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佣人发现,主人进屋时头上的帽子不见了。他一声没敢吭,只侍候维特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事后,在深谷的悬崖上,人家捡到了他的帽子。叫人难以想像的是,他怎能在漆黑的雨夜登上高崖,竟没有失足摔下去。
他上了床,睡了很久很久。翌日清晨,佣人应他的呼唤送咖啡进去时,发现他正在写信。他在致夏绿蒂的信上又添了下面的一段。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睁开这双眼睛。唉!它们就要再也见不到太阳,永远被一个暗淡无光、雾霜迷蒙的长昼给遮挡住了!痛悼吧,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夏绿蒂啊,当一个人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时,他的心中便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感觉,这种感觉最接近于一场即将结束的朦胧的梦。
最后一个!夏绿蒂啊,我真完全不理解这个什么“最后一个”!难道此刻,我不是还身强力壮地站在这儿吗?可是明天我就要倒卧尘埃,了无生气了啊。
死!死意味着什么?你瞧,当我们谈到死时,我们就像在做梦。我曾亲眼目睹过一些人怎样死去,然而人类生来就有很大的局限,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从来都是不能理解的。眼下还存在我的,你的!你的,啊,亲爱的!可再过片刻……分开,离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啊!不,夏绿蒂,不……我怎么能逝去呢?你怎么能逝去呢?我们不是还存在着吗?逝去……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还不只是一个词儿!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我才没心思管它哩……死,夏绿蒂,就是被埋在冰冷的黄土里,那么狭窄,那么黑暗!
我曾有一个女友,在我无以自立的少年时代,她曾是我的一切。后来她死了,我跟随她的遗体去到她的墓旁,亲眼看见人家把她的棺木放下坑去,抽出棺下的绳子,然后便开始填土。土块落在那可怕的匣子上,咯咯直响,响声越来越沉闷,到最后墓坑整个都给填了起来!那时我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墓前……心痛欲裂,号啕悲恸,震惊恐惧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却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会出什么事……死亡!坟墓!这些词儿我当时真的是不理解啊!
啊,原谅我!原谅我!昨天的事!那会儿我真要死了才好哩。我的天使哟!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在我内心深处确凿无疑地涌现了这个令我热血沸腾的幸福感觉:她爱我!她爱我!此刻,我的嘴唇上还燃烧着从你的嘴唇传过来的圣洁的烈火,使我心中不断生出新的温暖和喜悦。原谅我吧!原谅我!
唉,我早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从一开始你对我的几次热情顾盼中,在我俩第一次握手时,我便知道你是爱我的。可后来,当我离开了你,当我在你身边看见阿尔贝特时,我又产生了怀疑,因而感到焦灼和痛苦。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些花吗?在那次令人心烦的聚会中,你不能和我交谈,不能和我握手,便送了这些花给我,我在它们面前跪了半夜,它们使我确信了你对我的爱啊。可是,唉,这些印象不久便淡漠了,正如一个受领了包含在圣餐中的恩赐而内心无比幸福的基督徒,他那蒙受上帝恩赐的幸福感也会渐渐从心中消失一般。
一切都瞬间即逝啊,惟有昨天我从你嘴唇上吸饮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觉到它们在我体内燃烧,而且尽管时光流逝,它却永远不会熄灭。她爱我!这条胳膊曾经搂抱过她,这嘴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颤抖过,这口曾在她的口边低语过。她是我的!你是我的!对,夏绿蒂,你永远永远是我的!
阿尔贝特是你的丈夫,那又怎么样呢?哼,丈夫!难道我爱你,想把你从他的怀抱中夺到我的怀抱中来,对于这个世界就是罪孽么?罪孽!好,为此我情愿受罚,但我已经尝到了这个罪孽的全部甘美滋味,已经把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吸进了我的心里。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了!我的了,啊,夏绿蒂!我要先去啦,去见我的天父,你的天父!我将向他诉说我的不幸,他定会安慰我,直至你到来。那时,我将奔向你、拥抱你,将当着无所不在的上帝的面,永远永远地和你拥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说胡话!在即将进入坟墓之时,我的心中更加豁亮了。我们会再见的!我将会见到你的母亲!我会见着她的,找到她,啊,在她面前倾吐我的衷肠!因为你的母亲,她和你本是一个人呀!
将近11时,维特问他的佣人,阿尔贝特是否已经回来了。佣人回答是的,他已看见阿尔贝特骑着马跑过去。随后,维持递给他一张没有用信封装的便条,内容是:
“我打算外出旅行,把你的手枪借我一用好吗?谨祝万事如意!”
可爱的夏绿蒂昨晚上迟迟未能入眠,她所害怕的事情终于证实了,以她不曾预料、不曾担心过的方式证实了。她那一向流得平稳轻快的血液,这时激荡沸腾开来,千百种情感交集着,把她的芳心给揽得乱槽糟的。这是维特在拥抱她时传到她胸中的情义的余焰呢,还是她为维特的放肆失礼而生气的怒火呢?还是她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和过去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自信的日子相比较,因此心中深感不快呢?叫她怎么去见自己的丈夫呢?叫她怎样向他说清楚那一幕啊?
她本来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可是到底没有勇气。他俩久久地相对无言,难道她应该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的丈夫交待那一意外的事件,在这不是时候的时候吗?她担心仅仅一提起维特来过的消息,就会给丈夫造成不快,更何况那意想不到的灾难!她能希望她丈夫会完全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在态度中一点不带成见吗?她能希望丈夫愿意明辨她的心迹吗?要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像水晶般纯洁透明,从来未曾隐讳——也不可能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这样做,她有顾虑,那样做,她也有顾虑,处境十分尴尬。与此同时,她的思想还一再回到对于她说来已经失去了的维特身上,她丢不开他,又不得不丢开他,而维特没有了她,便没有了一切。
她当时还不完全清楚,那在她和阿尔贝特之间出现的隔膜,对她来说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两个本来都如此理智、如此善良的人,开始由于某些暗中存在的分歧而相对无言了,各人都在心头想着自己的是和对方的非,情况被越弄越复杂,趋弄越糟糕,以致到头来变成了一个压根再也解不开的死结。若他俩能早一些讲清楚,他俩之间互爱互谅的关系能早一些恢复,心胸得以开阔起来,那么,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头,我们的朋友也许还有救。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提提。我们从他的信中知道,维特是从来也不讳言自己渴望离开这个世界的。对于这个问题,阿尔贝特常常和他争论,并在夏绿蒂夫妇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贝特对自杀的行为一贯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甚至一反常态地激烈表示,他很有理由怀疑维特的这个打算是认真的,甚至还以此开过他几回玩笑,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夏绿蒂。这使夏绿蒂在想到那种可能会出现的悲剧时更加忧虑不安,但又叫她难于启齿,向丈夫诉说眼下正折磨着她的苦恼。
阿尔贝特回到家,夏绿蒂急忙迎上去,神色颇有些窘迫,他呢,事情没有办好,碰上邻近的那个官员是个不通情理的小气鬼,心头也不痛快,加之道路又很难走,使他没有好气。
他问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夏绿蒂慌慌张张地回答:“维特昨晚上来啦!”他问有无信件,夏绿蒂说有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已经放在他房中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又剩下夏绿蒂一个人了。她所爱的和尊敬的丈夫的归来,在她心中又唤起了一种新的情绪。回想到他的高尚、他的温柔和他的善良,夏绿蒂的心便平静多了。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吸引力,使她身不由己地要跟着他走进去,于是便拿起针线,像往常一样跨进了他的房间。她发现阿尔贝特正在忙着打开包裹和读信,信的内容看来颇不令人愉快。她问了丈夫几句话,他回答却很简单,随即就坐在书桌前写起回信来。
夫妇俩这么在一起待了一个钟头,夏绿蒂的心中越来越阴郁。她这会儿才感到,丈夫的情绪就算再好,自己也很难把压在心中的事向他剖白。夏绿蒂堕入了深沉的悲哀之中。与此同时,她却力图将自己的悲哀隐藏起来,把眼泪吞回到肚子里去,这更令她加倍难受。
维特的佣人一来,她简直狼狈到了极点。佣人把维特的便条交给阿尔贝特,他读了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对夏绿蒂道:
“把手枪给他。”随即对维特的仆人说,“我祝他旅途愉快。”
这话在夏绿蒂的耳里犹如一声响雷。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一步一步挨到墙边,哆哆嗦嗦地取下枪,擦去枪上的灰尘,迟疑了半晌没有交出去。要不是阿尔贝特用询问的目光逼着她,她必定还会拖很久很久。她把那不祥之物递给仆人后,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佣人出门去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返回房中,心里却七上八下,说不出有多么忧虑。她预感到会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因此,一会儿,她决心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承认这一切,承认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承认她的过错以及她的预感;一会儿,她又觉得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她能说服丈夫去维特那儿的希望微乎其微。这时,晚饭已经摆好了;她的一个好朋友来问点什么事情,原打算马上走的,结果却留了下来,使席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夏绿蒂控制住自己,大伙儿谈谈讲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佣人拿着枪走进维特的房间,一听说枪是夏绿蒂亲手交给他的,维特便怀着狂喜的心情一把夺了过去。他吩咐给他送来面包和酒,就让他的佣人去吃饭了,自己却坐下写起信来:
它曾经过你的手,你还擦去了上面的灰尘,我把它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你曾接触过它:夏绿蒂啊,我的天使,是你成全我实现自己愿望的决心!是你,夏绿蒂,是你把枪交给了我。我曾经渴望从你手中接受死亡,如今我的心愿得以满足了!噢,我盘问过我那小伙子,当你递枪给他时,你的手在颤抖,你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讲!
唉!唉!连一句“再见”也没有!难道为了那把我和你永远联结起来的一瞬,你就把我从心中放逐出去了吗?夏绿蒂啊,哪怕再过一千年,也不能消除这印象啊!我感觉到,你是不可能恨一个如此热恋你的人的。
饭后,维特叫佣人把行李全部捆好,自己撕毁了许多信函,随后出去清理了几桩债务。事毕回到家后,不多会儿又冒雨跑出门去,走进已故的伯爵的花园里,在这废园中转来转去,一直流连到了夜幕降临,才回家来写信:
威廉,我已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看了森林,还有天空。你也多珍重吧!亲爱的母亲,请原谅我!威廉,为我安慰安慰她啊!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事情已经全都料理好。别了!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将比现在欢乐。
我对不起你,阿尔贝特,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间的猜忌。别了!我自愿结束这一切。啊,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贝特,阿尔贝特,使我们的天使幸福吧!你要是做到了,上帝就会保佑你啊!
晚上,他又在自己的文书中翻了很久,撕碎和烧毁了其中的许多信件。然后,他在几个写着威廉地址的包裹上打好漆封。包内是些记载着他的零星杂感的短文,我过去也曾见过几篇。10点钟,他叫佣人给壁炉添了柴,送束一瓶酒,随即便打发小伙子去睡觉了。佣人和房东的卧室都在离得很远的后院,小伙子一回去便和衣上床睡了,以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伺候主人,他的主人讲过,明天6点以前邮车就要到门口来。
夜里11点以后,周围万籁无声,我的心里也同样宁静。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的时刻赐给我如此多的温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仰望夜空。我亲爱的人啊,透过汹涌的、急速掠过头顶的乌云,我仍看见在茫茫的空际有一颗颗明星!不,你们不会陨落的!永恒的主宰在他心中托负着你们,托负着我。我看见了群星中最美丽的北斗星。每当我晚上离开你,每当我跨出你家大门,它总是挂在我的头上。望着它,我常常如醉如痴啊!我常常向它举起双手,把它看成是我眼前幸福的神圣象征和吉兆!
还有那……啊,夏绿蒂,什么东西不会叫我想起你呢?在我周围无处没有你,不是吗,我不是像个小孩子似的,把你神圣的手指碰过的一切小玩艺儿,都贪得无厌地强占为已有吗?
这张可爱的剪影画,我把它遗赠给你吧,夏绿蒂!请你珍惜它吧,我在它上面何止吻过千次!每逢出门或回家来,我都要向它挥手告别或者致意。
我给你父亲留了一张字条,请他保护我的遗体。在公墓后面朝向田野的一角,长着两株菩提树,我希望能安息在那里。你父亲能够,也必定会为他的朋友帮这个忙的,希望你也替我求他一下。我不想勉强虔诚的基督徒把自己的躯体摆在一个可怜的不幸者旁边(按基督教教规,自杀乃是叛教行为,自杀者不能葬入公墓)。唉,我希望你们把我葬在路旁,或者幽寂的山谷中,好让过往的祭师和辅祭能在我的墓碑前祝福,好心人能洒下几滴泪水……
时候到了,夏绿蒂!我捏住这冰冷的、可怕的枪柄,心中毫无畏惧,恰似端起一个酒杯,从这杯中,我将把死亡的酒来痛饮!是你把它递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一切一切,我生活中的一切希望和梦想,都由此得到了满足!此刻,我可以冷静地、无动于衷地去敲死亡的铁门了。
夏绿蒂啊,只要能为你死,为你献身,我就是幸福的!我愿意勇敢地死,高高兴兴地死,只要我的死能给你的生活重新带来宁静和快乐。可是,唉,人世间只有很少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眷抛洒热血,以自己的死在他们的朋友中鼓动起新的、信心百倍的生之勇气。
我希望就穿着身上这些衣服下葬,因为你曾经接触过它们,使它们变得神圣了。就这一点,我也在信上请求了你父亲。我的灵魂将飘浮在灵柩上。
别让人翻我的衣袋,这个淡红色的蝴蝶结儿,是我第一次在你弟妹中间见到你时,你戴在胸前的……啊,为我多多地吻孩子们,给他们讲讲他们不幸的朋友的故事。可爱的孩子们啊!他们眼下好像还围在我身边哩!唉,我是多么的依恋你呀!自从与你一见,我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这个蝴蝶结,我希望把它和我葬在一起,还是在我过生日那天,你把它送给我的哟!我真是如饥似渴地接受了你的一切!没想到,唉,我的结局竟是这样……镇静一点吧!我求你,镇静点吧……
子弹已经装好了……钟正敲12点!就这样吧!……夏绿蒂!别了啊,别了!
有位邻居看见火光闪了一下,接着听见一声抢响,但是随后一切复归于寂静,便没有再留意。
第二天早上6点,佣人端着灯走进房来,发现维特躺在地上,身旁是手枪和满地的血。他唤他,扶他坐起来,维特一声不答,但是还在喘气。仆人跑去请大夫,通知阿尔贝特。夏绿蒂听见门铃响,浑身顿时战栗起来。她叫醒丈夫,两人一同起来,维特的年轻仆人哭喊着,结巴着,报告了凶信。夏绿蒂一听便昏倒在阿尔贝特跟前。
等大夫赶到出事地点,发现躺在地上的维特已经没救了,脉搏倒还在跳,可四肢已经僵硬了。维特对准右眼上方的额头开了一枪,脑浆都迸出来了。大夫割开他胳膊上的一条动脉,血流出来了,可他仍在喘息。
从靠椅扶手上的血迹断定,他是坐在书桌前完成此举的,随后却掉到地上,痛得围着椅子打滚。最后,他仰卧着,面对窗户,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此刻,他穿的仍是那套他心爱的服装:长统皮靴,青色燕尾服,再配上黄色的背心。
房东一家和左邻右舍,以及全城居民都惊动了。阿尔贝特走进房来,维特已被众人放到床上,额头扎着绷带,脸色已成死灰,四肢一动不动,只有肺部还在可怕地喘哮着,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大伙儿都盼着他快点断气。
昨夜要的酒他只喝了一杯,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德国作家莱辛的《艾米莉亚·迦洛蒂》。
关于阿尔贝特的震惊和夏绿蒂的悲恸,就不用我多讲了。
老法官闻讯匆匆赶来,泪流满面地亲吻着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大一点的儿子也接踵而至,一齐跪倒在床前,放声大哭,吻了吻他的手,又吻了吻他的嘴。尤其是平日最得维特喜欢的老大,更是一直吻着他,直至他断气,人家才把这孩子强行拖开。维特断气时间是正午12点,由于法官亲临现场并做过布置,才防止了市民的骚乱。当晚不到11点,他便吩咐大伙儿把维特葬在他自行选定的墓地里。
老人领着儿子们走在维持的遗体后面,阿尔贝特没能来,夏绿蒂的生命仍在危险中。
几个工匠抬着维特,没有任何教士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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