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书那天许佳明下午没上课,想去庙里烧香拜佛。进去一看最便宜的香也得十块钱,还不能讲价,美其名曰“请香”。许佳明把兜里钱翻出来,一块、五毛加起来才七块。他想不行的话,把这半包烟供给佛祖得了,抽不抽是他的事,心思到就行。
左扇大门贴张大庙地图,大小神仙住了七八个院。有各种金刚和各种菩萨,可是他没找着月老。是不是月老级别不够,摆不进来。既然买票进来了,顺手把那些金刚菩萨都拜了吧,反正除了感情,他别的烦恼也不少。
每个神像下面都有个金色牌匾,双语介绍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干吗的,都管凡间的哪一块儿,整得跟真事儿似的。许佳明把中英文都读一遍,再端详一下它长什么样,鞠躬都没有,直接去下一个院。他不算虔诚,如游客一般。见着文殊菩萨得好好拜拜,换古代这可是教育部长。他双膝下跪,手心向上,一个头磕下去。还有四百多天他就高考了,考得远点,更远点,再也不回来了。
给菩萨敬烟有点不像话,他四周看看,有个老太太正手持一捆香摇摇晃晃进来。你搞清楚这是谁了吗,人家可不保你平安健康。许佳明过去跟她解释了几句,讨了三支香,在香炉的火焰上方摇几圈把香点上插好,心中默念,也别考太远了,跟房芳一个大学就行。房芳是他情书收件人的名字。
他站在展厅假想一条线,这边是他,省实验高二快一班的尖子生,那边是长大后的他。如果说成人世界是他早晚要迈过这条线要去拜访的地方,此时他觉得那边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恐惧与绝望。
他快步走出寺庙,心想能在十七岁线这边的时候爱上房芳真好,这一份爱会令他长大后到了线的那一边,还可以有一个干净的爱与性。
2
他找人问了问,还不到三点,学校还有四个小时才放学。他不想回去,收件人拿到情书以前他想先回避一下。今天是周五,周日肯定能读着。周一再去上课,找个借口跟NIKE搪塞一下就好了。NIKE是他们班主任,历史组组长,头发稀少,中年胖男人,讲课跟说书似的铿锵有力。没课的时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用他们历史组的座机往家长手机打小报告。那年代手机接听也得六毛钱一分钟,他一说就是半小时,仿佛是成心把家长激怒,再诱导他们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许佳明不怕,他没家长。他住他姑父家,在哑巴楼。他姑父是聋哑人,可能是因为听不见才不会说话,有点事还不打手语不写条,学人家口型以为自己能讲明白,结果说来说去就只有“啊咦哦”三个音。他还装电话,总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电话是那种除了响铃还闪灯的,下班没事就坐桌前盯着看谁找他。一亮灯还抢着接,“啊咦哦”地讲一通,说快了就像“哎哟哎哟”,挂掉后他翻电话本对比来显,看是谁打来的。对不上号就算了,知道了是谁,他伏在窗前能琢磨一下午,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去他家,问问他什么事儿。
电话本上有历史组的号码,他姑父家长会的时候抄下来的。许佳明早给改了,差两位数,跟来显对不上。而且,许佳明永远搞不懂,每回家长会NIKE一气儿说两小时,他姑父在座位上都在干点啥。还有一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讲,就算以后跟房芳好了他也得藏着,其实他姑父娶的不是他姑姑,是他亲妈,他是私生子。他姥爷得癌症之后,跟死亡赛跑似的虚构了一个短命的儿子,假儿子又生了他。这几年上坟他在人前都喊他爷爷。
他找网吧待几个小时,他不会玩网游,反恐也弄不明白,看过新浪体育后,他不自觉地登陆了论坛。一个加拿大的简体字网站,各种马甲分享着色情图片。他知道这不好,刚才还认定了他与房芳的纯洁人生呢。
网吧人太多,他没办法全屏,每点一帖子在图片展开前就急着回复一句“碰见这把好乳,虽不是板凳胜似沙发”或是“楼主功德无量,小弟六体投地”之类的。后来他改看网文,没影像没声音也没感觉,里面对白都是“啊……啊啊……啊啊啊……”,也不知道作者什么意思,写色情文又不按字数结稿费,点这么多省略号干吗?
他关掉文章,将首页留在屏幕,没省略号没露点,好比飞机安全降落。他往后一靠,点支烟。页面打着硕大的广告——移居加拿大,月入一万元。他不信这个,只点开看一眼,里面说多年以来加拿大人口负增长,他们急需引进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以培养成加拿大二十年后的中坚力量,条件是少年必须只身前往,他们只要早晨的太阳,那些步入中年的父母是累赘。这倒挺适合许佳明的,况且他英语没问题,伦敦、纽约应付不了,对付蒙特利尔这种法语区的人肯定没问题。可惜他十七岁了,刚好过线。他摇摇头,回到新浪看体育新闻。
网速很慢,时间就很快。出来时天黑了,他有点失落。每回浏览色情网站、泡录像厅感受前排的老头儿手淫以及站立交桥下喝茶看民工打牌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之后,他总要沮丧一阵子。偶尔还会痛恨自己龌龊肮脏,反复说,使劲骂自己。表面上他对高尚的说法不屑一顾,认定这是一种虚伪到假惺惺的品德,可是内心里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男人。
唯有房芳是他的解药,他暗恋她十八个月,每当他体会到爱着她的感觉时,觉得自己也在变得和她一样干净。在她面前他常常装作骄傲、漫不经心、无视她的容貌。可有几次真想在胸口割一刀,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让她看看自己是多么卑微与脆弱、孤独与绝望。他一直在高尚和龌龊之间反复摇摆。他偷看她的眼睛时都在想,他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他们以后会去哪个城市生活,他要找份薪水多少的工作才能养她到一百岁。
这些他都不能说,如同那些龌龊肮脏的阴暗面,这些是他的秘密。每一个少年的成长中都会有朵秘密之花,花开的记忆永远不能讲,可一辈子也忘不了。
以前给房芳的情书都是匿名在网吧敲出来的。高三报考前总要玩一次真的。他怕被拒绝,但更怕错过她。他觉得自己像飞机幸存者在荒岛上待了十七年等待救援,他多么希望这个漂流瓶能漂洋过海到达她那里,令她伸出救援之手,带他离开这个绝望孤岛。
3
星期六他在家里睡了一天,他姑父在外屋忙再婚的事情。他见过新娘,不好看,跟他妈比差远了。人家的婚礼他帮不上忙,也不想出现,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多余。
星期天他们把请帖都做好了。他去南湖抽了半盒烟,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成群的候鸟回到北方。春天到了,日落时分,水面泛着金光,鸟儿在斜阳下呼吸着自由空气。带我走吧,有那么一阵儿他甚至都说出声来了,随便一个人,把我带走吧。
星期一他提前去了学校,他一瘸一拐地找NIKE描述了上周五中午的一场车祸。他指着左脚说大夫要他住院,但他怕影响学习。“所以,”他顿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坚持回来上课。”
NIKE靠在椅子上仰头看他,只有这样,前额唯一繁茂的一缕头发才不会垂下来。他不相信许佳明,但也懒得让他脱鞋看看。他一般不管学生,打家长手机只是他个人爱好。作为省实验快一班的班主任,他认为学习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些孩子聪明,知道得失。他拿出烟盒叼支烟,两手在兜里摸了半天。这让许佳明很有种冲动,把自己的火机递给他。
“以后提前写假条,先请假。”NIKE伸手摸许佳明的裤袋,拽出火机点上烟,把火机放进抽屉里,长吸一口,很惬意地继续说,“上学这种事,没有能来和不能来,只有想来和不想来。只要你想来,伤多重都能来,明白吗?”
“明白。”
“假条也不用写车祸了,编这个没意思。事假或病假就行了。我不关心你是什么病什么事。你就让我知道,你还给我写了个假条,还尊重我这个老师。”
“知道了,但是,我真被车撞了。”
NIKE没理会他,起身到窗台拿烟灰缸,转身问他:“为什么他们都叫我NIKE?”
他背对窗台挡着光,这时许佳明才注意到他一身adidas。穿着三道杠的外套,脚上是三叶草的运动鞋。他也在和他的世界对抗。
有人在外面敲门,许佳明微微鞠躬退了出去。房芳的父亲来了。他见过他,经常在亚泰桃花苑的班车点接女儿。关门的一刻他听见他问NIKE,点点来了没有。许佳明也不知道班上谁的小名叫点点。房芳两个字的发音都跟小名似的,不至于还叫她点点。
回教室里没见着房芳,那时班上有一半人没到;早自习没见着房芳,班上有三个人没到;第一节课没见着房芳,班上就她一人没到。几何课上NIKE带着房芳的父亲进来打断一下,他们还是想知道谁的小名叫点点。没人举手。后半节许佳明没听进去,他想不明白到底谁是点点,房芳的消失跟点点有什么关系。
星期二她也没来。跟他的情书有关吗?跟点点有关吗?趁人不注意他去房芳那儿坐了两节课,他想寻找她的痕迹:几本教辅、一份政治笔记。他的手指点着纸张逐字逐句地看,仿佛那是写给他的回信。
历史课他坐回去,清初的文字狱。他手臂撑着脑袋听了二十分钟“清风不识字”。每回情绪一激动,NIKE就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重重地抹上去。正在他描述宁古塔的苍凉时,两个警察出现在外面,轻敲其实已经敞开的门。
班里有一点小骚动,NIKE对着同学,左手下压两拍,跟着警察到了走廊。许佳明听不清警察跟他说什么,他学姑父的读唇术,再按照“啊咦哦”的方式翻译出来。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漏下,包括戴眼镜的警察是左手执笔在本上记录线索,时不时还要抬笔推下眼镜。看到最后,他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他知道他完了,他知道他注定要在荒岛上挨过余生,他知道他还得在姑父的新家多余下去,他知道自己将宿命一般,继续被高尚与龌龊折磨。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再没有人能带他离开这里,他的收件人死了。
4
房芳还不认识他那阵儿,许佳明时常以路人甲的身份在她身前身后晃悠。那时候大家是高一新生,还没有快一班,房芳在三班做文艺委员,许佳明还在他的十七班。三班挨着地理组,一下课许佳明就抱着地球仪,装作给老师送教具一般在房芳身边走两遍。
省实验是反着来的,高三在前几层,十层往上是高一,仿佛对快高考的高三学生来说,在电梯里多待三十秒都算奢侈。学校电梯是不少,可架不住七千人同时出来。如果下节不是体育课,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没人爬十几层往外跑。房芳也一样,忙的时候坐教室里做题,没事的话就在走廊溜达一圈,看看窗外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大片的工地,学校在建初中部。这时有个抱着地球仪的路人甲从旁边走过,没多久又抱着似乎更大的地球仪走回来。地理科代表,七百五十分的考卷,地理就占十分,还有这么卖力气的。
接近三班时许佳明就慢点走,又不想太明显,貌似很吃力地挤着额头,只用余光瞄眼房芳。有几回他快崩溃了,真想把地球仪一摔,大声告诉她,这破玩意儿跟我无关,二手市场十块钱一个,抱俩月了我都不知道加勒比海在什么地方,我就是来看你的,我喜欢你,行就行,不行拉倒,我再也不费这个劲了!他当然没说出来,有一半这样的勇气,都不至于熬到现在,房芳死了还不知道,他爱她。
既然无法表白,他总得找点儿事干。他给自己设任务,一次搞清一个问题,比如她嘴角的痣是左边还是右边,她的头发是自来卷还是偷偷烫过,她的眉毛有描过吗。这些都比较容易,但是高二以前他始终都没弄清楚,他有没有房芳高。每回都是一瞥,房芳又没站直,有时趴在窗前,有时倚在门口,从来就没能背靠背地出个结果。
许佳明并不矮,上个月量是一米七八,以后肯定还得长。可是房芳十五岁的入学身高就已经一米七五,从后面看她的双腿纤瘦细长。许佳明转着地球仪想,那两条大长腿,可以把这些亚非欧美拉缠绕一圈。当然,这不算色情,依然圣洁如雪。
房芳的父亲叫房传武,他很矮,一米七都不到。他在一汽做速度测试员,很难跟人解释速测是什么。汽车厂每天生产上千辆车,每辆车下线以前都要拉到专用跑道上,请他这样的人跑一圈,有点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意思。别的不用管,油门一踩就成。然后技术员会把这辆车的最大马力和耗油比例算出来。这些都是隐藏数据,不会告知车主,说明书上也不写。如果标注最高时速一百八,那他们起码要跑出两倍,三百六十迈才算合格。干这行不是什么技术活儿,身体得过硬,猛跑的时候别把早饭中饭甩出来。讽刺的是,房传武到现在都没有驾照。
收入比工人高,比技术员低,他一直过得挺节省。下了班都是坐286路回他的亚泰桃花苑。从起点到终点,286路跟走街卖唱似的走走停停,二十公里开上两个小时。疾走急停,弄得车上的乘客都一个样子,死死抓住扶手,目光呆滞地盯住车里的灭火栓或是某个孩子的脸,任凭身体怎么摇晃,都懒得抱怨,也不转动眼睛。冷不丁进来,会觉得一车人都在站着打坐。
有一回他站前面跟司机聊天,没话找话,他说别看我天天坐你车,但你真不行,你磨磨唧唧开一天,没我二十分钟跑得多。司机没搭理他,也没算一天和二十分钟的账。不用说,这个人在吹牛,给自己找面子,司机知道286路一车人,包括他,十年之内都买不起车,十年后也得看中国还有没有闹革命搞批斗这种事。这帮人就这样了,坐到286路车停运,或是自己停运的那一天。
之后房传武就学乖了,一句话不说,也跟别人一样,盯着投币箱数钢镚儿。他咬牙切齿地想,攒钱给房芳买车,买最好的,就买甲壳虫,最适合女孩子。汽车厂的车他都信不过。
要是没堵车,准时到,他就提前一站下,省实验四号班车在那儿有个站点,顺道接上女儿回家。三月八日礼拜五,那天班车到了,但女儿没出来。估计是小提琴排练,他也不急,路上买条鱼拎手里,抡起双臂,晃晃荡荡走回家。
房芳在七点半打电话进来。她解释她正和点点在外面吃饭,点点妈妈又出车去上海了,她答应今晚住她家陪她。房传武不说话,他知道女儿马上会找无数理由求他,跟他撒娇,他挺享受这些的。然而这回没有,房芳突然严肃起来,跟他保证今晚就跟点点讲明白,明年高考,她没时间再陪她玩了。就一夜,她说,明天起床就回家。这让房传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嘱咐她注意安全,两个女孩吃完饭早点回家,晚上别再出门。
挂掉电话他到厨房对老婆说先不做鲤鱼了,房芳不回来了。因此他们还吵了一架。她怪他太宠女儿了,养孩子没他这样的。一直到晚上她还在唠叨,车轱辘话反复说。他警告她,再说他真急了。好了,她倒是不提这事了,熄灯以后开始翻旧账,因为这个点点,房芳这几年有多少次不着家,连过年那几天都往外跑,大年三十也过不消停。后来他终于急了,仿佛在勉强兑现他之前的威胁,爆发得很温和,他抓起枕头去了女儿的房间。此后的几年,他一直睡那里。
第二天天刚亮他又被老婆弄醒了,比平常上班还早。她问女儿几点回来。他应付两句,翻身背对她,心里盘算着今天找点事做,离她远点。他家在一楼,有个不大的院子,他想去买点菜籽,种在院子里。那就跑远点,出城去农村买。
他装两瓶水骑车去的,当是郊游散心,来回路上就有十个小时。骑车回来他颇为感触地计划,退休以后还是回农村住,养猪种菜真好。七点他才拎着韭菜苗和葡萄秧进了桃花苑。他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家三口吃顿晚饭,听房芳讲昨天她们都干什么好玩的了,晚上有精力的话,挑灯把葡萄秧架上。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其实是没变化,女儿一直没回来。
他也不知道点点家住哪儿,电话是多少。他老婆提出报警,他说不合适吧,怎么跟警察说呢?女儿去同学家玩一天没回来?他打114查昨天的来电号码。114不管这个,建议他试试电信局。他又打电话去电信局,接线员说这是隐私,不方便查询。他急了,在房芳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周日早上电信局一开门,他进去就大骂一通。他们赶紧查出这个号码息事宁人。房传武拿过来一看,傻了,白折腾了,房芳昨天在重庆路附近一家话吧打过来的。那里没法查,重庆路相当于上海的外滩、北京的王府井,没人住在那儿。他对老婆说,明天去学校看看,没准她正坐在教室呢。这也是一厢情愿,他自己都觉得出事了。
星期一早晨他去了省实验。他先在教室后门窗看了一会儿,没见着女儿。他去历史组问班主任,点点来了没有?NIKE问他,谁是点点?
房传武眯眼回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没见过她。他一直以为挺熟悉点点呢,他知道她是房芳最好的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以前赌博被人捅死了,知道她母亲是长春至上海铁路段的列车长,知道这孩子是二月六号的生日,上个月房芳春节都没在家过,特意陪她去了趟海南,当作生日礼物。怎么现在他连点点是谁都说不上来呢?
他和NIKE查了一节课,把六十个同学的档案全过一遍,有一个二月六号生日的女生,但父母都在。第二节NIKE在八班有课,让他在办公室慢慢核对。房传武坚持去操场等。他又去看眼后门窗,房芳还没出现。
第三节是几何课,NIKE要带他进班里问问,他觉得这不是小事。NIKE把他领进快一班,也没时间介绍他,打断一下就问,这里面谁叫点点?没人应声。你们谁认识点点?依然沉默。有听说过点点的吗?学生都不看NIKE了,低头做题。他转身对房传武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明白,他根本就不认识点点,这些都是从女儿的嘴里讲出来的。
就在快一班,他都要倒下去了,扶住门框,他双腿直打哆嗦。过去的两天发生了什么呀,过去的两年发生了什么呀?没有点点这个人,从头到尾她都未曾存在过,几年以来,关于点点的一切,都是女儿编出来的。
5
房芳死后两天,直到礼拜二上午,才被发现死在花园酒店的303房间。花园酒店在昆仑一路上,他们把以前的共青团花园围一圈建起来的。所以花园酒店真仿佛花园一般,郁郁葱葱茂密繁盛,周围都是不高的杨树,使得这栋二十四层的大厦格外显眼。
许佳明的姥爷家住在附近,以前大楼刚封顶还没电梯的时候,他和姥爷摸黑爬过一次。这是他对姥爷的最后一次记忆,到十三和十四层的拐角处他姥爷终于爬不动了,坚持要许佳明继续上,他坐下来歇一会儿。两个小时后,许佳明再回来的时候,他姥爷已经吐出最后一口气。初中毕业后他又去过一次,走进电梯里,那两层楼都消失了。12往上只能按15,13和14都被他姥爷带走了。
从低到高,一楼是大堂和饭店。二楼为会议厅,铺满了能坐上千人,在传销还是合法的年代,这里天天预订出去。三楼有六间二百平以上的总统套房。随便走进哪一间,按下开关,头顶的二十四盏水晶灯交替闪烁。从落地窗望下去,可以看见酒店的小池塘和两只互不理睬的天鹅,它们扬着脖子各玩各的,仿佛提醒我们反伊甸园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未来某一天,即使人类只剩下两个,还是会相互厮杀,优胜劣汰。
星期二房传武在现场坐了一个下午。他想不明白,一天八百八十八元的房费,房芳来这里干什么,那些和“点点”一起的日子,她都在干些什么呢?
起先是大堂经理报的案,他看看登记表跟警察说,303房间是三月八日中午有个叫王勇的先生用身份证登记的。老警察让他先打住,问这么大一酒店,怎么不用电脑,都写这破本子上?经理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脑子过了些什么,就是不告诉他为什么,继续跟背稿子似的说,门把手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所以这么多天负责打扫的服务员没有进去过,他们不清楚里面一共有几个人,好像没人出入,也没人点餐。后半句他急刹车一般,不说了。
人家是干酒店这行的,什么人花小一千住进来,他心里有数,他也明白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吃饭意味着什么。每个房间里都贴了“拒绝毒品,远离生命”的牌子,但养他们的毕竟不是警察局。这里的服务员入职培训时就讲了,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瞎打听,别不小心给自己扣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反正等顾客毒瘾过去,退了房,收拾干净了,还可以欢迎下次光临。
303房间是礼拜五开的,那个王勇持信用卡刷了两天的房费,可以住到周日中午。酒店平时不催客人续款,老板上课说了,这样客人不知不觉就又多住几天,消费是硬道理。每星期二他们才查一次账,电话提醒一下那些欠费的房间补下房款。那天303房间打不通,经理让服务生拿卡去看看里面的人在不在。几分钟后服务生回来说,有人在里面反锁了,铁链子钩住的那种,弄得门只能开几厘米宽,隔空喊了半天没人应声。经理问他什么味儿,有没有冰毒的味道。经常有这样的,溜冰过头了,一躺就是一星期。不着急,醒来再跟你算钱,八百八十八一天,乘呗,赖账就电话举报你。可303房里面飘散的味道不是冰,服务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说是有味儿,有点像装满蔬菜冻肉的冰箱断电两个月,再把冰箱门打开的感觉。
经理把锁匠叫来,捅咕半天,门彻底推开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断电的冰箱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血肉腐烂的味道。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裹住,头皮发麻。他皱着额头检查一圈,客厅没人,往里走,房间里没事,床下面是空的。然后他和服务生点上烟,盯着洗手间的门把手抽完这支烟。
警察十分钟就到了,他们从书包里翻出房芳的学生证,去了趟省实验联系上死者的父亲。分析了现场,老警察跟房传武说,周六晚上房芳先盛满水,洗了个热水澡。
“什么意思,死得干干净净?”
“不是,这缸血水上面还漂着精液。”
房芳躺在浴缸里,她看着一颗颗精子从下体滑出来,向上,再向上,浮到水面。她刚跟人发生了性关系。不过从水位上看,浴缸里肯定没有第二个人。也许她早计划好了,就是想死在浴缸里,她把剃须刀片拆下来,一闭眼,划了自己的手腕。
警察问他女儿是不是左撇子,因为她被割的是右手腕。房传武直摇头,他觉得那不能说明什么。他说,他女儿右手能写字,能用筷子,右手什么都能干,不比左手差。警察没说话,知道房芳是左撇子就够了,也不好反驳。自杀的家属都这样,他们宁可虚构一个凶手,也不接受亲人自杀的事实。早十年他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自杀,说明死者身边的家人朋友都有罪;要是被杀,大家都是受害者,悲伤也来得更纯粹。
没人再问他,房传武躲到窗下,他在想象女儿的血从手腕涌出来把一缸水染红的情形,他知道房芳后来害怕了,爬出浴缸去求救,可是血流得太快了,她刚抓住门把手就倒在了门边。于是几天后,催账的大堂经理一拉开门被吓坏了,腐烂的尸体就从里面蹿出来,躺到他脚上。一丝不挂,全身血迹,就这么羞耻地死了,生平十七年始终在追求和保护的那一点点尊严,一瞬间就全都毁掉了。
傍晚的夕阳斜照在套房里,他坐在落地窗前看两只孤傲的天鹅背道而驰。他不知道还有多少秘密没被阳光照到,为什么一个孩子心中要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故事。女儿自杀,是不是因为做父亲的很失败,他打开窗户透口气,望着创业大街上的汽车想,都是小儿科,车速连他的零头都不到。
还是那个老警察,走过来和他并排站着,手臂倚在窗框上看了会儿日落。他问是不是就这么一个孩子。房传武点点头,指着远处,说雪都化了,你看春夏秋冬,一年又开始了。老警察望着他,家属已经有反常迹象了,算了,不讲了。
他继续陪他看日落。太阳这东西没谱儿,可能再过俩小时还落不下去。讲出来,今天早点收工吧。他咳嗽两声,仿佛寻找最合适的声调,侧身对他说:“验尸官刚才给我发传呼。”
老警察又停了,这话真不好说,据说现在工厂把人开除,都有专业职位了,好像叫人事经理。以后他们这行也得加个坏信使职位。容易吗,负责侦破,还得负责传话。
“你说吧。”反倒房传武先问出来。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的头一直在窗外,看着街上的蜗牛车。
“你女儿刚做完流产。”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房传武低头站在窗前没有动,抿着嘴唇,迎着风。他不知道套房就他一个人了,那群人如会议结束似的迅速消失。他还在尽量把眼睛睁大,好让涌出来的泪水消融在眼眶里,不至于掉下来。
6
这礼拜NIKE一直在游说校方,能不能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为房芳默哀三分钟。领导们多少了解点房芳的死因。正副三个校长有两个不同意将这件事扩大。让NIKE生气的是,即使是同意的刘校长,也只是假模假样地不说话而已。NIKE红着脸跟他们争了半天,最后刘校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做总结,他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省实验的规矩不能乱。省实验的人都知道刘校长的脑子有问题,他是体育老师出身,除了体育学院,全中国的体育老师,只有他一个人熬到了副校长。
要是省实验的规矩不能乱,那就照他的规矩来。星期一早上,三个年级七千人集合在操场,NIKE背着手站在快一班的队伍前把升旗看完。结束后主席台上的刘校长拿着话筒安排,哪个班跟在哪个班的后面。对了,组织队列才是他该干的事儿。当他喊到高二快一班跟进时,NIKE对全班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以前上课他要是烟瘾犯了出去几分钟,就这么弄一下。
刘校长用麦克风连喊三声钱老师,NIKE的官方称呼。几个班主任过来打听什么情况,NIKE说我们班有同学死了,我们要为她默哀,你们从后面绕吧。一时间许佳明明白这手势是好事,是在高尚与龌龊的斗争中,给高尚加分的一件事,而且他也的确是希望更多的人像他一样,想念房芳。
一时间高二年级二十多个班两千多人,都被他卡在操场西侧。能带快一班的基本都是学年老大,有威望,说了算。别的班主任不愿驳他面子,在人家默哀的时候带队喊口号离场,也都站着不动。NIKE清清嗓子,对全班讲了几句话。不愧是教历史的,名人演讲记多了,他这几句话也讲得跟起义宣言似的。NIKE说房芳一直是快一班的人,进省实验第一次考试,就以前十名的成绩进了我们班,之后从没掉出去过这个班。上星期就那么死了,全校没人知道她的死,没人想念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快一班得为她做点什么,我建议,此时此刻,我们就在这里为她默哀,起码我们要让省实验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叫房芳的好女孩,来过这世上一回,来过我们快一班一回。
后排有几个女生哭了。许佳明知道那只是感动,谁都没有他难过。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宗教一般虔诚地迷恋了她四百多天。他常这么比喻,面前一条线,或是一条河,现在是河这边,他要坚持着活到河那边,他已经把房芳当成了他长大后的私有品,她成了他往前游的灯塔。然而正当他吃力划水的时候,对岸的光消失了。没什么能比在水上迷路更痛苦。
他睁眼看看脚边的尘土,默哀还在继续。他想如果房芳的死,是一段心碎爱情的结尾,那聚光灯也是打在她和王勇的头顶。他俩是主角,许佳明就是个小角色、一份调味品。他能想象房芳泡在花园酒店的浴缸里对王勇娇嗔道,我们班有个叫许佳明的可喜欢我了,哪天你要是对我不好了,我就跟他好。可是,房芳,有一天他真的对你不好了,你宁可死,也不会选择我。你们是国王和王后,扑克里的Q和K,在你俩面前我就是个J,小丑,我永远管不上你们俩,永远都要被你们压在下面。真的,房芳,不带你这么残忍的。
那天夜里,许佳明终于想着房芳自慰了一回。他从来没这么亵渎过她,开始有点费劲,后来他就幻想花园酒店的现场,想她还在发育的乳房,想她也许稀疏的阴毛,再后来他想她两条长腿上的血迹。最后他终于兴奋起来。
完事之后他有点愧疚,他觉得他与那些狰狞的欢喜佛无异,一时间无法入睡。过去一年多他都是想着房芳那张脸才睡着的,刚才却拿她手淫,这一次是龌龊赢了。想着既然今天已经越轨了,那就干脆把她戒了吧。黑暗中他告诉自己,谁也不要想,许佳明,到最后你都得是一个人孤独地游过去。他难过起来,失声地哭了。这习惯不好,由于跟他姑父住一起,什么事他都很大声。
看眼闹钟已经两点多了,他还没睡着。他摸出手电筒展开信纸给房芳写信。不能点灯,哑巴楼是这样的,半夜弄多大声都没事,只要一开灯,邻居们就像吵醒一般,扒着窗户看你家怎么回事。他想写封诀别信,或是别的什么说法,反正是灵异驱魂的那种。内容大概是你一直都不爱我,而且你根本没察觉到我爱你,那你就不要再阴魂不散了,我会试着把你忘掉,忘掉你样子,忘掉你声音,再也不想你,我会坚强地游到河那边。
写完后他找枚邮票夹进去,把信一折两折塞进枕头里。这样就能睡得踏实了,他自我暗示了一会儿,发现不灵,胡思乱想了好多事。万一有一天,他也跟房芳似的突然死了,人们是不是一样会发现他的秘密,就像这封信,抽屉隔层的人体扑克,褥子下面的阁楼VCD,还有那些不敢寄出去的情书,对了,政治书第67页还有他抄下来的色情网址。这些都是羞耻,得找个地方把秘密藏起来,如果他没了,就让许佳明这个孩子彻底消失吧。
窗外传来鸟叫,天就快亮了。许佳明有点着急了,最后再想房芳一次,想戒明晚早点上床。他回想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那时他在校外饭馆吃午饭,每周一他都出去找有电视的饭馆,正午十二点会播放周末联赛的集锦。他喜欢国米和维埃里。那次国米平了,还好维埃里进了三个球。房芳就是这时进来的,听见她说话他没转身,眼睛还在盯着电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问老板有没有酸辣粉,她说,小碗,别放辣椒,别放醋,小碗酸辣粉。老板有点为难,嘟嘟囔囔去了后厨。插播广告时许佳明回头看了看,他想知道没醋没辣椒的酸辣粉能是什么样。如果生活是一场电影,那么许佳明这次回身慢放一万倍都不过分。因为就这一瞥,不经意的一次回头,他所看见的一切,一碗粉,一个姑娘,一双纤细的手,直到今天许佳明还得靠那张至纯至净的脸才能入睡。
7
他姑父想在大婚前来一次大扫除。许佳明说他的房间由他负责。“说”这个用法习惯了,他一声都没出。他姑父是聋子,许佳明打的手语。以后十几年许佳明经历不少事,交了不少朋友,所有的人都觉得手语是许佳明最神奇的本事。
许佳明知道不用怎么收拾,又不在他房间闹洞房,意思一下就行了。主要是他得把秘密整理一下,做好随时死掉的准备。他把星期一夜里想到的都翻出来,将屋里每一寸空间都过一遍。镜子后面他找着身份证和存折,两个名字都是许玲玲,那是他妈妈。户口本上是他姑姑,他姑父也是这么以为的。
存折是低保账户,许佳明翻到账目的第一页,七十年代,还没他的时候,每月就开始往里打钱了。明细最后一条是一九八八年五月,没取没存,已经五千多了。许佳明知道现在低保是一个月一百八。十几年没动的存折,加起来三万多了吧。
他拣起身份证,那还是一代的黑白照片。许佳明盯了一会儿,琢磨自己到底哪儿和他妈长得像。没多久他有点想他妈了。许佳明刚上小学时她进去的,也快十年了,不知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有时间得去四平看看她,他还从没单独去过。他把存折、身份证和光盘扑克一起装书包里。他没打算取钱,得留着,别哪天被新姑姑看见,转她账上去。这些以后都用得着,他妈又不是死刑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精神病也有被放出来的那一天。
之后他也不想收拾了,双腿翘在桌上坐着,回想他妈、他姥爷、他以前的家。把他妈送进精神病院,他一直有愧。他姑父都没想过的主意,他提出来了。他那时小,净想着他妈天天在门口丢人现眼来着,他没想过把他妈送走后,他和姑父搬到哑巴楼,他在这个冰冷世界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有点难过,把书包挎上,开门跟他姑父比画两下,意思是清扫完了,出去转转。他姑父检查他房间,比没收拾还乱。就算不大动,起码在窗户上贴俩喜字。许佳明没意见,至少装作无所谓,站椅子上问他姑父哪扇。他姑父指指中间那扇。许佳明摆下试试,红色冲窗外,屋里也透出个形状。那也不舒服,他打算往后在家天天拉窗帘。
许佳明跳下椅子,要他姑父等着,他去拿糨糊。他姑父说糨糊不行,得是透明胶。他姑父也是比画,再配上他的“啊咦哦”。客厅没透明胶,全是黄不拉几的宽胶带。他顺手把剪子带进来,见他姑父正打开他书包看人体艺术。他姑父回头见着他,问他扑克是哪来的。他说想不起来了,刚收拾出来,打算扔了。他姑父皱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连继子都算不上的男孩,供吃供住供上学,如今还得面对他青春期的性困惑。他姑父把扑克收盒里,放进书包,告诉他扔远点,别带回来了。许佳明点点头,其实他想说,你也尊重一点我,别再翻我书包了。但不能说,他还在河这边,寄人篱下要加倍卑微。十年后,还是那帮朋友,一致认为除了手语这一特长,许佳明还是个好脾气先生。
离开哑巴楼,他骑车穿过几个街区,去周边看看把东西藏哪儿,找个树林刨坑埋了肯定不是他这种高智商孩子的选择。后来他知道放哪儿了。他去路口找配钥匙的买把锁,别太大,拇指大小就行,最好是旧的,新锁太显眼。接着他又绕社区骑了几圈,他知道这规律,有些楼前人就是多,麻将、扑克、羽毛球,全是人,有些楼就是没人,似乎爱玩的都往那个楼去了。
六十五栋便是冷清的那种,自从旁边建了平均三十几层的步步高小区后,这些四五层的红色板楼就一直落在它们的阴影下。实际上步步高只有三栋楼,分别是三十一层、三十二层和三十三层,横着看起来就像是通天的台阶。据说他们还在占地拆迁,地产商放话每起一栋新楼,他们就增加一层。有时候许佳明就想象,真等他们造了几百层的那一天,他就踩着这些云梯离开地球。
低头回到六十五栋,除了过往的行人,门口连个择菜的老太太都没有。他走进四门,在信箱前巡视一遍,记住最旧的那个信箱。四门一楼从四十六中门记数,每层三户人家,他算算要爬到顶层五楼。
上楼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卸下书包看看。果真如此,存折不在了,“啊咦哦”把它偷走了。他真想找他姑父说道说道,引用课本里鲁迅的一句话,他已经出离他的愤怒了!忍吧,他姥爷死前告诉他,以后受多大委屈,你都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你得忍到上大学。他又想他姥爷了,这一阵儿他好脆弱,总是想念死人。
五楼左手是他要找的人家,好像真没人住,门牌号被墙灰糊上了也不刮一下。他敲了一会儿,每次都更重一点儿。然后他从书包里找出一小本敲隔壁的正中门。有个老头把门开条缝见是个孩子,将门全打开。许佳明指着左侧,问他有人住这儿吗,就是这家,六十中门。老头问他找谁,要干吗。许佳明说自己是送快递的,给他们家送录取通知书。老头忽然感叹现在的世道啊,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出来工作了。他说,老雷家好几年没人住了,房子一直空着。许佳明端着小本瞎翻,装模作样问他,叫雷什么呀,看看跟这收件人是不是一致。雷,雷?邻居大爷翻眼白想了半天,看来真是搬走好几年了。后来许佳明都想放弃了,他还在那儿想,他说他记得他们家是回族,男人活着的时候是警察,被火车轧死了,没多久他媳妇领俩孩子搬走了。又一个心碎人生,许佳明想,又一个死人。
许佳明说声谢谢就往下跑。下到一楼他打开雷家的信箱,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这都多少年了,放信箱里面还能起一层灰。全是广告传单,他抽张活血壮阳的溜一眼,什么世界啊,那些有女人的老男人还得靠药顶着,他这天天顶着的少年却没女人。他把这些放信箱上面,一会儿远点扔,别让人起疑。再往里掏还真有几封信,邮戳花得看不清日期了。他家男人叫雷力,收件人这块儿写着呢。先收着,哪天无聊了再撕开,估计比看滋阴大补酒的神奇疗效解闷儿多了。
清完信箱他停了十几秒,跟那天大庙拜佛似的,他想有点仪式感。打开书包,他一样一样往里放,光盘,扑克,身份证,所有没敢寄出的情书,上学期抄网址的政治书,一张叶玉卿的巨乳海报。之后他想了想,把烟和火机也塞进去了。
他拿出小锁,将小钥匙挂进自己的钥匙链。他又郑重其事地站了一会儿,从今以后,你许佳明就是有地址能收东西的人了。他真想找个能给他回信的笔友写信,他会很骄傲地把地址留在信纸的背面,锦程大街十六街区六十五栋。他关上邮箱门,看眼上面的数字,六十号信箱,这将是他秘密的家。
8
婚礼在三月底,他姑父找人算过,阳历阴历两个双数,大吉大利。许佳明不知道他姑父还信这个,要是娶他妈那回也这么算一下,婚姻美满家庭和睦,可能许佳明不至于这么苦,现在还能姑姑、姑父地叫着。许佳明还记得,三岁那次婚礼他没去,刚睡醒就见一帮人将他妈妈抢走了,走前还扔了一把硬币在床上。他还忘不了,他姥爷逼着她妈出嫁的。表面上是为女儿找依靠,现在看看,其实他姥爷在给许佳明铺后路。当然他姑父一直以为那是他爷爷。他又想他姥爷了,要是知道姥爷在阴间的门牌号,他都想割腕跳楼加投河找他去了。
他姑父是二婚,事先征求过新娘的意思,低调一点,他们在下午结婚。可也实在太低调了,婚庆公司都没请。他姑父从单位借了几辆捷达,沿着人民大街慢行一遍就算了事。人民大街是贯穿长春东西的一条街,许佳明知道他们就是在那儿领的证。这条街是伪满时期日本人修的,当时还是用他们日语汉字名,叫中央通,后来叫斯大林大街。可能是前两年市委开会,认真地讨论了一下斯大林的问题,他死那么多年了,活着的时候也没来过长春,可能都不知道这个社会主义小兄弟的东北方还有这么个城市,长春三百万人,我们凭什么天天贱滋滋地纪念一个格鲁吉亚人。改成什么大街好呢?人民大街,许佳明死活想不明白,他们怎么选择这么一个让人无语、政治路线绝对正确的名字。
酒席办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又是社会主义,不过这是怀旧型消费的。大锅饭的风格,什么都是论盆论缸端上来。这次许佳明去了,新郎讲话时他要做翻译。他姑父对着麦克风比画了半天,有点不对劲儿,你一个哑巴用什么麦克风?许佳明把麦克风拽到自己面前。前面的翻译基本还是准确无误,当他姑父表示将与新娘林莎一同抚养这个侄子,共创美好明天时,许佳明改说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他可不想成为众人焦点,而且他正拼命往前游呢,一旦到了河对岸,才不要你们两个抚养。
接下来是新人走桌敬酒,他姑父那边只来了姐姐姐夫。姑父的老爹去年没了,留下老妈身体不好,总惦记闭眼一死跟着过去。倒是他姑父手套厂的同事来了不少,他们都是不同程度的聋哑,好几个还是哑巴楼的邻居。区分他们很容易,聋哑人干杯时都是使劲敲,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玻璃的碰撞声有多令人挠心。
许佳明在找娘家人在哪儿,都是什么表情,他们怎么舍得把女儿嫁到这里来。他知道他妈之所以嫁给姑父,是因为智力有问题,好人不要她。几年后他终于知道不是脑子的缘故,叫自闭症。二十年前的医疗技术,碰见智商不高、精神又偏激的人,大夫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姥爷死后,他妈严重起来。活着的时候她从来不理他,父女俩一句话没说过。父亲刚入土,话就上来了。白天说,夜里也说。后来她还找个盘子,画上她父亲,天天对着说。画的还挺像,每天去公园就找棵没人的树,把盘子架上去,她跟站军姿一般笔直,一口气能说上一天,不带重样的。不知道她哪儿有那么多心事倾诉,有时候说生气了还冲盘子吼两句,有时候又对盘子哭上半天。
根本没有正常的时候,她丈夫,她儿子,任何活人她都无视,世界上好像就这么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亲人。许佳明有回受不了,把盘子偷出来扔了。她难过好几天,三千里寻母似的在公园每棵树下绕圈找,走俩小时去报社登寻人启事。他姑父后来看不下去了,又画个新盘子给她。这回许佳明不敢扔了,一直被她带到精神病院。
许佳明要求把他妈送医院去。他那时候小学一年级,全班都知道公园里的女疯子是许佳明的母亲,他们叫她盘子精。因为这个他跟人打过不少架。他跟他姑父说,有这样的姑妈他没法活了。懂事以后他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想法,他刚上学,进入人生第一个社会型群体,就跟猴群也有等级一样,在这个班里他希望活得有尊严,不被人笑话,起码别掉到最底层。现在他不这么想了,想受人尊重要靠自己努力,不要被那些外在的目光影响。这么想而已,他妈要是真回来,没准劣根性又得上来。
不想了吧,他巡视一圈,在后排他找着娘家人了,来得不多,一桌都没坐满。除了新娘的父亲,全是女的,都是新娘的闺蜜吧。她们全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单瞅一个还能算是好看,可是为什么坐到一起就那么奇怪。一个个都说不上漂亮,却又很显眼,看上去像组团从国外整容归来似的有模有样。啊,他明白了,她们穿着的品位很一致,她们都喜欢漆皮、鳞片和蕾丝的东西。
许佳明端着可乐不知是进是退,有个红头发的女人挥手叫他过来,要他把桌上的东坡肘子消灭掉,太腻了,她们不敢吃。许佳明偷看几眼新娘父亲,一头银发,上唇留着胡须,可能是夹在一帮女人中间的缘故,他浑身不自在,靠在椅背上一语不发。许佳明揣测他在想什么,是他准备的这场婚姻,还是他对这场婚姻毫无准备?应该是后者,他一脸不高兴,连筷子都没掰开,绷着嘴瞪视墙上的壁钟。许佳明盼望他能闹一通,把闺女带走。他才刚学会对他姑父一个人忍辱偷生,凑齐一对儿他应付不了。
红头发阿姨喊他宝贝儿,让他慢点吃,整个肘子都是他的。她问他在哪个学校读书,几年级了。他说在省实验,高二下学期。另一个超大耳坠的女人惊呼一声,省实验!那可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啊!许佳明心想,大惊小怪,我还没告诉你我是快一班的呢。出于礼貌许佳明问她们都是做什么的,都这么好看。这是谎话,许佳明觉得她们个个都是披张美人皮的妖怪。
几个女人彼此笑了笑,似乎对许佳明的奉承很受用。红头发的说,她们都在推销安利的营养素,能帮助女人抗衰老。许佳明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要不是安利打赢了政府的官司,打击传销那会儿,就该让你们这帮白骨精现出原形了。
这时新郎新娘过来了,他姑父冲银发父亲喊了半天,不是“啊咦哦”了,这回是“叭叭叭”。许佳明意识到,这是正式改口呢。他爸没应他,酒都没喝一口,举个空杯子画半个圈就算过去了。然后新娘林莎就开始调戏许佳明,她右手攥着红包甩来甩去的,要他喊她姑姑。许佳明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假意推辞一下,还是上来就改口。他愣了一会儿,他姑父摸摸他头发。他特意清清嗓子大点喊声姑姑。他可不想让林莎嬉皮笑脸地说,声音太小,没听见,再叫一回嘛。
他新姑姑应声大外甥。叫错了,该叫大侄儿,许佳明也懒得纠正。她把改口费给他。许佳明接过来时悄悄搓一下,最多一张,还不一定是红票。好像他父亲这时不理解了,耳语般的声音自言自语,姑姑?许佳明冲他笑笑,难道他们没跟你说,你女婿有个拖油瓶的侄子吗?你们婚前在研究彩礼陪嫁的小黑屋里,连我都没讨论到?他没说出来,但还是打手语发泄一下。他姑父又摸摸他头发,让他别提了,高兴点儿多吃点儿,别胡思乱想。他早吃饱了,又不能提前走。出包房抽了一支烟,他再一次幻想有个房芳这样的白衣天使,插着翅膀飞下来,把他带到云端。他依然想房芳,暗恋也有哀悼期,他一时还不能接受新女孩。
重新回来他想好接下来干什么了。婚烟是芙蓉王,每桌都放了两包,他要把这些收齐,锁到六十号信箱里去。后半场酒都喝乱了,人们串桌敬酒。脸熟的就说,过去咱俩某某场合见过一次,喝一杯;不认识的就说,刚见你就觉着你跟我一朋友特像,也喝一杯。这时候最好下手,很快他就顺了五个半包烟。谁都不会注意这孩子,继续聊他们的。拿第六包时,有个男的在他头顶说,看你保养这么好,回头我也得让我老婆用雅芳。许佳明仰头看一眼,他正跟戴大耳坠那女人聊天呢。不是说安利吗,怎么变雅芳了?
他可不管,芙蓉王最重要,它在圆桌的另一侧向许佳明招手呢。他握着筷子,左手轻拨转盘,看起来是要夹对面的水煮牛肉。他有经验,一会儿右手夹肉,左臂一拂,烟就跑袖子里来了。芙蓉王与他从一百八十度渐渐变小,让它慢慢转,走到零度就可以据为己有了。
他得先装作不经意地看看周围有没有被谁留意。大人们还在乱走乱碰,喝得五迷三道。忽然那么一瞬间,他出现幻觉了,所有的人仿佛VCD快退一样倒着走。他看见自己叫林莎姑姑;他看见红头发那个问他,宝贝儿,你是哪个学校的;他看见新娘父亲一脸不甘心;他看见她们钟爱的漆皮、蕾丝和鳞片。啊啊啊!许佳明站起来顺时针看一遍,就好像世界围他转了一圈,那些女人全都散开了,端着酒杯跟婚礼上的男客聊天攀谈。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挥舞着手臂拉住他姑父,差点就要喊出来,她们都是鸡!她们都是到了年龄、从了良、急着嫁人的小姐!
9
许佳明后来在上海有个朋友叫李小天,画国画的,品位能力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卖相还不错。与其他文化领域不同,绘画是一个挺寂寞的职业,除了齐白石、陈逸飞那种国宝级的画家,很少有画家能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李小天能成为这行当里少数名人,跟他的画没关系,反而是因为他微博里的段子转发率很高。许佳明也不是靠作品成名的,他们这点很像,都很尴尬地活在画家圈里。
说不好他们算什么朋友,其实不熟,平时不联络,只有许佳明去上海或是他来北京时,他们就挑个阳光好的下午,出来喝杯星巴克。晚饭都不一起吃,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各忙各的。而且每次散伙都是这样,做东的那个人看看天色不早了,隔着小圆桌去握对方的手,说这几天我们多联系,在这儿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然后两个人起身披外套挎包,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都是干这行的,孤独寂寞惯了,来这儿也就是拜个码头,往后就算我客死异乡,也不至于给你打电话。
他们认识了差不多十年,除了一次意外,警察把李小天安排过来见面,他俩满打满算也就喝过六次咖啡。李小天很有趣,逮着个话题就能编个笑话,好笑点儿的回头就发微博上了。相比之下,许佳明枯燥乏味,他反而认定正是李小天诡异的幽默,阻碍了他们的坦诚相待。
有一回忘了是谁开的头了,说到高考,李小天说他以前像每个孩子那样纠结了十几年,到底是考北大还是清华,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真是闲得蛋疼。他自我开心了十几秒后,发现许佳明根本没笑,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多少有点不快,李小天点上一支烟,往后一靠,正色道:“我刚讲了一个笑话,你一点都没笑,我允许你再回味一分钟。”
许佳明也点上一支烟,还真回想了一会儿,接着身子倾过来说:“我明白你的笑点了。”
这一刻反而把李小天逗坏了,他哈哈乐了半天问许佳明什么情况,你没那么木吧?许佳明挠挠头,跟他说:“我也纠结过这问题,到底是北大还是清华,后来我上了清华。”
李小天一下子蒙了,挺好玩一笑话,居然撞枪口上了。他问许佳明,你学习怎么能那么好,不应该啊。许佳明说,他在他们班属于中下游的成绩。中下游?李小天问,别人呢,都考哪去了?我们班六十个人,最后十七个进了北大,五个中科大,七个被哈佛耶鲁斯坦福挑走,我是属于快一班最没出息的那二十多个,只能上清华。
这回换李小天瞪大眼睛望他,他移近靠椅让许佳明再讲讲那个鬼地方,什么省实验,他怎么进去的。许佳明说,省实验全称是吉林省实验中学,一届将近三十个班,两千多名学生,只有前一百八十人是中考进来的不花钱,房芳和许佳明都是公费生。许佳明没觉着自己怎么用功,他的目标是快长大赚钱养自己,跟学习好坏无关。只是考试那些题他都会,而已。
两千多人减掉一百八十人还是两千多人。剩下的孩子全是自费生,分数不够,家长找人送礼托关系,加上每年交一万八的学费和两万四的建校费才能进入这扇门。省实验从三届七千名自费生中收取三个亿,这笔钱到哪儿去了呢?学校不断向学生灌输他们拥有全国最顶尖的设施,他们有自己的体育馆、游泳馆和网球场,他们还建造了体育场、一万人看台和塑胶跑道,尤其是人工草地,管这块儿的刘校长捻着指头强调,光是四季的保养都是按寸花钱的。可是除了这些,你们还干了什么?一年可是进账三个亿。
自费生读完三年高中不吃不喝也要花掉四十万,前十万是送礼托关系的敲门砖,十二万六是你的学费和养草皮的建校费。接下来三年也许二十万都不够,省实验每个班差不多一百人,每个教室都跟小礼堂似的,十排以后想看见黑板得自备望远镜。按照潜规则是五千块起调,每加一千让你前进一排,保你一个学期的座次。所有的老师周末在外面都有自己的补习班,家长怕孩子不受待见,被老师穿小鞋,带着补习费挤进来捧老师臭脚。还有纪律卫生扣分,值周生把红袖标藏起来去抓人,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由政教委员宣读上星期各个班级的得分情况。许佳明原来的班主任刚开学就讲明白了,那些给班集体拖后腿的扣分同学,统统停课写检讨,哪天写完五万字哪天上课。同时她通过班长以非官方的方式把价位传出去,一分等价两千元,交给她就可以回到教室里。
许佳明刚入学时在十七班,班主任是英语老师,现在想想她的口语实在不怎么样。中年女老师的可恶特征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现,四十来岁的离异女人,喜欢从眼镜上面打量学生,打卷的头发束在脑后。她每季固定有七套衣服,从古奇到香奈儿,天天不重样,每星期轮回一次,仿佛时刻提醒学生们,又要换季了,这一季套装的羊毛要出在哪只羊身上?
有带班经验的班主任都知道,带高一新生第一件事是尽快寻找你的眼线,将其立为班长。仅这点与好老师、坏老师无关。考察的人选就是那种喜欢打小报告、爱出风头的女生。可十七班的男班长更变态,他是个连睡觉都要扭屁股的娘娘腔。很多年以后,许佳明想明白了,那个班长肯定是Gay。他不反对Gay,性与爱是他们的自由,结婚合法都没问题。他只希望在宪法里面加上这么一条,不允许将同性恋升职为主管以上。这个世界已经很糟糕了,东厂的人就不要再染指了。
男班长除了通风报信和斜着眼发号施令外,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很享受用他的销魂兰花指摩挲你的手臂告诉你,准备后事吧,彩虹知道了。后事就是钱,彩虹是班长给班主任起的外号。他说既然七天七套衣服,彩虹最符合她的气质。这一看就是班主任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总要有一个外号,索性先选个好的占上。
彩虹不喜欢许佳明,如果一个人不怎么学习,还能得高分,那就是个坏榜样。那时她还不知道从这孩子身上根本榨不出一滴油。有一次许佳明在厕所抽烟被抓到,扣了一分,按照规矩两千块赎身。可他不能跟他姑父要钱,再说贿赂也违背他原则。这样每天上学把书包放进教室,他就去彩虹的办公室,站在窗台边写到放学。二十多天没上课、没课间、没午休,彩虹都过去三轮了,他愣是写出了五万字检讨并翻译成英文,回到了人间。他恨这个班主任,估计班主任也恨他,因为许佳明坏了钱的规则。
这些还都是二〇〇〇年前的事情,那年代猪肉不到六块一斤,供孩子读高中就要几十万的开销。但如果你能进快班,除了考试,什么麻烦学校都会替你解决。无论你是文理,或是日俄小语种的学生,只要拿到快班通行证就相当于有机蔬菜进了大棚,用不着再花钱买座,几十人的小班座位按名次排序;没有老师敢在这里兜售他的周末补习班,他们不需要这些,能给快一班教课,身价会立即涨成平行班老师的十倍;还有许佳明最喜欢的,快一班不参与纪律卫生考核,值周生就算把红袖标套脑袋上都管不了他,哪怕他把教学楼炸了,只要警察不抓人,省实验现搭帐篷也不能落下你的课。
张阔就是典型,他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一米五几的个子,喉结都没发育,一说话还是最明净的童声。而且他是个结巴,话永远都说不利索。但只要过眼的文字、公式、英文就能倒背如流。他十三岁就跳级进了省实验,从第一次考试他一直是年级前五名。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早在几年前他爸被关进去后,他就接手了一百多人的社团,负责保护朝阳桥到春城大街两千多家店面。终于在上高二的时候,一个夜总会老板不想被保护了,跑去莫斯科找个退役上校,凑了十二人组建一支伏特加保镖队,带回来跟张阔谈,我现在用不着保护了,需要的话,还可以费点心保护你这个小屁孩。黑社会也是社会,文明是立足的根本,不至于一上来就刀光剑影。这次让张阔受不了的是,有个他忌讳的词被反复提及——小屁孩。后来就在小屁孩的英明领导下,警察在伊通河把那个老板全家五口人捞了上来。
这时候快一班的同学才知道,原来教室里还有江湖传说。省实验请最好的律师替他打官司,从未成年,从没有直接参与,或是从被势力集团利用的角度为他辩护。一年下来警方居然一直没能羁押他,好像是取保候审。那是许佳明听说的第一个法律用语,后来他知道取保候审的意思是,每周有两次,课上到一半儿会有两个警察敲门进来跟老师说,请你们班张阔跟我们走一趟。放学前他们还会开着警车将他送回来。
省实验的想法是,不可能无罪,所以尽量拖着,别打官司,最好拖到明年,未判决嫌疑人在法律上还是无罪的,学校帮他获取高考资格。那年代高考还在七月六、七、八日,只要能保他进考场,哪怕八日从考场一出来就被拉到法庭上也无所谓了。无期也好,死刑也好,这些都跟省实验没关系,省实验要的是发榜单能写上,张阔以多高的分数被清华北大录取。要是那时张阔被枪决都没关系,红榜上“张阔”俩字连黑框都不用打。
省实验每年始终为之奋斗的就是这一张红榜,一百多个名字,最差的大学也是南开复旦,吸引更多的家长把孩子从初中送到这边来。家长们是看见前百名的荣光,他们没想过两千多人去掉一百人,还是两千多人,剩下的都是炮灰,所有没考进快班还在平行班的学生只是分母。正是他们源源不断地找人托关系塞钱进来,才能让学校每年进账三个亿,如按寸计价的草皮一般,百年树人,万古长青。
10
许佳明想找NIKE谈谈,一直没逮着好机会。NIKE这两天又忙着跟校方做抗争了,他们对期中考的时间互不让步。学校希望早点考,这个月快一班发生的几件大事,让他们想早点洗牌,加点新人进来,况且快一班现在已不满六十人了。NIKE希望晚一点,给这帮孩子多点时间,他想到班里后二十名的边缘学生,上学期好容易挤进来,提前考试很可能就被踢出快一班。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考试定在五一前还是五一后,那时五一有七天假,NIKE了解他的那些学生是复习型的,十天假期有多关键。
最后他们又是不欢而散,NIKE明白,不欢而散意味着校方说了算。他一直想把快一班带好,有凝聚力、团结、阳光一点,让学生们在若干年后回头望望,感觉这三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然而这很难,大部分同学对快一班没有归属感,除去张阔那种天才型的、房芳这种稳定型的进了快一班就没出去过。包括许佳明在内,后面的四十名座次基本就是流动的盛宴。
长达三年的大逃杀,NIKE心里有数,他以前学生回来撞见他,没一个认为自己的高中能用美好形容,他们经历了名校、结婚、升职、裁员、离异,甚至流产,回头比较一下,还是觉得生命中再没哪个阶段比这三年更加弱肉强食、不堪回首。而且是撞见,他们回来不是看望NIKE的,快一班出来的人没一个将NIKE当作自己的恩师。话里话外NIKE听出来,在他们心中,自己只是斗兽场的主持人,任凭他们在下面拼个你死我活,把败者送回平行班,他还是活着那些人的班主任、恩师。
他也做了不少努力,坚持为房芳默哀就是其一,他怀念这个女孩,但他更想要的效果是让快一班的人意识到,你属于这个班。每半个学期就像打游戏通关,不管你走到哪一步,只要是宣布大考日期,所有同学都会马上退出团队,大难临头各奔东西。
说到房芳,那两个警察在中午又来找他了。他们查出来在花园酒店开房的王勇,过去几年一直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NIKE一时很惊讶,他早知道王副局,只是没想到就是这个王勇。戴眼镜的警察问他:“省实验的考卷是从哪里出来?”
“教育局。”他说,“如果是常规日期,从教育局拿题;如果改日期了,非正常日子的话,我们教研组自己出。”NIKE有点明白为什么学校希望提前考试了。
“你看看这个本子,”另一个老警察递给他,“王勇在过去两年,一年半有六次给这个传呼号码发试题答案,正好是三个期中考和三个期末考。你看看是不是你们的试题。”
NIKE接过来,直接看历史答案,选择题ABCD还看不出来,综述有一道是对比秦始皇和隋炀帝。他记得上次期末考有这道题。他点点头:“应该是我们的卷子。”
“我们怀疑这些信息都是发给死者的,你可以找出房芳的档案对照一下吗?”
“这些是教育局的标准答案,全答上就是满分了。九门考试,省实验没人得过九百分。而且,我没见过房芳有传呼机。”
戴眼镜的说,身为班主任,你见不着的多了,房芳死了,你不也才知道有王勇这个人。还是老警察经验多点,在NIKE发火前更为温和地说,你放心,我们不是在给你们班的房芳找罪证,她已经死了,我们不至于没人性到开棺鞭尸,现在问题是王勇,房芳是自杀,按理说跟王勇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就那么放过这个禽兽,我现在从他两个罪行上取证,一个是渎职,另一个是同未成年少女发生关系。
“多大算未成年?”
“两个年纪,两种量刑。一个是未满十六岁,房芳今年才十七岁,他们肯定早有了,但这个判不重,双方自愿的话,几乎不算罪。”
“第二个呢?”
戴眼镜的接话说:“第二个无论双方是否自愿,统一视为强奸,要是我们能查出来,这辈子他别想出来再害人了。”
“多大?”
“十四岁。”
十四岁!NIKE倒吸一口气。警察走后他连午饭都不想吃了。打开柜子,他翻出房芳的历史卷,对照秦隋那道题。五条共性,四条不同,房芳并没有得满分,在长城与大运河的对比中,她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他以前反复强调的,从动机讲,它们是两码事,绝不是共性。建长城为了御敌,国家利益;而京杭大运河则完全是为了隋炀帝北上游玩,虽然后来成就了南北通运。他点上烟,松了口气,从教第一次,他因为学生答错了一道题而如释重负。想想他自己笑了,他把垂下来的头发抹上去。他判断得没错,房芳这么好的女孩就应该有一颗纯洁的心和真实的好成绩,死后一定上天堂。
他把全班的试卷叠成一捆,想了想把房芳的抽出来。没必要放进去了,但是搁哪儿呢?给她父亲寄过去?不好吧,伤口上撒盐。也许可以自己收藏,就从她开始,做一个天堂试卷馆,可还会有多少个孩子死于非命呢?
叠卷子时有几个词让他很奇怪,他打开答案看看,没错,答案主语用词统一为“秦始皇嬴政”“隋炀帝杨广”。那意味着你写“秦始皇”可以,写“嬴政”也不扣分,九十分钟的考试没人把“秦始皇嬴政”都写上,房芳这么写了,跟答案一样的主语,她看着这些写的。抄下这些的时候,她还记得老师说过长城和大运河是最容易犯的错误,然后故意写错。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是这样呢?
NIKE抱起双臂,盯着天花板,不停地摇头。他得接受这个,他是错的,这世界又冲击他一回。他看看表,午休快结束了。下午是付强和张天慧的欢送会,调整下情绪,还要祝他们两个一路顺风。他掐指算算,房芳、付强、张天慧,还有随时可能被带走的张阔,快一班只剩五十六个了,快点考试吧,早点洗牌,迎接下一拨儿尖子生。
11
在快一班天才很多,伸手一抓遍地都是。然而不世出的神童寥寥无几,NIKE的经验是平均每三届碰着一个。这些人都有些很明显的共同点,单看总分他们从来都没考进过前二十名,但又不会掉出这个班,始终在三四十名之间晃悠。可是拿出单科成绩,你会发现他们总有一些科目有着惊人的高分,来带动那些短腿学科。NIKE感觉,如果擅长科目的试题再难一点,难到把爱因斯坦、霍金请来都要皱眉头,那么整个省实验就是神童一个人的天下了。
这届的神童就是张天慧,NIKE做了他一年多的班主任,两人几乎没说过话。主要是他性格有缺陷,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去任何他不感兴趣的谈话。碰到不得不去办的琐事,需要和人打交道,他就会焦虑地摇晃着身体,反复用各种语言跟你强调他的要求。比如在校餐厅吃饭,他便对着下单服务员紧张地摇晃,宫保鸡丁,他说,Kung Pao Chicken。然后他又用其他语言跟你讲一遍。算上母语中文,他会八种语言,英语、德语、法语、俄语,包括没人在说的DOS语言。
他擅长的科目是解码,高考没有摩斯密码这种试题,不过连带着英语、数学、化学、生物的高分,已经足以让他留在快一班。张天慧最大的爱好是钻研和学习,双眼加起来能有两千多度。即使那时候早已有超薄镜片的技术,他依然带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大框眼镜。他其次的爱好是散步,他喜欢低头踢着石子在操场上走两圈。课间午休他不去,人太多。通常上课的时候,老师回身在黑板上写字,他抓着军用绿水壶走到讲台旁的饮水机接水。纯净水桶一时咕咚咕咚地换水,老师手握粉笔,无语地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的准备——拧好瓶盖,斜挎在肩上,走出教室。快一班都是妖魔鬼怪,大多数老师早已见怪不怪。
有时NIKE在窗前看他散步,奇怪他的校服裤子为什么总是这么短,永远都露着赤裸的脚踝和张嘴的皮鞋。虽然张天慧知道袜子的十几种叫法,但他就不穿这玩意儿。所有的皮鞋到他脚上一星期就被踢开。后来NIKE明白了,裤子正好,是张天慧双手插裤兜,提着裤腿走路呢。那个精气神儿啊,他怎么活得这么带劲?
神童里数学好的有,生物好的有,就算计算机好的NIKE也能理解。可是符号密码学好的,以后干什么呢?麻省理工让NIKE长了见识,他们准备培养张天慧,并输送给美国宇航局,去为可能存在的外星人做翻译。真好,美国人接收了我们所有的怪胎。
欢送会需要有个简短告别演说,换张天慧就实在不简短,他提着裤子露出小腿和皮鞋站讲台上,每说一句都跟同声传译似的重复七八遍。下面有同学烦了,嚷嚷说,这造型来段太空舞吧。NIKE看过去,是许佳明起的哄。再得瑟两天吧,看你这状态,这个月洗牌,能进快二你都得烧香拜佛了。
倒是付强一上台来了段太空舞,他是体育生,以前一直在八班,自从半年前他百米跑进十秒五,破了省纪录,学校就有意包装他。不时有名校来长春看付强训练,打听付强的文化课。为此,刘校长翻出付强高一的四次考试,在每一科目后面加了个零。没错,他每一门都是个位数,加一位都过不了一百。碰着一百五的试卷,甚至要加两个零,英语hello他能拼成ha lou,数学的cos他一直叫成cs反恐。
多加七百分后,他以七百六十八的高分,排在二十六名考进快一班。在学校出过成绩考核后,他被北大提前招走,以备战下半年的大运会。跳过舞后,付强说了段挺真诚的话,他怎么进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快一班没有一个人因此瞧不起他。嘲笑倒是有,他笑着说,笑我是应该的,我明白,你们是为了有趣,不是想侮辱我。最后他学张天慧来段双语告别,读着纸条上的汉字:“加斯特杜伊特。”
更多的嘲笑加掌声,付强也捂着肚子乐不可支。NIKE不解了半天才知道,Just do it!他想想还是装糊涂比较好,也跟着傻笑。这样大家更开心了,掌声送别两位同学。
一时间许佳明热泪盈眶。他又脆弱了,他内心又一次呼唤着,把我也带走吧。可他不敢像房芳那样对这个世界告别,也没有张天慧的超能力,一百米他能跑二十秒就不错了。他们都被带走了,他还得留在这里。他不想在长春再待下去了,他快挺不住了。他得跟NIKE谈谈,等这儿完事了,马上就去。既然没人带他走,他就自己走。
12
僵持的时候起风了,许佳明躲过NIKE眼神,去关历史组的窗户。他从十二楼往下看,初中部的工地已经收工,一大堆工人穿过摇晃的树林钻进工棚。他最后呼吸一口雨前的空气,插上窗,站回NIKE的对面。
“你跟你父母说了吗?”NIKE接着问他。
“没有。”
“跟爸妈都没说,你来跟我商量?”
“他们不管,”许佳明说,“我也不是找你商量,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申请。”
NIKE叹口气,努努嘴,似乎在想怎么跟他说。他抹下头发,冲站着的许佳明扬扬头:“你找个椅子,坐下说。”他看着这孩子背身去拿椅子,拿着腔调说,“原则上我们不鼓励非应届生参加高考。但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你的权利。你现在才高二,学了两年,你得跟那些高三的,甚至复读学了四年五年的挤独木桥,你能考哪儿?”
许佳明放好椅子,但没坐下,抓着椅背说:“师范类、军工类,随便哪个外地学校,四平师院都行。”
“省实验从来不培养四平师院的学生,何况是快一班。”
“我没想进省实验,来快一班也不是为了上好大学。”
“那你为什么?看你高一的成绩,二百多名,如果不是点灯熬油的,你考不进来。你为什么进来,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
“不是。”
“你坐下!你坐下说!”NIKE觉得这椅子他要是再不坐,就抄起来砸他了。
“我不用坐,我就要一张高考的申请表。”
NIKE盯着他,拽根烟咬在嘴里,翻开名册,找他的名字,自言自语道:“学号二十四,应届生第二十四名应该报哪儿?”他把本子一合,说:“可以,你报吧,这名次必须报清华。”
“我不报清华,我今年考不上。”
“考不上明年再考!”NIKE吼起来。
许佳明搓搓手,往外看看,雨没下,是不是该去把窗户打开呢?他迈出一步,NIKE抓住他的手。许佳明慢慢挣出来,说:“明年我也不报清华,我就报师范、军工的,我没钱交学费。”
“行吧,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期中考,具体报哪儿,明年咱再商量。”
“你别绕我。我今年就报,夏天一过就走。”
NIKE站起来,打算赶走他,他夹着教案装作要去上课的样子,说:“叫你家长明天来一趟吧,咱们三方一起商量。”
“我家长没必要来,你们沟通不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爸是聋哑人,家长会他来过。”
“他不是我爸,他是我姑父。”
“那你爸呢?”
“不知道,没了。”
“那你妈呢?”
“疯了,在精神病院。”
“那你姑姑呢?”
许佳明过了下脑子,挺难解释的,他说:“也在精神病院。”
NIKE把教案放下,坐下来皱眉看他,问:“那你现在住谁家?”
“姑父,新姑姑。他们上个月结的婚。”
“你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
NIKE嗓子干得厉害,他把窗户推开,深吸两口。虽然这孩子语气干巴巴的,但他忽然有点动情,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啊。他声音有点哽咽,捏下鼻子,背对着他问:“许佳明,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
13
许佳明说不上来,只是种感觉,就好像看一本书,读完79页,你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是什么,但起码你知道去哪儿找这些情节,脑袋往右一扭,80页在等着你呢。可生活不是这样,上个月发生了好多大事,房芳之死,姑父大婚,他的秘密新家,准备高考。他一边活着一边想弄清楚,后来怎么了。结果生活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似的,这些到四月份全没了下文,许佳明都不知道下一页从哪儿看。
能让许佳明起劲一点的是,哑巴楼的招呼方式又换了。最早是比画一下“你好”,这个太传统了,估计是聋哑教科书里的。后来他们不比画了,碰着许佳明这样的正常人,就阿巴阿巴地喊一通,要是碰着同类,听不着他们的招呼,就过去扒拉一下,接着一脸笑意地望着他。许佳明觉得相比安静手势,这种又喊又摸的招呼方式立体多了,只是这个阿巴阿巴的嗓门之大,离老远人家就知道,一帮哑巴在接头呢。
最近他们又改了,不乱喊了,但也有声音,他们拍巴掌。许佳明低头回家,耳边忽然就咣的一声,震个半聋。抬头一看,是楼上的叔叔出来遛弯儿,跟他问好呢。再往后他回家都戴上随身听来防震。他还挺喜欢这玩意儿,上周还淘了几盘打口带换着听。付强临走时送他的,因为他和别人一样,都改听CD了。
新姑姑林莎没CD,也没随身听,全楼的哑巴邻居又对这个风情小媳妇异常热情,每次回家都是提着高跟鞋跑着进门,再把一阵阵的巴掌声关到门外。她冲他姑父发脾气说,我嫁给你已经够憋屈了,你不能让我嫁给整个哑巴楼!他姑父没反应,还是双臂撑桌上盯着电话,见鬼了,今天居然没人找我?
不行,住进哑巴楼就得按规矩来。他姑姑找支水笔在题板写:要么你跟我搬出去,要么我一人搬出去。然后拿到他姑父面前晃两下。他姑父眨眨眼睛,把字擦掉,写下不能走的理由,有点贵的房租,离单位远,最重要的是,作为聋哑人,搬进正常的社区,他就完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姑姑摇摇头,擦掉字,继续书写搬走的决心。
哑巴楼吵架都这么安静。他们做所有的事情,声音都很大,唯有人类的恶行,辱骂和攻击是如此无声无息。吵到激烈时,他们也跟别人一样带抢话的,一块题板肯定不够,得一人一块分着写。有一次许佳明看见林莎的题板有无数的感叹号擦拭不掉,琢磨这语气得多强烈。再凑合几年吧,最终你会跟我一样,被时间磨得一塌糊涂,早晚你一声都不想吭,你的日子一潭死水,见着我你都得打手语。
期中考在五一前,本来他以为这次不行了,滚回他的十七班。发榜一看五十八名,勉强过线。想想一身冷汗,要是房芳、付强、张天慧都还在快一班,那他就不在了。哦,他能留在快一班都是托北大、麻省和天堂的福。
还是有不少走的,那些想在五一七天乐好好复习的人全栽了。有几个还哭哭啼啼的,跟淘汰选手告别舞台似的,试图跟所有的同学拥抱一下。好多许佳明也叫不上名字,都是抱一下,拍拍后背说,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心里却祝福着,滚犊子吧,都滚,回头我也滚出去。说是同学,同也不同,学也不学,无非是挤独木桥的时候萍水相逢,用不着这么恋恋不舍的。
隔天又进来挺多新生,都跟刚过鬼门关似的长吁口气,如释重负。有些面熟,可能以前来过。快一班一年重组四次,NIKE都懒得让新来的自我介绍了。按名次找好位置就开始吧,比海南的三季稻米还快,没两个月又是一茬人。
考试后第一节课是总结试卷,叫作试后一百分。试前许佳明也不低,历史考了九十多分,一拿到试卷,他就明白错的几分是怎么回事了,那就一百分吧。他把热水袋掏出来放桌上,脸贴上去,软绵绵地睡了一觉,也没睡着,就听见NIKE在那儿铿锵有力地讲《尼布楚条约》。他想象一下大公鸡地图,不平等条约把黑龙江包得跟粽子似的。这题他会,做梦他都能答对。
醒来后还是历史课,桌上有个粉笔头,他揉揉眼睛,一定是NIKE扔过来的。NIKE的好习惯,他环保节约,从来不掰粉笔打同学,看谁睡觉他都忍着,也不去叫醒,以免影响他讲课节奏。非得等到手中的粉笔写成粉笔头了才掷过去,又准又狠,嘴里还讲着“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一点不耽误。许佳明虽然不算好学生,但给脸还是要的。他伸个懒腰,把试卷翻面。后面有道综述题他察觉不对了,关于“甲午海战”的,他记得这题他不会,蒙的几百字,但满分十一分他得了八分。他贴近点儿,起初是“2”分,有人在上面加了个斜杠改成“8”。他又拿名次表找一下,就因为这六分,他比降级区的第六十一名高两分。
他双手托住脸,惭愧了一会儿。然后他抬头对NIKE咬着嘴唇点点头。NIKE也笑了,嘴里还在讲题。他知道这孩子明白了,不用再找他谈话了,具体分寸他自己把握吧。
报答NIKE的方式就是上点儿心,就当是今年高考,他得倒计时了。放假前他跟NIKE要了高三的复习资料,“五一”七天他哪儿也没去,醒来直奔六十号信箱,拿上他的烟和火机去学校自习室。他以前放假也不在家待着,家对他来说,就是个睡觉和要餐费的地方,况且现在家里还多了个会说话的林莎。
自习室没人,刚考完试谁都没心思拿课本,这也是NIKE当初反对五一前期中考的理由。七天他都是从早九点一直干到晚六点,中饭都不吃,攒到晚上吃两份酸辣粉。坐在饭馆他倍加思念房芳,他跟老板说一碗正常,一碗不放辣椒不放醋的酸辣烫。他吃了一口真不怎么样,放到旁边,又掰双新筷子,说:“我还没请过你吃饭呢。”
想想他觉得不对了,这碗他动过一口怎么请?他翻翻口袋,还有五块,三块吃粉,两块买烟。他让老板再来一碗,还是不放辣椒不放醋。
老板依然嘟囔几句,他见过没醋没辣的,但没见过一气儿吃三碗的。他不知道许佳明在请人吃饭呢。
新的一碗端上来,许佳明推到对面,身子坐直。跟以往一样,他希望有点仪式感,仿佛房芳真坐在对面,微笑着等他讲话。他手臂划着桌子伸过去,似乎摸到了房芳的手,又马上缩回来。许佳明说,第一次请你吃饭就吃这个,挺过意不去的,我要是把烟戒了,就能省出点钱,请你吃好的了。其实多两块钱也好不到哪去,毕竟你是住过花园酒店出来的姑娘,看不起我这样的穷孩子。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真没有,他比我有钱,比我成熟,他还比我自由,他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不能,我难过的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你,我为我自己伤心,我为我自己在你活着的时候没讲出来,就这么憋下去伤心。我喜欢你,喜欢太久了,已经变成了爱。我早该说的,我怕被错过,更怕被拒绝,我太懦弱了。你没了,这些话就一直压在我心里边,压得我好难受。它得永远压着我,你听不到了,你让我再去跟谁讲啊?
饭馆老板在看着他,许佳明低头吃两口粉,喝口汤说,有机会你应该尝尝真正的酸辣粉,你那个就是粉条汤。算了,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他放下筷子,找出最后一支烟,点上说,我过去很花心,喜欢哪个女孩说变就变,虽然都是暗恋,但也是花心,一个月换一个,三班的、五班的、八班的,初中每个班漂亮的我都喜欢过。直到我遇见你,我跟定你了,十年八年都行,早晚我有办法让你做我老婆,陪我把这辈子过完。我前十七年过得特别苦,你想象不到的苦,我觉得幸福就是排队抽签,也该轮到我了。你跟了我,就等着过少奶奶的日子吧。我一直想这些,这么长时间没动摇过,我每天都要闭眼想着你的脸,想五分钟就能睡着,每天都是。一年多我没变过心。谁能像我对你这么好啊,暗恋都能专一好几年?我第一次见你,就在这儿,你那时还在三班。我打听你,跟踪你,没事还抱着地球仪在你身边晃。你第一次考试是十六名,估计你都记不住了,两千多人你考十六名。我是二百多名,你进了快一班,我还在我的十七班。真的,你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努力吗?成绩好坏我无所谓,我的目的是长大,时间在哪个班都是一样长。但我要跟你做同学,我要认识你。这么说不对,我早认识你了,我是为了让你认识我。前六十名,我死也考不进去,一年多,四百来天,我一天就睡仨小时,每天两点半睡,五点半就起来背单词,每次撑不住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想一分钟,想一分钟你的脸,想一分钟我要是再多睡俩小时,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是靠这些挺过来的。你知道吗,房芳,我许佳明从来没为谁这样过,以后也不可能为谁这么拼命。如果你没死,活到七老八十将近一百,你回头看看,真的,你回头看看,这辈子也就是我,能为你这么干。等我终于进来了,你却走了。房芳,真不带你这样对我的,你彻底伤了我的心。
他还想说,可是眼泪快掉下来了。他绷住脸,抓起书包,留下三碗粉跑出饭馆。他感觉自己就快把房芳戒掉了。
14
虽然他一直是一个人,孤狼一般独自前行,可只有在秘密之家他才真正感觉到,这是他自己的时间,他在过自己的生活。每天回家前他都去坐一会儿,打开六十号信箱,掏出信件在门口抽几支烟。没有人写信给他许佳明,依然是超市的传单、英语计算机培训,以及重振雄风的广告。雷力又收到一封信,能看出来都是同一个发件人,“力”的那个撇延绵悠长。许佳明到现在还没开过封,一直保管着。他觉得占人家信箱已经挺知足了,再查人隐私就过分了。他想过把信还回去,告诉收件人雷力不住这儿了,可是所有信封都没写寄信地址,邮戳隐约打着铁北邮局,把信还那儿没有用。
还有几封写着房芳收,他给天堂写信,寄出去,几天后他又收到了写给天堂的信,那么他算天堂保管员吗?想想这些,他一下子就开心了,烟头的红光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
假期的最后一天他想不去自习了,放纵一下。一大早他先去立交桥。附近的瓦匠、力工都在桥下面等活儿打牌。花五毛钱他要壶大碗茶,然后就盘腿坐在人缝里看他们炸十。不时有人接活儿退出,看热闹的人再顶进来。将近中午不剩下几个人了,木匠问他要不要凑个手。许佳明摇摇头,又耸耸肩,最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没钱。之后他就不自在了,他想这帮人肯定烦他,一个没钱又爱看热闹的小屁孩。
他起身把茶缸退回去,骑车去了湖西路的录像厅。那边涨价了,三块长到五块,他犹豫了一下,琢磨接下来去哪儿。老板是个快七十的小脚老太太,等了一会儿摆手说,四块得了。里面漆黑一片,大屏幕上成龙像壁虎一般趴在车顶。老太太拿手电筒给他找个座,坐好一抬头,嘿,成龙已经钻车里把那司机干掉了。
他很久没来了,初中的时候他常来,买张通票,一待就是一天。与其他的录像厅不同,他们不按门口黑板上的片名放映。跟彩蛋似的,老太太时不时就插一部三级片进来。其实录像厅都一样,老太太选片的标准很简单,看名字是否香艳。那年代基本都是港译版本那种暧昧的四字片名,很有欺骗性。有一次放《低俗小说》,大家都想看低俗的镜头,将近三个小时光看见一黑一白两个杀手在那儿贫。后来许佳明发现,原来好多文艺片早在录像厅就看过了,《索马里120天》《感官世界》《枕边禁书》和《巴黎野玫瑰》。
这个下午似乎选对了,开场就是两个日本人床上戏,这足以让旁边的男人亢奋几分钟。之后镜头一拉,服装师进来给女优披上睡衣,原来他们在拍戏。后面始终在讲这个戏中戏的故事,男女主演戏里做爱,戏外恋爱。后来两人在海边散步,男主演问出了内心的困惑,我从事这行是为了给我妈看病,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干这个呢?女优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说,二战失败,受到核打击,日本男人萎靡不振,她做这个是让日本青年重振雄风。啊,许佳明感叹了一下,这跟六十号信箱里的壮阳药是一个疗效,而且到了精神高度。旁边那个人又亢奋了,连带他的椅子也跟着震。许佳明鄙夷地看眼他,文艺片你打什么手枪?
他去后面找个人少的位置,拉下三个椅子睡一会儿。醒来时正在放哈里森·福特的《亡命生涯》,他看过这个,挺棒的,但重看就没意思了。他又躺下试着入睡,有什么不对劲,枪炮之中夹杂着很轻的女人呻吟。他蹲下来四周看看,前排座位下面有四只腿在抖动。有女人进来了,有性进来了。
又是一次对抗,高尚与龌龊,这次他还是输给了龌龊。他不打算吃晚饭了,饿着吧,他得惩罚一下自己。傍晚时分他推车回家,这样被撞死的概率小一点儿。他怕没有一丝羞耻地死在街上;他怕验尸官把他放在台上,脱下他的裤子的一刻会看见,白色流淌一片;他怕他将与房芳一样,秘密公之于众,一生对于“许佳明”这三个字尊严的所有努力,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以前他只是难过,这一次他真是感到了忧伤,这种忧伤被精液所渲染后愈发苍白。他跨上座位,疯狂蹬下去。要是此生都被高尚与龌龊周而复始地折磨,要是纯净与欲望将永无休止地争斗下去,让我现在就解脱掉它们,把我撞死吧。
夜里他想着房芳的样子才得以平静下来。他那么爱她,仿佛灵魂出离身体。他特意去卫生间照照镜子,看到那个爱着房芳的许佳明,就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干净的,还有希望,还有机会成长为一个好人。
五月八号开学,崭新的开始,许佳明还惦记着那个小说和生活的想法,生命的故事也不会暂停不动的。进学校停好自行车,他看见张阔跟两个警察从楼里出来。取保候审什么时候早自习就提人了?他隐约感觉到张阔拖不到明年高考了,今年可能都赶不上。
张阔自己有台加长林肯,出事之后改警车代步,天天就在校门口停着,弄得省实验跟婚庆公司似的,还有辆充门面的车。打开车门,他跟许佳明结巴了几句,他说有人找你,昨天在走廊等一天了。许佳明没明白,昨天不是放假吗,谁找我,找我干吗?张阔勾着食指说,明哥,这也可以?今天九号,昨天就上课了。他转身上了警车,从车窗里说:“你真好,我现在跟我爸当年似的,出去吃饭都不行,只有三个地方能去,派出所,学校,派出所到学校的路上。”
许佳明目送警车出门,快走两步进电梯。他想跟NIKE解释一下,跟他说说“五一”七天他都是怎么过的,天天真学习来着。对了,是八天。他昨天放松来着,就玩那么一天。许佳明也知道,这话换他自己都不信。而且NIKE不是强调过吗,起码有一张请假条啊。
算了,不找他了,等他找我吧。
谁能找许佳明呢,还等了一天?从电梯出来他看见走廊那头NIKE正跟一个矮小的男人站着聊天。他们站在快一班门口,许佳明绕不过去,只能走慢点。NIKE见着喊他过去,那个男人跟着回过头端详他。
许佳明眯眼辨识半天,是房芳的父亲房传武,他怎么戴眼镜了?为什么找他呀,按理说他都不知道有许佳明这号人物。
许佳明抓住暖气管,蹭着鞋底更慢地滑步。跟过去一样,他一切像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啊啊啊!他一下兴奋起来了,他知道后面接哪段了。有人按了播放键,故事跟着开场走。那封情书,房芳没收到,房传武读完了。
15
NIKE跟房传武说没事,带他出去聊两节课不至于耽误学业,况且这孩子本来也是,NIKE瞪了许佳明一眼,连上讲,说不来就不来!房传武说他不急,他一会儿还有点事,午休再说。其实他哪儿也不去,就是想请许佳明吃饭。他在游泳馆等了头两节课,忽然觉得请吃饭是不是有点太社会了,一会儿改说一起吃个饭好了。如果这样说,他还得准备点什么。后两节他出去转转,挑支皇冠钢笔。房芳喜欢用这种笔,上次他去文具卖场批了一盒十二支,家里肯定还有剩的,不知道放哪儿了。一晃两个月了,他还是舍不得清理房间。
第四节课他坐到路边树下,看着街上的汽车。他很久没踩油门了。处理完丧事他眼睛就开始花了,而且不稳定,一阵儿一阵儿的,眼镜都不好配。他今年四十五岁,提前步入老花眼的队伍。他想提前十年退休,算退养。退休太早了点,领导给他设计一个更合理的方案,他头两个月可以带薪休工龄假,后面再休息算停薪留职,随时可以回来。
从这个月开始他不再领工资,他也知道他回不去了。他为孩子攒了一些钱,控制点花可以对付到五十五岁领退休金。女儿一死就像天往下压了几千米,所有问题都让他透不过气。房芳的奶奶一病不起,房芳的爷爷催他俩抓住最后一丝机会再要一个。不可能了,年龄大了,再说他们俩已经完了,如果不是住房紧张产权不清,他俩上个月就离婚了。他已经在房芳的小床上睡了六十三天。
中午定在省实验的不息餐厅。刘校长强调基础设施时忘了说明,他们还有全国最好的八个餐厅,分别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勤奋、严谨、求实、创新。省实验没校训,这是清华北大加一块儿的。昨天等许佳明的时候他打听了一圈,百年校训在这里重新诠释,自强是海鲜自助餐厅,载物是涮火锅,严谨是狗不理包子,求实是他们提供三分熟的牛肉自己烤。他最后走进创新餐厅,菜单上都是他没听说过的私家自创菜。全问一遍还是不息最靠谱,其实就是干锅居,在酒精炉的助燃下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房传武让他点菜,许佳明说随便。可他看着房芳父亲对服务员下单,还是忍不住要了个干锅豆腐。他最爱吃他姥爷的煎豆腐,干锅应该是一个道理。合上菜单他问许佳明喝酒吗,说完就后悔了。这可是高中,哪来的酒?
房传武看看周围环境,还真有不少学生在碰杯,他摸着高脚杯说:“喝吗?来点红酒?”
许佳明摇摇头,笑着说:“我还没喝过酒,是不是很幼稚?主要是我们家没人喝,也没人找我喝。”
“不喝酒挺好的。”他转身叫服务员把酒杯撤掉。
“喝可乐吧。”
“好,”他对服务员说,“可乐,大瓶可乐。”
“百事,他们说比可口甜一点儿,其实我也喝不出来。”
服务员走后,他坐正看看许佳明,说:“我昨天就来过了,他们说你有事没来。”
“我没事,我记错日子了。我以为昨天放假,我估计你都不会信。”
“我信,能进快一班,说明你还是很努力的。”
“我才考上来没多久,房芳一直在快一班。”
“她那是假的。”他还是没忍住,掏出烟点上,他以前没抽过,四十五岁才开始学抽烟,“他们查出来了,中考都是抄的答案。她初中毕业还不到十五,就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我这段时间老是想,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考试答案的事学校传过,但没这么多。他扭头看着别处,两个服务员端着干锅往这边来,估计他们的菜好了,说:“我先给你道个歉,你给房芳的信我拆开看了。”
“没事,你拆的是她的信,不是我的信。”
“对呀,”房传武笑了,将钢笔放桌上,说,“我以前不拆她的信,这次是例外。我想看到跟她有关的一切。我是来跟你说谢谢的,你把她写得那么好。当警察告诉我一系列的秘密,我都开始怀疑我自己亲生闺女的时候,你这封信跟我说,房芳有多好。谢谢你,我最近只要想她,就打开看看,你让我觉得生了这个女儿,我做父亲的很自豪。”
“你留着吧,我写了十来页,起码还有人看。”
服务员在他俩之间架上酒精炉,用火机点燃。房传武把钢笔推过去,说:“这是个小礼物,那封信我留下了。”
许佳明没接,但也没推辞,看眼牌子,房芳就用这个。他也会留下,但舍不得用。
“房芳提过你,她说班上新来的许佳明给钱老师起了个特传神的外号,叫NIKE,我这两次见着他,还真是越来越NIKE了。”
“他还问我,自己怎么就叫上NIKE了?”
两个人笑起来。许佳明知道他不幸福,但此刻能乐上一会儿也不错。他撕开餐具包装,夹块豆腐,不如他姥爷做的好吃。有些好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见过你,但没对上是一个人。我在班车点接房芳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你骑车回家。你家也在桃花苑,对吧?”
“我知道你和房芳住桃花苑,我家不住那儿。”
“樱花苑?”
“我家也不在樱花苑。”
“杏花苑?附近就剩个杏花苑了。”
“也不在那儿,我住在哑巴楼。”许佳明靠过来,夹着干锅里的豆腐演示,“这是省实验,中心点,往东十五公里是你家,桃花苑。哑巴楼是省实验往西十公里,离你家二十五公里。”
“那你那个时候是住在……因为我确实常常看见你。”
“给我支烟呗。”
房传武刚学抽烟,抽最好的烟,拽一支给许佳明点上。
他深吸一口,放下筷子,说:“我一直住哑巴楼,我姥爷死后我就住那儿。你老看见我是因为我是追着四号班车跑。每天打铃我就冲出去,跨上车子就开始跑。我跑不过班车,但是我不用等红灯,一个信号灯我就能追上班车几十米。有两次我差点被撞死。我为的是能在房芳下车的时候,跟她打个招呼。那时候我还不在快一班,房芳一下班车就看见有个穿省实验校服的男生在她前面,就惊叹怎么有人能骑车跑赢了班车。你要是没来,我就陪她走一段到你家楼下,我跟她说我家住前楼。我没想打扰你,你要是接她来了,我都离得远远的,看你们到楼下。然后我在附近晃一会儿,再骑两个多小时回哑巴楼。我姑父一直不知道省实验五点就放学了,因为我每天都是七点多才到家,洗个澡喘口气就开始看书,一直到后半夜两点,每天都是。我要进快一班,跟她做同学。”
房传武把烟夹指间,握紧左手扭头看窗外。他就要哭了,还是那个办法,将眼睛睁大,好让泪水融到眼眶里,不要掉下来。
“你回去看看,除了你家楼前那个,桃花苑所有的井盖,我都用红砖写过——我喜欢你,房芳。你家一楼过道墙上那些正字都是我画的,我来一次画一笔。听上去挺傻的,是吧?”
“多好的孩子,再抽一支吧。”他起身给许佳明点火,“我下午整理她的遗物,有什么是想要的,你跟我说,我带给你。”
“我不知道她扔没扔,A4纸打的情书,都是匿名的,其实都是我在网吧写的,一共是五封。我怕她认出我的字。”
“我找找看。然后我明天带来?”
“不用,寄给我就行。”许佳明低头把地址写餐巾纸上,递给他。
房传武辨识一下他的字,问:“这就是哑巴楼?”
“不是,我收信的地方。”
“谢谢你。”房传武把餐巾纸放钱包里。
不息的干锅,现在还是热的。他们安静地吃了几分钟,谁也不说话。有人在餐厅唱起生日歌,戴皇冠的女同学抿着嘴望着大家。省实验的氛围真好,最后除了他们俩,餐厅不相关的学生都拍手祝福起来。
“我还是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我太关心她考多少分,上哪个大学,从小盼望这些,给她压力太大了,是我把她逼到那个男人那儿的。有一个后悔的地方,三月八号她跟我电话里说,她要跟点点讲明白,保证最后一次陪她,最后一次。那个语气,如果我多想一想,我能感觉出来,那是要分手的语气。”
“这怪不了你,也不只是成绩和考大学的压力。没这些,她总还得找个成年人依靠。”
“她有依靠,”房传武瞪着他,“我们是她父母。”
“你一个月给她多少零花钱?”
“房芳一般不跟我要钱,只要张嘴,我都不问干什么,我就拿一百给她。平均一个月五六百吧。”
“五六百根本不够。”
“她还只是个学生。”
“但她是省实验的学生。”许佳明指着生日蛋糕那桌说,“想在省实验活得有尊严,五六百块?买半张脸皮都不够。房芳跟我一样都是公费进来的,你们没出学费,没掏建校费,没怀揣十万块托人行贿找关系,所以你们不知道那些进来的同学都是什么家境。你看看这边的氛围,那个女生过一次生日就要五六百。省实验有八个餐厅,但只有一个食堂。你看看这边是什么消费,花二十块钱看几块豆腐起烟冒泡。学校老说反对学生在餐厅奢侈消费,但是你看看,现在餐厅挤得跟食堂似的,食堂冷清得像餐厅。这还只是省实验,长春有四大校——附中、省实验、十一高和市实验。吉林市有一中,四平有实验高中,全国的重点高中都成了贵族高中。”
“她该把这些话跟我们说的,我可以多卖点力气,多赚一点,多给她一点。”
“她不能说,她怕你觉得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我以前以为,是因为我没父母,没处倾诉,所以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高尚与龌龊,圣洁与欲望,这些秘密我都压在心里。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是特例,所有要长大的孩子都一样压抑。每个少年都有朵秘密之花。”
“每个少年都有朵秘密之花?”房传武跟着嘟哝一遍。
“对,秘密之花。我跟你承认吧,我也被这些秘密折磨,我想成为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人,我想圣洁地去爱别人,然而孤独绝望的时候我又老被那种兽性、那种欲望摆布。我会幻想裸体,幻想性,刺激自己手淫,之后我就更加绝望,就像杀了人一样沮丧、虚无。我不知道女生有没有性困惑,从我第一次遗精开始,已经折磨我三年了。可是你看看社会对我们做什么了,除了给我们灌输虚假崇高的价值观,就是充满热情地称呼我们为祖国的花朵。花朵,多尴尬的阶段,经过一季的盛开,风吹雨淋,最多十分之一挺到结果,剩下的大多数呢,秋天一到,就全都枯萎掉了。”
许佳明不想讲了,也没了胃口,收起皇冠钢笔走出餐厅。要是他兜里有钱,他真想把账结了,像个大人那样走向这个世界。
16
他姑父姑姑吵得越来越频繁,似乎也越来越凶,至少许佳明这边听起来,他们下笔的沙沙声越来越重了。有一次林莎终于受不了了,把题板往桌角一摔两半,隔着门喊许佳明,大叫着,我受够跟你一起当哑巴了!许佳明想说我也受够了,你俩吵架,凭什么找我翻译?他看眼挂历,还有四十天就高考,他能比快一班的同学还早两个礼拜离开学校。
这次争论的焦点不只是离开哑巴楼,升级了,林莎想到外面开家聋哑按摩店。看来他姑父早知道这个新媳妇是什么来头,比画着说狗改不了吃屎,没两天你就得把聋哑俩字儿去掉,回你老本行。许佳明有点儿为难,他故意不提老本行,翻译得含蓄点。林莎倒不在乎,大声说那我也是老板娘,不干别的,只负责收钱,赚钱也是咱们家花!他姑父比画,我不是老板,所以你可别当老板娘,你就当你的老板!你早计划好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就为了开个按摩店!
这个许佳明相信,虽然他俩没蜜月,但是时间上看还是蜜月期,这时候开店应该是早考虑好的。他们又吵了半天。林莎坚持开店,反复强调:“既然嫁给你,跟你就是一心的,钱都是给这个家。不落你名,我就自己开,我这个岁数,找不着好工作,你让我去扫大街看厕所怎么着!”她使劲吼。许佳明真想提醒她,我姑父听不着,你这么大声不是吓唬我吗?翻译过去,他姑父不比画了,背过身去看电话,今天又没人找他。他拿起话筒,看上面还亮灯,电话没坏。他转回来比画着,就用我名吧,但得让我看店,生意好起来我就不去手套厂上班了,还有,人手再短缺,也用不着你上阵!
许佳明不理解开个店跟落谁名儿有什么关系。晚上躺床上他想通了,他姑父是聋哑人,哑巴楼的都是残联会员。城管、派出所、安检局、卫生防疫站、消防局,这些平时不省油的衙门,都不愿意跟残联的人惹是非,就连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也都下跳棋似的,快走两步去踹一家的门。哦,那一定是计划好的,林莎找个一石二鸟的好老公,羡慕死那些好姐妹。
他一时睡不着,又想了好多事,他想九月份他就可以进大学了,那时候他就长大了。什么专业无所谓,重要的是夹着书本走在林荫小道的那个画面。当然不能是四平师院,那是气话,军校他也不考虑,他要的就是自由。首选是北师大,次一点儿就是华东师大,在上海,离长春够远。实在不成就华中师大、华南师大,不花钱的师范类都行。他总会出去的。
隔壁传来吱吱声,床头打架床尾合。许佳明扒门缝看眼,对面透出粉红光线,把这灯装进他们按摩店正合适。许佳明躺下听了一会儿,没吃过猪肉,但跑的猪他见多了。听床腿声就能猜出来他们什么姿势。但是林莎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应该啊,即使录像厅公共场合那女的多少还呻吟一阵儿。哦,他姑父是聋子,听不见,没必要叫床。原来女人的呻吟都是给男人听的。
后来床腿不摇了,他姑父出来上厕所,就从他门口走过。许佳明赶紧钻被子里装睡。他姑父推门进来点灯看看。东北五月不暖和,前两天还下场雨夹雪。他把被子往里窝一窝,弄得许佳明有点痒,顺势翻身背过去。他听见林莎在卧室里抱怨,就那么两下子能耐,还老想要,也不自己照照镜子是什么德行。
他姑姑在卧室数落个没完。这让许佳明忽然感到一丝难过,他觉得他姑父也挺苦的,一个残疾人赚那么两个钱,虽然没给许佳明买过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但起码没让他饿着,没把他送进孤儿院。可他姑父听不见这些话,寂静月光下他还在研究,刚才窝了老半天,怎么一翻身又露出来了?后来他有办法了,打开柜子又抱了一床被子,齐齐整整盖在许佳明身上。
17
按摩店开张那天,许佳明参加了高三的二次模拟考试,就在NIKE的办公桌上写了一天。他还是不适应这种综合题的形式,他会直拳、勾拳、摆拳,但人家考的是组合拳,几门考试都是迷迷糊糊的。NIKE把历史那部分抽出来,带上卷子去了一楼高三组,把每一科批上分。七百五十分的题,总分加起来还不到五百。许佳明和NIKE都无话可说。
抽过两支烟,他抹下头发,打电话到楼下问高三第六十名考多少分。“六百一十五,”NIKE挂掉电话说,“这成绩可以上同济、交大。”
许佳明没应声,他也没想到自己考这么差。
“再忍一年吧,你还有上升空间。”NIKE揉揉鼻子,又点上一支烟,说,“不然你去我家住一年,或是我借你五千宿舍费,你住学校。”
许佳明跟傻了似的,摇着头自言自语:“我不想再等了,我今年就要长大。”
“什么?”
许佳明抬起头,盯了一会儿墙上的挂钟,看着NIKE说:“我报四平师院。”
“不行。”
“正好我妈在那儿,我报四平师院。”
“你要想好,这是一辈子的事,而且你不是没机会。”烟都在嘴上了,可他还是要找点什么干,让自己停顿一下。他起身去接水,把陈茶倒掉,装上新茶说:“读这种野鸡大学,你还不如直接去南方盖楼。”
“我早想好了,我不能再等了,不然我就跟房芳一样了。”
这句话把NIKE刺痛了,他端着水杯背身走到饮水机前,看着热水流进杯子。他也想过,学生自杀,他做班主任的有没有责任。跟许佳明这种流动生不一样,房芳从一开始就是快一班的学生。不管是不是作弊,有快一班那天就有房芳,这么一个孩子死在他眼皮底下,他不能不问问自己,怎么当的老师。秦始皇,嬴政,秦始皇嬴政,六七次考试那么明显的线索,他一直都没看出来。
那天他没回家,先下楼找高三组要了张报考卡。晚饭后他把许佳明的档案摊开,打算把许佳明入学以来六次期末评语及平时记录重写一遍。字数不多,但这回他不想写“百尺竿头更上一步”这种套话,他想写最真诚的最好的评价,仿佛是对许佳明这个鲜活生命的赞美。时间都耗在咬着笔帽构思上。写到后半夜他有点恍惚了,他感觉许佳明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儿子,他要再用心点再负责点。没有烟了,他把空烟盒攥成团,出去看看有没有还开门的小超市。他得好好想想,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好好想想。
18
四平师院的代码是655069,“许佳明”这三个字也有代码。整个晚自习他都在涂卡,他的心从没这么敞亮过,他已经开始憧憬未来的日子,学费全免,每月有三百的补助,他还可以通过他母亲的关系在精神病院做护理兼职。逻辑不对,他妈是里面的病人,也是疯子,医院怎么会买她面子,给她儿子一份工作?没关系,他相信水到渠成,他前半辈子尝够了人间疾苦,按概率算,该轮到他欣赏人家有多苦了。
偶尔放学他会去按摩店看看,把车停在街对面他姑父看不到的地方,坐到树后。不时有人出入,全都是中年男人。他姑父把他们一个个送出门,有好几个还拍老板肩膀。夸聋子竖个拇指就行了,想说什么呢,年轻貌美,物美价廉?赞赏都在对联里呢,虽是毫末技艺,却为顶上功夫,横批是聋哑按摩院。我虽然小,但我们家是开妓院的,酷!许佳明骑上车,一溜烟奔向他的秘密之家。
又来一封雷力的信,继续收起来。房传武的礼物到了,数数里面是五封信,八张纸,小四号字打印的。原来房芳都留着。他把信重看一遍,这一次他没哭,他很幸福,他最近很强大。从书包里他掏出五个信封,都写上天堂的地址,贴好邮票扔进邮筒。经过几天的漂洋过海,它们还会回到六十号信箱,这样不是很好吗?
还有件事需要讲一下,由于他不再感到孤单绝望,所以他把手淫和房芳都戒了。六月十七日的夜里,他时隔多月再次遗精,而且一睁眼,他就把那个邪恶兽性的春梦给忘掉了。黑夜里他不住地微笑,他看见自己正逐渐成长为一名高尚圣洁坦荡荡的成年人。
所有的罪恶都将向正义屈服,张阔已经两天没上课了,估计取保候审变成了羁押待审。二十二日下午,许佳明从窗户看见校门口的加长林肯被拖走,连上拖车的长度,就像一列小火车在街上行进。一时间目瞪口呆,隐约中他看见张阔在黑车窗里对他挤眉弄眼。幻觉,一定是幻觉。许佳明拉上窗帘,把幻觉挡在外面。
天气越来越热了,报纸上都在推测今年高考会不会碰上三十年难遇的高温,明年改在六月已经势在必行。许佳明想去历史组,问他的考号考区下来没有。他同桌然然求他问问NIKE,能不能为她也举办一场欢送会,她出钱请全班吃饭。“我也要走了,”她说,“不跟你们纠缠了。”
许佳明不喜欢她,觉得她嗲里嗲气的。是啊,除了房芳,哪个女生他都不喜欢。
NIKE在忙,有个刚考进快一班的同学拿着历史书傻了吧唧地问个不停。等不耐烦了许佳明过去说,我有事,你下节课再来。新来的竖起食指说,最后一个问题了。许佳明过去把窗户打开,探着身子往外看。省实验的初中部就要封顶了,过几年这里又要多几千名初中孩子,什么时候把小学生也招进来,比比谁家有钱,省实验就圆满了。
NIKE在叫他。许佳明拖把椅子,双手抱膝坐在他对面。“我正要找你呢。”NIKE说着在桌上翻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他。
准考证终于下来了,许佳明仪式感般地倒数几秒,把信封打开,掏出里面的东西,僵在那里。
“出了点问题,你的报考卡被退出来了。”
“不可能。”他看眼信封,上面还印着招生办的章。
“你听我慢慢说,每年高考还有十五天左右,快一班就结束,所有学生会解散回到原来的班级。就是为了避免你这种意外发生。你高二的档案在我这儿,但是你之前的档案,包括会考的成绩,都在十七班。我们衔接出了点问题,他们没看到你的会考及格证。”
许佳明站起来说:“招生办在哪儿?我现在给他们送过去。”
“来不及了,他们退回来就说明,报考结束了。”
他低着头回想了一会儿,说:“我原来那个班主任,彩虹是故意的。她讨厌我,她讨厌从我身上榨不着一分钱,有一个月她硬是停我课,让我写检讨。这次她又这么对我。”
他抓着头发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暴制暴吗?省实验可不会为一个五十八名的学生打官司。NIKE看着他走出去。他重重一抹,把头发收到头顶,对门口说:“是我干的!你用不着找她,是我干的。”
消失了的许佳明又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盯着他。
“我见不得你考四平师院。那不是好地方,我就是那儿毕业的。我在四平师院是学生会主席,靠这个才调进省实验,然后熬三十年也才今天这副德行。其他的人更完蛋,能当上小学老师就不错了。你比我聪明,你这辈子至少要比我有出息。许佳明,你不能去那儿。”他把信封扔过去,掉在地上,说:“里面有五千块钱,从今天开始你就住校,不用回家。再熬一年,一年就行。”
许佳明把钱踢回去,摇着头,说:“我肯定不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跟我得逞不得逞没关系,这是你的事。”
“那你就不该管我!”
仿佛吼声回荡在山谷,他们就互相僵着,NIKE敲了下桌子,似乎把震荡按停,说:“不读了,你去哪儿?”
“不知道,跟你没关系。”
“行,那我问点跟我有关系的,”NIKE盯着他几秒,“我为什么叫NIKE?”
“不知道,你问别人吧。”
“是你给我起的外号!我早知道,是你给我起的!”
“所以你恨我。”
“我不恨你,我就想知道我为什么叫NIKE,为什么不叫阿迪,为什么不叫彪马、匡威?”
“你问别人吧,他们都知道。”
“我就问你!”NIKE站起来喊道,“别人的话我不听!你没来快一班时,我学生都叫我老钱,叫了三十年,叫了十届毕业生!你一来我就成了NIKE?话从你嘴里出来的,我就要从你嘴里抠回来!”
许佳明被吓着了,但他不能怕,不能懦弱,回瞪着他,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刚刚把我伤了,别指望让我说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NIKE!”
19
英语课练听力,许佳明呆视着黑板,听见的都是鸟语花香。既然放话说不读了,总不能在这儿赖着,但是去哪儿呢,真去南方盖楼吗?之后他冒出个怪念头,他在想怎样才能变疯,这样我就能送到精神病院了,去跟我妈一块儿住。真的能疯吗?NIKE是教历史的,他要是像公孙膑测孙子那样,给我吃大便,我可怎么办?
然然在旁边捅咕他,问你提了没有,欢送会的事,像付强和张天慧那样隆重的欢送会,我连表演节目都想好了,不过现在先保密;你要是求我,我可以透露一点给你。许佳明扭头看看她,你变疯倒是比我容易多了,现在就是半疯。
“你不问问我离开省实验去什么地方吗?我现在就不是中国人了,我爸在温哥华投资买绿卡了,我们全家移居加拿大。”
移居加拿大?许佳明知道去哪儿碰运气了。他把书包装好,将桌洞掏空。背起来时想到再也用不着这些了。他又把书一本本放回桌洞,他就要这个书包。英语老师注意到他了,伸脑袋看后排怎么回事。许佳明冲她摆摆手,意思是我没事了,认真听了。
他还真仔细听了一会儿,录音带里一个男低音用英语讲海洋环保的故事。什么口音啊?他现在觉得只有加拿大带点法国味儿的才是真正的英语。他等不了了,他要像张天慧一样,走到讲台饮水机前,把瓶子灌满,从正门走出去!
他找家网吧,输入那网址。广告还在首页上——移居加拿大,月入两万元。以前几万来着,好像涨了?但这不重要,他点进去又读一遍,里面没变,条件还是十六岁以下。最后一段他上次没注意,有意者请联系骷髅精灵。许佳明复制他的QQ号,申请加好友。那边一时没回复,是不是有时差。他点上一支烟,搜一下这组号码,骷髅精灵还在不少网站打过这广告,这些网站都能看到舒淇和叶子楣。
快中午的时候那边认证了,上来贴了一大条广告信息,又是加拿大人口负增长,他们急需补充新希望什么的。许佳明打个招呼,他说他想去。骷髅问他几岁、性别。他说他十五,男的。骷髅要他给下身份证号和名字,他查证一下。许佳明把十八位号码写下来,在出生年份上加两年,这样他就小了两岁。骷髅过几分钟震了一下窗口,问他到底几岁,到底叫什么。他重给一次号码,名字还是许佳明,他承认自己十七了。不行,你太大了。但我长得小。你多高?许佳明故意少说三厘米,一米七五。五英尺九英寸!加拿大一些成年男性都没你高,你装什么新希望?
之后骷髅就不理他了,许佳明自顾自地打字,他知道自己失败了,哪儿也去不了,这辈子都得留在这里,留在哑巴楼。他敲累了就打开舒淇的身体满屏看。他真希望网友告诉网管,网管告诉警察,警察把他带走。可这是网吧,不是教堂,不一会儿他后面站满了男生,催他快点下一张。
真没劲,回你们座位自己找去!他关掉图片,把他们赶走。窗口显示骷髅又跟他说话了,他对哑巴楼有兴趣,问他那是什么样的楼,你是哑巴吗?不是,我正常。那你们怎么交流呢?打手语。你会手语?许佳明乐了,这会给他补发一张通行证吗?这年代掌握一门技能真好。
骷髅精灵要许佳明两张证件照,彩色、黑白各一张,发到他邮箱。七月六号会有一批孩子从深圳出境,晚上十点在罗湖区的锦江酒店集合。许佳明一再回复“收到收到”。然后他向后靠椅背上,看着行程,六日晚上从罗湖口岸过香港,七日游玩一圈,八日一早便乘机去加拿大。苦了十几年,幸运女神终于开始眷顾他了,七月六号,比高考还早一天。
20
许佳明转着地球仪,从这上面量长春到深圳都得一捺多长。他去车站问过了,火车将近四十个小时,站着过去四百多块,躺着去再翻一倍。钱不多,但得弄到手。简单点的办法是,买把刀,去省实验找个过生日要订餐的学生借五百块。肯定不行,省实验的人对暴力有自己的换算方式,你就是掏出枪,他也得问问你,把我崩了,多少钱够赔啊?如果NIKE那五千他没踢回去,捡个零头就好了。不行,他伤你够狠的了,你再拿人家的手短。他觉得作为男人,即使鸡鸡短,也不能手短。
他难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有不想说的,有不会说的,三个人都很安静。林莎把电视调成静音,让他姑父一个人看。许佳明看了两分钟也没明白,这些男男女女在讲什么。他冲他姑父比画两下,我姑妈那低保存折呢。他姑父扭头问他干吗。你都再婚了,跟我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是许家人,应该是我保管。他姑父摇摇头,继续看电视,里面正精彩大结局呢。许佳明又比画半天,他姑父瞅都不瞅。手语和语言的最大区别,语言是我说我的,想不想听都得灌进你耳朵。这么一比,手语太霸道了,眼睛一闭,你爱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
林莎捏馒头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没事,许佳明说,同时咬牙切齿地把屋子巡视一遍,等着吧,明天我就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聋哑按摩院早上十点多就开门,他姑父现在也不去手套厂了,跟房传武一样,停薪留职。这样也好,这碗饭风险大,哪天碗被砸了,还能够回去领工资。许佳明从没进去看过。他想象那些午休过去按摩的人,进里面一看,一帮聋哑姑娘,行啊,跟盲人一回事。以为是正规按摩,小睡一觉下午还要工作。恍惚中聋哑女孩啊咦哦地搓啊捏啊,手指贴着肚皮往下滑,忽然来那么一句——做吗?
靠!诈尸吧你!
许佳明用不着去学校了,现在省实验只有一件事让他想知道后续,NIKE有没有给然然开欢送会?应该没有,付强、张天慧还是打包套着开的。再说以后快一班提前告别的会越来越多,不新鲜了。省实验都是如此,移居巴黎东京纽约的,北京上海也不少。那时候北京不是有户口才能买房子,是买房子就送户口。
十一点前他坐在六十五栋前抽烟看热闹。白天他才注意到,有不少人从地底下钻出来。他统计了一个小时,下面出来的人比楼上的还多。他锁上车,下去看看。不是一般的地下室,里面老鼠洞一样阡陌交错,过道两侧住户联排,每户人家十平米左右,家家在过道晾着内裤和床单。许佳明跟通关游戏似的,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侧身地走到另一个出口。有个石板立在楼梯口,跟大庙似的,也是双语,中文写着防空洞,日文写着防空壕,时间是一九四三。许佳明想了想,那时候还是伪满时期,一片太平盛世,谁敢炸长春啊?
出来后他发现不在六十五栋了,挺远的一栋楼,但还是可以看见那三幢步步高。他看看表,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其实他没表,电子表都没有,他只是觉得男人撸袖子看手腕比较有范儿。他后来没车没房,赚的钱一半都用来买表了。
他姑父在房门上下装了两道锁,真是越穷越怕偷。进了门他还原反锁,直奔他俩卧室。床底下,褥子里,电视机后面,抽屉夹层,他把书柜的书都过一遍。存折没找到,倒是见着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拣起一张黑白照片看看,挺好看一姑娘,不是他妈,也不是林莎。看来成年人也有他的秘密之花。他把这些归位,他是来找钱的,不是来揭疤的。
那就是在木箱里了,一个比棺材还大的箱子,上面扣着硕大的一把锁,打头一次结婚就摆在这儿。许佳明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打开过。许佳明看着明锁,弄断这个不容易。他去厨房工具箱翻根锯条,用抹布缠出一个把手,他可以把周围的木板全锯开。
两个多小时才完工,这么费力,当工钱结账都不止五百。开箱之前他又要仪式感了,这次是恐惧,里面万一跟梅超风似的一箱子头骨怎么办?他闭眼一抬,满鼻子樟脑味儿,那就没事。都是几十年老家当,军大衣,厚棉袄,那种论斤秤的被子,快到底了也没见着存折。有个花布包裹很神秘,打开后他见着了他姥爷,她妈画在盘子上的姥爷。盘子他收好,一样样放回去,找块布盖上箱子。这时门响了。
进来的还哼着小曲,应该是林莎。不一会儿浴室的放水声,她洗澡去了。许佳明躲在衣柜的衣服后面,找机会慢慢蹭出来。刚推开一条缝的时候,林莎喊道,哎呀,吓死我了你!许佳明头又缩回去,关上门。不对,声音在浴室里,林莎没看见他。进来的是别人。
你把鞋脱了,别让跟你屁股后面擦脚印。那男的呵呵一笑,说留着能怎么着,他还能杀了我啊。微光中许佳明寻思过来了。林莎外面有男人。
他得再忍一会儿,不知道他们是打快枪还是叙旧,听起来那男的赶时间,澡都不洗,直接进卧室。你别上床,林莎跟进来,去孩子那屋,不然这床我捡头发都捡不起。一样的头发,捡什么捡?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没有呢,人家是黑头发,你是白头发,打眼一瞅跟狗掉毛似的。我就在这儿了!那男的赖着不动,那屋我都干得没感觉了。
许佳明在衣柜里气得牙咯咯响,怪不得睡觉时候总觉得有味儿,澡都不洗就上我床。他轻轻往里移一小步,这样舒服多了,可以半坐着。可床上的男女更舒服,没听过这么叫的,高音假音还带拐弯的没把许佳明震死在衣柜里。你行不行啊?哑巴做一声不吭,跟正常人往死里叫。
他撸袖子看手腕,不知道,起码做了二十分钟,后来林莎嗓子都哑了,两人才消停一会儿。我怎么样,那男的大喘气说,跟你老公比,我怎么样?你还好意思问?你也不想想,我老公比你小二十岁。俩人暂时没说话,床偶尔响两声,估计林莎跪上面捡白头发呢。
火机啪的一响,那男人点支烟,说:“店以后就是他的了?”
“对呀,你起来!屁股底下全是头发。”
“之前咱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之前,现在我嫁人了,他是我老公。”
他笑两声,说:“摊上这么个哑巴,你还真当宝贝了。”
“那不是你的主意吗?你怕我赖上你,你让嫁给他的。”
“我不是说赚钱咱俩花嘛。”
“谁跟你一起花,你娶我了吗你?”
“我说了等等,娶你是早晚的事。”
“钱金翔,你要不要点脸?”林莎声音高起来,“我等你十年了,你孙子都抱上了,也没说娶我!你看看你这岁数这身体,还能活几年?你让我跟你陪葬啊。我嫁给他了,这就是我家,我男人!以后我家的事你少管,别怪我到你老婆那儿闹去,让你儿媳妇看看,你这做公公的丢不丢人?”
“咱俩这么多年感情了,你这才结婚俩月,谁远谁近还看不出来吗?”
林莎没说话,许佳明听见她在哭。许佳明胸口一阵痛,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到了房芳,她和王勇有几年的感情呢?
“你说这么多年,不是感情,你一直把我当鸡,还是免费的。他俩月就把我当老婆。以后你别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忽然一阵风,衣柜门开了。他在衣服后面挺直了屏住呼吸。林莎一丝不挂站在他对面,手扒拉挂着的一排衣服,侧身对床上的钱金翔说:“你快穿衣服吧,一会儿你请我吃个饭,就算是……”她一下子卡住了,右手摸着许佳明的脸,转回头看着他,左手捂住乳房。
钱金翔笑问她怎么了,耗子还是小偷啊。林莎把衣服一拉,遮住许佳明,关上衣柜门就声嘶力竭地喊:“滚!赶快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着你!滚!”
许佳明推门出来,想看看他的背影,一头的银发。他早该想到的,没有娘家人参加婚礼,那个老头根本就不是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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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饭开新剧了,他姑父嚼着油饼盯着字幕,一眼不落地想进入剧情。你要多少钱?林莎说完就转身跟着一起看电视。像是幻觉,许佳明四周看看,这个要手语译过去吗?林莎按了静音,于勒一点不耽误。她转回来望着许佳明,说:“我问你,你是他儿子吗?”
“不是。”
“那许玲玲是你亲妈吗?”
“他怎么说的?”
林莎看看他,似乎他刚刚看明白,对着电视频频点头。林莎说:“他说不是。”
“他没骗你,许玲玲是我姑妈。”
“那他为什么还养着你?”
“因为他人比你好。”
林莎放下筷子,拍她老公的肩膀,让他别看了,多吃两口。他扬扬手,又坚持两分钟,广告时间转回到饭桌上,撕一块油饼,比画几下。
“他什么意思?”林莎问。
“他问,谁把这箱子打开的?”
“我打开的,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他前妻的衣服,我都扔了。去,翻译给他。”
许佳明犹疑一下,跟他姑父比画一会儿,说:“他说他都没钥匙了,里面啥也没有。”
“好像我真在乎似的。”林莎摇摇头,继续问佳明,“你去深圳要多少钱?”
“硬座四百多。”
“卧铺呢?”
“八百多。”
“我给你三千,你坐飞机去。”
“我用不着那么多。”
“我就给你这么多。你姑父人那么好,我不能被比下去。你哪天走?”
“六号,这周六。”
“商量件事,”她也撕一块油饼嚼了半天,说,“别再回来了,行吗?还有,这边你不用担心,他是我男人,我不会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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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语里面长短再见有两个表示,短再见算see you later,长再见有点像中文的永别,但不至于让人有长眠不醒的恶意联想。六号早上他背着书包,面对哑巴楼的巴掌问候,他都打出了长再见。然后他想想不能太嚣张,要是他们反应过来,把姑父叫醒就完了。下了楼,他赶紧骑车跑掉了。
买完打折机票他还剩一千多,有钱的感觉真好。有件事他可以去试试。他骑车到立交桥下,瓦匠木匠早就来了。他旁观几把牌,还是没上手。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赌博是龌龊那一边的。他看看别人的表,下午五点飞机,还有八个小时。找个修车的,他将自行车卖了三十块钱。然后他去长途客运站买张票,上了去四平的车。
四平很小,比长春还破,跟温哥华、蒙特利尔根本没得比,几番转折竟然得到最好的结果。他想起那天在文殊菩萨面前许的愿,考得好点远点,考到外星球才好呢。虽然加拿大还在这个星球上,但他相信那边的地心引力一定小于九点八,使劲一跳就能摸到天边的彩虹,张开双臂就可以自由飞翔。有时间还要去庙里烧香还愿。
走出车站他扬手拦辆出租,他说去精神病院。司机问他走哪条路。他说远点没关系,挑风景最好的那一条。有钱的感觉真是爽透了。
送他妈那年来过一回,忘得差不多了,现在一看,里面这么大。走进主楼他让前台查查病人许玲玲在哪个区。她们也不是电脑登记,拿出本子按拼音索引,找了半天说在护理区。
得抓紧时间,一会儿还回长春机场。穿过两面高墙他到了大门口,登记后他走进去没几步,就看见他母亲对着一棵苍松,一边压腿一边念念有词。这么多年她都没怎么老,这让许佳明好受一点儿。许佳明拎着书包过去,他妈看不到他,还是在跟死人交流。十年过去已经不是一对一地只对她父亲倾诉。看得出来她在跟几个人激烈争吵。许佳明在树旁听了一会儿,眼睛都湿了。在他母亲心中,他也死了。
许佳明抹抹眼角,打开书包,拿出画着他姥爷的盘子架树上,这让许玲玲愣了一下,指着盘子说,我现在没时间搭理你,我得跟许佳明谈谈,他是怎么想的?她又转头对吊在树上的文具盒说,你怎么想的,许佳明,我不是你姑姑,这么多年,你叫过我一声妈吗?是不是你姥爷逼的,是不是你姥爷逼的?他逼我不认你这个儿子,逼你不认我这个妈!
许佳明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在园子里拉住一小护士,说想见下院长。小护士把眼睛瞪得溜圆,心想你当我们是私立的野鸡医院哪,几万人的大医院,我都没见过院长,你哪见去?不过她还是很礼貌地告诉许佳明,院长出国考察了,去佛罗伦萨了。那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那带我见管事的,行吗?”
他被带到医生办公室,里面坐着的医生自称姓徐,戴着眼镜,五十岁上下,跟NIKE一样都是秃顶。不同的是,NIKE左侧头发很长,不时往中间抹,而他是不多的头发往后背着梳。许佳明说许玲玲是他母亲,他过来看看她。他走过去,从窗口指楼下还在争吵的母亲问:“她一直这样吗,絮絮叨叨的?”
“但已经好多了,”医生说,“最近几年都没有暴力倾向。”
“她一直没有暴力倾向!以前她就这么温和,这十年你们都干什么了?”
“我们是护理院,不是治疗区。”
也是,政府补助他姑父那点钱买不起药,也就是托管和食宿的费用。他找张卡片写下邮箱,说自己一会儿要是走了,要过境香港去加拿大。这么说会给他母亲挣点面子吗?他说,这是邮箱,需要钱的时候给他发邮件,他会从加拿大打钱过来。“对我妈好点儿,”他搓着手,想再嘱咐点什么,“别电击,永远,永远,也别给我妈上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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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米上空往下看,一片被白云笼罩的虚无沮丧。许佳明默默说着再见,他对哑巴楼说再见,对省实验说再见,对长春说再见,最后他都要对中国说再见了。他闭上眼睛,又像电影一样把过去的十七年在脑中过了一遍。始终在高尚与龌龊之间摇摆,这个国度给他的永远都是绝望与孤独。十几个小时后他就会降落在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全新的环境,在那里他可能更容易实现最初的那个简单梦想,成为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成年人,成为那里的新希望。
找到锦江酒店还不到九点,大厅有个牌子写着加拿大新移民,1506房间。推进去一看,里面挤满了孩子,都比他小。许佳明先查一遍,十三个,好像这工夫又进来两个。有几个家长都跟着过来了,跟嫁闺女似的恋恋不舍。许佳明想,哪天他要是有孩子了,可不能就这么送出去,再说了,他那时是加拿大人了,能往哪儿送呢,也就是美国了。
刚好十点来了一个抱着箱子的胖子,这么准时,许佳明怀疑他就在隔壁开的房。从他的普通话辨别不出他是香港人还是广东人。他先自我介绍,叫骷髅精灵。接着大家一声惊叹。主要是他的体型跟骷髅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说请各位家长理解一下,先回避,他要开始点名了。
骷髅喊的每个孩子许佳明都看一眼,男孩居多,都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除了家长送过来的,来的都是什么人呢,也像他一样没人管吗?有几个孩子喊完“到”,就接着聊红警,聊CS。哦,都是网瘾少年,吸引他们的不是发达国家,不是月入两万,是怎么玩都没人管。这些新希望啊。
最后一个叫许佳明,他是最大的一个,骷髅特发的通行证。他举个手,也不好意思喊“到”。骷髅对他点点头,打手语问他几点到的。许佳明知道是测他呢,直接手语问他,为什么你的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后来许佳明了解了,手语跟语言类似,千差万别,起码语法和时态就不能统一。
骷髅从箱子里掏出十几套校服,让孩子们换上。这时许佳明才知道,为什么会手语很吃香,校服上都印着一串繁体字,香港九龙聋哑学校。这办法好,广东话都不用学。骷髅跟许佳明说,没你的号码,你做我助手,你是学长兼助教。许佳明点点头,从箱子底下捧出两捆护照和学生证。他翻开自己的护照,许佳明,十八岁,地址是钵兰街六十五号。真像,虽然他也没见过香港护照什么样,但是真像。
叫骷髅精灵是因为,他一直信奉夜里过境要比白天稳妥多了。他对所有孩子的要求是别说话,出什么大事都不许出声,不到一分钟就过去了。孩子们真就不说了,重重点头。骷髅说点头也不行,你们听不见声音,低着头往前过就好了。
有辆中巴停在酒店门口,到罗湖口岸已经快午夜,香港护照算过境还是离境?这个时间大厅里还是挤满了人。许佳明看见每二十米左右就有一个投币电话。他对骷髅比画着,他想最后再打一个电话。骷髅说远点打,别一会儿让人认出你来。
他穿过两个小厅,去服务台换几个硬币。他想跟他姑父告个别,想想大半夜的,电话彩灯在屋子里一阵乱闪挺吓人的。应该跟NIKE说声再见,他也不是恶意,四平师院是不怎么样,这不也因祸得福去了加拿大吗?NIKE在黑板上留过三个号码,历史组的,家里的,再就是传呼机的,说快一班谁有问题,随时联系他。张天慧的天赋他没有,记几个数字还是小意思。传呼机留言吧。他拨到寻呼台:“跟钱先生说,再见。”
接线小姐问他怎么称呼,谁在留言。
“算了,你这样说。”他换只手拿电话,“叫你NIKE是因为头发,你那绺头发一抹上去,就是NIKE的钩子。”
有点复杂,接线女孩想了几秒钟,问他是哪个耐,哪个克,还有,先生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算了,什么都别打了,一个字也不留。”他挂掉电话,迅速跑回去。
骷髅打头,许佳明在队伍最后面。骷髅又强调一遍,谁也不能说话,你们也听不见,那些叔叔阿姨会说请抬下头,那你们也听不见,低着头走你们的。他们这回没点头,那就对了。
骷髅走前面,对工作人员讲几句广东话,然后把一打护照放上去。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他们都没找个会哑语的测一下。每个低头的孩子走过,他们对比一下护照相片,盖个章,同时下一个。骷髅比画着,让许佳明他们快点。他在没话找话,他只是想有个手语互动,显得更真实。也许一会儿从香港出境,才能真正用到他。
轮到许佳明了,跟其他人比,他最没问题,他熟悉聋哑人的一切,他知道聋哑人看人家说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他“啊咦哦”地喊两声,意思这些护照由他收好。工作人员对他笑笑,举起印章,啪啪啪的一声声盖在上面。许佳明把护照接过来放进书包里。一切都结束了,前面有条黄线,迈过去就是自由天空,他长大的世界。这时枪响了。
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鸣枪事件,这些事后就能成为工作人员互相打听的谈资,什么人强行越境,包里都装着什么东西,口岸特警鸣枪后迅速将他们制服。只要在口岸工作几年便不至于大惊小怪,而这次不同的是,三十七号离境口正在处理一批回港的聋哑学生,年龄在十岁至十八岁不等,他们无法发声,听力全无,他们全都在枪响的第一时间扭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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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有父母来深圳把孩子接走了,剩下的和许佳明关在一起。不像监狱,也不像拘留所,可能是移民局专门关押的地方。那些聋哑学校的孩子全能听见,也全会说话了,他们哭着告诉警察家住哪儿,家里电话是多少,快让我爸来接我啊。只有许佳明还一语不发,他每天醒来就吃,吃完再睡,一天能睡十八个小时。有天他睁开眼,发现里面就剩他一个人了。
有个警察找他谈话,问他是不是从犯,认识李伟雄吗,就是骷髅精灵,你们什么关系,你拿了多少钱?许佳明瞪大着眼睛不说话,跟他姑父似的,啊咦哦地试图从语言的笼子里跑出来。警察让他多待几天再想想,反正牢里又不差一个少年的伙食。
许佳明没包庇骷髅的意思,萍水相逢,死不死谁儿子?他在考虑自己,他觉得他就像脱轨的列车,离开了省实验,错过了四平师院,也别了温哥华,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想也没用,他想起包里还有雷力的信,虽然他许诺不看人隐私,但现在他已经在牢里了。我都犯法了,还怕道德谴责吗?
他都拆开,每封信都有落款日期,从今年二月份开始,一共有七封。他把信纸展开,排好顺序订成一小本。第一页第一句话是“我和你爸爸半生不熟,他死那年我们下过几次棋。”铿锵有力,一句话就把几个点抖出来,我和你爸爸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半生不熟,你爸爸怎么又死了,我们为什么能一起下棋?许佳明被惊到了,他找个最舒服的姿势把这些当小说读。
慢慢许佳明知道,雷力的爸爸叫雷奇,是迎春路分局刑侦队长。这些许佳明没听说过,不过他对里面讲的一个案子有点印象,两年前有个小名毛毛的女孩被奸杀在楼前的高草丛里。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他们担心再出事,把社区里的树和草全砍了。远远一看,跟NIKE的头发一样稀稀拉拉的。第一封信主要讲毛毛的案子,明显写信人急着发出去,刚要揭底就结束了。
第二封信又不讲案子了,问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他妈改嫁了没有,有没有跟那个高叔叔结婚。雷奇生前希望她有个好归宿,两个孩子有个好依靠。貌似雷力还有个姐姐。可是这雷奇怎么跟他姥爷一样,老惦记着归宿啊,依靠啊什么的。
第三封信把毛毛的案子又讲回来了,一步步像推理小说的节奏,讲到雷奇知道真正的罪犯没法抓,动不了,就去街上拉了个疯子顶包。许佳明抬头深吸两口气,可以这样吗,刑侦大队长也知法犯法吗?
第四封又是问家常,问她姐姐怎么样了,分到哪个医院了。许佳明把信封都找来,哪儿都没回信地址,就算那家人没搬走,能收着这些信,也得知道回信给谁啊。烦死了。
第五封信聊到雷奇的死。许佳明记着邻居的回忆,说雷奇是被火车轧死的,原来是卧轨自杀。这位雷奇的朋友分析他自杀前的很多想法。不是说就下过几次棋,半生不熟的朋友吗,怎么什么都知道?之前上吊未遂、服药未遂都知道。啊,许佳明停住了,房芳以前有过自杀未遂吗?
似乎第六封没什么讲的了,他写雷奇如果活着,会有多想你,多想你姐姐,多想你妈妈,他好几次想回来看看你们。真厉害,阴阳两界的雷奇你都了解。
最后一封更奇怪,人称都混乱了,上来就说我有多么思念你们,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这一封最晦涩,但是也最动情、最感人。许佳明一气儿读了好几遍,身处冰冷世界,情是许佳明最需要的东西。
几天里没警察再找他,他就拿读这些信消磨时间。他觉着他离雷奇越来越近,好像这个心碎的父亲就在他身边,反倒是他对写信的人毫无印象,叫什么他都讲不出来。有天吃牢饭时他忽然猜到什么,他把信掏出来一一核对,没有回信地址,没有寄信人姓名,如此了解他们家人,更重要的是开篇第一句,说了下过几次棋后,就再没讲过他和雷奇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在哪儿下棋。我,是消失的。
他翻出烟,在褥子下面找到火柴,把一支烟足足抽完。没错,他确定了,“我”就是雷奇,这些信就是雷奇写的,雷奇没有死,火车卧轨的不是雷奇,他不敢露面,他是个凶手,他把人杀掉,换上衣服,补封遗书放死者口袋里,扔到铁轨上,让火车轧个稀巴烂,从此逃之夭夭。
他越想越肯定,这是雷奇忍不下去了,写封信到家里探探道。要是再回到长春,回到六十五栋,他得把这些放回六十号信箱。没准哪天雷力回来查看一下呢,把这些留给雷奇的儿子,让他去寻找真相好了。
许佳明算了算,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号,他进来十五天了。警察应该再找他谈谈了。他又没真犯法,没什么事的话,他就不在这儿蹭吃蹭喝麻烦人家了。他可以先不走,在深圳转转,没准找片工地盖房子。NIKE不是说,考四平师院还不如去深圳盖房子吗?
午饭的时候他递个条出去,要求见见管事的。警察到下午两三点才过来,许佳明给他看早写好的纸条,上面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以前都跟我说什么了,我们能不能这样沟通?他把纸笔递过去。
警察接过来直接扔一边,说:“你要是不想说话,听着就好了。你不可能是哑巴,虽然走的那些孩子都以为你是聋哑人,但你不可能是哑巴。他们不会要一个哑巴的。把哑巴弄过去一分钱都卖不出去。移民加拿大,加拿大新希望?笑话!你们所有的孩子过去,就是卖给地下娈童组织,提供给那些对未成年人有兴趣的性变态,给那些外国人当玩物!”
25
他姑父告诉许佳明,好多年前你姥爷临死的时候,我就去派出所赎过一次他,这么多年了,一样的事在你身上又发生了,就是没想到这次这么远,跑深圳来接你。说完他就看车窗外,已经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天都快亮了。还要二十多个小时,他姑父问他要不要补张卧铺,去睡一会儿。许佳明摆手表示不用,拘留所里他都睡够了。他劝姑父去睡。他姑父看看表,想着再坚持两站,就能少花二十块钱了。
你怎么来的?许佳明问他。
接电话就来了,坐飞机来的。
一想到家里的闪灯电话,他姑父还老在盯着,许佳明就想乐,拿起话筒,啊咦哦,挂掉就开始翻是谁打来的。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对了,家里多了个林莎。唉,佳明当初答应她不再回去的。
许佳明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姥爷犯什么事了,被警察抓走。当时正在盖花园酒店,你爷爷打着收废品的幌子,一车车往外偷铜运铁。许佳明没想到,他姥爷那么慈祥和蔼一老头,还有连偷带拿的本事呢。
偷了多少?
多少不好说,但前后偷两年,他后来带我去地窖一看,好家伙,他把花园酒店都偷过来了。
那花园酒店后来不也盖了二十多层吗?我姥爷死在那儿的楼道里,也算不欠他们的了。
他俩你一下我一下比画一夜,后排有个女孩问妈妈,哑巴遗传吗?许佳明回头看看。她妈妈连说,别瞎说,人家能听见。许佳明对小姑娘笑笑,说:“不遗传。”
小姑娘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呀,你怎么说话了?”
他姑父说,跟你们班主任谈过了,是文字交流的。
当然是写字,NIKE的手语只限于手掌向下压两拍,意思是我出去抽支烟,好好想想我留下的问题,都给老实点。
他姑父咯咯笑了两声,比画着,他要给我五千块,让你住校,我没要,你要是想住学校,我去给你弄钱。许佳明表示不用,我住家里吧。那我和你姑姑以后住店里,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不用,三个人都回家住吧。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委屈,他姑父眼睛湿了,又比画一遍,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委屈,你也不告诉我,你有这么大委屈。
许佳明也要跟着脆弱了,拍拍姑父肩膀。他姑父拽布袋,掏出许玲玲的低保存折。许佳明摇头不接。我前几天查这里有三万二,我跟你们班主任说了,咱不读师范学院,咱有钱,咱就拿这个做学费,咱别的不读,我就希望你考清华,我就盼望咱家能出个清华大学的。
许佳明想想,把书包里剩下的一千块钱找出来,这个还给姑姑,高考以前,我哪儿也不去了。
他姑父让他留着,你有计划地花钱就行。再问你一个,你叫你们班主任NIKE,是不是因为他穿NIKE啊?
不是,他天天穿阿迪。
没有啊,我见他的时候,他从上到下,一身NIKE啊。
许佳明哈哈大笑起来,NIKE也屈服于这个世界了。他姑父没理解,就靠椅背上眯一会儿,许佳明出来让他姑父多点空间,去厕所那儿抽支烟。刚点上他就掐了,他姑父不抽烟,都那样了,他还在这儿浪什么呀?
回来看见姑父已经在两个座位上半躺着睡了。后面有几个人在看牌,正投许佳明所好。不知道哪的玩法,看到中午才摸透规则。这时他姑父在身后拍拍他,让他去卧铺睡吧。许佳明摇头。
那就回去坐一会儿,我睡好了。
许佳明回到座位上。他姑父拿着毛巾去洗漱,好半天端了两个盒饭回来。他们见我是残疾人,打折卖我的,十块一盒。许佳明想告诉他人家推车喊的就是十块十块,想想没说。他也想问那个跟林莎一样的问题,一直寻思着说不说,直到他姑父看着他,催他趁热吃,他打手语问,你当初为什么养我,为什么没把我送出去?
我答应你姥爷的,他比画,就是从派出所出来那晚上,我们走了几个小时,还赶上下雨。他就走我前面一直说到家,他知道我听不着,他平时都不搭理我,那天他就是想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肯定在说你,不放心你,我点头了,他就笑了,之后他就放心死了。
你说错了,是我爷爷,不是我姥爷。
我听不着,但我能看着,你妈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我能看出来,太明显了。我去查了,你妈当年怀的是龙凤胎。头一个是女儿,死胎,男孩还活着,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些结了婚我才知道,我那时挺恨你全家的,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啊?但我答应你姥爷了,而且你妈那状态,我戳破也没用。先带着吧,慢慢你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出息。有时候你睡着了,我就去你房间看着你。我就想,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该有多好,这么聪明、懂事,哪怕我是你后爸,我做梦都能笑出来。
许佳明看着他,手语喊爸他都有点难为情,慢慢来吧,再说他还没准备改口费呢。许佳明问他,你既然查我妈了,有没有查谁生的我,我爸是谁?
你爸姓吴。
吴?我爸姓吴?他还活着吗?
许佳明知道,如果他姑父犹豫,说明还活着,死了就没必要瞒了。可是他不想说,许佳明也觉得还是别打听好一点。好在哪儿,他也讲不清楚,但是刚刚有点温暖的感觉,他不想再变了。就这么往下走还有一年,高考结束就可以长大了。
过了四平火车停了下来,广播说长春大雨,调度紧张,请乘客坐在位子上不要着急。四十个小时,还要加上多出来六个小时,上午十点多才进站。许佳明说他等会儿回家,他要去个地方,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
26
那天是几十年难遇的暴雨,很多人到现在还会聊起锦程大街当时的惨状。创业、锦程和东风,这三条平行的大街以V字形的刨面将汽车厂东西贯穿。其中锦程地势最低,处在V字的底部。暴雨的当夜,南北两侧的雨水全都流向锦程大街。本来没关系,只要不出门,哪怕一楼都没有问题。但是人们忘记了那里有一个一九四三年的防空洞,人们忘记了上百户没房子的人们还在里面非法居住。天亮以后人们看到洪水从这个入口进去,在地下肆虐一圈,卷走过道里的短裤、床单和熟睡的人们,又从另一个入口喷出来。其实更可怕,洪水来的一刻,从两个入口同时泄进去。
十四个人溺水而亡,许佳明慢慢走过去,整条大街都是苍凉与哭泣。作为其中一个入口,六十五栋摆满了花圈。下面的人们都像他疯妈妈一样,一边往外排水,一边对刚刚死去的亲人念念有词。许佳明抓着雷奇的信,越是走近越是屏住呼吸,他怕打扰死去的魂灵。走到邮箱前,他一时没看着六十号信箱。主要是那把锁不在了,有人已经把锁撬开,带走了寄给天堂的信。
天堂保管员伸手摸摸,过去了二十天,里面早就被掏空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这场暴雨一并消散。好一段时间他出现了幻觉,看见房芳身着白裙,插着翅膀,借着大雨从云彩上飞下来,在深夜里打开邮箱,把这一切收走。她告诉许佳明,只要还能不时地被高尚与龌龊、圣洁与欲望折磨,坚持不作恶,你就会长成一个高尚正直坦荡荡的男人,拥有圣洁的爱,总有一天那朵秘密之花会在你心底鲜艳盛开,那时绽放的光芒,足以将你的少年辛酸彻底掩埋。
他可以把房芳戒掉,忘记她,一个人走下去。抬头望天,他似乎看见插着翅膀的房芳正踩着步步高的台阶向天堂远去。他站着不动,仿佛为往事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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