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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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临安大疫虽已过去三年,可当初的惨状依旧历历在目,慕云生不敢掉以轻心。此等疫病,常常会沉寂几年又再爆发,其势态甚至比前次更加严重,若再用同样的药方,恐怕并不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一连几日,他对妞妞寸步不离,反复核验孩子的细弱脉象,又熬制药汤,多加了几味和解表里、疏肝升阳的药物给她,金针却是不敢再动用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当日多亏那坛桃花酒,方能让他在河水中唤醒僵死的妞妞。如今他的手又抖得如此厉害,再勉强施为,只怕是误人害己。

    幸而几日下来,孩子的病势日渐好转,他又对她身边人等诸多排查,未见有类似红斑者,终于是放下心来。若能将这病气控制在一人,不再危及其他,也算是苍天垂怜。

    妞妞这孩子极为乖巧,虽只有十岁,却也懵懂地知道了害羞,前几回她病势昏沉,并不十分认得慕云生,这一日见他进来,却将被子拽上来盖了半边脸,只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慕云生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将手伸出来,再让我诊脉。”

    孩子摇了摇头,朝被子里缩得更深了些。

    慕云生转眼间便将芊芊从怀里放了出来,毛茸茸的白狐狸跳到妞妞的身上,在她胸口踩了踩。妞妞“呀”地叫了一声,顿时忘记了害羞,伸手将小狐狸一抱,在那雪白的毛上摸来摸去。

    芊芊就势躺了下来,露出肚皮,一副享受的样子,回给慕云生的却是个带了几分凌厉的眼神。

    “呵呵。”慕云生摸着鼻梁上的牙印苦笑。

    “这小狗的毛真漂亮!”妞妞一边摸着一边说,“就跟那满头白发的小哥哥一样。”

    “白头发的小哥哥?”

    连日来,慕云生一直想问她染病的由头,却因她病势过重,不便回答。如今第一次听她亲口提起。

    “嗯,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妞妞比画着,“打着卷儿,可漂亮了。可是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停地搓着手,很冷的样子。我看他那么可怜,跟他说,要不我给你焐一焐……”

    “所以你牵了他的手?”

    慕云生垂下眼,小姑娘的手背上,皆是触目红斑,前几日高热时鲜红如血,如今虽然消退了颜色,却恐怕是要留下永久的瘢痕。

    他长叹一声:“这病气必定便是他过给你的。下次若再有这等事,便别去管了吧。”

    “怎么可能?”妞妞抬眼望他,眼神澄澈坦然,“再有下次,我还是会牵小哥哥的手,就算染病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忍让他一人受冻罢了。”

    万般慈悲,只是不忍。

    慕云生有些恍惚。上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已是在多年前一个漫天飞雪的、阴霾的黄昏。他跟着年迈老仆,千里迢迢赶到镇江,投奔时任镇江府尹的程家老爷。

    他父亲在世之时,跟程老爷曾是结拜兄弟,还亲口许下过他跟程家小女儿的亲事。可他与老仆在门外候了一日,眼见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到最后,只有一个满脸不耐的仆人出来说,程老爷今日另有要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慕云生拽着老仆就要走,可他双腿都站僵了,叫旁人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伸手扶他的,是个容貌妍丽、衣着富贵的少女,不知何时起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雪地中。她戴着狐狸皮镶边的手套,说话时,唇间冒出团团白雾,更衬得双唇鲜艳欲滴。

    “你怎么会冻得如此厉害?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见自己在室外冻了一天的手,已经生出了红肿的冻疮。

    “这手套给你。”少女脱了一只手套,递给他,又怜惜地将他的手焐在自己的手里。包裹上来的温暖触感,叫他一抖。

    “我叫程素心。”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亲早逝,慕家败落,她当是他从小定亲的妻。

    “慕叔叔?”妞妞担忧地唤道。

    慕云生赶紧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雾气。

    “呵呵,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个跟你一样好心的小姐姐。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芊芊沿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默默地舔了舔他的侧脸。他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头。

    “她如今在哪里?”

    “她啊,在一个叫作桃花岛的地方等我呢。”慕云生笑眯眯地说,“我原本就是要出东海去寻她的。”

    慕云生从聂氏家中出来,便去了无夏城济安坊。

    上次临安时疫之后,各大城镇中便设了济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医官任职。这还是三年前他向官家进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发,可直接上告临安府调派医官,以免延误时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如今妞妞虽然康复,但听她所言,作为病气源头的那个白发少年,却散落在了无夏密集的人口当中,失去了踪迹。这等情况,得速速报告济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敢说这等话?时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误报,上面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起?”

    济安坊里接待他的医官将两只脚都支在桌子上,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倨傲。

    慕云生心知是自己衣着寒酸的缘故,只得忍气吞声地拱手道:“那患儿此刻便在兴善街,大人若肯随我前去,一望便知。”

    “兴善街?”对方嗤笑一声,“也难怪,似你这等江湖游医,怕也只能给那里的人看病——”

    “大人此言差矣。”慕云生打断了他,“孙药王曾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大人能穿上绿公服,为保和郎,怎地连这道理也不懂?”

    他刚进来时半驼着背,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炯炯,侃侃而谈,竟生出些指点江山的激昂气势来。

    那医官赶紧将两腿放下,端正了坐姿,又觉得不对,刚想发作,背后便传来掌声:“不愧是慕神医!好久不见,怎么今日没带你最引以为傲的金针?”

    “易大人!”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他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在下三年前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作素心?”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真奇怪,”他喃喃自语,“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粉口袋,呻吟不止。

    慕云生脑中“嗡”的一声,他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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