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去观音桥看看杨青春,看看他生活得怎么样,看看我妈回来了没有。五年当中,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们,我只是不甘心像乞丐一样地爬回来。
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那座矮塌塌的熟悉的房子。
我站在门口,感到了一丝可怕的寂静。门口的晾衣竿上空无一物,落满灰尘。
我站在寂静中大喊一声:爸!这是我第一次喊这个字眼。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的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胡子拖到胸口,两眼深陷,神情木然,活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他们都不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只有我还活着!他惨然地一笑。
你是第一个回家的。他又说了一句。
我跟着他来到黑洞洞的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几本书像枯干的树叶,打着卷儿堆在破桌上。
虎子,你不该走,你要是不走,你今年已经上大学了。杨青春干巴巴地说。
我觉得他似乎在说一件前生的事情,听起来那么遥远。
你现在像个大人了。他说。我发现他在我面前缩短了,变细了,有点像遗落在秋天的茄子。
夜深了,我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成眠。在梦里,永远是疼痛,饥饿,还有恐惧。真希望再也不要有那些梦。
我揩着满头的汗坐起来,突然发现枕头底下硬硬的,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本书:观音桥谚语集。
看着杨青春三个大大的黑体字,我兴奋地推醒了他,大声说,你终于写了一本书了。
他的眼睛费力地睁了一下,咂了咂嘴,又闭上了,说,这算什么书啊,李吉说得对,这就相当于把脚下的泥土捧起来装进瓶子里,再放到自家的桌子上,有意义吗?
不管怎样,它总是本书呀,你不是总说你这辈子要写一本书的吗?
我总算明白了,我根本写不了那本书,真的书是大地上的灵光,不是一般人可以捕捉到的,我这辈子是无缘碰上那种灵光了。
他抬手挠了挠后背,胳膊上松垂的皮肉裙摆般荡起,大小骨头根根毕现。我给他盖好被子,说,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身体说垮就垮了,以前从不得病,现在却成了病壳子。
不会垮的,你不是有铠甲吗?那年李吉也是这么说的。
杨青春翻了个身,嘟囔着:垮了,全都垮了。
第二天,我起床生火做饭。我们很简单地弄了一个沙锅,端上桌的时候,怕滚烫的沙锅烫坏桌子,杨青春随手抓起那本谚语集,垫在沙锅底下。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我经过一家书店,偶尔向橱窗望了一眼,我看见了一本书:《穿铠甲的人》。我觉得这几个字眼好熟悉,定睛一看,作者是李吉。
原载《钟山》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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