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古称氵我水、若水、泸水,为岷江支流,发源于青海省日纳浪山南麓,全长1155公里。自河源至河口总落差3500米,河道平均比降3.2%,为山岳型河川……铜街子水文站实测最大流量为9350立方米/秒,最小为318立方米/秒。平均流速4-6米/秒。水位变幅一般5-7米,最大9米。洪水期为6-9月,每年洪水10-12次,延续时间3-5天……
单漂河道,上自足木足河的龙头滩,下至乐山县的小来村,主支流全长837.5公里……
河道礁石密布,连续跌坎,极易堆垛。下游开阔河段系砂卵石冲积河床,浅滩林立……建局以来,炸河中礁石684,699立方米……诱导化程度75%。
年交材量:最高1,824,537立方米(1960年),最低134,647立方米,常年百万方上下。1956年到1980年,共接受森工交材26,859,964立方米……漂木强度:300-400件/分,最高达千件。最大日过材量548,027件(1969年6月14日)。一次洪水过程最大过材量1,298,819件(1979年6月19日-7月1日)……
建局以来,有189位职工因公死亡……
——摘自《大渡河木材水运局档案》
我走出马林局大院,沿棱磨河散步。
大院门口的花坛即将完工,它为庆祝阿坝州三十周年而建。马尔康将会史无前例地热闹。这是大事。
我喜欢散步,在散步时想事。
我朝松岗方向走去。
太阳已躲进山后,西天一片暗红,乌鸦归巢了,低低而急急地飞着……卡车也急急的,装载原木,捎带着搭车的,汽车喇叭催开行人,蛮横,自信……车后飞起尘土……今晚,他们歇哪儿?
一车建筑垃圾倒进棱磨河,倒得利索……
从马尔康回成都,三百九十四公里,北京牌吉普只需一天,小张只需一天。他行。他摔过两次了,命大,没把他摔老实。总是急急匆匆……慢慢走,在米亚罗喝碗茶,在杂谷脑住一宿……第二天再走。
早上还是吃米劳糟蛋,还是我付钱。甜得安逸……
棱磨河暗暗的。许是那车垃圾的作用。这儿是下游呢(乐山也是下游)……该把大衣带上来的,九月了,九月的鹧鸪山真能下雪。
三年没上来看看了。看了三年报表、计划、情况,看了三年凌云寺、乌尤坝,那一成不变的大佛……
想念大渡河……
它在乐山汇入岷江……
它不再是大渡河。它被大佛镇住了。
……永远叫着跳着旋着,永远恶作剧……水,那么硬,那么凉,那么滔滔不绝。
一条饥饿的河……它吞没了我的工人。吞入了再也不肯吐出……
古全良,苏富贵,林乐山,费丁山,周维汉,吴大宽,居一清,毛西林,金兴隆,余善堂,罗赫章,邓六龙,吴木桑……
就这样被吞了……
吞没了整整一部《百家姓》!
没有路灯。河在微微发亮……
她把我拦住。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红得洋气。她问我是不是刘科长,大水局的刘科长。她说她有事找我,有非常要紧的事。
——说吧。
她说她从上海来,她说,她是作家协会会员,受国务院林业部委托,深入西南林区……她拿出纸和一块硬牌,我看不见,只摸了摸。可惜,不是盲文……我想点根火柴看看,又怕把它给烧了。
——说吧……
——我到成都只花了三个小时,二千三百公里……从成都到马尔康走了两天。坐班车,省厅派不出车……我在马尔康等了三天,等车……
我不知她想干什么。
——他们总说“明天……”
——找我没用。我明天就回成都。走你来的路,米亚罗,杂谷脑,汐川,灌县。你要是回去,我能带你。我的车空……
她沉默了片刻,改用热情的语言向我述说她的计划。她讲到红军,原木,流送,大渡河(她似乎事先看过或听过点什么)……
——这儿,没车是走不了的。
——所以,我找你,请你……·
——既然是部里请你来,你让部里想想办法。
我对他们没有好感。我接待过他们。
——部在北京!
我当然知道。
——你怕什么?
见鬼!我怕?
——你就不想看看大渡河么?你都三年没看见了,你在河边二十多年……
——我想不想和你没有关系。(我把证件还她后,开始往回走。天冷了。这里是高原。)你也住马林局?
她让在我身后。我敢担保,即使再等十个三天,也绝不会有车空出来。山里,车永远不会嫌多。她能坐上飞机,不一定能坐上这儿的小车。她要是聪明,趁早转回成都。四川是很有地方可玩的,玩够了,向林业部销差。
——山里经常垮方,就是塌方……
——我知道。
——有车,有时还得靠脚。山路不很好走……
她说她买了球鞋,她抬了下脚,我什么也没看清。
——你叫我失望。
我承认,这种说法是客观的,虽然我并没亲自给她希望。部里的介绍信不总是管用的,这不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们和部里想的不总一样。我们不希望外人来打搅。
——你看看,我就是走也走去……
她想干什么?
——走通大渡河。
当年(一九五六年),我们从雅安出发,经汉源溯河而上。
我们要用皮尺把大渡河拉穿。
背着步枪、铺盖、粮食……
胖胖的古全良工程师老落在最后,苏富贵给他背着行李。踏勘队连我五个人。许元元总是能干的,一天能走一百多里。最厉害的是赵子军,他能背两百斤,我们叫他“牦牛”。
有时挨饿,有时饱餐。獐子肉三分一斤。吃点苹果、核桃不用花钱。
当年,我们都还年轻。
是王海要我们去的,他把我叫到他的小黑屋里。
(我在川南森工局就跟他,我愿跟他。他来大渡河,把我带上了,但他从不说喜欢我。人人叫他王海,没人叫局长,例外的是总务科老李,管他叫“司令”,用的是游击队的叫法。他三十四岁,整整长我十岁。)
“给你四个月,给你四个人,你当队长。”
(王海喜欢站着说话,喜欢带枪……)
“去把大渡河摸一遍,河怎样,林子怎样,路怎样,能不能流出木材。给我弄张图出来,越细越好。”
(我从没看见王海喝茶,他的桌上没有茶杯……)
“封你个副队长,林勘队副队长。完成了,给你戴花;完不成,你给我回家。”
“回川南?”
“你有脸回去!”
(王海重“脸”,他老说,人得“有脸”……)
“上游已组建三个林场,木头很快就要顺水而下。没有公路,谈不上陆运。政府催得很急,就看大渡河争不争气了。看你争不争气!”
(王海抽烟。堂堂局长,抽的是叶子烟,小黑屋里真不是味……)
“大水局才建,没有陪嫁,给你把皮尺,给你把砍刀,一块油布,遮风挡雨。”
(王海还是单身……)
“带上火柴。去买点烟酒,挑好的买,我给你批条。”
我嫌累赘。
“不是让你乐的,你给我背着,背进山去换命。那破枪救不了你。不拍我马屁没有什么,拍不好头人的马屁,你们五个谁也别想回来。”
(王海愿意要那间小黑屋,吃着住着办着公擦着枪。他愿意一人一屋……)
“反正,你给我好好回来,带着图纸资料回来。我给你个工程师,大水局的宝贝,我王海的宝贝,他大肚子里全是学问。不要累着他,不要把他弄丢了。我再说一遍,你要把他丢了,我敢枪毙你!”
(王海爱说“再说一遍”,这时,你拼命记住才对……)
王海是这样说的。那句“枪毙”没让我害怕。我不怕他。他的手枪只是摆摆样子……但是,当胖胖的古工程师因他的胖而栽进大渡河的时候,那句话渐渐浮了起来……一时间,我真的觉得被他毙了。
我们沿棱磨河而下。经过松岗时,我看了看右边山上的石砌碉堡。它塌了一角,那年武斗中打塌的。它只能防防架子枪。
我们在白湾拐向北面的足木足河,去达尔达套沟,去马林局202场。
她胜利了。
她贪婪地看着窗外,仿佛那是她的领地。
昨晚,她给省厅挂了长途。
省厅的哪个好事分子挂给局长,局长把我从梦中叫起,我以为天塌了。其实,不过是为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毛丫头,一个四川话中叫“小女子”的人物。我有点不平。
小张满不在乎。他爱出车。
午饭在草登道班吃了,道班为我煮了南瓜。老李曾是我的部下。
我喜欢足木足公社的坝子。它开阔得叫人舒坦。青稞还绿,玉米黄了,荞子红了,它有粮仓的富足。高厚的天蓝得透明……太阳照着足木足河,照着褐色的土地,照着白色的经幡……石灰雀儿总在车头前卖弄,蓝得发黑发亮的乌鸦傲气地瞧着我们。看它们闲着,能知道今天附近没有天葬。
公路不很好走,依山傍水,一拐一拐地向前,拐得多远也不修个隧道(这是我们“林家铺子”修的,我们是当地的阔佬,当地的唐僧,谁都想咬一口)……路边的村寨比当年多多了,路通了,它们搬下山来……能看到拖拉机,机手是藏民,车斗里坐着的也是藏民(我们称他们“民族”,他们也自称“民族”)……车斗里总坐着三两个藏族女人……拖拉机颤颤巍巍地爬行。
小张按按喇叭,超了上去。
她们指着吉普,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话。
她朝她们挥手,表示亲善,表示平等,表示她的少见多怪。
那晚,我们住进了房子。王通司白天就说能住上房子,这一带他熟。
古工程师想个屋顶快想出病了。
我们爬山,爬向石屋。傍晚……石屋在半山腰上,被阳光照着。
河边已经阴了。大渡河阴沉地作响……
石屋很小,石砌,平顶。孤零零地挂在山腰,怪寂寞的。屋子和屋边的经幡一样破烂。不是那种神、人、畜合一的三层建筑,只有一屋,低矮的一层。能住进屋子总叫人高兴。
我打量着四周,记住地形。
两头瘦弱不堪的山羊在门前吃草,杂色的毛……
一支土枪从窗洞后指向我们,那么坚决……
我习惯这套。我朝许元元他们做了个幅度很小的手势,要他们别做蠢事。手暂且别往兜里掏摸,就像棍一样垂着,一动别动。我们有枪,但最好别用,没等古工程师照顾好肚子,子弹准飞来。藏人个个都是神枪手。
王通司朝石屋喊了几句藏话(汉活一兜兜,蛮话三百兜。他懂七八口话,方圆一百里内够用了)。他朝石屋鞠躬。
“没事了。”
土枪收起了。走出一条汉子,他单手提枪,戒备地看着我们……枪口瞅着地面……我和王通司上前,献上一瓶酒和两包烟。
藏人听王通司说话,听得非常认真。
“哦呀!”他说。
行了。
我们清扫了一下小腿上扎的毛毪子和脚上的麻窝子,拍去草虱……进屋,放下背包。
屋里更暗,虽然生着火……到处是油烟……屋角挂着的苞谷串……佛像……一个女子……
暖烘烘的膻臭味,叫人发困。
藏人的女子端上酥油茶,我们恭敬地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我还是想吐。当然,比第一次喝时好多了。那天,我当场吐了出来。于是,理所当然地被逐出门去,他们四个都白喝了……这茶非喝不可。
她加柴加得很勤。
王通司代我们转达敬意。他告诉他,我们进山是头人恩准的。我去拜会过头人,头人喜欢我奉献的烟酒,于是也喜欢我了,头人同意我在这一带行走,但不准带物产出山。
藏人似乎放心了。
那女子问通司:我们找金子还是找麝香?
王通司尽量回答着。(作为通司和向导,他是称职的。他解放前逃进山来——那时候犯了王法就逃。他不肯告诉我,是杀人还是越货。他和藏民一样,对汉人怀着警惕。他的老婆也是藏人。他喝酥油茶喝得很香。一个道地的“土汉人”。)
我知道这女子不会相信,她父亲也不会相信。河有什么可查的?鬼话!这里向来很少来外人……打冤家的汉子,收鸦片的贩子……盐贩子……淘金的光棍,胆大妄为,总又逃不脱可悲的下场……过路的是獐子、豹子和老熊。老熊走过,要么捣毁苞谷,要么留下皮子。它能将石屋拱翻……如今,不种罂粟了,那香的好看的花儿没有了,那果果中香香的米米没有了,鸦片贩子走了再没来过,沟边的那条毛毛路荒了……
只有一老一少……
女子毫不掩饰地瞅着苏富贵。
苏富贵坐在我身后,一定也看她。他正是看女人的年纪。就是这样看坏了事儿的。进山才两个月,他就耐不住了,他不计较那件脏破的藏袍……他也是土汉人。
(事后,我问他,你不嫌脏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说,我们谁干净了?)
晚饭在这样的看来看去中吃完了。藏人做了酸菜面皮汤,从祖宗传下来的皮口袋中舀了许多酥油。我们谢辞了,在火上烤着前一顿剩下的灰面馍馍。王通司当仁不让,他早已被彻底同化了,也是“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老颤”。为了讨好那女子,苏富贵喝了一口。他只喝一口,不过确实咽了下去。
我盯着苏富贵,还要许元元也盯着,生怕闪失。这里不比川西坝子,大意不得。他去小便我也小便,不让他走出我们的视野。今晚盯紧点,明天一早就走,任他再有本事也使不上。
屋外一片星空。星星大得能感觉到重量。古工程师也跟了出来。(他曾是川西邓锡侯的通河管事,常年驻守米亚罗,管理岷江上下的棚长、漂师。)他伸伸腿,抬头用北极星来校他的“中正式”指北针。这“军政部制发”的破玩意儿,是他在地摊上觅来的。他十分珍视。
室外一片星光……死沉死沉的星星,大得像碟子。有它们悬在头顶,悬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天更黑了。没有星星的天,其实是不黑的……银河,那无数的天的雀斑,生出一丝暖意……
很小的风……
老蒋想跟着我,我要他回去。只要我高声说话,他就不敢不听,他是听惯了的,别看他当上了场长。他怕我醉了,掉进达尔达套沟里。没这事。达尔达套沟并不深,掉进去就爬起来,浸一下罢了。
这里海拔三千多米……
我走到楞场。原木在这儿集结。上空一道钢索,连着远处的那根钢索……缆车道以这儿为起点,坡度25°,载上原木,滑向山下的浮式渠道……成本很高。
我拍着粗壮的原木:冷杉、云杉。
原木构成的渠道,将原木送入大河,足木足河……然后,直奔大金川。
眼下还不能。得等到明年(春天,洪水来了),现在下水,原木会沉的。
我抽烟。现在还能动火,草没枯,风不大……
楞场很大……新鲜树木才有的香气,好闻得很……几千方杉木的香气,依然很淡……在山上,它们是一座小山,一面大坡……如今,被砍断臂膀,剥得精赤条条,有失体面地躺着……在山上,一棵树就是一个国王,张牙舞爪,目空一切。
我绕着楞场走着……这棵树龄不下于二百五十年,没有空心腐朽。它能顺洪而下,经可尔因、丹巴、泸定、石棉、汉源、峨边……我剥下那块残存的树皮,放在鼻下闻着,深深地吸气。它将和其他原木一起,在福录被扎成小排,在宜宾扎成大排,进入长江……树皮上有点潮,还韧得很,它曾经不是废物……上重庆,进三峡,出南津关是葛洲坝电站,驶进千吨船闸,两千多米宽的拦江大坝,不远处的宜昌的灯火……我愚蠢地想把树皮贴在树干上,它滑下去,滑进下面的原木间的窄缝,无声无息地死了……大排被拖到武汉、南京、上海。它们不免被锯成一块块,一根根,一条条,变做一摊锯末,变做刨花……一部分死了,一部分活了。
树是有灵性的。
我坐在原木上抽烟,拍拍它。
老蒋不来找我,我也许能坐到天亮。我把烟头掐了,于是,只剩下新鲜原木才有的木香。
达尔达套沟在流着……
手电的光柱朝这边扫来,没发现我,又转开了。
老蒋在叫,还有她的声音。两山间游荡着浅浅的回声。
我看见一颗流星坠落……
我还是被苏富贵骗了,他蓄谋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他像豹子一样忍着)。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连精明的许元元都上了当。
他说困了,早早进屋。我正想跟去,他出来倒去洗脸水。
藏人紧跟着出来,朝苏富贵大吼,没人闹得清是什么得罪了他。王通司从瞌睡中惊醒……藏人恶狠狠地扔着我们的行李,一件一件扔出屋。我差点以为苏富贵调戏了那女子。
古工程师变了脸色,他想上去救他的“中正式”,我拉住他。扔吧扔吧,过会儿他得给我捡回去。
就差动枪了……
酒瓶显然碎了,这攻无不克的贿赂品……赵子军的背包湿了一大块,发出诱人的酒香。藏民先天爱酒,眼下,酒也没叫他清醒。苏富贵想动武了,他不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我错就错在这里),他把子弹上了膛……枪对着枪……他弄不懂,泼了一盆水有什么可发火的……我把他的枪下了。
王通司拉住藏人,把他劝进屋去。
王通司说,藏民打冤家打怕了,从来不住河边。房子建在山腰或山顶,那里一览无余……屋子上山,只能喝屋檐水,靠天……背水得走整整一天……水像酒一样珍贵。
我懂了。但我不甘心露宿。
从一早起,当王通司向我们宣布这间遥远的石房,我们的情绪就活跃起来了。古工程师特别兴奋,他想个屋顶快想出病了,有两次,他的大肚子差点被飞石击中……一块像他肚子那么大的飞石……
我得让他住进去,不管什么代价——除了杀人。
“你跟他说,我给他烟,带酒味的烟,包里的全给他……”
“他不会要。”
“他要什么?”
王通司摇摇头。
好吧,豁出去了。我在那个摔扁的包里掏摸了一阵,把枪交给许元元,只身推开门。
藏人退了一步,异常敏捷地抓起枪……
我朝他摊开手心。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我的手仍摊着——两块核桃大的岩盐……
他一把抓了过去,用舌头舔了舔,舔完一块再舔一块……轮流地舔,不断地,轻轻地,狂热地,久久地舔着,久久,久久地舔着……他女子伸过舌头,被他推开了……那暗红色的灵巧的舌头又伸了过来……
他从土色的藏袍里取出一只脏脏的羊皮小口袋,万分小心地将盐装了进去……口袋藏在胸口,拍了两拍……一遍遍舔完手掌……他没说话,出门,拎着赵子军的背包又进来了。
他们也进来了……
我陪她爬了次山,爬到叫“鸡心包”的采伐点。
路上我才弄明白,她叫王兮,不是王分。怪字。
(“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兮”,她说。)
几乎没路。常常得从倒桩的树身爬过,从枯朽的树下钻过。坡度在40°-60°之间。她喜欢伸手抓点什么,第一次抓到一手野木耳,她高兴地叫了,第二次抓住了“美人脱衣”的荆条,她也叫了,不过叫得伤感。
——真疼!哦,刺人的东西也这么美!
翠绿的荆条,刺是嫩红的。确实美。
她喘得像头母牛……
——还走么,歇不歇?
——走。
已经听见油锯的叫声……
倒桩了——
那是树精,树王……即使倒下,也把周围的草木吓个不轻……它死得不失尊严。
大树倒下了,长长的一声叹息……用力一挣……山跳了一下……
她数着年轮。
35°以上的坡,只能用青冈斧,最先进的工具往往也是最死板的。我注意到,不总是按着部颁标准。规定:伐桩不能高于上坡面5公分……
在鸡心包的那两个小时,她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居然没转晕,她的上衣红得呛人,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她为每棵树送葬,像个尽职的神甫……她也扮演了屠夫,挥着青冈斧没上没下地砍,不到一分钟,连人带斧子甩了出去……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没让她用油锯,我要他们别给。她很不高兴,但她对我无可奈何。我看得出,她那骂人的话就要出口了,强咽下去。再过几天,可就没这么客气……
她学到了一组新的术语:伐区,伐块……迎门树,砍片,留弦,挂耳……一直到倒桩。倒桩后的断筒、圆头、小头小面……更新林,过熟林,防火道……长材,材积……移床育苗……
她用斧背敲着树干,试弹力,听声音……如有空响便腐朽了……但愿不是……
午饭在山上吃了。工人们匀出干粮,在火上烤着,挺香,挺脆。山高了,饭不容易煮熟……她的上衣红得耀眼。她一口接一口地吞着馒头,她敢吃麻辣了……冬天只能吃冷的,不能生火,连抽烟都不自在,“一人带火,集体抽烟”……
工人们看她。
她不怕人看。
他们的家眷百分之八十几都在山外……
下山时,她拄着工人给她削的树棍,一跳一跳地走在前头……她夸着天,夸着地,夸山,夸树,夸水,特别夸工人……当然,她不会夸我。
我捡起她的采访笔记还她。她把掉出来的花草标本一一夹好。
谁都没有说话,谁都不再洗脸。连有洁癖的古工程师也免了。他即使在山里也天天擦身,擦半小时,直到那个大肚子红扑扑的……
地上铺着草,我们围着火睡。很挤。枪在我的手边,我把子弹退出,藏了……苏富贵紧跟着赵子军睡着了……一片鼾声……
经过这一回,我大概死心了,我想,他没什么盼头了。那藏女和衣睡在火塘的另一边,脸朝着我们……眼睛睁得很大,藏人朝她说了句什么,她仍看着苏富贵……我睡在最外面,古工程师靠墙而眠,他心满意足地打着鼾……她看了一会儿苏富贵,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真暖和……
藏人坐在门边,不断地抽着自产自销的蓝花烟(呛人得很),眼睛不时瞥一眼屋外。我没去理他,他不会怎么的。
他怕头人派人来杀我们。
他放了一夜哨。
他不是个称职的哨兵。
清晨,许元元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
“醒醒……跑了……醒醒!”
包还在,跑不了。只是人不见了,那女子也不见了。
“没事(王通司说),他跟那女子去放羊耍了……”
“耍?”
四川话中,这“耍”字可大有讲究。
我朝大山乱吼一阵,我像受伤的老熊……他胆敢骗我……惊起几只雀子,惊走一只松鼠。查不出脚印……
山很大很大……天气很好。
藏人在砍他的柴,动作准确有力……我让他们整好行装,就等苏富贵了。
他在羊吃饱后回来了。他一个人朝山上爬来,爬山爬得气喘,他脸红了……他背起背包,把古全良的那个也背上。
“上哪儿了?”
“上山……看林相。”
“看清楚了?”
他说,看清了。
“你眼力不错呵!”
他把背包放了下来。他看看许元元和古全良,指望他们能说几句。他们没说。
“想生儿子了?”
他说没想过。
“走吧,没什么大事(王通司拦在中间),算不上……”
我要他站开去。我用的是“诛心术”。
“你要是还干净,背上包前头走。要不,自己找路吧……”
“不要我了?”
“把钱拿着,够花到川西坝子的,咱们算是朋友一场,两清了。”
苏富贵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跟了好长一段,跟得人心疼。他无声无息,像头觅食的豹子。他以为我会叫回他的。我没松口(我叫许元元别管闲事,于是,古工程师也住了口)。我就当没看见他,连晚上他生起的那堆篝火也没看见。
他跟了我们三天……
我背着古全良的背包,背得出汗,背得只想骂娘……
看完正在整修的渠道,我们上麻尔柯河边的208场,那里住着二百七十三个职工,一九八○年才建场。十五公里公路,花了一百六十万元。
围着火开会……听……讲……她手忙脚乱地记着,还不时提问。她对那张《四川森林分布图》兴趣十足。
回202场的路上,小张把车停在崖边,从工具箱摸出几管炸药。他说今晚上有鱼吃了。他吃鱼的劲头和赵子军一样大。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给他递绳递石块。装雷管时,小张叫她走开,去路边望风,见人见车就叫一声。
他两管一组地缠着,小心地夹上雷管,还绑了块石片加重。一组有半公斤黄药。
第一声闷响从水底传出后,我们都瞪着水面(回水区,震昏的鱼漂不走)……一股浊流,冒了几个泡……完了。
第二组和第三组齐爆,炸药脱手正是时候,脚下微微一震……依然空空的。剩下一管药,没雷管了,小张死了心。
——没鱼吧?
——有!运气不好……
小张开着他的车,这以后,再没说活。
晚上,在她住的寝室里,满满的一屋人。孩子都认识她了,自信地进来,排列在墙边……发电机不正常,电灯时亮时暗,灯丝红红的……小伙子们先是端坐着,然后,靠在一个个空床上。山里人直率,豪爽。
端来收录机,干电绑成一束,放着软软的歌……
她的床头点着蜡烛,她在本子上记着,不时记一两句。
孩子们被赶了出去。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讲着或心酸或甜美的爱情故事……大部分是心酸的,太甜的故事只能自己享受……他们想家,也想家乡的姑娘。家乡……金堂,双流,温江,蒲江,射洪,北川,旺苍,盐亭,江油,什邡,绵竹、绵阳,中江……一个人就是一个县,每个县都有美丽温柔的姑娘……
白天,他们是快乐的一群……
电停了好久,他们才散……明天还得上山。他们把自己的心事倒给伙伴,倒给了这个“下江佬”后,各自去寻他们的梦了。
她还在写着……我进去时,她正在写信,用圆珠笔写在赤桦的树皮上,那是好心的小伙子们为她剥来的,厚厚的一卷。
皮尺的头拴在许元元的后腰,他像游着蛙泳,双手向前,拨开枝条荆棘。有时得用砍刀。我们走在獐子路上。走五十米,许元元停下,等拉着他衣角的古工程师描画草图,技术上的问题,我们都听他的。
要不要苏富贵得听我的。
我用望远镜察看河道和林相。实测和目测结合。
石头的大小,数量,位置;河道的宽窄,走向,流速,主流,支流,岔河……树种,树龄,材积;坡度,覆盖率……
就这样一米一米地量过去,从汉源的富林镇量到分水处的可尔因,量到足木足河的龙头滩。
没等量到丹巴,我被王海的电报召了回去(这个电报走了三天)。
王通司溜走了。
他以死亡相威胁,不叫我们过惊心梁子。我不听他的,我们只有过去。他劝了又劝,一直劝到我发了火……
那晚,我们露宿在大岩嘴下。
他是半夜里走的,只带走唯一没打破的那瓶泸州大曲,他不贪。他大概逃向了四家寨。
地上,是他用树棍画的草图:
大岩嘴,落鹰陀,响水沟,惊心梁子(!),阎王土扁,财神岩,猴子岩,巴郎沟口……他也画了俄日、四家寨、孔玉的位置(那时,孔玉区在山上)。
他在草图边画了面大大的经幡,想叫佛保佑我们,谢谢他的好意。他确实怕了,不然,不会在离怀抱石还有四五天路程时就匆匆逃走……他连钱都没领,只带了一瓶酒。
绝壁……
惊心梁子玄又玄,
牛舔盐巴二百钱……
大渡河上下谁都会唱。
阎王土扁的对河是鬼招手……
怀抱石在金星梁子上,贴着绝壁的路,到这里拐了个弯……抱住石头,慢慢转过去……千万别低头看河……在宽仅一个脚窝的毛毛路上,把麻窝子脱了,光着脚板死死巴住……踩巴实了,慢慢地转,像牛舔盐巴似的拱身抱石……抱紧了……
下去就是一百多米,水葬是现成的……掉进喧嚣的大渡河,连声响都听不到。
古全良的身体前倾,转成背部向下,朝河坠去,手抓着空气,叫声像一声叹息。他没来得及为这最后一声吸够空气……
他下去了,没有声响。
看着他下坠,觉得自己也在沉降……
慢慢地,浮起两个字:枪毙。
我不怕被枪毙,但怕这该死的路,怕到心里……
古全良还没走到怀抱石就下去了,赵子军走在他后面……他的粗壮的腰被崖边突起的石头碰了一下……腿本来就是软的。
古全良成了大渡河的第一根单漂……
他不知漂到了哪里,始终没人知道。
“煤矿工埋了没有死,流送工死了没有埋……”
经过达维公社时,她执意要下去看看。
她的红衣,凉帽,照相机,它们引来的孩童……
索桥上飘着许多幅经幡……
她捧在手中,读不出白布上的经文。那是用印板印上去的。
——你也不懂?
——不懂。藏民一般也不懂,喇嘛可能懂几句,也可能不懂。
——哦,藏文是这样的……
它挂在桥上、杆子上,据说是图个吉利(民族的事,我知道不多)……风整日整夜吹着,一遍又一遍读着经文,能消灾治病,祛凶呈祥……
——据说,红四方面军曾在这一带开荒筹粮。
——可靠?
——不是据说么?(我喜欢她的红上衣了。山里,红色特别艳。宽宽松松的,却又合体,后背的风帽一跳一跳的,像她的小辫。)红军到过这里,这是历史,不是传说。中共中央曾在小金开会……
——懋功会议?
——是的。四十多年前。
——我们到不到泸定?
这一路,非得经过泸定。
——安顺场……哦,跑马山呀!
跑马山不算什么,它不像唱的那么美。
——不美也去,不会不美……
于是,她老是唱那首《康定情歌》,“溜溜”个不停。
喝完茶出来,我们上山,去烈士墓。她在路边顺手采了几颗野花椒,揉搓着,放在鼻尖下闻闻。
陪我们的派出所所长不爱多说,他是羌人。
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它比画报上介绍过的那些烈士陵园都小,建在坡上……我到过这里。她上前,读了简短的碑文,还在本上记着。
……叛乱。土匪包围了区政府,全部汉人束手就擒……那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夜,火烧得很红……一刀一刀地杀,没一个幸免……事后,开来了大军……于是,达赖逃亡出境,各地相继平定……
她把花椒籽撒在坟前。她采了几朵小小的野花放在坟前,放在一个六岁男孩的小坟前。花是蓝的。
——这,真的?
我点点头。
——你怕么?
她问羌人。羌人习惯地摸了摸手枪,他笑了笑:
——现在不会了。
我们被压到河边。我们没枪。
土匪要工人交出队长,工人请他们抽烟,告诉说队长上雅安开会了。他们信了,他们不狡猾。他们说,是头人要他们来的,佛的旨意。他们不打工人。头人说,这是和毛主席打冤家,头人说,队长是毛主席的娃子,要杀。
他们抢走我们的工具(藏人非常喜欢铁),留下的话是叫我们滚蛋——这山这水是他们的,佛赐给他们的。
很快,开了杀戒……
我杀过一个报信的土匪。我通知附近的寨子去收尸。我要他们想想清楚。
再来,他们没占到便宜。山头架着机枪,从朝鲜回来的汉子们在日夜警戒。弹药充足……河边炮声隆隆,炸山清河……他们集体冲锋,个个挺胸而立,非常难得的肉靶……我没要工人瞄准(他们和美国佬干过),能不打就不打……子弹在他们头上划了几组扇面,想把他们压得趴下。
他们从不趴下。
这有点像……狩猎。他们几乎撞上了我们的枪口……退却来得和冲锋一样快……我们并不追击。打扫战场,竟不见任何战利品。
打了几次后,我们奉命撤出。
大军进山……民主改革……
我们队损失七个工人(土匪的枪法很准),都是被土枪击倒的。其中的一个追随古工程师下了河,其余的都埋在山上。
一百多人,轮番刨坑。土层太薄,不得已,放了几炮。
我听信工人们的话,下葬时,全队的干部提着哭丧棒,全都披麻戴孝……
从可尔因起,是大水局的区段。
水运处建在克什米。
下午,她说去爬可尔因水运处对面的山。这儿的山都没名,见上面有个废弃的碉堡,人们叫它“碉堡山”。
我记不清自己是否爬过。
从索桥过河,从学校的后门上山。
山高不足二百米,虽没正式的路,还算好走……小雨……她让我在学校里等,我摇摇头,跟上她……操场上有一大群孩子。
她走得很快,气也喘得很快。
一个孩子在山下叫……
他拼命挥手。走错路了,不站在路上就看不出路来。我们回头,他才住手,依然抬头看着我们。
路是一串“之”字。
从岩洞前经过,门是木板草草拼成的,岩壁已被熏黑……门前用荆条挡着。
她说想进去。
——有人吗?
门没上锁。她因没主人而退走了。她渴望看一眼洞内陈设,她说,说不定能找到一幅岩画呢!她说她酷爱岩画。
她在一丛紫蓝色的野花前不走了。她在衣袋里掏摸着。
——采花?
——不,不是。你回避一下。
我回避了。她始终没有叫我,我尴尬地等了很久……傻够了,我朝山上大叫了几声……她的回音很弱。
她已到了山顶。
——你在哪儿?
——进洞了,我在碉堡里。别进来,好黑!
碉堡用河边的有棱有角的石块砌成,手艺不坏。笔直的十几公尺,没一点灰浆……它至少已有三十年……绕过去才发现洞口,唯一的一个进口,枪眼式的进口……洞口离地三米,没梯子很难上去。她是抠着石缝爬的……一失手可能坏事,下面是陡坡,只长灌木的陡坡。
——有银子!刘利长,你走开,扔出来啦,富矿!
她扔出一块地地道道的石头。她说“见者有份”,我让她别傻了。不过有几颗云母碎屑罢了,丹巴遍地都是。我坐在碉堡坍了的角上等她。那儿能避雨。我抽烟。
碉堡用来防范匪患——一家子躲进去,底层常年备枪备粮备水。也为了名气,修得越高越有名,这不是一般人家修得起的……石头从河边扛来,上万块石头,上万人次的上山下河……周围的树木一律剪除,以开阔视野,以杜绝火攻……如今,既没土匪也不要名气,修好的也废弃了,人都搬下山去。
她爬到最高的那个枪眼,朝远山笑着。
她的声音渐渐近了。
她恐怖地宣布,发现了绝命书!
——搞错了,不是的,一张学生作业……
照完相,我们在望得见碉堡的一块坡地上坐下。她砍来一根“美人脱衣”,将嫩红的刺一颗颗掰下。她说,它美得可以,接着又说,是恶毒的美……她还记着被扎的疼痛……后来,她终于息怒,说它只不过调皮罢了。
我含着一颗“救济粮”。
她一颗接一颗地吃。
相传断粮的红军吃它,因此叫做“救济粮”。红果又小又涩。大自然总是有点仁慈的。
她吃着,吐出硬硬的籽。
——告诉你,刚才我怕了。
——会吗?
——我怕你不上来,我忘了招呼你。听到你的喘气,我觉得安全。我知道是你,别人不这么喘气。听熟了。
我问她碉堡里有什么。
——没什么,有的都给你看了。你没看到的只是那个木架子,上面积土,松松的,很滑。木头朽了,晃动,还吱吱嘎嘎作响,它在自言自语呢……进洞就能看到天,小小的一块天,亮得叫人头晕……它们都不可怕。可是,我确实怕过了。
不知以前进去的人怕不怕,他们进去,留下那张被她当做“绝命书”的纸……我在想象。她说她也在想。
——我能看见当年的景象,稍稍看到一点……
我总记不住她的名字。
——-你每天每天都给我讲个故事,你的故事真多。不全为写作,我爱听……我没有祖母和外祖母(她们死得太早),小时候白白过了,现在得补上。
我告诉她,我的故事都很乏味……永远是死亡和生存,活着的死了,死了的又活过来,颠颠倒倒的……没有爱情。山里,或许老熊野猪有爱情……赵子军曾那么专注地看着一对牦牛……我告诉她,其实,其实我是爱这条河的,虽然我极其恨它,咒它……有几次,我差点被它弄死,就差那么半步……苏富贵用鸭脚(你见过鸭脚),用鸭脚上的铁嘴扎进我的肋骨,把我勾上岸,像勾漂木……就是这样的故事,既不叫人落泪,也不叫人激动。现在听,现在讲,都觉得有点可笑,像顺口在吹牛,在编故事,在学你们这些作家。
——是真的。我来过了,我渐渐看见了……大渡河是不懂事的河,我懂事了……
不懂事的河在教人懂事,它教了许许多多人……我也算一个。现在,轮到我们来教它。我对她说了这层意思,她掏出了本子。我把本子拿过来,放在一边。我告诉她,我讨厌这种本子……停了一会儿,她坦然地说,她理解。
飞来一只漂亮的水画眉,又飞走了……
——-你说……
王海的电报将我召了回去。电报很短:
撤职速回
踏勘由许元元负责。他乐意负责。又派来三个。
我不算什么。没人能顶替古全良。王海再不肯放汪云易上山(他是现在的总工)。他跟汪工程师同吃同住同睡,恨不得将他捧着抱着。汪工程师因此烦他。
我是晚上九点到局的。王海从九点骂到十二点半,骂得我从此不打算做人。我宁可被他枪毙。我低着头听着,丝毫不为自己分辩……其间也有几次低潮,他要我坐下,我硬是不坐。我在路上走了七天才赶到雅安,还赶了几次夜路,碰到过一头豹子,我知道王海在等我。我从四家寨到二道桥,经康定、泸定赶到雅安。我只身翻过大雪山。
我为古工程师哀伤。
他要是不死,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故。许元元不会撤职。我说过,古全良是解放前的通河管事,知名于岷江。他懂。
当晚我睡得很死。睡得跟死了一样。王海将我活活骂死的。
天没亮,他破门而入,指着被窝又一顿臭骂……他边抽我的烟边骂。其实,点上后就没抽过。他的嘴没停,没空抽它。他说我为大水局,为川西北,为林业部,为各行各业办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他说人人都会感谢我,顶礼膜拜,把我当佛爷,当祖宗……
突然,他住口。
我不敢起来,也不敢把头缩进被窝……
他竭力避免提到古全良的名字。我差点就见他哭(我从没见过)……这时,他想起吸烟,烟灭了,他连连吸了几口。
这以后,他再也不提。他像忘了。
祸是许元元闯的。他拍给王海的电报充满文学语言。
他把丹巴和泸定之间的一段河道在图上标作“十里长滩”,这名儿用到现在。他命的名,——他也写了历史。
乱石林立……
星罗棋布……
白浪滔天……
鹅毛沉底……
狗也跳得过……
他把中央都惊动了。省里局里一层层开会……上游,政府已投资一千万,三个森工局相继投产,十几万立方原木已经采伐……绰斯甲,足木足,梭磨,小金川,大金川,河边屯着原木的山,原木的河……
就等来年的洪水……
许元元挡不住了,十里长滩,十里乱石,十里恶浪……上报是责任……明年,几十万件单漂顺河而下,乱石绝不肯通融……码起拦河大垛,五公里十公里地堆起,一层又一层,高达一二十米,填满河谷……一条原木的河……摧毁堤岸,村寨,公路……地震,塌方,滑坡,泥石流……
犯罪呵……
没人不心惊胆战。
王海去看了现场,把汪云易也带去。河不通,他和汪云易全是多余的。他带上当时极其罕见的照相器材,也带着他的手枪。
“炸开!”
会上,王海说炸也要炸出一条河道,限时限刻炸开……沿河修通驿道。哪里堵住,工人上哪里把它扌造走……国家眼巴巴地等着木材……大渡河非通不可,他说,非得通。
“炸开!”
王海把我叫去,封我为泸定水运处主任,令我戴罪立功。他交给我一百二十个工人,并授权我当地招工。一百二十个人……朝鲜回来的复员军人,川南调来的业务骨干,张榜招收的失学青年……他命令我即刻出发。
“这回搞砸了……”
他瞪了我一眼,不说了。
可尔因很小,水运处所在的克什米也很小,三四十幢平房罢了。
两山夹一沟,夹得紧紧的。
她骑上自行车,去看“阎王土扁”(全河叫这名儿的不下五六处)。那里过去很险。
残存的驿道的痕迹……
我一一指着……
她有望远镜,儿童的望远镜,才三倍。
我们骑的是加重车,公路起伏,绕山而转……手表拼命拍打着手腕,龙头倔得厉害……来车了,停下,靠边,静候它扬起尘土……
很热很热,穿着衬衫出汗。
在回来的路上,她演出了惊险的话剧。
她忍住不捏刹车,她很快地从我身边飞过……她的衬衫像一只白蝴蝶,飘着飘着……瀑布有点做作地泻下,为她准备了水洼……她一闪而过。
急弯……
她优美地右倾,从肩到踝平服地擦地,自行车也擦地,一直滑到崖前……车轮在空转。
我下车,她从地上爬起,右侧在渗血……
——你举一下胳膊……
——刹不住,钢圈浸了水……没事,骨头不断就没事。
她择了倒地的办法。此外,还能撞山或下河……
在到丹巴的路上,她老实了一些。我给她提着行李。她有点跛。她说自己活该。
公路塌方,得绕道。塌得路基都没了。今年都修不起来。我们沿绰斯甲河向西,经观音桥,走俄日河;一百四十一公里变做三百三十六公里,够小张受的。
她上车,看了一眼路码表。
小张说,从没走过这道……
我们经过五个县境:马尔康、金川、道孚、乾宁、丹巴。
小张说,过去,这一带土匪出没……
午饭在红卫局503场吃的,它在俄日河边。它筑起森工小路……还是腊肉,还是莲花白……门前,晒着一竹匾菌子,有几只“猴头”……
缓缓上坡,能看见雪山了。
到折多山山顶是下午,手表指两点三刻……坡坦路宽。高山草场……远处黑黑的树林,呈块状分布……牦牛在闲逛,望见吉普,怔怔的,突然撒开蹄子,一群一群地奔逃。
路边,蜿蜒伸展的木栅没个尽头,粗糙,结实……草地金黄……俄日河学得文雅,宽宽的缓缓的,绕过帐篷……帐篷外林立的经幡……天葬台边的经幡……飞过几只神鸦……雪山立在远处,沉静,耀眼……白得像是假的……
高原的风……
她下车。和雪山合影,和牦牛合影,和路、天、帐篷、河合影……和风合影。
没法不喘气,喘得不卑不亢。根据植物的分布,可以推测我们已上到海拔三千五(杉树长到这个高度)。吉普也喘。
走来一伙藏人。脸黑得精神……全体骑马。腰佩藏刀……牦牛驮着帐篷什物,好大的一群牦牛。白色的牦牛尾,杂色的毛皮。黑色,黑得不夹一丝杂毛……
他们追寻水草去了。
——这才是藏民!
她说,她想找顶帐篷住住,茹毛饮血……
——别做梦了。
自从人干预自然,人干预人,连气候都变了。早先,巴望下雨,只消朝山上大喊几声,朝海子打上几枪,兴许还有冰雹……现在,温和了。
她老捧着她的本子(我看不顺眼)。车颠得厉害。
她的右手还可以,她为小张削梨。
我们赶上了好时候。
一早从康定出发,走到二道桥看见太阳。它和硫黄泉同时出现(温泉,多远就能闻到臭皮蛋味)。再走,再走,再走……
一片雪山……
没有向导,把地名都走丢了。
二十个人的先遣队,一人一把雪锹,开路……我随大队行进,位置稍稍偏后。前面有林乐山……走了一天,回回头,还能看见康定的中谷……
把背包扔了,留着粮食。
山上下雪。雪横着扑来,像曳光弹,齐射,扫射……人人中弹,中弹也不在乎……四周一片银白,哦,大雪山……只缺追兵……我喘着气,和他们喘在一处,一喘接着一喘,一喘迭着一喘,有声有色……
(要说美也真是美,我们没有那份闲心,可惜了。)
天黑,露宿。没人肯拍堵挡风的雪墙。我也不肯。乏透了……把雪扒开,背靠背坐着。没柴,生不了火(真想火啊),人缩作一团。雪下着,一百多个圆圆的雪人。
“不许睡着!”
有人留着康定的馍……真硬!啃得挺费劲。
我想到二十年前的红军,非想不可……
有人在哭爹喊娘,叫声像风声一样凄惨……无法一一劝慰,我绕着人群走了一圈(“起来,谁也别睡着……”),派了哨。
我们强忍着……不约而同地都睡着了。我睁开眼,四周茫茫的一片白雪……白得那么可恶,叫人想吐。
人呢……
全都逃走了?
我每绊到一个,便把他弄醒。他们从雪下爬出来,动作僵硬……拍拍头上身上的雪粉,相互间用身体碰撞……我数了三遍,确实没错。
还剩四十八个,连我……
他们逃走了……这会儿,正吃着喝着围着火,咒骂着雪山,庆幸脱身……
哨兵找到了,他已冻成了冰砣砣……他被牢牢地捆着,嘴里塞着破布……他们撺掇他一起走,他没同意,他想嚷……他爬过朝鲜的雪山。
他们只想逃命,不想杀他……还是把他杀了。天杀的!
山白得叫人发疯。人是很容易就发疯的。
稍稍整理队伍,把哨兵埋了(他叫居一清)……雪能没到腰。再没有什么先遣队,雪锹丢了,粮袋也丢了,恨不得把自己都丢了……晚上还是露宿,好歹开了个会,我声明,愿回去的尽管走,别伤天害理……只走了十多个。后退并不比前进容易,后面也是雪。
第三天爬到山口。风大得能抬起飞机……哭叫声又起,最后一次哭叫了,哭得人心里发毛(我不甘心全军覆没)……雪把人缠住,死缠着,一个看不到另一个……我们在风里雪里飘行……用裤带拉着最壮实的也最好嚷的费丁山。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他,他像死牛一样笨重……
头上飘过一页页纸。林乐山的书烂了……二十多本资料,他舍不得扔,死去活来地背了三天,风代他扔了。
……爬过山口,想走也走不成,坡陡……把手脚打开,连滚带滑,全凭本事,全凭运气……
滚到坡下……我庆幸翻过了山口,正整理队伍,后面传来林乐山他们的叫声,他们三个掉队了……他们拼命地叫,要我们等等。
雪崩!
他们的叫声把自己埋了。
她再次要求停车是在山顶。小张怎么都不肯再停。山上荒凉得可怕,连草棵都不见了,阴沉沉的……
植物呈垂直分布。雪线之下是裸露的岩石;然后,草棵,乔木;然后灌木;然后河与滩。
连藏民都没有了,无论骑马的还是步行的。没有帐篷……乌鸦、鹰,以至马、羊、牦牛通通不见了……只有天空,只有岩石。只有硬得发脆的空气……
她打开车门,小张及时刹住车。他骂她(他可不管那个梨)。
她说小便憋了。
小张恨恨的,说不出的恼火。
……她看呆了。
静得就像在月球之上……静得听到了自己。自己多闹……
一道锯齿般的山的横幅……蓝得发黑的空气……像玻璃一样脆弱的空气,纯得能敲地……绝无奇峰……山,均匀地,不动声色地,无休无止地起伏着。没有爬它的欲望……蓝得不带一星暖意……向两旁撑开,直撑到天的尽头,不可亲近……高原的威严……
那是西藏。当年,朝圣者转动经轮,朝那里走去。
我们才三十五个……
下山……
碰到的第一个人是麻风病人。他把我们迎进屋……屋小,我们轮流进去。我们在屋外生起火。我们饿了两三天了,他给我们吃的……我们吃得很香,没有麻风的恐惧……每人分到半块玉米馍馍,在火上烤着,没等烤热……
细细地咀嚼……我让它在口中充分搅拌,混合,感受,很慢很慢地下咽……喉咙口的一阵暖意,很短的一阵,暖极了……我们拜谢藏人。谢他不被麻风摧残的友善。
我们看见了大渡河……
从乾宁往丹巴一路下坡。
东沟的水洁白。它接来牦牛沟的更白的水。
藏民搭起帐篷,在温泉中洗澡……
水白得发光。它左一跳右一跳,在陡水崖变做一簇簇的泡沫和水珠,浮了过去。
——这儿该开辟旅游!
——这算什么!
小张对她不以为然。他上过黄龙寺、九寨沟、红原和诺尔盖草地。九寨沟有地球上最美的水。
下滑了一个半小时,终于从桥旁擦过。人多了。拐向丹巴以北的五里牌。踏勘完毕,许元元当过一阵这儿的主任。
——当年,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大渡河蹦蹦跳跳地向南,乐着耍着,使着性子……河心的乱石不愿相让。河水啃它……恨它恨得咬牙切齿。
猴子在张望……我们站在崖上。我们是三十五个。
最经得起的三十五个。
我们和面前的河。
云母碎屑随风飘荡,衣上,头发上,被子上,到处闪闪发光。她对它失去了兴趣,不再慷慨地说什么“见者有份”啦。
座谈会上,她又记下数据和事实(她懂的多了,很少要求重复)……她走进宿舍、卫生所(当听到当年给藏民打一针要用六七个酒精棉球时,她连连摇头)……她在茶馆里买了碗茶,边喝边和他们摆龙门阵……她喜欢平等的、轻松的、面对面的,甚至一对一的聊天。
丹巴叫她十分失望。她又骑自行车了,听错了话,汗流浃背地把车扛上死路,收获是踩了一脚牛粪……她异常惊奇地说,看到了一条牛仔裤……当她推车走在建在坡上的丹巴镇时,引她注意的还有一张公判刑事犯罪分子的布告。她走进书店,很快又走出来……寄信时,她嫌邮局过于洋气。她说喜欢古老的木楼,不用一根钉的,她说,她是“木楼主义者”……
她执意要去经堂。
门关着。我们去找人……
她走上梯子,兴冲冲的,连厕所都张望了一下(它建在楼侧,简陋但实用)……经堂很暗,藏族老人为我们开窗。她得到允许后,敲了敲悬挂着的鼓,摸摸各种器具……她尝了一撮糌粑,说是“挺香的”……她用掌心抹去班禅照片上的浮尘……
老人展开珍藏的佛像,一卷又一卷……
那是一位喇嘛手绘的,他早已去世。她恭敬地接过,将佛像一一挂起,仔仔细细地端详……色彩很艳……
她请大家坐下,席地而坐,在佛像前合影……闪光灯亮了。
随后,她走上被磨光棱角的独木梯,高高兴兴地上到顶楼的平台……
手无寸铁……
断粮……
无论清河还是修建驿道,都没有肚中的饥荒来得实在。必须找到吃的。
山上有野猪、老熊、豹子、猴子、獐子……真该带上枪的!
我们学着神农在尝遍百草。全队唯一的医生周惟汉懂点草药,懂点而已。那天,我们找到了“癞皮瓜”(学名是什么?),全队为之精神一振。在我吃下去三个小时后,他们也吃了,人人急不可耐。可幸的是它确实无毒。
癞皮瓜非得煮熟,不然会恼人,吐个不休。它硬硬的,不容易煮垮。它是主食。配上崖边又香又绿的山韭菜,比赖汤圆,比夫妻肺片都好。
没盐没油……没房子,也没帐篷……就是没人叫苦……
我们比藏民还藏民。
广东人是很有眼力的,当我们终于吃起蛇的时候,便佩服他们的先见之明。蛇冬眠了,很难找到,我们还是不断地打搅了它们的清梦,来点小吃……还有田鼠……
四出探路……
邓六龙好样儿的,他终于走出乱石包,几乎是凭着嗅觉走到了孔玉。孔玉区的干部从未听说过我们,他们差点把邓六龙当成了野人……多谢他们的善意,我们吃到了苞谷籽籽,虽然不多,总算有了人的食粮。
两个月后,才建起若即若离的供应线。
晚上,她来看我,带给我巴底的珍珠石榴。它大如柚子,非常甜。她说,她想寄一个回家。
巴底的什么东西都大,当然,除了人。
我们坐着聊天。她抱怨丹巴的风沙太大,我说,只不过是“微风”,不算什么。
我对她说,有些事不容易忘记,不管是不是相隔二十多年。它一步不落地跟着我,跟走了。
不需要特别费心去记。有些事费了心也难记住。我爱经历能让人记住的事儿。
她问我怕过死么,停了下,又问:
——你为什么没死?
——我命大吧……
我想,只有这种解释。碰上也就碰上了,碰上谁就是谁。我不怎么怕死,开始有点怕,后来麻木了,人对什么都会麻木的,会的……我总是一阵一阵,一会儿在乎,一会儿不在乎。当然,对他们我从来都在乎的,我喜欢他们,所以,我怕失去他们,有一阵,怕到骨头里了,听不得“死”字……
——开创时期,我们局平均三四天就死一个,持续了一年……
她记下后,突然非常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凶手。
——非得这样送死么?
——理论上可以避免,仅仅在理论上……
我承认,尽管我们假设,这也是战争,但它毕竟只是假设。战争中的敌人是会主动出击的。大渡河不这样,它几乎从不跨出河床一步。但是,这条河是会吃人的,从石达开吃起,从藏民的遥远的祖先吃起……
——我恨它!
人对同类的死是很难平静的,尤其在和平时期。他们不能习惯生产与死亡之间的联系。但是,绝不能因此等死。全体等死不如由一小部分人去死。我记得一个传说,远古的人民为了本民族的兴盛,每年以活人向河神纳贡……我相信,一定也有并不悲戚的牺牲者,他担负着全族的生命……假如,他确实没有做到,那么我们做到了。当然,不是送死,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为了他人的生……
——自然也是敌人,它和任何敌人一样,不肯轻易缴械,梦想卷土重来……
她说,不要为自己开脱。
她不能理解,因为,那时她才两岁……两岁时的事是记不住的,除非怪人……(木床,木椅,木门,木窗,木梯,木梁,木橱,木砧,木柴,纸,铅笔……甚至木马,积木。就不提枕木,坑木,枪托,木模吧,不提!)在她居住的那个大而无当的城市里,每天消费一个伐块的材积,每天……国家要木头。国家没法不要,人人在向国家伸着手。外国人是不肯白送的,向来不肯……
她点点头后,说我答非所问。
也许,能干得更好一些,也许,换个队长能比我出色。我们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河流,苏联专家和以后的芬兰专家也没见过,他们的主意更要不得……我们用血肉之躯换得种种规章……我们太笨,笨到只会举三反一。我们过于自信,过于焦躁,过于凶猛,过于相信自然的媚眼,过于抛掷自己的体力……但是,我们是在背水一战。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穷也是致命的。
(大渡河升起白色的沉重的浪,吞人倾泻的流沙……)
死是无法讨论的,任何死都引起(至少是表面的)激动。在人类最初的感情上,任何死都是不幸。人们本能地忽视死的遗产……
——给你讲个故事,我的故事……
——我听着。
——我走过去,发现了它——一丛野韭菜,鹿儿韭。我扑去,跌倒了……
——梦醒了?
——不是梦。我身下压着韭菜,头低脚高,挂在岸上……下面七十公尺处,大渡河一起一伏,一块被我碰动的石头下河了……
当时,我大概叫了,没人应。我撑住身子,不敢动弹……慢慢地缩着手,小心地顶住身体……后退,后退,后退,每次退一公分、半公分……汗和血涌上脸,没敢摇头……鹿儿韭发散着香气,香得像有什么巫术……
——当时,你想什么了?
——别记。什么都没想。
开工了。
没有工具……
最早的工具来自山上。我们像原始人一样制作工具,制作得恐怕比他们还粗糙。合力掰下枝桠桠,当做鸭脚,赤脚下河,将力所能及的石头推开搞平。唉,铁器的可贵,这下算是有了前所未有的感性认识。
吃着“癞皮瓜”……
天冷,大渡河却从不上冻。脚冻住了……为防滑而打着赤脚,走在石上,走在河滩的冰上……轮番作业。
岸上的篝火……
不下河的上山,捡柴……挖野菜,找蛇,找田鼠,用嘴和胃检查野菜的毒性……
周惟汉也会出错。他总是先尝,一次,把脑袋吃得大了一倍,没有五官可言……肿了十多天。
真正的工具终于到了,和粮食一起运到……背篓背来的,跋山,涉水……在抢修道路。补给线不通,我们只能挨饿,只能空忙。
钢钎很少,二锤更少。搬起石块当锤。依然轮流作业……从黎明到擦黑,有人干着,有人睡着。干着的干得很猛。
凿成的炮眼越积越多,没药。等着。等炸药来了一齐起爆。
炸药终于来了,和七十几个增援的工人一齐来的。那天晚上,我吹响了三遍哨子,随后,地震般的撼动,响声,闪光,烟雾。我敢说,大渡河确实被震昏了。
观光的猴子逃得一个不剩。
我们休整了一天,洗澡,洗衣。
小张到处乱窜,在山里,司机的朋友是最多的。人人都认识他。他被我管住,再没去炸鱼。
他喜欢喝酒,出车总带着酒壶。他爱说“毛毛雨打湿了衣裳,杯杯酒吃穷了家当”。他能酒后开车,只要不超过半斤,确实和没喝一样,动作敏捷,反应迅速,判断准确。不过,我还是把心悬着。他说没事儿,那两次闯祸都没喝酒……
他老子听我的,他却大打折扣,尤以进山为甚。我不在意。他们这一辈全这样。相反,唯唯诺诺察言观色的不定是祸害呢。
路很不好走。
我像骑在马上,两手搭着小张的椅背,她也学我。她一路捧着她的照相机,像捧着佛爷。
前座,搭上个探亲的妇女和他们的孩子。要是顶替的政策不变,二十多年后,她也是流送工。
瓦丹公路新近修成,暂时还没通车,它跟着我们当年修的驿道。在山里修路,总是大路跟着小路,公路跟着大路,铁路跟着公路,所有的路都跟着河,跟着沟。
这路也沿河,从丹巴通向泸定以北的瓦斯沟,接土康藏公路。修它很难。
车出丹巴就被拦住——我报了身份(自己人),他们放行了,并嘱咐我们注意屹石。新修的公路总得飞一两年石头,然后渐趋稳定。在山区,新修的公路往往塌方。小张急于想看到对面的来车。
还是单车道,隔几十米有处会车的口子。
河在左边……
一辆小车猛地探头……
小张的脸色开朗了。那车泸定来的。路通着,尽管前头有流沙,塌方,飞石,缺角,甚至还看见一次小小的泥石流的残骸,毕竟通了……路面尚未压实,颠得厉害。
小张皱皱眉头,要我们下车……
我和她搬着石块(扔进大渡河)。她不弱。流沙流得很凶,路面被压去一半,需要推土机。
我们站在路边。我看着外侧。司机们的信条是:宁撞山,不下河。
右前轮压上了流沙,左轮挨着崖边。小张不敢熄火,往里打着方向盘……半个车轮出去了,掉下几块碎石……悬空……车在石头上跳了一下,猛冲过来……塌得还够意思,要是多塌十公分,那就硬是安逸了。
入夜,河水比白天更响。
我们睡河滩,睡岩坡,没有帐篷……风大,沙多。
我曾抱着树睡,怕滑下坡去。我用手臂箍紧它,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可怕的是下雨,那就惨喽!
猴子真多。它爱在崖上看个热闹。它鬼得很,盯着我们。晚上,它们搜出我们藏在草丛的工具,有模有样地学着,居然也打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开始,我们欢迎猴子……
它坐在树上,吃着,跳着,监工似的瞅着我们……那神气叫人发笑……事情坏在邓六龙身上,他拾起石头扔去,他膂力过人……猴子也扔开了。小石带动大石,有时能洒一片。罗赫章被砸到河里再没起来,他是新来的,结完婚就来了……
事后,天天派人守在崖上,见猴子就轰。值日的还须注意风化石,能撬的撬了,够不着的就看着,一动就叫。他们吃石头的亏吃得够多了……
边清河,边炸驿道……
每日炮声隆隆。
邓六龙上泸定招工。待遇可以,只要肯干(计件工资),每月能挣七八十。那时的七八十!
带回来三十六块“弹簧工”。
他把苏富贵也招来了。
苏富贵壮实多了,脸黑,手粗,头发长长。他看见我,仅仅愣了一下。我叫住他,没训他也没哄他。
我给他烟抽,他说:“啃不动”。
“想干?”
“留我就干。这次,我不求你。我干着不合适,我走;我觉得碍眼,你说。”
“好吧,想干就干吧……可惜,这里没有女人,你去数一遍,一百多人,没一个女的!”
“女人也不过如此。我有了,正正规规的。”
他把她娶了。
她奔过去,朝驿道奔去……
河边的坡上,长着硕大的仙人掌,两米多高。
她扔下照相机,脱去外衣,扒着树枝,爬上驿道的残骸,走到走不通的地方……
她跪在地上,察看着什么……
一支绑在树棍上的笔,一罐红漆……
我画哪儿就是哪儿。
脱去棉衣,穿着土布衬衫,草鞋也不要了,光着脚站得巴实,把脚趾甲也留着。大脚趾能建头功……从山头结绳而下,漆罐吊在脖子上……抓住葛藤和草棵,运气好的话也许有棵小树。要是光秃秃的一片,只好让绳子勒进肉里,比吃猪肉还鲜……
找准地方,远远地伸出树棍……画上“□”是说炸2.2公尺高,1.5公尺宽,画上“○”是打挂保险绳的桩眼……我画到哪里,工人干到哪里,炸到哪里……
(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十七点半到十八点,放炮了,全河乌烟瘴气……)
每天,三五十人吊起(全河吊着近千人,锤声不绝)……有绳的用绳,没绳的用葛藤,拴着腰,从崖上放到工作面……一条费尽心机拉成的交通绳,第一次放炮就全炸烂了,恼火!
先开脚步……轻轻地,不紧不慢地干,半天打不出个眼印……打重了,人就弹出去,在空中画圈(苏富贵老是画圈)……设法荡过去,巴住,再打……余善堂把自己给打颠倒了,脚翻到上面,他看着下面的大渡河,挣扎,却舍不得扔掉钢钎、二锤(运输多难!)……
把22的六棱钢打进六公分深,打成了,腰就得救了。
周期性小地震,逢七就要死人……整条路垮进河里……保险绳被打断,一次掉下十三个人,死了六个……在响水沟,掉下三个人,死了三个……从水里拉起一个,后面拖着七个……
我上山采石,凿碑立坟,无论有无遗体……
走路死人,睡觉死人,炸山死人,清河死人……死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工人却更不在乎……
我骂人,我扣工资,我罚饿饭(这招最灵),我用尽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我得管住他们,代他们管住自己。死是最容易的,我们来到河边,并不是来找死。
一个个人就这么挂着,挂在笔直的甚至后陷的岩壁上……打进一根钎子,能站脚了,就穿上棉衣……打进两根钎子,就能出力打炮眼……只是依旧别朝底下看,千万别看,大渡河不让人看。
打到吃饭,爬上去,松一松死去的筋骨,松一松绷紧的神经……工人都怕吃饭,下去了就不愿上来,小便也不上来,就那么零零落落地飘进大渡河,散花一样地飘着……
——你停车(我叫住小张),这是许元元的十里长滩,长滩的进口……
她“噢”了一声匆忙下车。
河水湍急,高高地卷起又深深地陷入……依然立着乱石……水分成多股,拉开,冲撞,吞并又分裂,叫着嚎着,从石上跳过,留下一个套一个的漩……
一片怪响……
绵延十里……
她又疯了,强行滑下碎石坡,试图爬上凸入河心的巨石……玩命了!……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在站直身子之前膝盖软了一下。站住,朝前走了几步,走到巨石的边上。我挥手要她回来。
她捂住耳朵,又放开……
我给她拍了张照(她在乎这个)。她的双臂正举起,像在指挥,这狂乱的交响。
困扰我的是河,是山,是石头,是误食野菜后的中毒,工伤之后的转运和死亡赐予的平静。
很忙,很累……忙得只想更忙,累得不怕更累……什么都倒错了……
苏富贵的女人来队,她为我们种菜。她怀着孩子。她住进了我们的帐篷(刚发不久的帐篷,挺新的),睡在帐篷的角上,和衣而睡。大家都让苏富贵也睡到那块破油布后面去,他死活不肯。
就这么一个女的……
晚上天天开会,检讨白天的得失,不超过半小时……然后,摸黑摆龙门阵……
毛西林懂得最多,他见多识广,博而不精。他是灌县人,最熟的是每年的都江堰开水大典。他能说出李冰父子的封号(“清封敷泽兴济通佑显惠襄护王”,“清封承绩广惠显英王”),知道“牲用少牢,祭列九品”和二跪六叩礼,知道年年如一的祝文(“维神世德,兴利除患,作堋穿江,舟行清晏,灌溉三郡,沃野千里……尚飨。”)他说,他抢到过“水头鸭”。他知道袍哥舵爷的逸事(徐子昌,蒋浩澄,银运华,彭焕章),知道成都的当铺(布后街的鼎庆,前卫街的崇信,东升街的裕祥)。更熟的是川戏,名丑当头棒(刘成基)据他说曾点拨过他一二。他知道张鑫培和李晓钟的爱情悲剧,他同情李晓钟的情死,送了她那副戏名缀就的挽联(“情场幻影,可怜的女儿,爱你死了,是谁害了她”)。他曾是“新又新科社”的戏子,学的是小丑,七行八会中属“土地会”。他一天两场戏,时有堂会,为提神而抽上了鸦片……西方的电影进来了,川戏一落千丈。脱去古装,亮出大腿,袒胸露怀……灯光布景,机关布景……李三娘唱起了《四季歌》,孟姜女唱起《五月的风》,一个折子戏要插十几首流行歌,台下的公子哥儿一片吆喝:“要得!”……毛西林无胸可露,无大腿可亮,离开戏班,行乞街头……好心的认出他的观众时而扔给几个铜板。他的漂母……
他成了讨口子……
他认识许多蓉城“名人”:东门大桥下河滩的温宾,北门城隍庙的饭甑(子可三日不进食,进食则吃三人的量)、曾烂龙、丘二爸、道光老人……。他和他们一起,尊唐睿宗李旦为祖师,拈香拜把,称兄道弟,结成香堂——“半把香”。事无业之业,栖无家之家,走无路之路,求无法之法。
他为人刑场收尸,代守尸棚,下河捞“水打棒”(溺尸),当孩儿的干爹以保娃娃过关煞(乞儿八字最硬,命最大)……逢到是酒可喝时,他总半醉地唱起《归正楼》中邱元瑞的唱段:
那高楼住它做啥?立①桥洞免得漏渣渣;
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
那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
那绫罗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
那嘎嘎②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木石木③牙巴;
……
历史上有过许多“名乞”:唐王李旦,晋公子重耳,韩信,赵匡胤,朱元璋,鲍超,孔夫子……毛西林没想过像他们那样发迹,在米价七十几万一斗的年头,他只希望自己像一九四七年轰动重庆轰动全国的杨妹,也九年不食……
——他还在么?
——不在了。那次猴子岩掉下河的三个人中,有他……
她不再说话,也没有要求我再讲。
事后,她对我说,她想听又怕听……
吉普从石桥驶到左岸。小张说,前面的索桥封了。果然封了。它介于石桥和铁桥之间。
她弯下腰,找寻中外驰名的“泸定桥”——泸定铁索桥……看见了。
站在泸定水运处的坡上,她又在远眺……
放下包,她一个人上街。就一条街,丢不了。在晚饭桌上,她对我说看见了,还用手摸了摸铁链,摸了摸桥头堡内的龙头。铁链很沉很冷。她说看见一个年高的男子,虽有左右搀扶,硬是不敢上桥,他们钻进了卧车……参观“革命文物陈列馆”很费了一番事。就快关门了。她说了许多,她们看着她。她以为自己被怀疑上了(凡自称作家、记者、导演的近来都非常可疑),后来才发觉,她们并没看她,而是看她的上装。她从上装口袋取出证件,她们翻开,又看了好一会儿——这回是欣赏照片(照片上的她烫发)。她们绝不讨厌,她说。她收回证件并谢绝解说。她说,她愿一个人。
果然只有她一个……
她在这座桥的历史中徘徊了很久……最感兴趣的是被替换下的铁链。她记下了时间地点人物(记下了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置身于文物之中,她说,自己也历史化了。想了许多……直到被人礼貌地叫了出去。
她对她们说,她还去。她们欢迎她去。
饭后,我到街上走走,一直走到那块“康熙御碑”。她尾随而来。
我们走上铁索桥……
(这曾是大渡河上下唯一的桥。)
比起十里长滩,河水斯文多了,她不用大声说话。
她说,她想写个电影,写得像纪录片,仿纪录片,写这条河……可以穿插几个历史镜头,但主要写现在,写五十年代,写和战争年代一样拼命一样牺牲的人们……这条河数次上过镜头。这座桥……曾想雇替身从桥上摔下去,摔一次给五百(下游备着四艘橡皮舟救生)。没人敢要这钱……结果,摔了个草人。
——也许,我们也只能摔摔草人。
我对她说,我愿我们的工人上银幕,愿在银幕上再现我们的当年……可能人们不感兴趣(这叫人沮丧),因为那里没谋杀,没女人,总之,缺点麻辣……
——会感兴趣的(她颇有自信),只要能写好,能找到好导演……不要职业演员……让流送工人给自己立传,他们个个能上镜头,脸是活的,没有“金鸡奖”式的微笑和嗔怒……
她做了几个表情,挺像!我笑了。
在回泸定处的路上,她没头没脑地问:
——他们是烈士?
——不是。因公死亡。
——我说是的!
和山水作对……
自从有山有水以来,这里从没人的足迹……
毛毛路也偏西。猴子岩上,其实并没猴子。它们躲得远远的,坐在树桠上,悠悠然地远眺群山,俯视大渡河……大渡河在等待时机,零敲碎打或一口吞入,吞入竟敢爬到它头上的人。
我们在河边,被水和岩壁夹紧……
放炮了,山里一阵,水里一阵,飞禽走兽都躲得远远的。水边的石头都用红漆编号定方,逐个清除,麻烦的是河中间的石头,搭不上够不着……
架桥。
我找到一个老藏人,低三下四地求他(他懂点汉语),好不容易将他说服。他总算动身了,扛上牛皮筏子(那个底儿尖尖圆桶似的玩意儿,能收能张)。我紧跟着他,一路给他递烟,真怕他反悔。
他不反悔,即使水比他想的要凶些,他也说过河。看到河,他就想过去了。他们不喜欢反悔(要是对你拔出刀来,也一定会劈过来,空回刀鞘的话从此便名誉扫地)。他们说话算话。
他找准渡口,一块坡度不大于60°的斜坡,近水长着粗壮的柏树。他指指对岸的下流,说在那儿上岸,要我记住那棵马尾松。
他随身带着酒壶和藏刀。船要是反扣在头上,得用刀划穿船底的牛皮。当然,在水里完成这个动作不像说说那么容易。
船离岸,晃得恼人,他要我别动。就是翻船也别动,死了也别动。我准备好了,喂鱼就喂鱼吧,我是主任,按理,我该带头喂鱼。
他蹲在我前面,膝盖支着船壁。他两手一左一右地划着……桡片很小……他时划时停……水漫进船底,我用帽子戽水……
水比岸上看到的急多了。
我们掉进谷底,又升上浪尖,这破船!我扔掉帽子,双手抓紧支撑船体的“黄金条”(一种树枝)。
他不紧不慢地划着,左一下右一下,像跳锅庄……
筏子朝下游飞快冲去,流速不少于每秒七米(按这速度,当天能到乐山)……看不出船的横移……只要他多划一下,只要河中多块石头,只要我一个踉跄,只要有条大鱼抬一抬身子……
说实话,我还不想完蛋……我苦了半年,一根单漂都没看到。我不想完蛋。
船还是翻了……
已到岸边,我起身跳过去,把船跳翻了,我们和船一齐落水。幸好,有回水,水在很慢地倒流……
他破口大骂,用他藏话中的脏话……
(我听不懂,他白骂了。)
幸好留着火。我们在河滩烧起两堆篝火……他脱掉衣袍,精赤条条地夹在两火之间烤着……他边搓边跳着……他叫我上前,我不理,他冲上来三下两下把我制服了,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塞到火中,叫我也跳,跳……
湿衣挂在树棍支起的架子上。
穿上衣服后,我要他别走,他不听我的。他在这条河上渡了几十年(看看那艘牛皮船吧),今天第一次落水……他不信我们能拉起索子……即使拉了起来,他也还是走河。他走惯了河。巴在吊索上一拱一拱的,他不会也不想学……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佛会保佑他的。
我只能由他。真不该由他……
要不,他不至于全身尽力地一扑,掉入水中……不至于又是一扑,又是一扑……又是一扑……他始终没抓住石头。我看见他碰着了,但石头太大也太滑。我以为会有一缕暗红从水底升起,化开,消散……始终没有……藏袍的一角突然浮起,又像鱼一样下潜,不见了……
我也始终没看见牛皮船。我记不清自己喊了没喊……我觉得冷,很冷很冷……
对岸似乎有人影一闪……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苏富贵,那个娶了藏族女子的苏富贵……他跳下河去,因他看见了随波漂荡的藏袍……
我陪她上了次康定。她想看看跑马山,歌中的山。
康定城被折多河分成两半,水急急的,从折多山流下。路面平整,比丹巴、泸定都像回事。新建了不少楼房。老街的像牌坊架式的房子,虽然旧了,还挺结实的。这儿是地震带,能震得房子嘎嘎作响,震得掉瓦,但它不倒。
当年,这里有山西人开的药材铺,经营麝香、虫草、天麻、黄连、羌活。有供应糌粑和米饭的小食店。街上能买到羊皮、土布、胶鞋、毛巾之类的,还有从印度驮来的卡其、毛哔叽。西药也是印度过来,阿斯匹林用两层金纸压紧,一百片一大张。到了十月底,牦牛肉上市了,便宜得很。最便宜的是手表,五十元钱摸一次(做这种生意的多是藏民),摸到什么是什么。有心计的摸着表壳的厚薄,厚的是“空中霸王”,薄的是“奥米伽”,到二郎山,“奥米伽”能卖一百八……
在丹巴之上的革什渣河,我曾见到红军时代残存的红色口号……
我沿街闲逛。她买了几对月饼。今日中秋,她说,她也想家。
她和我说着上海。说到宗福先、王安忆、王小鹰。我只听说过《于无声处》。我不是文艺爱好者,更不是“文学青年”,我请她原谅。
我朝上察看了好一会儿,好将走的路。篝火熄了。我抓着树枝和草棵往上爬,我得往下游走几百米。
我走到他们对河。
接连扔了三次,拴着石片的绳头都掉进河里。换上检尺员吴木桑,他扔得有劲,把绳子扔上了树梢……就学学猴子吧。我上树,惊走了一只喜鹊。
我非常小心地拉着……鱼线拉完,抓到指头粗的麻绳……元丝……最后拖过一根多股元丝,很沉。他们给我一个手势,表示完了……我奇怪的是又一个手势,吴木桑的手在脸上抹着,自上而下地抹(是说死了人)……我用手势问,是不是老藏民,他说不是。他以下的手势我就看不懂了,从没有过约定。
元丝固定在树干上,检查了又检查,行了。
我向对岸爬去,手脚并用地爬。爬累了,挂在元丝下歇一下,像在杂耍。既然爬了,只能爬到底,手脚松不得。人从树上下来,已有几百万年没这样爬了,非常费劲。退化也不容易。
我仰面朝天,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阳……眯起眼睛吧……什么都不用想。照顾好自己的手脚,照顾好每次移动和僵持……再过去是个向上的弧,忍着点,就到了……
吴木桑扶我下索道。他告诉我,苏富贵……在水里翻个滚就不见了,前后不到两秒……
去下游寻找的人第三天才回来,空着手回来。
我集合全队(就在这大渡河边),我指着河发狠。
“我现在说了,你们,谁也不准下水!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情况都不准下水!谁下水,我开除谁,没面子可讲……不准钓鱼,不准洗澡,不准浮水,脚也不准下河洗。用水,到沟里去打。”
没有人反对。
“有人落水,岸上的敢看就看着他,冲到岸边了赶紧拉一把,不敢看的转过头去。谁落水都一样,王海来了也这样。会水的人,把那两下子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这不是救人的地方,只能听天由命……我们再也死不起了。你们都有父母,你们将有家小,我要你们千万别下水,我要你们听我的,我是你们的家长……”
在洪水线之上,我们给苏富贵立了个衣冠冢。没给老藏民修,因为他们有水葬的习惯。
苏富贵的儿子是五月里生下来的。
她要我去二道桥洗着温泉等她。我还是上了山,我想上去。
其实,我从没上过跑马山,就像我没上过峨嵋。爬山爬够了,不在乎那些名堂。
她喘得很轻。在路边随手摘着浆果,她边叫酸边吃。我从她手上拿了一颗,含着,不嚼。她对路边刻着经文的石板极有兴趣。她说,真想搬一块回去。我让她捡张纸,纸上也有经文。她指着纸上的九个方块,说像魔方的排列。我看后说不像,魔方的方块没划成两个全等三角形,魔方上也没字。她要我别挑剔,她说譬喻总是蹩脚的。她说这话是哪个大人物说的。我管他!
脚上的新鞋硌脚,我忍着。
她发现了远方的雪山……
在山顶,她只发现一些羊粪,她以为还没到顶(“这么快?”),她不信我说的,去问盖房的工人。从工人那儿回来,她一连声说着“想不到”。我让她别这样,这山虽不能跑马,还是可以看看的。跑马山是情人的山,应当四月初八来。转山会……
远远近近的藏人如期而至,百货公司也搬上山来,一座山的热闹……三块石头支起了锅,架上柴,先倒酥油,再倒青稞酒……然后,唱起来吧,跳起来吧……一人一根麦秆,插入锅里吸着,乘着酒兴跳起锅庄……跳出九十九种花样……
露宿……跳成双跳成对的藏族男女,各到各的地方,草丛里树丛里,谈天说地……席地而卧,力竭而眠……
她说明年再来。
工人说,山上要建公园,甘孜州的第一个公园。
饭后真的去了温泉。她只在浴池门口站了一分钟就说受不了,她用手捞了点水试试。她说她等我们。
池水四十度,不怎么热。这池能供六个人洗。我没待久,我也闻不惯这浓浓的硫黄味。小张却自得其乐,每次走过康定,他都说洗一遍,虽然他的皮肤根本没病。
她在车上,记着她那无穷无尽的“印象”。
我看着周围的山头,再也找不出当年走过的小路。那次溃不成军的旅程……
只有火雷管。
河道并不好炸。当然,炸岸边的乱石并不很难(即使它是特坚石),打上朝天眼或斜插眼,就等着点火放炮。石头大了就用“烂心爆破法”,先用黑药将炮眼炸大,再用黄药炸大炮。钢钎加热后把钎头在石上顿粗,这样打出的炮眼装药多……炸了再炸,一直炸到石头没入水中。
坏事的是河心石。
金兴隆放过一炮,把自己放进了大渡河。
从吊索上爬过去,爬到石头上方,用绳子把自己绑上,拴住元丝往下吊……和炸驿道一样,要开脚步,石上很滑……
那块石头有上千立方。
上去四个。这石不是一炮就能打烂的。他们吃饭也没上来,不停地打着炮眼……那是次坚石,比普坚石硬些……一直打到黄昏。他们都从朝鲜回来,他们都不超过二十三岁。
装填的是黄药(即TNT),工序不多。用木棍捣紧,装上雷管,封口,留出七八十公分的导火索,留一个人点火。点完火,他顺吊索爬回岸上……就怕不炸。哑炮不是好东西,没人知道这是否会响。我去排过几次,每次手心都要出汗。
他们在装药,装得很急。天快黑了。我站在岸边……
金兴隆在找着什么……坏了,他举起钢钎捣药。这不合规程,钢钎可能撞出火星……我又招手又叫,他们不朝我看,没用……
眼前一闪……河水高高涌起……声浪……碎石……
我呆立岸边……
(每次事故的到来总是出其不意,它连预感都不给。它说到就到。强迫你咽下去,就是个雷管你也得咽下去。人们可以习惯任何事情,但永远不会习惯事故的来临。第十次听到事故和第一次听到是一样的。在泸定,我天天担惊受怕。这个主任不是人当的!)
烟散了……
炸成了“开花馒头”,炸得不合要求,半边石头倾斜了,大半没入水中……可是,元丝吊索炸断了。
石上只剩两个人,金兴隆和王长生不见了……剩下的两个活着,朝我们伸着手……不用望远镜就能看见石上的血,暮色中,它似乎是灰色的……
我通过大大简化的手势知道,高武光的腿断了,告诉我的是余善堂,他的两条胳膊还能抬举,但直不起身子……我们没法上去。吊索断了……再也找不到牛皮船了,即使找到,黑夜也渡不了河。
医生周惟汉站在岸上,一遍遍地做着手势,告诉他俩该怎么包扎……生起了篝火,周惟汉站到红红的火光里……天黑,他看不清他俩做了没有,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手势……
火旺旺的,在风中晃动的火头,舔着夜晚阴冷的空气……它整夜不息,照着周惟汉的身影……
我们守着火堆,不断加柴。没有这堆火,他们会坚持不到天亮……石上的朦朦胧胧的影子,偶然会稍稍动弹一下……它在说,他们活着。
我们沿瓦斯沟回泸定。四川多山多水,两山之间必有河沟,水势必不平缓,利用起来,能发许多电。
瓦斯沟的水白白嫩嫩……
叫它“沟”是委屈了它。一些地方叫“溪”,叫“涧”,那要动听得多。杭州有“九溪十八涧”,名胜,比起这里的水差得老远!我爱野景。
我把这意思对她说了。她点着头。她对车窗外显然比对我更有兴趣。她连皮啃着苹果,边啃边张望。这样吃糟蹋了。小金的五星苹果,切开后中间真有个五星(有人说,这是红军来后才有的)。
——这条公路能通西藏?
拐上康藏路后,她把头靠上车座后背。柏油路面,小张立刻加快车速。她称之为“亲爱的柏油”。
——康藏公路,现在叫川藏。西康省撤销了。
——干吗撤销?
——不清楚。你得问国务院。
——你看,高岸材!没人拉盗么?
——有。现在好些了。
她已经懂了不少。她能毫不困难地使用我们的术语。她把“材积”、“漂木强度”、“收漂”等词挂在嘴边,就像老是唱着的《康定情歌》。她对森林与河流怀有善意,对大山与鸟兽怀有善意,对沿河的工人怀有善意。她也是人,她干的不是无动于衷的工作。
前面一队军车,小张想超而超不上去……
出来一个多月了,我有点想家……
家在大佛背后的乌尤坝上……每天,许多游人在那儿下船,去乌尤寺,出乌尤寺走小路到凌云寺,瞻仰那尊天下第一的坐佛。刘晓庆到过这里,拍了个有人说好有人说坏的电影。眼下,人们在看她的《火烧圆明园》,看《垂帘听政》。
也许大佛也会衰老……小草爬上它的身躯,爬上它的头颅。那七层十三重檐的大像阁毁了(毁于元末)……大佛慢慢地衰老着,唯慈容不减……
河,渐渐亮了……我想游过去,把交通绳拴到巨石上。只带一壶酒,在腰上拴着绳头。我脱着衣服,他们不让,说我不等游到石头上准会冻住,冻得连拉都拉不回来。岂有此理。
“你说过,任何人不准下水,见死也不救……”
“什么话!我没说过。”
“是说了。”
“我是主任,我例外。”我嘱咐吴木桑,“我要是回不来,这主任白送给你,你向王海汇报。”
我穿着裤头下水,原本什么都不必穿(这儿没有女人),但我想到飘飘然地浮起来,万一在二十四小时后浮出水面,怪臊人的。
水冷得叫人感不到它的冷,趁着还能动,我拼命地腿蹬手划,手脚像四支桨,木木的。
天刚放亮,太阳躲在山后……
虽是枯水期,但剩下的水依然不驯……我被冲向开了花的巨石,我伸出手,但没抓住什么……石头后的水是最要命的……我无可奈何地吞着冰凉的河水,吞着,把河吞干才好……
腰后的绳子挂住了石头,人猛地下沉……解开绳头,解开才能透气……解开也就完了,他们和我全都完蛋。
就是死了也要镇定……
我倒抓住绳索,把自己一把把地从水中拔起……好鲜的空气呵!
我往石头上爬。放炮后的裂口非常尖利……血淋淋的……中间摔倒过一次……趁还有气力,我得把绳子拴住钢钎。没有钢钎……我退到石后,抱住石头,做了个手势,可以了……吴木桑从绳上过来……
他俩早已昏了过去。我是第三个。
她撇下吉普,爬上了卡车。我们去鸳鸯坝,去那儿扌造漂。
她在上橡皮船前换上了草鞋,头上顶着藤帽。她没穿过救生衣,就胸前一块背后一块地搭着,请小张帮忙。小张稍稍用力,她就说憋气。救生衣不分男女。
她在丹巴就想坐橡皮船,吵得很凶。我寸步不让。作为补偿,让她在这儿坐一回。确实有落水的可能,我很怕出错。她是客人。考核橡皮船驾长时的项目之一,就是翻船落水后把船扳正,人再跳上去。事实上,在大渡河上游的急水里翻了船,没人还能跳上船去,即使“浪里白条”张顺也不行。
橡皮船两艘一组,绑在一起。六个桨手将她和我围在中间……手抓紧,脚插进船沿,膝盖顶住……开船了,驾长是位七级师傅。下游有两艘单艇在等着接应,单艇灵活。
水开始凶了,波浪起伏,打湿了裤子。驾长见过大阵势,他叫着口令,桨手一齐动作……很像《黄河船夫曲》的气势……她在东张西望。我们被急流带着,驾长叫停……快进旋涡时,他的口令一声接着一声,声嘶力竭。看不出进退,船胶住了……它顶住漩水,挪动,再挪动……双艇驶入平静的长达两百米的回水区……
河滩极细的白沙……
两百多件单漂在这儿画圈,它进了回水区就再也出不去了,在这两百公尺里悠悠地打转。上面的那个嘴上该挂个漂子或立一排杩槎,挡住单漂,不让它流入回水。
今天干不完。
我脱掉长裤,走进水里。大渡河水一年四季都是凉的。上身下身两个季节……好久没扌造漂……我们沿河排成一行,用啄竿和鸭脚(也叫扌造杆)勾住漂木,接力将它送往下游,一直送出回水。以后,它自己会走,直到又被挡住……
她取了根啄竿,也下水来了。她把裤腿高高卷起。队长劝她上岸,她说她能下水。她说真该带条裙子来。她认真听着队长教她的“三不准”:扌造杆不准对头,不准对胸,不准对下身。她说记住了。她的记性不坏。
休息时,工人去摘来“仙桃”(仙人掌的果实),用石头在河边围个堰,将它放入。河水冲走了“仙桃”外扎手的毛毛,剥开厚厚的绿色外皮,里面的瓤甜极了。她吃了又吃,连声叫好。
她发现了几百公尺外的溜索。要是我叫得慢点,她已经爬上去了。我也上了木架。她说在电影中见识过怎么爬,手脚并用,身体像袋子一样悬在索子上,非常非常的有色彩……
我抓过她的胳膊,上下捏着。她不解地看着我,但没抽回。
——不行,你最多爬三分之一,爬四十米。爬出去你就别想再爬回来,回来得朝上爬,更累。况且,这吊索不是为爬而设计的,过河有过河的工具。
她看着这由高压电缆构成的美丽的抛物线(它有两条,供来回之用)。
——你的肌肉太少,太软。我也不行。过去是过去,现在不行了。不行就是不行。
——你让我试试……
——用不着试。救生衣帮不了你的忙,我和他们谁都帮不了你。下去就是二十几公尺,这不是跳水池,高台跳水也只有十米。
她似信非信。
我向她解释,靠溜索过河的藏民,他们备有工具,我们叫它“溜壳子”。两块铁板夹着一个滚珠轴承,往溜索上一挂,拧上螺栓,两腿分别伸进绳圈……绳子断了就好看了。一九六二年,马工程师就死在这种溜索上。
走来一个藏民,他上了木架,我们帮他卸下背篓,满满一篓苹果。
她和那藏民热烈地交谈着,藏民有为难之色……她叫我拿烟招待他。藏民终于被说服了,交出“溜壳子”,不过他声明,出了事他负责不起。
——不要你负责,没事!
她高兴了,要我教她。我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牛皮绳,又拉了拉,没发现裂痕。
——好吧,我和你一块儿过去,要完蛋一起完蛋。
——不要。
可以双人过河,当年我试过。那时的“溜壳子”由青冈木挖成。在岸上看她过河,倒不如和她一起过去,心理负担要小些。我坚持着。
——我不要你去……你是男的。我不想和你绑在一块儿。
那好。那就没什么可说了。
她脚一松,带着钢缆尖利的呼啸悬空而去,滑得很快,她的衬衫尽力朝后扬起……近岸,停了,她腾出右手,抓住钢缆把自己拽上去。解开……下到河边,她无师自通地把“溜壳子”放进水中浸了浸(冷却),然后爬上另一个木架,那是往回的,溜索右高左低。
这一次,她在空中甚至招了招手……
我给她照下了。
严格地说,周惟汉其实不是医生,他只在药房子呆过半年。当然,进山前培训过三个月,仅此而已。
……好不容易将我们弄到岸上。我躺在火边,被灌了几口白酒,醒了。他俩没醒。
他俩被抬往泸定,由泸定转送雅安。周惟汉跟着……路当然好走,十多人轮流抬着土担架,穿山越岭……路上,余善堂死了。
没人提出过把他丢下。还是抬着。费力地爬过山,涉过水,钻过荆棘,一直没把他丢下。
从泸定回来的路上,周惟汉中了飞石。他滚到崖下的河边……他呛水后昏迷了。本来,他不该死的,要是别人受这伤,那一定不死。他们连三个月都没学过……
他们正在起豆芽。
她走过去。他们三个。他们头都不抬。
她也坐下……学着拨开白沙,抓住一握,轻轻地拔起(别断了),抖去沙粒……这真是宝地,埋下黄豆,不用浇水不用照看,十天准成豆芽。
她撇开他,和她们说话。哥哥二十三,妹妹二十,妹妹十八。二十岁的姑娘说,兄妹十二个,哥哥是老大,家中有爸爸还有妈妈。妈妈不下地,她做饭洗衣,给弟弟喂奶……他说,爸爸妈妈不容易……现在不让生那么多了,他说,今年开始,只准生三个,还是照顾“民族”……
你们是藏族?
——哦呀。
——都没结婚?
——哦呀。
她说自己从上海来,坐飞机来的。
他们知道飞机。
——比成都还远吗?
——哦呀(她也会了)。在东边,大海边,离成都二千三百公里……会不会跳锅庄?
她问那个大的姑娘。她穿着汉装,衬衫是半透明的尼龙丝,能看见只穿衬衫。她长得结实匀称。
——跳个锅庄吧!
这两百斤豆芽,下午得交。她们答应干完就跳。豆芽两毛钱一斤,卖给水运处。豆子是买来的,挣不到多少钱,他说。一家的收入一年不到两千。
我走过去时,他正拿着苹果与核桃,请她,也请我。我谢过就吃着。我要她也吃,吃了他们才高兴。他们真诚好客。
那姑娘说她不喜欢城市,她说到过乐山,“不好耍”……她伸直腰,柔媚地看了看对岸的孔明山。
山。无穷无尽的被水分割了的山。她的山。
雇来的牦牛运输队再也不肯干了。他们被豹子袭击了一回,损失惨重……于是,粮食只能靠人背来,施工器材也靠人背。一次,我们居然吃到了油,它和盐一起运来。
久违了!
我们把两片嘴唇吃得打滑,香极了!运油来的三个夫子没吃。他们挺懂事,说要吃山外去吃。
该上工时,有几个蹲着不肯起身。我不信他们的鬼话,什么“好久没吃油了,一吃就拉”。我不信。我命令他们站起来。
“实在起不来呀。”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说话间,我也蹲下了……全队一百多人通通蹲下了。河滩上,蹲成一片……
那三个夫子想笑又不敢笑,脸色尴尬;我断定有鬼,我要他们招出来,否则一人一顿毒打(其实,没一个人站得起来,更不提打人了)。
他们招了;这油,他们曾在路上偷吃,吃了也拉稀;背到这儿,他们只敢不吃,不敢招供。我们围着油桶分析了半天,结论只能是桐油,康定转运站发错了。
人人都躺倒了。
我支撑着起来。我吃得不少,所以拉得很勤。现在,该为这张嘴难为腿了。
我拄着拐杖上山,把扣下的三个夫子也带上。我认识几种草药。我指着,他们采。我们采得很多,还差点采到一头豹子。
豹子抬了抬右前肢,又像敬礼,又像抗议……然后放下,不动。
我们也不动。坐下,把背篓放在身前(这样,心理上就多了一层安全感)……豹子嗅了又嗅,不知讨厌草药味还是拉的稀,竟苦着脸走了。
它的毛皮异样地漂亮。
在爬二郎山之前,她哼了两遍“二呀么二郎山”。几十年前的老歌,我也会唱,那时人人会唱,歌真厉害。我们只上到山腰就下来了。小张说,冬天的二郎山顶容易翻车。
还是往南,经石棉到汉源,一百七十公里。汉源县城不小(越到下河,镇越大),建在富林镇上,记得海拔只有七百八十二米。
翻过泥巴山,
来到汉源县,
白天无水,晚上无电,
广播站,两个蛋。
小张唱的是民谣,十年前传诵一时。它嘲笑广播员,说他把“广播站”念得像“两个蛋”,把“报节目”说成“抱鸡母”。它不胫而走……小张高兴了,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说到最兴奋的时候,猛然一个急刹车——不刹就撞上了。
他像他父亲。
他父亲曾被我狠狠打过。
那年,张德有发了昏,在泸定茶馆赌钱,手气不好,输光了,急了,端起板凳砸人,砸得人尺骨骨折。派出所抓了他……我去要人,他们不放。我非要。我把所长找到,软缠硬磨到半夜,总算把人领回。当时,抓去是要判刑的,判了刑,也就不会有什么小张了,他老母也完了。
我把他领回水运处,把他们通通叫起来……
——该不该打?
——该打!
他自己也说该打。
我叫他睡到地铺上,扒下裤子(我从旧戏里看到过打板子)。我亲自动手,打得他睡了三天,疼了十天……事后,他向我道谢,他说再不赌了。果然没赌。
大冲。路边堆着采下的红色花岗石。这里猪圈和屋子都用碎花岗石垒成。它是宝贝。七六年曾突击开采,运往北京造纪念堂。
路边许多矿洞,几乎洞洞相连。这里有丰富的菱镁矿。洞口整整齐齐地堆着矿石,社队企业的拖拉机任劳任怨地装运着。卖矿石能发财。
河谷越走越宽,河中沙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不少漂木搁在洲上、岸边……水势渐缓,于是拉盗渐多,一年能拉走几万十几万立方米原木……这里没有树林……近一两年好多了,《人民日报》点名比什么都强。
越走越热……天也宽了……
我们下车,隔河远眺对岸的安顺场。她取出儿童望远镜……依然没有看清。那儿新建了纪念碑。这是值得纪念的。
我一路指给她各种岩石:页岩、砂岩风化土、石灰岩风化土、白鳝土、紫砂土、粘性红壤、缺磷黄壤……非常复杂。李四光到过这里,干脆统称“富林杂岩”。
使她最感兴趣的是流沙河(古名汉水)。这河十分不像话,全长七十一公里,最高洪峰(我也翻了下本子)1020立方米/秒,最枯流量才1立方米/秒。活见鬼。在宽阔的乱石河床上,它通常只走极窄的一道。
这里出产贝母、虫草、天麻、黄芪、黄连、半夏、茯苓、大黄、当归、牛膝。每年出产一百八十万斤花椒,清溪的清椒本是贡椒,专麻皇帝老儿。
大渡河,聚宝的河……
赵子军很不安分。踏勘完毕后,我把他要来了。
我明令禁止钓鱼。除了怕人落水,还因照顾民族感情。和鹰、鸦一样,鱼也是藏民的神物。和死有关的都是神物。
赵子军总能钓上鱼来,用非常简陋的渔具钓得多多的鱼。大渡河里的鱼有勇无谋。晚上,他将渔线甩进河,就在一旁唱着川戏等着(这里的鱼都是聋子)。钓完后,扔在草丛里,回帐篷给伙伴一个暗号,一起溜上山去煮……队里人人吃过他的鱼。他曾想拉我入伙,后来看看我的模样,不像个有福吃鱼的人,就死了这份心。他没看出,我实在咽过好几回口水。
他们结伙瞒我。
他的末日到了。
上钩了……他没拉动渔线,于是吝啬地放线,一直放到无可再放。这不是大海,渔线会在石头上磨断的……他极有分寸地收着,鱼也在收,谁都不肯低头……鱼胜利了,终于把他收到河里。他被鱼钓去了……
那是一条非常出色的一米多长的鱼。
等不及而跑来吃鱼的伙伴只看到石头上他几乎时刻不离口的铜烟嘴,看到帽子和布鞋,还有一把用来收拾鱼的钢刀。
他被鱼收拾了。
我们给他刨了个坑,刨在河边,让他能终日闻得见鱼腥……没有遗体。葬入棉衣、布鞋、布帽……吃过他鱼的和没吃过的人都为他哀伤。他像鱼一样可亲。
第二天半夜,他掀开帐篷的门,走了进来,带进一股阴风……庄连生醒了,以为见了冤魂,忙扔过烟去。他俩是朋友。他知道他烟瘾大,做了落水鬼没烟抽,所以找上门来……
他果然赶紧抽烟,抽得有滋有味,动作和生前一样。
“我没死……”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自己并没死,滚了两公里滩,被水送上岸来(也许是那条大鱼送回来的,大鱼不像自己那么嘴馋)……醒来后,他走回来了,边走边吐水,吐到这儿,肚子小多了……他说,他饿得不行,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他饿,想弄点吃的,一个灰面馍馍也行。他没死,他说,死了怎么还饿?
在这里,要人相信死太容易了,但没人相信他是活的(他们打着火把找了他一宿)。大家把头缩到被子里。
他终下倒在地上。
他们一一爬起来,点上油灯,战战兢兢地围着他。等我跟着报信的庄连生赶来,他又还魂了……这次,他们相信他的确活了,因为是他们七手八脚救活的。救了以后活过来才显得可信。
他睡了两天……第三天,他去给自己上坟,坟上已有了最初的青色……他用钢钎捣着坟,想把它毁了。没捣几下,他突然住了手,像是刨错了坟似的,又把它堆上了。
以后,他每年清明都给自己上坟,好像那里真的埋了什么……
到汉源的第二天,我们去安顺场。有专线公路……街上一个个石砌的花坛,小小的一块块:菊花开了,菊花长得比人还高。
从拆房的尘雾中走出,一个小娃儿领我们走进一大间木板房。那是纪念馆。整洁,明亮,朴素。
我到过这里,到过多次。
只有我们三个。
她低下身子,仔细地看着那两挺重机枪,多沉呵……塑料纸蒙着它。擦得一尘不染……她蹲下,用手去摸了摸。
——不能碰!
坐在一边等我们的小娃儿叫了。她朝他笑了笑,接着又去抚摸,直到小娃儿插到她和重机枪的中间(他穿着开裆裤),她才不得不住手。她没有辩解,还蹲着。
——“猓猓”是什么?
——彝人,以前称作“猓猓”,蔑称。猓是古书上说的猿猴。过去,有时也写作“夷人”,你看那张翻拍的照片……
见她又掏出笔记本,我不说了。
后来,她对我说,真该带上微型录音机,免得惹我讨厌……可是,我会喜欢录音机吗?见鬼!
河边……
我们走到画报上经常看到的那座雕塑前。塑得很好。大块的花岗石组合成一个红军战士的头像……白色的栏杆围着一片精心养护的花草。我坐在洁白的长椅上……
战士的脸朝着泸定方向。
这是转折。安顺场的船和泸定的桥……红军抓住了,红军得救了……极细的一线生机,转瞬即逝的生机,飘荡着。这便是历史。
石达开没有抓住……
石达开不是红军。
她对着河念着她的本本:
“同治二年四月四日时值雪山融雪之际一夜风雨河水陡高丈余骤不可渡夷兵焚掠夜袭军粮渐缺翼王领军二万扎筏扑河每筏数十人以挡牌蔽身皆被发口卸刀挺矛直立众筏奋进多随惊湍飘殁终不能渡……”
——石达开是谁?
——太平军将领。
小张没听说过太平军,只知道有个太平天国,“长毛”。他对石达开有了兴趣。我告诉他,渡河失败后的第十九天,石达开以箭书致唐友耕,声言“死若可安将全军,何惜一死”。四月二十七日,他与幼子石定忠被俘。五月解往成都,奉清廷密旨,六月二十二日被凌迟……
——他的部下呢?
五月四日,富林清军渡河包围大树堡,太平军二千二百名将士被集体屠杀……七十二年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二日,中国工农红军在大树堡佯攻富林,作渡河动作,以掩护对安顺场的突袭……
——到底土八路厉害!
我对他摇了摇头。
炮声……炮声……炮声……
我们炸到第二年春天。炸也炸出一条河来!炸也炸出一条路!
在最险的地段,岩壁负15°-20°,没法放炮。我们用了祖宗传下来的办法,《三国》里的办法,修起了栈道。
几乎通了……
王海来信,最迟五月底(一九五七年五月),路通,河通。他在信上还写了四个字:人命关天。
下游的收漂工程在紧张施工。单漂下来了,要是收不住,那上上下下的努力全部白费。
带信来的通讯员还去丹巴。王海将许元元撤了职,因他对大渡河夸大的形容,几乎干扰了上级的决心,还因他清河不力(这是附带原因)。他被调回局里,听候分配。
我有点兔死狐悲。
他经过泸定时,我留他喝一顿酒。他没抱怨,只说要是古全良不死就好了……
我托他带个口信给王海,路通后,请他来走一遍。
在我们修成的这条路上,曾经走着几千人……
大兵团流送。大赶羊。
他们在修通的驿道上走着,整个大水局都在走着,倾巢而动……鸭脚上挂着干粮、背包,从可尔因走到峨边,从头年五六月走到来年二三月……单漂搁到哪里,人扌造到哪里……扌造杆入水,立刻冻了一层冰,一二斤重的石头冻在草窝子(草鞋)上。
山高水长……
入夜,河滩一串篝火,绵延数十里……询问和应答声响遍大渡河。也许找不到自己的大队,也许吃不上热饭,也许连冻馍都啃光了……睡河滩,穿草鞋,卷起裤腿跨入冰冷的河水,为漂木送行一千多里……
它走不多远就站下了,被乱石挡住或爬上滩来。一根单漂得扌造几十次,百多次……长得怪模怪样的那些,一看就认识了,老相识。最坏的是码起中垛,码在河心。得驾船靠上去,爬上垛子将它拆了。拆垛十分危险。
那次的拦河大垛堆惨了。垛高十二米,绵延八公里,七万米材,拼成一条木河……上去四个人,全局最好的工人。上垛子前他们写了“生死文书”,万一回不来,只请求政府抚养他们的妻小老母……他们看了又看,终于动手了。他们撬开一根关键的,其余的都松动了,一层层一堆堆地塌陷入水。整条木河扭动着……
跑出来三个人,剩下的那一个被滚动的木头绊倒,入水,撞击……和单漂一起下去了。
没有打捞起遗体。
他或许漂出了东海。
上午,我们到任家河心。那里,“红鸡公”(拖拉机)在扌造漂。(上游还是靠人,但“大赶羊”已成了历史,取代它的是“定点流送”,工人们“分兵把守,巡回扫荡”。流送工人总算有家了。)
河心的沙洲上,搁着一万多件单漂,水缓了,河床又宽又浅,稍有阻碍漂木就停下了。也因水缓,我们坐木船上沙洲。
几位工人为她拆着边垛(岸边的垛子)。附近没有中垛,就在旱垛上表演了一番。他们脚步明快。她把“踩高不踩低,踩大不踩小,踩中间不踩两头”记了下来。
他们对她说:拆垛子恼火!
晚上,我和他们玩着纸牌。八十张一副,我们“林家铺子”独有的。谁输了谁就蹲着。牌桌上没什么科长或主任,谁输都一样。一个巴底的绿鹦鹉瞅着我们。
他们三个再过两三年就退休了,回到老家,终于和老婆团聚,把儿子或女儿送来顶替。儿女们再也不必徒步翻那雪山,再也不会断粮饿饭……但是同样也有抱怨,抱怨收不到好的电视图像,抱怨看不到漂亮的女娃儿,抱怨蔬菜,抱怨天气……
人到哪一步都有抱怨。
他们心满意足地握着牌。
临睡前,我去看了她一下。她在记着“印象”。她每晚都记,记到十一二点,然后写信。写得最多的是明信片。可笑的是,这么多天她没收到过一封信,信都在乐山等她。
她递给我三本杂志,说是在这儿的图书馆借的,上面有她的小说。我答应看完后和她说说。
我想走,她把我叫住,翻开小本本读了两页。这些事她没问过我,今天向我核实。她真能“外调”!
——一九四九年六月毕业于育才高级职业学校的水利科,毕业后失业,闲散了半年……
不是闲散。我更正她的记录,是在老家川北盐亭教了半年小学。
——半年小学……然后,一九四九年十月,四川解放;十一月,共产党让你进南充地委党校学习,学的是征粮、减退和土改,一学半年……一九五一年,你在武胜县当上区长。土豪修起了寨子顽抗……
我运气不错,不费什么力就把寨子攻破(靠两个内线),缴获四十三支枪,起出二十几挑银元,三挑首饰。
——你被评为川北甲等劳模,你为此高兴。一九五三年开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让你作为技术干部归队,你到了西南森林工业管理局。它的管区由云贵川三省组成,它是现在的四川林业厅的前身……
——不错。你想说明什么?
——你被派到川南,直到跟随王海来大渡河。一九五六年五月,你奉王海之命,开始踏勘大渡河……
——以后,你都知道了。
——不。修通大渡河后,你当了右派。王海不但没保住你,他也险些完蛋。最后,是他的老首长说了话……为此,你四十三岁才结婚……
说实话,我并不懂什么叫“右派”,我在山里打了半年石头,打得焦头烂额……
是了就是是了。
我找到王海。
他要我坐下,给我喝水,给我抽烟。他客气得不对头。他等我抽完烟对我说:“晚上,上我家来,我包饺子请你。这辈子,我只给首长包过饺子。你给我做牛马,我把你当首长……”
我们下车,走进沙湾镇。很挤很挤。虽有小雨。
我们上“郭沫若故居”。
三十六间房,九百八十六平方米……贞德之门……花园,绥山和绥山馆……她在安那的照片前站了好一会儿。她问我看没看过郭沫若的《黑猫》。她说,她能背出《女神》中的大部分诗……
盖这些房子,得砍尽一面坡的树。我走近,从木纹辨认树种。
她看得很细。他是文豪,他的笔将沙湾远近一网打尽,他的笔名取自镇前的沫水与若水……
到“515工程”时,雨下大了。它又称“龚嘴电站”,是大渡河上唯一的一座电站。正在搞基建的“514工程”造在铜街子。计划修建十七座电站,大渡河是一条充满电力的河。
它有七台机组,装机七十万千瓦,投资五亿。坝前的库区水深七十多米……我向她介绍着。库区已积了一万多米单漂,正在下泄。
单漂涌进泄洪闸,一个跟斗掉了七十米……
——过一次坝,损失5%,打烂了。
——没别的办法?
我给她指出坝后的漂木道,设计时就留了,但实际上没用。设计大坝的总工爱莫能助,说就是枪毙他也只能这样了。他说,国际上也没好办法。木头一个猛子扎下去,潜泳几十米后钻出水面。非常壮观,可悲的壮观……
——闸得开多久?
——一个多小时。
陪同我们的杨工程师说,今年七月二十二日,上游起了大洪水。三万多米木头在坝前起了垛子,大大高于库区水位警戒线,一部分漂木翻过坝去……拆垛,拆了三天两夜……
拖船吐着黑烟,拖着一千多米的袋形排……很大很不规则的一圈,勉强跟着拖船移动。它们被拖去起岸。
——单漂过峨边就算进入库区,峨边以上算半成品。峨边以下陆续收漂,靠你看到过的顺河埂、横河埂、羊圈。收住后,或者起岸,或者扎排。按规定,最远到宜宾得收干净……
——有漏网的么?
——每年总有几万件被洪水冲下去,漂到重庆武汉甚至南京上海,漂出东海。要和长江局交涉,只能收回70%。我们的工人曾经坐船到洞庭湖去扌造漂……
她表示难以置信。
我们在岱湾处没停多久。它建在河对岸,书记陪我们看了起岸装车的工序。成昆铁路在这里甩出了专用线。这个处投资二千六百万,年运材量可达四十万立方米。
自动出货机……运木渠……楞场(堆得一头齐)……啄杆的功用,吊车,自制的虎尾锯……《装车安全守则》,被啄竿狠狠打破。“检举者奖励六元,损坏者罚款十三元”……
成昆线上有火车驶过……车头进了隧洞,车尾还在桥上,沟通两个隧洞的旱桥……这条线不是好修的。
最后一炮的烟雾消散了(象征性的一炮,扫地枪)……路通了!
尽管它高不过二米二,宽不过一米五,到底是千万年来贯通全河的第一条路……工人沿着它扌造漂,“扌造光扌造净,一根不剩”……我们走下驿道,拆去边垛、中垛……马和牦牛背来粮食、腊肉和烟酒……
真的,我们的确很蠢,蠢到白白丢了性命。我们有点盲动。我们自以为命硬。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前一天还没听说过清河、流送……我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死伤惨重。很差的工具,很少的给养,干得很累很笨……但是,大渡河就是我们啃下的。我们啃得很苦,啃得满嘴流血,可赢的毕竟是我们,我们这群又脏又黑比土人还土的工人。我们尽管伤了,死了,我们还是赢了,漂漂亮亮地赢了!
王海带着汪云易来了,带来犒劳工人的烟酒。我把苏富贵的女人也请来,她抱着苏富贵的儿子……在一片欢声中,居然塌方了。幸未伤人……
1957年5月29日23点26分始,单漂通过泸定落鹰陀……一路无阻……6月3日17点16分,到达乐山……
上车,过河,走二十分钟泥路……
我们在福录上了木排,人工排。长三十米,宽七米,上下两层,排头排尾各有一支长长的舵。
她上排时用手帮了下忙,招来扎排女娃子的笑。善意的嗤笑……她想搀我,我摆摆手,跳上排。
河上轻轻的雨雾……
到乐山有七十公里水路,须三个小时。排走得很稳。驾长掌着前艄,他不愿披雨衣。他说,到宜宾得走两天,在那里扎起大排,用船拖进长江,远航武汉、南京、上海。
洁白的好动的鹅……
沙洲上的甘蔗林……一根单漂朝木排撞来……它走到我们的前头。
远处的二峨……传说……仰卧的美女,头发浸入河中……永远浸着……
河上有风……
她朝我走来,坐下,开始“谈心”。
“谈心”是从她的道谢开始的。我点点头,表示接受了。我请她上我乌尤坝的家作客,她高兴地答应了。我看得出,她不是个只会称谢的人。我等着。
——我想请教一个事,刘科长……
来了。
——我原先不懂林业,一点都不懂。这次看了一个月,稍稍明白了一些。上游的森林不多,而且还是水源林,尽管国家三令五申,但是县里、州里和你们都在砍,有的公社、大队也砍,有的私人也砍,这样,还够几年砍的?
确实叫人痛心。我说,这关系到林权,我们解决不了。近些年抓了营林更新,但欠账多,成活少。“一年青,二年黄,三年见阎王。”有些地方(如阳坡),砍了就再也种不上了,土层薄,地表涵盖力差,蒸发量大大高于降雨量。长一棵杉树至少得七十年……
她说在林场时问了,转场时,缆车道下的枕木,构成运木渠道的原木,住房,甚至家具,通通不要了!她说她为此痛心……山里,那么多人从头年九月到第二年五六月,烧的都是木头……沿途的拉盗。那个县的三个窑厂,开厂到现在没买过一吨煤,一车柴。凡有单漂流过的地方,都住上木头的漂亮的房子,连牲口棚都是木头的;没有单漂,只能住低矮的石屋……过一个拦水坝损失5%,将来造起十七座电站,那85%的木头都是烂烂的了……伐桩有比人还要高的,杂树丢弃了……无数次损耗,几乎谈不上综合利用。中国能有多少森林!
——这要投资。
搞文艺可以不讲钱,搞工程技术非讲钱不可。我请她有机会向上反映,一个局是无能为力的。要是有钱,可以用水电来换木头,用水泥钢筋换木头,用机器设备换木头……就连营林更新也要钱,一米木头从育苗到成材,成本得一百多元……
她说到陆运,说现在有了公路……
——水运是最便宜的,每米十几块钱,公路运输是它的十五到二十倍。最可取的是“森铁”,森林铁路。但是,投资非常巨大……
——多少?
——据说不少于四十亿。
她和我谁都拿不出这笔钱。于是,我们不说了。
过滩时,排底擦到石头,好一阵跳动……稳住了。
他们用力推艄……舵把高举过头,弓身向前……将舵把按下,倒退到近水。
走通大渡河……
驾长将草帽顶在船头的木杆上。拖轮看见了,拉响汽笛朝这儿开来,它接收木排。木排继续漂着……前面就是岷江,大渡河将同它合而为一……河口是大佛,那尊开凿于唐玄宗开元初年(713年)的石刻弥勒佛坐像。它通高71米,端庄慈祥……
它都听见了,一千多年来,大渡河上下的风风雨雨……
(原载1984年第3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