势模拟,我们让她扩张,往外顶,但她使劲往里缩,一点也不配合。

    不能啊,玲玲一直特别乖,老许抓着王大夫胳膊解释,她是不是紧张?王大夫仰头苦笑,再紧张也不至于把话听反,还有,你怎么当父亲的?王大夫凝视着他说,她晚产了二十天。

    老许从门窗望着熟睡的女儿,想进去和她谈谈。但玲玲刚注射镇静剂,一时醒不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王大夫说他今晚不回家,现在去吃饭,再过两个小时,看看十二点她醒来的反应如何,如果再抗拒的话,他摇摇头,就很难讲了。说完他大步下了楼。

    老许跟在他后面下去,走出医院外面正在下大雪,不时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闪烁。他踩着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厂区一号门,敲开一家水果铺要四箱苹果。店里也没这么多,老板问他苹果梨行不行?老许摇摇头,坚决不行,苹果有多少算多少,全部送到职工医院。

    本来他想一楼到四楼,病人、大夫每人发个苹果,这个晚上平平安安。一楼发过一半他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可行。十一点了,他总不能为一个苹果把人家叫醒。而那些没睡的人呢?都在被病痛折磨,更没心思吃苹果。他把剩下的苹果再匀成四箱,放在每层的服务台。这样也能有效果,他抱着最后一箱爬楼梯想,他们老许家一定会平平安安。

    四楼的护士看见他上来大声喊他,告诉他许玲玲醒了。产房又一次大乱,他望着那边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跑不动。另一个从产房出来的护士冲他喊,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俩孩子我都不要,我就要我闺女!他吃力说着,可是嗓子又哑了。玲玲在里面时不时地哀叫,这种事不能打麻药的吗?他要抓着裤腿才有力气走过去。王大夫从里面出来拦住他,摘下口罩,抓紧时间抽两口烟,烟雾在他嘴里一圈圈地绕。

    她确实开始配合了,但来不及了,他说着又吸了两口,快进快出,接过护士拿来的单子给老许,签个字吧,剖腹。

    不能剖,老许摇着头,双手还在抓着裤腿,他向后退一步说,不能剖。剖了就留疤了。

    笑话!王大夫呵斥他,转眼这支都抽完了,命重要,疤重要?

    疤重要。

    王大夫又点上一支烟,使劲咬着烟嘴,离老远都能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跳,他指着老许叫,不剖的话,全死!孩子,大人,三口人,全死!

    那也不能剖,剖了就没人要了!他吼出来,也不是针对谁,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我闺女脑子有毛病,是傻子,以后我死了,谁也不要她,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产房的护士停了下来,玲玲侧过头,透过半开的门远远地看着爸爸哭。

    我救不了你,玲玲,老许死命抓着头发掉眼泪,你得使劲救你自己,爸把话给你撂下,一会儿你要是死了,爸在这儿陪你一起死。

    12

    大夫介绍三种人流,无痛的,半麻醉的,还有个是不打麻药,就是很痛的。如果全麻醉,医师没法根据病人的痛感刮宫,多少会对子宫有点损伤。反过来讲,没麻醉对子宫危害最小,当然,特别特别疼。

    林宝儿听他讲完,看着表格问:“子宫损伤会怎样?”

    “可能影响以后的生育,其实可能性很小。”

    她伸手在这三栏点了几个来回,说:“那就无痛的呗。”

    站在一旁的修智博插嘴了:“半麻醉的不是挺好吗?”

    “嘿,”林宝儿仰头笑话他,“你们这帮卖保险的最喜欢中庸。行就行,不行拉倒。就是你们,不行也行,行也不行。”

    “那干吗要我来?”

    修智博白了她一眼,提着她的包到走廊候着。两分钟后林宝儿穿着消毒衣服,跟着大夫推开门走向处置室,似乎心情不错,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对他打了个V。修智博也不了解这种事要多长时间,也没带本书出来。等得无聊他偷偷翻她包里有什么好玩的,有个iPad Air,打开看看,可以无线上网。他先发条微博,说他此时正在医院等一个女孩做人流。点击发送前又修饰了一下文字,估计看着了会想,这女孩谁?干吗要你去陪?他的生活平淡如水,这可能是他今年最酷的一条微博了,他故意给粉丝留点想象空间。其实只有十几个人关注他。

    然后他挂了会儿QQ,也不知道找谁聊,直接进到欢乐斗地主。豆儿快输没的时候林宝儿踢了他一脚。

    “这么快?”他说。

    她指着iPad说:“送你了。”

    “我不要。”

    “你干吗不要?”

    “我干吗要?”

    “拿回去慢慢想。”

    她开车问他吃什么。他说你请吃饭,你自己定。他们去了泰国餐厅,整个大厅都飘着咖喱味儿。上菜以前他俩都没怎么说话。听说有手撕的菜,林宝儿起身去洗个手。修智博留意着那个细节,不会再有了,她再也不用拽一拽衣摆,遮住肚子了。

    她坐回来,修智博低头看菜单,就是不理她。林宝儿在桌下踢了他一下,问他是不是不高兴。

    “还好吧。”修智博有气无力地应着。

    “我打胎,又不是你儿子,你哪门子不高兴?”

    “我好心喂驴肝肺了。”

    “什么驴肝肺?”林宝儿抢过菜单,卷成一筒要敲他头。

    “当时你那么有决心说要生出来,我都被你感动了。我请了假,自己掏钱去上海请人做DNA报告,你这个单子我顶着压力,迟迟不结单。还有,我只负责保险,他的画卖多少钱跟我没关系。我花钱请律师帮你申请下来资格。现在呢?我就知道你三天热乎,你对谁都不可能持久的。”

    “我爱不爱他,跟我是否给他生孩子没关系。”她十指紧扣,沿着右手拇指说,“你给我打个电话。”

    “干吗?”

    “打吧。”

    修智博拨号打给她。手机在林宝儿包里响起。林宝儿掏出来给他看屏幕,来电显示是佳明,见鬼了。她摁下接听,对着电话说:“是你打来的吧。”

    修智博的手机传来一样的话。他挂掉电话,点点头。

    “要看下我通讯录吗?”林宝儿望着他说,“我把所有的电话都存成了他,二百多个号码,连10086都是。每个电话都是佳明来电,我得跟人家聊上几句,才知道对方是谁。快半年了,我的世界只有他。”

    13

    护士喊“生了”的一刻,老许从座位上站起来,隔着产房的门问她是男孩女孩。那边死寂般的沉默。他听见护士拍打婴儿的屁股,但没有一丝的啼哭声。老许转身求助外面的人。望着所有人他指着门里面,上下牙颤了半天也没能问出口。玲玲在里面又一次大哭起来,哭声渐弱的时候,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出来。

    一点活气也没有吗?老许靠在墙上问。

    死胎,她已经尽量地轻声说。还没有人告诉玲玲,第一个孩子已经没了。

    留着,我们许家埋,老许跟着护士往前走,还有一个,是不是?我想剖腹,救活一个算一个,是不是?

    护士停下来,回头审视着他,说,来不及了,真的晚了。

    老许从后门去住院部,他想一切结束之前看看小吴。真够招笑的,算上一对儿女,五个人,这个植物人会最长寿,无忧无虑,长命百岁。他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头两年他都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待的。以前是你对不起我们,老许说,现在我对不起你,玲玲也对不起你。他看着一滴滴的输液,真均匀,一秒半一滴,这就是你的生命单位,你好好活着吧。

    雪停了,天也快亮了。老许躺在雪地上想,应该再周全一些,他不能马上就死,他得把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埋好了,再找个荒郊野地慢慢死。想到这些,他鼓足力量又站了起来。路过大厅时,还拣了个苹果咬一口。

    才到三楼就有护士冲他尖叫。开始他听不清,那边反复叫,是这四个字——母子平安。老许咽了口唾沫,张了半天嘴问不出话,又咽了几口唾沫。

    他没急着去看孩子,先去了产房。门推开的一刹,玲玲对他笑了,此时他再也绷不住了,靠在墙上哭起来。然后他抱了抱女儿的头,把眼泪抹在她头发里。

    我刚告诉小吴了,我跟他说,你有儿子了。

    孩子能姓吴吗?玲玲问。

    不能,他得上咱家的户口。

    你跟小吴说什么了,爸?你有告诉他,我那天去斯大林大街了吗?你告诉他,我等了一个上午,我想嫁给他。

    我说了。我说,孩子不能随你姓,但可以用你的名字,他会像你一样好。

    真好,佳明,许佳明,他是我的,以后谁也不许从我身边把他抢走。我现在就想他了。爸,我从小就没妈妈,天生就笨,自己名字也不会写,连新娘都当不上,老天爷欠我整整一辈子。玲玲晃着食指,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以后不要老天爷还我了。玲玲顿了一下,从窗户望过去,雪后的乌云不见了,一朵朵云彩连在一起,映在夜空里,白色流淌一片。

    我喜欢这样,不要太晴,没有云,也不要太阴,全是黑云。玲玲眨着眼中的泪水说,爸,我就让他保佑许佳明是个聪明孩子,让老天爷保佑他以后能有个特别特别幸福的一辈子。

    14

    林宝儿说自己一定是蔡文姬、李清照转世,要么就是司马迁被阉之后,含恨投了女儿身,反正就是冰雪聪明,人家五六年都过不了的专业,她不到两年就赚满学分,拿到学位。“你想啊,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都得四年毕业。”坐在“一茶一坐”,她对修智博张牙舞爪地比画,“我下一步就是,报比较文学的研究生。”

    “比较什么?”

    “你们这帮做保险的就是没文化。”她接过菜单,报菜谱似的一气儿说了十几个,还问修智博记住没有。

    “记住了。”他挑了三个菜报给服务员下单,“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工作?”

    “不知道,你说什么职业最适合我?”

    “总之不可以教外国人中文。”

    “为什么?”

    “不能让他们知道,中国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孩。”

    “得了吧,”林宝儿往后靠,笑着说,“都两年了,也没见你干什么。”

    “我是不好意思杀熟。”

    第一个菜端上来了,林宝儿叫服务员开瓶红酒,庆祝她的大学毕业。她说,要是一会儿喝多了,你有责任送我回家,修智博。仿佛这句话含义颇深。似乎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尤其在今晚。过去两年有不少好机会被他们错过了。都确定自己爱对方,可谁都不确定对方是否爱自己。估计也不急着表白或上床,他们还挺享受这阶段的。

    修智博说年后他差不多要升到部门经理。林宝儿恭喜他,说这回再贪污就没人敢查了吧。他说也不行,权限之内最多就是给你下十份保单,自己受保,再偷偷把你做掉。

    “前提是,你得娶了我吧?”

    修智博又被问住了,脸憋得通红,林宝儿提议讲笑话,一人一个,看谁最先讲不出新的来。林宝儿有小白兔系列做本钱,连着讲十个。修智博可不成,又没事先温习,讲不出五个就卡壳了。好半天他想出个老段子,大致是两人一起养狗,叫屁股那狗先死了,两年后见着叫脸的狗,跟主人唏嘘,要是我屁股没死,也有你脸这么大了。接着就冷场了。

    修智博明白他说错话了,林宝儿听后一语不发,就跟初次见面的情形一样。林宝儿在包里一阵乱翻。其实她早就戒烟了,但她需要找个托词去自我调整。她说她去买包烟,提包下了扶梯。虽然这回她不会再泪奔大悦城,但同样也不会再回来了。

    最后两个菜端上来,修智博还是看着红油翻滚,酒精被燃尽。他早就知道,从第一次见面那天,就爱上了林宝儿;他也知道,这女孩忘不了许佳明,即使他有幸跟林宝儿白头偕老,也无法取代许佳明的位置。他没胃口,连筷子都没掰,直接开车回了家。

    夜里十一点半,他被电话吵醒。林宝儿怪他怎么那么狠心,看见她喝了酒还不送她回家。什么逻辑?修智博睁大眼睛看无尽的黑暗,问她在哪里。她说簋街的火锅店。

    进门的时候他扫眼她桌下有没有纸团,还真有十来个。他弯腰捡一个放桌上,她挥挥手:“拿下去,恶心死了。”

    他坐下来,摸摸她的脸,说:“又在这儿哭一晚上?”

    “我不是气你,我气我自己。一旦跟佳明有一点联系的,我听到就受不了。老这样,我和你能有什么结果呀?你又对我那么好。”

    “别,你可别把我说得太备胎。”

    她破涕为笑:“你不生我气吧?”

    他摇摇头。

    “你知道吗?他是个孤儿,我总会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有时我就把他想得很悲惨。我想他好不容易熬过他的童年、少年,终于长大了,快到三十岁,他刚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就结束了。”

    “他不是孤儿,我以前骗你的。他爸妈都还活着。”

    林宝儿嘟着嘴看他:“你又哄我。他没继承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真有。”他动了几筷子肉,低头看着碗说,“他爸爸是植物人,算今年已经躺了三十年。她妈在精神病院,也待了二十多年。他有个继父,在监狱里是死缓,就是无期。他十岁左右,继父又娶了个继母,结婚五年被他继父给杀了。”修智博拿漏勺搅着火锅,又是一锅翻滚的红油,“你之前抱怨他从来不讲他自己,每次回长春也不肯带你去。他是没法跟你解释。试想一下,他回家都要干吗,先去医院看个植物人,再去精神病院见个疯子,回头还要去监狱探视个杀人犯,最后去墓前拜拜死人。”

    林宝儿扭头看外面,此时没有下雨,她托着下巴说:“我该答应他的,跟他结婚,我真的欠他一个家,应该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有件事,你一直都没讲,你刚见我时,还把我当成他派来的说客。就是,你为什么拒绝他求婚?”

    “因为他知道我太多了,我就不能再跟他结婚了。不然等他成了我老公,那些事会像掘坟一样的被刨出来,成为我俩永恒的绊脚石。”

    “都是什么事情呢?”

    他在套她,林宝儿含着笑看他。估计他早就猜到了个大概,那她也不要自己讲出来。因为如果他再知道了她的一切,她就又错过了眼前这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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