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和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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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钟山

    1

    星期一早晨还没收操,军史办马晓初腰里的传呼机就响了。马晓初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呼他,要不然,也不会把蜂鸣器打开。他一边跑步,一边把传呼机关上。这时队伍由跑步换成了齐步走,马晓初没听到口令,仍往前跑了两步,差点撞在同办公室李向明的身上。李向明扭回头没好气地咒了句:搞什么名堂么。这时马晓初已经从传呼机上看到了老婆的指示:速买油条五根。真他妈的!马晓初在心里恶狠狠地咒了句老婆。

    队伍回到军部大楼前的空地上。马晓初的气还没有喘匀,吴军长就一面墙样地站在了他面前。马晓初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吴军长一只大手就伸在他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拿出来。马晓初从少将吴军长的目光里终于明白军长要没收他腰间的传呼机,心里不情愿,但嘴上又不敢说什么,脸上挂着一种前所未有无可奈何的笑。把腰间的传呼机很麻利地递到吴军长的手上,军长抓过传呼机,转回身冲带队的管理处何处长说:解散。出操的队伍就解散了。

    马晓初眼睁睁看着军长头也不回地拿着他的传呼机走回家属院,马晓初的眼皮跳了两下。军史办公室主任老王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马晓初的身后,马晓初嗅到了从老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骚腥气断定身后站着的是王主任。老王拍一下马晓初的肩头叹口气说:我早就说过让你别带那玩意儿,怎么样,麻烦了吧。

    马晓初扭过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液道:传呼机倒是小事,影响我的生意麻烦可就大了。

    老王皱着眉小声道:要是军长找你,就说我不知道你带传呼机的事。老王说完急匆匆地也向家属院走去。

    马晓初望着老王的背影远去,才往地下吐了口唾液,悻悻地往营院门口走,那里有一个卖油条的摊子。马晓初心里不管怎么不舒服。也不敢违抗老婆的指示,马晓初结婚不满一年,老婆没什么正经工作,可比有工作的还忙,最近和一个香港什么公司在合伙做房地产生意,昨天刚从海南飞回来,早晨就指示他买油条。

    这个汉显传呼机也是老婆的,老婆不仅经营房地产生意,还炒股票,老婆经常不在家,天南地北地帮别人做生意。这么长时间了,马晓初也没见老婆大发起来,倒是经常不断地有些小钱让老婆换成股票拿回来。老婆每次外出都要把传呼机留给马晓初,让他从多功能的传呼机上监视股票行情的变化,然后老婆在外地指挥他什么时候抛出什么时候购进。时间长了,马晓初也从老婆那里学来不少股市上的经验,他才发现股市也真是一门学问。时间长了也上瘾。

    马晓初买完油条心神不宁地往回走,他怕老婆发现传呼机不在了,他想得编出一条理由先稳住老婆,要不让老婆知道传呼机让军长没收了,老婆一定会不知深浅地去找军长大闹一通不可,马晓初明白那样对自己会很不利的。马晓初当兵六年刚混了个中尉副连,还没有资格申请分房子,临时住在来队家属住的那排平房里。马晓初走进家门时,看见老婆仍躺在床上犯迷糊,这才松了口气。

    在外间马晓初匆匆地吃了两根油条,把剩下的三根油条和半截火腿肠扣在碗里,冲屋里仍犯迷糊的老婆说:我上班去了。

    老婆半闭着眼睛说:蚊子屎一点的小官,一个月挣那几文钱,看把你积极的。

    马晓初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少校李向明已经来了。他一进门就苦着脸冲李向明说:老李帮帮忙了,想想办法。李向明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说:办法倒是有,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马晓初还没等李向明说完忙说:愿意愿意,只要不杀我头,干什么都行。两人正在说话王主任推门进来了。老王一进屋办公室里很快就充满了尿骚味。李向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忙起身去开窗子。老王看李向明去开窗子也不说什么,拿起抹布擦了擦自己的桌子。马晓初沉不住气了催促道:老李你快说。

    李向明回身坐下,马晓初不失时机地拿出烟先递一支给李向明,犹豫一下才递给老王一支,老王接过烟在鼻子下嗅了嗅道:好烟,是你老婆给你买的吧。马晓初冲老王笑了笑。

    李向明点燃烟吸了口道:找何处长去,你知道何处长和军长的关系可不一般,就让何处长说传呼机是他的。

    马晓初一拍大腿道:真是的,我怎么把何处长这茬给忘了。

    军史办的人都知道,何处长和李向明两人关系不一般,两人同年入伍,又在一个班,床铺都在一起。两人又一同提干,只不过是后来命运发生了变化,何处长当上了司令部的中校管理处长,李向明混了个少校军史办的干事。

    李向明又说:我帮忙可以,但不能白帮,中午得到“老来顺”撮一顿。

    马晓初说:没问题。

    两人说完就走出了办公室,来到管理处长办公室,李向明说明了来意,何处长盯着马晓初说:这次,我可是看在向明的面子上,再有这事我可不管了。

    马晓初道:一定,一定。

    何处长让两人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自己出去了,没多会儿就回来了,一进门就把传呼机往桌上一放说:拿去吧。

    马晓初一连道了几声谢,眉开眼笑地和李向明从何处长办公室里走出来。

    回到办公室,老王见马晓初这么顺利地就从军长那儿要回了传呼机,瞅着眼问:军长没批评你几句?

    马晓初说:托您老人家的福,还能批评?

    老王就说:看你说的,什么福不福的。

    马晓初很郑重地又把传呼机挂到腰上,拍一下李向明的肩道:中午“老来顺”见。

    老王嗅嗅鼻子道:难道军长让咱们致富了?

    2

    军史办在S军是个编外单位,挂靠政治部管辖,政治部有五大处:干部、保卫、组织、宣传、秘书,每个处都编制齐备,处长们都是上校正团,唯有军史办没有明确什么级别,主任老王是副团中校,职务上就比其他各处矮了半截。刚开始军史办只有老王一个人,老王在军史办干了十几年,后来来了李向明和马晓初,军史办才有了军史办的样子。军史办是非编单位,在S军显得可有可无,军史办的人在晋级、升迁、分房等待遇上,自然而然地比别人少了些机会。在S军流行一句口头禅:你若不好好干,让你去军史办。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地告诉你,到了军史办就剩下混吃等死的份了。

    军史办的确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干,一本军史已经第三稿了,但又永远也定不了稿。S军有着光荣的历史,前身是红军团发展壮大而成。S军参加过长征、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越反击战,光荣历史该写的已经都写在军史里了,剩下来就是不断完善了。每年在S军工作、战斗过的老首长、老兵,都有人回到S军看一看,军史办的人便陪着这些老首长、老兵在军里转一转看一看,在这些老首长、老兵的陈年旧事里发现点新故事,然后整理成文字,上报给军里的常委们敲定,是否作为军史材料补充进去。常委们有时同意补充,有时不同意补充,于是历史就真的成为了历史。有时历史也会成为一笔糊涂账,今天这个老兵说那次战役如何如何,明天又有那个首长说那次战役是如此这样的,由于当事人视角不同,历史也就有了多种可能性,弄得军史办的人也不清楚历史到底该如何。不管如何,S军的历史是光荣的,这一点在人们的心目中不可动摇。

    老王当了二十几年兵,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老王一入伍就来到了S军红军团的三连,三连号称红旗连,当年老军长在长征时就在红旗连当连长。在过去的战争年代,红旗连是这个军的尖刀连,什么硬仗都打过,什么苦都吃过,只要全连还有一个人在,红旗便不倒,永远在阵地上飘扬。老军长带领红旗连走南闯北,威名远扬,红旗连是S军的化身,是S军浓缩的历史。后来S军红旗连的老连长当上了军长,进入和平年代虽然不打仗了,但红旗连仍然是S军的样板,一个人一个集体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有一个样板,一种精神,要不便失去了方向和目标。红旗连就是S军的样板和目标。

    老王先是在红旗连当战士,后来当排长,最后又当连长。老王当时是全军最年轻最被看好的连长,其他团的连长任命由各团报请师机关,师里便有权任命了。唯有红旗连长必须报请军长,由老军长亲自考查,合格之后,才能下令。当时老军长对老王这个爱将刮目相看,老军长曾无数次地拉着老王的手感叹道:红旗连交给你了,你要保证让这面红旗永远飘扬下去。老军长一提起红旗连便总是感情饱满,热血沸腾,老王深知自己责任的重大。他没有辜负老军长和全军的希望,他真的把红旗连带成了全军的标兵连。那时他新婚不久,很有朝气,未来的坦途已铺在了他的面前,照这样干下去,红军营长、红军团长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他一路走下去便是了。

    正当老王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那年秋天的变故影响了他的未来。

    那年秋天是个很平常的秋天,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就在这样的一个祥和美丽的天气里,老婆要生孩子了。这本来就是个喜事,没生孩子前老婆就从老家来信说希望老王能回去一趟。老婆是家乡县城一家工厂的工人。老王当时没有把老婆生孩子考虑得那么严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年底到了,连里正面临着全军的评比考核,老王不想让老婆生孩子的事影响红旗连的成绩,便没有回去。后来,孩子还是生了,是个女儿,叫小穗。事情发生在小穗出生之后,那时老婆和孩子还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住在工厂一间宿舍里。老婆生孩子时,老王让自己的母亲去照料,母亲去了,一直等到把老婆和孩子从医院里接回来。那间宿舍不足十平方米,又堆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除摆下一张大床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了。老王的母亲白天晚上地照料母女,吃不好又休息不好,着急上了火,心脏病又犯了,老婆没办法只好打发母亲回去了。老婆自己的家也不在县城,老婆也不想再麻烦别人,生完孩子没几天便开始下地自己照料自己。老婆终于得了产后风,刚开始还不怎么严重,只是有时半身麻木,不听使唤,后来就起不来床了。老婆得了产后风之后老王才回到家里,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老婆还没满月便被送到医院,中医、西医都用上了,可老婆的病不见好也不见坏,什么都明白,就是浑身不听使唤。那些日子苦了老王,又照顾老婆又照顾孩子,老婆一连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也不见有半点好转。这半年老王把心掰成了两瓣,一半留在家里一半留给了红旗连。老王不想影响工作,可还是影响了,老军长了解到了老王的情况后果断地做出决定,特批老王家属提前随军。老王家属随军后,老婆的病仍不见好转,整日躺在床上,孩子又小,老王仍不能像以往一样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后来老王就调到了军史办。那时军史办只有他一个人。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王没再从军史办动过窝。他没有放弃给老婆治愈的希望,十几年了,他四处打听治疗产后风的偏方。老婆吃了各种偏方,仍不见好转,小穗在母亲病痛的煎熬中一天天长大了,现在已经在读高中了。孩子上高中之后,学习任务重,照料老婆的工作责无旁贷地落到了老王一个人的身上,做饭洗衣服,为老婆端屎端尿,因此,老王便浑身洋溢着尿骚味。老王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他不想改变什么,也没有能力去改变。

    九点一过,老王匆匆地从椅子上站起,冲正在看报的李向明和马晓初说:我得回去了。

    李向明和马晓初没有抬头,他们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老王总是要匆匆地赶回去,给老婆把一次尿,再让老婆吃一次药。回来之后,老王会把更新鲜的尿骚味带到办公室来。

    马晓初说:老王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李向明想了想叹口气道:谁家都有难唱的曲。

    两人正说话,马晓初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便开始打电话。电话是打给小姨子汪芳的。小姨子在电话那端说:下了班你来一趟。

    马晓初不问什么事就很干脆地说:行。

    李向明点支烟抬起头微笑道:小马你可别犯错误哇,你老婆可是在家的呀。

    马晓初笑一笑道:自家的事,肥水不流外人田么。马晓初说这话时,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

    小姨子汪芳大学毕业便到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汪芳学的是经济,头脑很活泛。马晓初老婆经常在外面跑,倒是小姨子汪芳经常陪着马晓初。两人在一起更多的话题是研究股市行情。在老婆不在家,马晓初一时拿不准主意的情况下,便让小姨子汪芳出主意。两人来往很密切,老婆知道这些,可老婆对这什么也不问。马晓初想,问不问都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

    3

    那一年,草原上多雨,云层低低地在头顶上悬着,雨似雾似云笼着原野。荒草横七竖八地卧伏在地上,沼泽中散发着泥烂味。

    红军团红旗连的人只剩下十几人了,连长张兴旺走在队前,他拄着一根榆木棍,趔趄着身子,艰难地前行。脚下的泥浆不时地传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不一会儿,雨又变成了飘舞的雪花,很有情调地在荒原上飞舞。连长张兴旺听见王虹叫了一声,他转过身,看见走在队尾的妻子王虹弯腰伏在地上。他向妻子走去,队伍停下去。妻子王虹是红军团的军医。张兴旺看见妻子裤角有一缕血水正慢慢地往下流,他最怕出现的事情终于出现了。王虹已有身孕七个月了,为了王虹,红旗连已经掉队了,红旗连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王虹脸色苍白,她转过头冲张兴旺说:我不行了,你们走吧。张兴旺望一眼草地,望一眼十几个表情呆痴的士兵。王虹又大叫了一声,终于趴在草地上滚动起来。张兴旺扔下手里的榆木棍,弯下腰,几把解开妻子的腰带,这时他看见孩子的头已经显露出来,他在心里呼唤一声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哇。王虹躺在风雪中的荒原上,她咬着牙关,脸上的皮肉在不停地颤抖,这种颤抖很快影响了全身,她已经没有气力让孩子顺利地生出了。这时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突然传来的枪声,使全连十几个人蓦然一怔,他们知道,阻击部队已经和敌人接火了。连长张兴旺伸出手无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士兵们不明白连长挥手是让他们走还是让他们留下来,士兵们都没有动,木然地望着连长。张兴旺把手收回去的时候,奋力地抓住孩子的头,他双脚蹬着草地,深吸一口气,孩子在一声无力的啼哭中终于离开了母体,一股喷薄而出的污血在荒原上流淌。王虹已经晕死过去,婴儿的啼哭声时断时续。在那一瞬间,张兴旺看了眼婴儿,是个男孩。

    张兴旺站起身脱下军上衣,从一个士兵的手里拿过一支榆木棍,连同自己丢在地上的那条榆木棍,分别塞进袖口里。他冲士兵摆了一下手,士兵抱头,他抱脚,把妻子王虹放在临时做成的担架上。他和那个士兵一起趔趄着站起身,他站起身来时又看了一眼地上赤裸的婴儿。他不知冲自己还是冲士兵说了句:怎么样你也活不了了,你来得太不是时候。接下来,他望着眼前的雪雾说了一声:出发。

    十几个人,慢慢地向草地深处走去,婴儿又哭了一声,那声音被荒原吸得只剩下了一缕蚕丝样的单细。枪声倒清晰可辨。

    荒原苍茫,人影绰绰——

    未被“军史”记载的故事之一。

    4

    军史办的少校干事李向明走在“业大”放学的路上。李向明参加“业大”学习已经两年了,再有一年就该毕业了。此时时间是晚上九点刚过,出了“业大”校门,李向明就走进了那条黑漆漆的胡同,同学张辉的身影在胡同里闪了一下便看不见了。凭感觉,李向明知道张辉就在前面,他默默地随在后面,无声无息地往前走,耳朵不时地谛听着前面的动静。李向明“业大”放学可以不走这条胡同,完全可以走那条灯火通明的马路,而且还可以骑自行车。自从他发现张辉独自一人步行走这条胡同,他便也改走这条胡同了,而且也不再骑自行车了。他从没和张辉说过话,知道张辉的名字,也是从老师的花名册上知道的。张辉总是伴随着上课铃声,几乎同老师一起步入到教室里,进来便坐到墙脚一隅,那里几乎成了她的专座。每次上完课放学,他都要随张辉走这条黑胡同。究竟为什么,李向明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黑胡同挺长,走完这条胡同步行几乎得十几分钟,走出胡同就是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张辉的身影便消失在那片楼群里。李向明一直看着张辉的身影消失在楼群里,才走上马路,穿过两条横路来到S军的家属院。

    李向明自结婚那天起,便一直住在一室一厅的连职房里。S军机关人多,房子少,多年来一直这么住着。

    李向明的老婆玉枝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两人结婚足有六七年了,至今没个孩子。他和玉枝都怀疑是自身出了问题,相继各自到医院做过检查又都没有什么毛病,可一连几年仍没个孩子。这不能不让两个人忧心忡忡。最让两个人忧心的是老家的那些乡里乡亲。两人的老家都不在本地,在中原老区,玉枝是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每年老家都有一批又一批的乡亲们找上门来。在他们那一室一厅里住上一段时间。这些老家来的乡亲到城里没有明确目的,就是到城里住几日看一看,住旅店要花钱,又人生地不熟,有诸多不便。乡亲们一想到城市,自然想到了李向明和玉枝两口子,于是成群结伙,一起找上门来。

    两个人看到找上门来的乡亲,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家门,家里的住房本来就紧巴,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这让两人心里烦乱如麻,遇到来的都是男乡亲还好说,在外间的厅里先铺上报纸,再铺上被褥,人少就松快一些,人多就挤一些,反正乡亲们来城里有个住的地方就行。麻烦的是有时会来一批批男女混杂的乡亲,有时会出现公公和儿媳妇同时找上门来,遇到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不好让公公和儿媳妇都住厅里。没办法,李向明只好委屈地也睡到厅里,让出里间留给女乡亲和妻子住。晚上,李向明躺在乡亲们中间,闻着来自乡土的泥汗味久久不能入眠。奔波劳累了一些时日的乡亲们很快就睡着了,他们睡得踏实,鼾声此起彼伏,李向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有时睁眼到天亮,刚迷迷糊糊睡过去,休息一夜的乡亲们,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早地就爬起来,坐在墙脚的沙发上,热烈地吸着从乡下带来的自卷烟,一时小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伴着乡亲们一夜之间散发出来的泥汗味在很小的空间里蒸腾,李向明想迷糊一会儿终于不能实现,他起身推开门窗。这时热情的乡亲们已经给他卷好一支自卷烟,往他眼前递,他又不好不接,乡里的规矩你不接就是瞧不起人家,对人不热情。李向明无奈地接过纸烟,很痛苦地吸上几口,便按在烟灰缸里。这时营房里的起床号就响了,李向明忙擦把脸,冲已经起床的玉枝交代,把粥熬上,自己出操回来时买些油条。这样李向明头重脚轻地走出家,站在队列里出操,他看着经过一夜充足睡眠而容光焕发的同事们,心里愈不是个味。吃完早饭,玉枝就准备上班了,玉枝是班主任,她不能请假,她一请假,一班的孩子便放羊了。老师的待遇差,没人愿意当老师,尤其是小学老师,费力不说也劳神。在老师短缺的情况下,玉枝就是有病也要上班,剩下来的工作就都留给李向明了。李向明虽说就在院里上班,可这毕竟是部队,偶尔耽误一天两天还可以,时间长了,总是影响不好。没办法,李向明等玉枝一走忙收拾好盆盆碗碗,在给乡亲们画一张游逛这座城市的简易地图,告诉乡亲们出门坐多少路车,到什么站再换多少路车,到什么站下车。交代完这些,他看着乡亲们热情很高地接过他绘制的简易地图,背起大包小包,好像那大包小包里有多么贵重东西似的,一刻也离不开他们的身边。他带着这些乡亲们走出部队大院,一直把他们送到公共汽车站,看着乡亲们拥挤着大呼小叫地上了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开走的刹那,乡亲们还隔着车窗向他挥手致意,他知道,这是乡亲们最文明最现代的礼节了。他一直强装微笑地看着乡亲们满怀希望地出门游逛,他走进办公室里心里也一直轻松不起来。他在考虑晚上买些什么菜来招待这些乡亲们。

    他和玉枝两人都有过对这些乡亲拒之不理的想法。可他们同时想到了仍生活在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不理这些乡亲们事儿小,可这种事传到家乡,那样老家的亲人会在众乡亲面前抬不起头,不好做人。没办法,为了亲人的面子,再苦再累他们也只好忍受着。

    家里来了乡亲们,冬天还好一些,夏天要难过了。晚上再热也不好开门,外间厅里住满了人,夫妻俩只好闷着,让风扇的风在身上吹来吹去。一出汗人就渴,一渴就免不了喝水,水分排不掉就得起床去厕所,李向明还好办,拉开门,小心地迈过乡亲们横七竖八地摆在厅里的胳膊和大腿,去厕所;玉枝晚上上厕所就成了难题,她无论如何也不方便跨过这些赤裸的胳膊和大腿去上厕所。无奈,每晚睡前,总要在床边准备一个盆,玉枝只好在寝室的盆里方便。然后两个人就躺在床上叹气。在这种氛围下,两个人都没有热情去亲热,一想起外间睡的那些乡亲们就没了热情。偶尔的,一年有这么一次两次,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可两个人的乡亲有许多,这批走完没清静两天,另外一批又来了。

    老区来的乡亲很淳朴也很热情,也许乡亲们仍没忘记当年支前打日本的光荣传统,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地给出身老区的李向明夫妇带来不少的地瓜煎饼、红枣、煮熟的红皮鸡蛋。这些东西往往过上几天就变质了,乡亲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把这些东西扔到垃圾道里去。唯有那些不变质的红枣堆在厅里,两人一是吃不完,二是也没心思吃。于是便分成若干份,送给单位的同事们。每次李向明提着大包小包的红枣来到办公室,马晓初一边嚼着枣一边嬉笑道:又是老区人民慰问的?李向明没心情说话便不吭声。马晓初就又说:你不吃点,这东西可是养颜补肾的。

    主任老王看着这些枣笑一笑,很真诚地冲李向明说:真的谢谢你了,我老婆就爱喝红枣熬的汤。

    李向明挥一下手说:拿去吃就是了,客气什么。

    乡亲们一年年一日日对李向明夫妇的骚扰一切都缘于贫穷,这一点夫妇俩有切身的体会。乡亲们住了几日,觉得这城市虽好,可终究不是自己常年生活的地方,便决定告辞了,乡亲们要走,李向明还得忙上一阵。先得给乡亲们订票,乡亲们进城市本来就没带多少钱,也没有更多的钱可带,这点闲钱,也是一年攒下来的血汗钱。连日来在城里争购一些物美价廉的衣物,到走时已经所剩无几了,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了,没办法,李向明只好自己掏腰包。

    买票也是一大难题,中国人多,近年来的改革开放,把乡下人都改革到城市里打工,一时间客流量大增,造成一种进城容易出城难的局面。别说去车站窗口排队买当天的票,就是三天后的站票都已售空。再加上票贩子猖獗,和车站的警察勾结成一团,要买只能买高价票。李向明夫妇对平价票都已承受不起了,怎么敢过问高价票。没办法只好去求助于同年兵何处长。何处长是管理处长,统管着全军的吃喝拉撒,路子很广,城市里各个要害部门都有关系。他一想起何处长,李向明就有些悲哀,何处长和自己同年入伍,又一同提干,人家现在已经是中校处长了,又在军里这么要害的部门当领导。何处长老家是广东特区的,特区有时也来人到这座城市里办事,有时也来找何处长,何处长只动动嘴,帮助联系一些高档宾馆,提供一些交通上的便利,管理处有车,何处长一句话派出去用就是了。特区的人大都是来这里谈生意,每次生意谈成了,人家也不会忘记何处长,临走时,给买一两枚戒指、项链、照相机之类的东西送给何处长,说是家乡人民的一点小意思。留下这些东西一口茶不喝何处长的,挥挥手坐上737飞走了。李向明一想起这些就无地自容。

    李向明来到何处长家求何处长订票是周六的晚上。何处长不在家,只有他老婆和孩子在,老婆安静地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里织毛衣,儿子在打游戏机。何处长老婆一见是李向明,便热情地让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啪”的一声打开放在李向明面前。何处长老婆知道李向明的来意后,便告诉他:何处长在军长家打桥牌呢。李向明这才想起,军长和何处长都是市桥牌协会的,经常参加一些市里的桥牌比赛。周六没事聚在军长家消遣消遣,也属正常,况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陪军长玩桥牌,那都是军里要害部门的领导,一边玩一边便把军里的重大决策拍板定下来了,一举两得。李向明以前就听何处长说过:中共邓小平那么大领导,有不少具有历史意义的决定都是在桥牌桌上生出的灵感。他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想到这话是何处长说的,想必何处长也是听吴军长说的,吴军长是什么人,军委到中央都有老上级或老同事,这消息还能有假?这么一想,李向明就不能不信了,同时他也坚信S军重大决策,也是军长从桥牌桌上定下来的。想到这,他感到何处长真是幸福,不仅先知道S军的重大决策,说不定亲自参与策划了。这么一想,他再一次为自己悲哀了。

    何处长在军长家打桥牌,想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何处长不回来票搞不到,那些聚在他家的乡亲们就走不了,乡亲们走不了就得继续骚扰下去,李向明真的有些受不了了。连日来,操心费力吃不好睡不着,他觉得自己都快倒下了。何处长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要不我给老何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

    李向明希望这样,嘴上又不好说,只说:那多不好。

    最后何处长老婆还是往军长家打了一个电话,何处长让老婆告诉李向明让他回家等着。

    李向明刚进家门,管理科的一个小战士就来了,拿走了买票的钱,转天早晨,小战士就把票送来了。

    李向明送乡亲们去火车站,路上又给乡亲们买了一些吃的喝的,直到送上火车给乡亲们安顿好座位他才走下火车。乡亲们在车上冲李向明招着手说:大侄子多谢了,明年收完庄稼再来看你。

    李向明冲乡亲们苦笑了一下,此时他想哭。

    每次乡亲们走,他的家就像被鬼子进村扫荡过一样,一片狼藉。每次,他都和玉枝抽出晚上的时间打扫卫生,该洗的洗,该拆的拆,收拾完这些,两人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就又想到了何处长,想到每次买票都是何处长帮忙,虽说是同年兵,关系也不错,老麻烦人家也不是个事,两口子便琢磨着感谢一次。

    星期天,两口子转了几家商店,最后才买下两瓶“孔府”酒,又把乡亲们带来的枣挑出一些个大的,晚上两口子来到了何处长家。一家人正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到两个人来,何处长一家人又是倒茶又是削水果的,李向明没敢多打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何处长看见两人带来的东西推托不要,何处长说:向明你见外了,别忘了咱们新兵时在一个通铺上睡过觉。

    李向明还是执意把东西留下,玉枝说:何处长你不收下我们会过意不去的,我们可没少麻烦你。

    何处长说:客气什么,以后有什么事只管说。

    何处长见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了,随随便便地把那一包东西扔在了门脚。李向明两口子出门时,无意中看见了何处长饭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瓶刚打开的“茅台”酒。两人又瞄一眼他们带来的东西,不由得红了脸,好在他们很快就出来了,外面很黑,没有人发现他们脸红。

    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李向明叹口气说:谁让咱们出生在那么穷的地方呢。

    玉枝也说:都怪咱们命不好。

    两人不再说话了,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李向明突然醒了,他仍迷迷糊糊地去抓枕头下的腰带。玉枝说:你要干什么?

    李向明说:出操哇,没听见吹号子么?

    玉枝借着月光看了眼表说:别说胡话了,才三点半。

    李向明这才清醒过来,长吁一口气,心想,都是这些天闹腾的,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这次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张辉走在“业大”放学那条黑胡同里,他看不见张辉,却感觉到她就在眼前的黑暗中。

    5

    星期一刚上班,主任老王和李向明脚前脚后地进了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中尉马晓初嘴里哼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神清气爽地在擦桌子抹地,一时间办公室让马晓初搞得挺精神。

    老王把人造革公文夹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提暖瓶,发现里面已经打满了开水。老王便说,晓初你老婆是不是又出差了?

    马晓初抬起头冲老王和李向明挺滋润地笑一笑。

    不知马晓初怎么想的,老婆一不在家,他总是要精神一些日子。老婆一回来他便像霜打的茄子委顿下来,这都成了规律。

    李向明把杯子里倒满水,吸溜一口道:小马,老婆不在家的日子是什么感觉?

    此时马晓初已经把办公室该收拾的都收拾利落了,坐在办公桌前点燃一支烟,听李向明这么问便答:解放区的天。

    三个人便一起笑。老王的老婆成年累月地瘫在床上,李向明的老婆玉枝是个小学老师,一年到头也没有个出差的机会。两人都没体会过老婆不在家的滋味。

    老王又说了:晓初,照你这么干,总有一天会离开军史办的,到其他处去,那才是你出头的日子。

    马晓初满不在乎地说:在哪干还不一个样,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又不值在部队干一辈子。

    老王听了这话也想轻松地笑一下,可脸上挤出来的表情却像哭。他想,这日子也真是快,自己来军史办一晃已有十几个年头了,他离开红旗连的十几个年头里,他下任下任的连长都已经是团长了,他现在才混了个中校主任。一想起这些,心里便风霜雨雪的不是个味。

    李向明又冲马晓初说:小马,你老婆今天和这个大款明天和那个老板的在外面搞生意,你对她放心?

    马晓初咧嘴一笑道:老婆这东西就那么回事。她心不属于你整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也没用;属于你了,任凭她去天涯海角。

    李向明琢磨一会儿马晓初的话,吸口烟,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王听了马晓初的话想到瘫在床上的老婆,一想起老婆他就想哭,他努力遏止自己不想老婆这事,可哽在他的心上不想又忘不掉,他看了看表,还差十分就九点了,九点一到他就又得跑回家帮老婆把尿喂药。

    军史办真的没什么事好干,最多就是隔三差五地给曾在S军工作过的老首长老同志发一封信,继续征求他们对军史的看法,这些信十有八九会杳无音讯。他们知道这些老首长、老同志老得已经自身难保了,况且该说的该回忆的都已经写在军史里了,军史里有时会出现一些皮皮毛毛和自己印象对不上号的,但那些小事无伤大局,也没有必要在那些小事上纠缠不清,保住自己的老命要紧,玩玩气功,养养花儿遛遛鸟什么的。偶尔,这些老同志出门办事或看望老战友,途经这座城市会想起在S军的峥嵘岁月,停下来住两天,军史办的人会热烈接待,安排吃住,然后象征性让这些老同志回忆以往的岁月,这些老同志会认真地讲述那过去的故事,炮火连天,吃树皮吃草根……忆完苦这些老同志才发现过去的那些熟人都已不在了,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已经作古,想起这些,会流下两滴清泪,然后告别已经陌生的S军去继续他们的旅行。

    没什么事可干的军史办几个人,喝喝茶水,聊聊天,每周参加一次政治部的部务会。军史办本来在政治部就是编外的一个办公室,政治部的会议,大都是由主任或副主任布置其他五大处的工作,军史办的工作不用强调也不用布置,日子复日子就行了。每次开完部务会,主任都会问一下其他五大处的处长们有没有什么困难或要求之类的话。这些处长们有时会说几句,有时不说,不管说不说,主任都征求地问一下,轮到军史办的时候,主任的目光会在三个人的头上越过去。他们心里也清楚,主任问不问都一样,问也是白问。然后主任宣布散会,其他各处的人一个个都很忙碌很紧张的样子蜂拥着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军史办的三个人等别人走完了,才悄没声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老王就关上门,点燃烟吸上几口,很有感触地叹口气道:唉——这日子。

    马晓初不管这日子不日子,他有自己的事要干,老婆交给他的任务,他丝毫不敢有个闪失,他清楚,股市如战场,一不留神连本带利都会卷进去。今天你还是百万富翁,明天保不准你就会是个穷光蛋。

    股市信息他大部分从两种渠道得到,一是汉显传呼机,只要按一下按键,它会及时地传达出股市上涨或下跌指数;另一种渠道他从小姨子那里获得。小姨子工作的那家外资企业也参与了股市竞争,小姨子是学经济的,给外资企业老板当第三秘书,掌握着外资企业不少的信息,同时也洞察股市行情。马晓初老婆把自己户头上的股票交给马晓初管理,总是不太放心,她走时交代,不明白的事一定要多找她妹妹商量。老婆每到一处,总是及时地告诉她房间的电话号码。不管买进或卖出,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妹妹和她商量再做决定。小姨子公司的电话可直拨全世界,电话打起来也方便。

    马晓初每天都要和小姨子碰个头,沟通一下信息,刚开始马晓初有些不太愿意和心高气傲的小姨子打交道,他不想让一个大男人被两个女人双重控制。一开始,马晓初总是例行公事地找她,后来小姨子不用他找了,有时会直接找上门来,或者呼他一下在什么地方等他,当然这一切都是业余时间。虽然马晓初知道不管是小姨子找他或约他,他怎么说也处于被动地位,他想违抗小姨子这种命令式的约见,可事到临头每次他又总是如约前往。他觉得小姨子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他,这是老婆身上所没有的。她们虽是姐俩,年龄也只差两岁,可小姨子却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感受。这种感受让他愉快而又甜蜜。

    小姨子每次约他或找他也不完全是股票上的事,大部分时间,他们在一起说一些没有用的话,山高水长天气冷暖。他知道小姨子还没有谈男朋友,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有个男朋友了。有一次,他和小姨子吃完冷饮,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马晓初就顺嘴说一句:你和我来往不是有恋父情结吧?

    小姨子啐了他一口,他嗅到了从小姨子嘴里散发出冷饮的奶香。他没去擦脸,任那奶香在脸颊上飘散。

    在办公室里,每隔一两个小时马晓初总是要把股市上的数据抄在一张纸上,不一会儿,一张白纸上已被一排排阿拉伯数字充满。

    这时李向明看老王不在屋,便扭过脸冲马晓初说:小马,咱们都是一个办公室坐着,你天天捣鼓那些玩意儿不大好吧?

    马晓初头也不抬地答:有什么不好,虽说有规定军人不准炒股票,可这股票的户头是我老婆的,我只不过是学着经营罢了,况且这也算是军地两用人才培训吧。停了一下抬起头又道:人不学点东西不行哇,咱又不能在部队干一辈子,现在地方哪个单位干不是凭本事吃饭,咱们这些当兵的,不学点专业,等到了地方还不得饿死。

    李向明听了,没说什么。他又想到了自己上的“业大”,他学的是党史专业,这个专业不知以后到地方能不能用上。要是自己万一有一天转业了,没有地方要他就去中学教书,这么一想,他就想到了当小学老师的玉枝,又想到了天南地北飞来飞去的马晓初老婆,便不敢再往下想了。莫名其妙的,他此时竟有了一种悲壮感从心底里一点点地升起。

    6

    着名的六盘山在风雪中愈来愈近了。

    山顶上白雪皑皑,山下荒草丛生,风夹着雪粒,呼啸着在六盘山上盘旋。

    红旗连十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六盘山顶爬行,空气渐渐稀薄,张兴旺抬着妻子王虹张大嘴巴喘息着。王虹高烧不退。她又一次在昏迷中醒来,整个六盘山都在她眼前摇晃,红旗连十几个人,形同鬼魅在她眼前闪现。

    红军大部人马已顺利地翻过了六盘山,在六盘山的那一面休整,只有零散的连队还在六盘山上爬行。路边不时地出现跌倒下去再也没法爬起来的红军战士,他们的尸体正在一点点地被风雪吞噬。

    一股白毛风兜头吹来,呛得张兴旺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跌倒在雪地上,张兴旺妻子也从简易担架上摔下来。十几个战士摇摇晃晃地来到张兴旺面前,张兴旺用手撑起身,冲士兵说:不能停,你……们……走——士兵们毫无表情,漠然地呆望一会儿连长和军医,又摇晃着向前挪动着脚步。

    和张兴旺一同抬着王虹的那个战士,绝望地看着连长。张兴旺无力地喘几口气:你也走。士兵犹豫地向前挪了一下脚,蹲下来抱住头。你走!连长加重了语气,可那加重的语气很快就被风雪淹没了。战士没有动,仍那么蹲着,像尊泥塑。

    躺在地上的王虹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了张兴旺那张绝望的脸,王虹试图伸出手,但没抬起来,张兴旺把手伸过去抓住王虹那只冰冷的手,王虹的眼角有一滴清泪正缓缓溢出,张兴旺的心抖了几下。

    能跟着你真好。王虹的声音若有若无,但张兴旺从她的口型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王虹目光迟缓地又抬头望天空,天空银白,漫天的雪花很壮观很美丽地在那里舞蹈。

    你走吧,去追赶队伍。红旗连从没有落后过。王虹这么说。

    张兴旺握着王虹的手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一种炙热的东西哽在喉头。王虹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只有一缕微弱的呼吸在鼻腔里缭绕。张兴旺看着王虹,此时王虹像一张白纸在风雪中飘动颤抖。他用力握住王虹的手,王虹的手像一截朽木毫无反应。

    张兴旺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掏出了怀里那只手枪,他抬了一下头,目光穿透漫天雪花,看到了山顶上那面迎风雪招展的红旗。他把枪口对向王虹的胸口,一种嘶哑苍凉的声音在他胸前里快速滑过。王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王虹的胸腔前有一缕污紫色的血还一点点地向外溢出。一支歌骤然响起,在整个六盘山上盘绕,张兴旺努力几次他终于站了起来。很多年以后张兴旺回想起六盘山上那一幕,当时那种巨大的音乐鼓励他再一次站起来,去追赶队伍,正是许多年以后产生的音乐杰作“长征组歌”的旋律。

    张兴旺站起身来的时候,那暴风骤雨的旋律仍在他身畔响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想起了仍抱头蹲在那里的士兵。他上前拉了士兵一下,士兵像失去根基的雕塑,仰面朝天地跌在了雪地里。张兴旺这才发现那个士兵已经僵硬了。

    张兴旺抬头又看了眼山尖上舒展的红旗,抓过那根榆木棍,向山顶吃力地走去。

    中国着名的伟人毛泽东在六盘山下一个小村里正挥毫泼墨写下了那首着名的诗篇——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张兴旺望着山顶那面红旗,眼角有一滴又圆又大又冷的东西正在缓缓溢出。

    ——未被写进“军史”的故事之二。

    7

    军史办老王,九点半的时候,给老婆把完尿又喂完药,老婆提出要到外面晒会儿太阳,老王又把老婆从床上抱到轮椅车上。老王住的是一楼,这是当年张兴旺军长特意关照分给他的楼层。老王对老军长细心的关怀,在心里很是感谢了一阵子。

    老王把老婆推到楼门口,抬头看了眼天空,春末夏初的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太阳也很好,天空也一副万里无云的样子。

    老婆在这清纯的天气里舒服地深吸了几口气,想畅快地打个喷嚏,张了半天嘴又没有打出。老王就说:你这一身的味是该好好晒晒太阳了。

    老婆还想继续把这个喷嚏打出来,听了老王的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说:你忙你的去吧,我在外面待够了,碰见熟人就让人把我推回去。

    那我走了。老王说完向前走了两步,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身把盖在老婆腿上的毛巾被又往里掖了掖。

    老婆说:你走吧。

    老王往办公区这面走来,远远地他就看见从院外进来的马晓初的小姨子,他不知道马晓初的小姨子叫什么,只知道她是马晓初的小姨子。以前她曾到军史办去过,马晓初老婆在家或不在家时,也经常看见她在马晓初那间平房里出没。老王一见到马晓初的小姨子便有些心惊肉跳,不仅是因为她年轻漂亮,还有她那对胸乳在衣服后面真实可信过分的张扬。老王把目光抬高一些,只望着她的脸,努力遏止这种心惊肉跳,她一见到老王便打招呼说:哎——

    老王说:你找晓初吧?

    小姨子就说:碰到你就不上去了,你让他下来一趟。

    老王说:行,你等着吧。

    老王走了一步又说:你怎么没呼他?

    小姨子说:给他个突然袭击。

    老王说:你们年轻人真有意思。

    小姨子指着不远处轮椅上的女人说:是你爱人吧。

    老王没答,小姨子也没等他答,便向轮椅走去,老王便逃也似的往办公大楼里走。

    马晓初正低着头红头涨脸地在抽屉里翻什么东西。李向明小心地站在一边解释着:我真的没见。一会儿回来你问问老王。

    老王推门走了进来,听李向明已在说自己便问:什么事?

    李向明说:小马的一札信不见了。

    老王疑惑地看着马晓初:信?什么信?你的抽屉不是锁得好好的么?

    马晓初“咣啷”一声把抽屉关上,又重新把抽屉锁上,三个人中,唯有马晓初的抽屉上锁。有时马晓初在他们两个不在时,偷偷地把抽屉打开,半拉开抽屉在里面看什么东西,两个人一进来,他又忙把抽屉关上,再小心地锁上。

    李向明看到了就半开玩笑地说: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是不是结婚前老婆写给你的情书?

    马晓初就红头涨脸地解释:什么呀,都老夫老妻的了,还什么情书不情书的。

    马晓初锁上抽屉,便没人再追问到底里面是什么了。别人也不好问,只好让马晓初的秘密永远在里面锁着。今天马晓初说一札信没了,两人看马晓初急成那样,便明白抽屉里的秘密就是那一札信。可两人也疑惑,马晓初的抽屉锁得好好的,钥匙又在马晓初身上带着,别人又有谁能拿走那札信呢。况且仅是一札信而已,又不是一扎钱。

    马晓初气馁地把抽屉锁上后,不说话,点着烟沉思。

    老王就说:别着急,一札信丢不了,又不是值钱的东西。

    老王见马晓初仍不言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差点忘了,你小姨子在楼下等你呢。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马晓初眼睛亮了一下,说完匆匆地走出去。

    老王看着马晓初的背影艰涩地咽了口唾液。半晌回过身冲李向明说:你说他那札信有那么重要?

    李向明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老王坐在椅子上,无滋无味地喝了口茶,咂吧一下嘴道:能是他老婆的信么?

    李向明说: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老婆给他写信了?有什么指示都在传呼机上说了。

    老王说:也是。

    两人正说话,干部处的于处长推了一下门,冲老王招招手道:老王你来一下。

    老王见是于处长忙起身随于处长走了出去。好半晌才回来,一进门李向明就说:老王,有什么好事,你这红旗连的老连长是不是要东山再起了?

    老王没说话,坐在椅子上想心事,他掏出支烟叼反了,点火时才发现。端起杯子不喝,两眼发直地就那么呆思着。

    李向明知道事情挺重大,不好多说什么,拿过一张报纸不出声地看着。

    原来干部处于处长找老王慎重地谈了一件事,是有关让老王转业的事。

    于处长道:老王你在军史办也干了十几年了,职务在军史办也算到头了,家里的情况又那样,搞别的工作,一个萝卜顶一个坑的又怕你吃不消……

    于处长的话说得很含蓄,从红旗连说到张军长又说到现在的吴军长,再说到军史办,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告诉老王职务晋升已经没指望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趁现在老王岁数还不是太大,在地方上找个工作还来得及。老王知道,于处长说的这些话并不是于处长的意思,而是上边的意思,上边就是军里的常委们的意思,常委上的事也大都是吴军长拍板说了算。老王终于明白让自己转业的事,一定是吴军长的意思。一想到自己在吴军长的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他便想哭。

    吴军长也是从红旗连一步步走出来的。抗美援朝的时候,吴军长就是红旗连的连长了,张军长离休后,吴军长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军长。红旗连是S军的缩影,想一想,凡是在红旗连当过连长的,没有一个孬种,现在S军不少师长,团长都曾当过红旗连的连长,唯有自己因为老婆的事,在军史办一干就是十几年,到现在才混了个中校。老王不悲哀自己的职务高低,他悲哀的是自己在吴军长眼里已经成了个多余的人,为红旗连抹了黑。

    此时,老王的脑子里一团黑暗。

    8

    自从上次干部处于处长代表组织找老王谈了话,便一切都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老王心里清楚,这是大战前的那种平静,本来现在还没有到确定干部转业的时间,确定干部转业大都是在年底。这么早于处长就代表组织和老王吹了风,这体现了吴军长对他的一种关怀。免得到时候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措手不及,联系工作的时间都没有余地。一想到这些老王就对吴军长心里充满了感谢,毕竟都是从红旗连出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老王最近很希望能从吴军长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在办公楼的过道里或在去家属区的路上,老王碰到过几次吴军长,吴军长还和以前一样,看不出一点变化。离挺远不等老王打招呼,吴军长就先说话了:小王最近还好吧?

    老王就答:好,好!

    不知为什么,老王一见到吴军长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鼻子有些堵塞,眼眶有些热。

    吴军长走到近前停下脚步,更进一步关切地问:家属的身体还好吧?

    虽说是军长随便问一问,但仍让老王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热浪。他怕军长看见自己发潮的眼睛,忙低下头答:还那样。

    吴军长就叹口长气说:这么多年了,这事摊到谁身上都够熬的。

    吴军长说完这话时,老王的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吴军长不看老王,看着远方的天边说:可惜你这个将才了。

    吴军长说完这句话,背着手叹着气走了。

    老王站在那,目送着军长远去,好半晌才止住心里的情绪。吴军长远去了,老王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娘孩子那样又被抛弃了。他觉得委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有几次,他见到军长想问一问自己转业的事,可一见到军长又没了勇气。他知道,已经吃了S军几年的闲饭了,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为自己惭愧。

    自从知道他转业,他便开始吃不好,睡不香。每天回到家里,他都照例地先服侍老婆吃完药,然后开始做饭。饭做好了,女儿也就放学了,然后一家三口人开始吃饭。吃饭的时候,老王先把老婆的饭菜盛到一个碗里,再端到老婆面前,老婆的双手还听支配,颤抖着手把碗捧在胸前,另一只手用勺一口口地吃。老王做完这些才走回到桌旁坐下来,和女儿一起吃。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是这样。

    刚开始的时候,女儿还小,他又当爹又当娘地照顾两个人,眼看着一天天把女儿熬大了,先上小学后上初中,一晃老王自己也老了。四十刚出头的人,本不应该有白发的,老王偶尔照镜子看见耳边已有不少白发了,这就让老王多了许多感触。

    女儿大了,也一天天懂事了,吃完饭女儿执意要收拾桌子,老王就说:你回屋学习去吧,现在学校功课紧,爸也习惯了,去吧。

    女儿在父亲的劝慰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老王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女儿的事。女儿已经初三了,正准备考高中。他对女儿说过,要考就考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日后考大学才有希望。他觉得这辈子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只能指望孩子有个出息。有时晚上睡不着,他恨女儿不是个儿子,要是儿子他一定会让他去当兵,完成他没能实现的夙愿。可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唯一的打算就是能让女儿有个出息,平衡一些他失衡的心。

    吃完饭,他又照例要给老婆擦个热水澡,虽然每天都给老婆擦澡,但从老婆下身散发出的那种难闻气味还是让他大气不敢喘。好在已经习惯了。他床上床下地挪动老婆,就像挪动一具僵尸。老婆就说:这么多年真是拖累你了。老婆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就有些不忍,忙冲老婆说:别这么说,谁让咱们命不好呢。他说这话时,就想到十几年前老婆生孩子时自己不能在家照料的事,要是自己及时赶回去了,后果能会是这样么。这么一想,老王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他便不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么说,时光不能倒流,已经铸成的事实,不能重新再来一次。

    最近老王一到夜晚总是失眠。杂七杂八的事不断地在眼前闪现,最让他头疼的事是万一转业了,到地方干什么。当了二十几年兵,一切都习惯了,习惯了军营的号声,习惯了队列,习惯了这里的气味,可一下子失去这些,他不知将如何面对现实。还有躺在床上的老婆,这一切一切不能不令他伤神。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老婆就觉出了异样。黑暗中老婆就说:老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老王说:没事,你睡你的吧。

    老王和老婆一直分开睡,刚开始孩子还小时,三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老婆行动不便,拉屎撒尿都在床上,老王和孩子还没说什么,老婆便提议分开睡了。孩子小时,老王在另外一张床上带孩子睡,孩子大一些了,老王又被照顾分了一套两室的房子,便让女儿单独去睡了。这间屋里仍是两张床,一张大床让老婆睡,另一张小床老王睡。老王每天半夜里都会醒来两次,帮助老婆翻身,问一问老婆尿不尿。

    老婆这时又说:你别瞒我,咱们夫妻也十几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老王听老婆这么说,觉得也没有隐瞒老婆的必要了,便撑起身子,在床边摸过烟,点燃一支,吸了两口道:今年组织上可能让我转业。

    老婆那边半晌没有动静,老王吸完一支烟见老婆仍没动静,便下地走到老婆床前。月光下老王看见老婆满脸泪痕,他伸出手想摸一下老婆的脸安慰她一下,他刚伸出手,老婆一把便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都是我连累了你呀——

    老王慌了神,忙用被子蒙住老婆的头,然后才附在老婆耳边说:别哭,别让孩子听见。老婆这才哽哽地止住了哭声。

    老王这才宽慰道:转业也不是件坏事,组织上考虑到我年龄大了,不适合在部队干了,和你没关系。

    老婆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他,半晌才说:老王,咱们夫妻一场,你恨不恨我?

    老王没料到老婆会这么说,他想到老婆刚和自己结婚时是多么泼辣又要强的一个人,什么事也不甘落在别人后面。那几年,自己和老婆生活在两地,家里的一切事都靠老婆一个人干,要是老婆不要强,强硬地让自己回去侍候月子,也不至于落下终身的遗憾。想到这,老王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老王不想让老婆看见自己哭,忙别过头去说:什么恨不恨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况且你的病也不是没有希望治,我听说外国专家发明了一种专门治疗你这种病的办法,等中国也有了就去试试。

    老婆仍不说话,老王一直在老婆床前站着。

    老婆终于说:你去睡吧,我没事,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老王说:你也别胡思乱想。说完就走到自己床前,躺下了。可他仍是睡不着,又不敢动,怕老婆听见,于是就那么难受地躺着,不知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起床号他也没听见,是老婆把他喊醒,他刚穿好衣服,出操的号声就响了,他抓过腰带就往操场上跑。但还是晚了,他看见早操队列前军长正在讲话,他没敢惊动人,悄没声息地站在了队尾,他看见吴军长瞄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难受了一个早晨。

    老王想找吴军长谈一谈,谈一谈自己转业的事,哪怕是向吴军长倾吐一下压在自己心里这么多年的苦水,离开部队也就心甘情愿了。可他又怕吴军长不见他,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去过军长家,到办公室找军长说自己这些事,军长在办公室里又很忙,进进出出汇报请求工作的人都排成了长队。自己的事和这些工作的事比起来,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自己有什么脸面去办公室打扰军长呢。这么一想,老王就犯难了,要不向军长倒一倒自己的苦水,简直都快憋闷死了。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管理处的何处长,在外人眼里何处长和军长来往最密切,要是何处长能在军长面前说几句好话,军长也许会改变主意。想到这,趁马晓初不在屋,老王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李向明说了,李向明听了老王要转业的事也很吃惊,同情地一直听老王说完。老王说完之后,李向明问: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老王说:你和何处长关系不错,有时间你陪我去何处长家一趟,看在你面子上何处长也许能帮个忙。

    李向明琢磨了一下就说:行,晚上就去吧。

    晚上老王和李向明两人来到何处长家,何处长一见老王又吃惊又兴奋,忙让座倒茶,忙完了才说:老王,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这人可不轻易串门呀。

    老王就说:谁让我老婆是那样呢,都在一个机关干着,这么多年连个门都没串过,有愧呀。

    两人又谈了些别的,李向明把话题引到正路上,何处长认真地听完乐了,用手指着老王说:老王你是不是在骂我,你我在军长的眼里都是下级,只不过因工作关系我和军长来往多一些。老王不说别的,我在你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你当连长时,我还是个新兵,我怎么能和你比。你和军长都是红旗连出来的,都当过红旗连连长,不说别的,就凭这一点你在军长心中什么分量。别看你现在没职没权,那是因为你老婆把你拖累了。要不你现在最差也干到师长的位置上了。

    何处长一口气把话说完。老王目不转睛地听完。两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老王在何处长的话语中自信心一点点地膨胀起来。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何处长喝了口水说:老王,军长在人前背后可没少说你好话,说你当年在红旗连如何如何。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老王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恨不能马上就要见到军长,一吐心中的委屈。最后他告辞何处长,从何处长家出来直奔军长家,他怕夜长梦多。怕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心睡完一觉会烟飞云散。

    他来到军长家时,客厅里正有两个处长在向军长汇报什么,军长见到了老王,忙让进屋里,回身对那两个处长说:明天去办公室汇报吧,今晚就算了。

    老王听了这话激动得手都有些发凉,他想何处长没有骗他。两个处长走后,军长就说:我知道你找我要说什么。

    老王万万没有料到军长第一句话竟这么说。他从军长的话里听出了温暖和信任。此时,老王的话语似开了闸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从自己的新兵开始,说到红旗连,又说到自己老婆,说到老军长,还有现在的军史办……老王稀里糊涂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知说自己想留队还是想转业,总之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动情地叫了一声军长,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了。老王在叙说过程中军长一声没吭,不停地吸烟,动情处,老王看见军长的眼圈也红了。老王说完,军长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军长突然说:你哭什么?

    老王立马止住了哭,只剩下了哽咽。

    军长又说:红旗连的人都是硬汉子,宁折不弯。

    一句话把老王从沙发上震得站了起来,他像个新兵似的笔直地站在军长面前,这瞬间,他恍似又回到了从前,一个威武坚强的士兵。

    军长说:你走吧!

    他向军长敬了个礼,转身朝门口走去。他觉得军长一直在注视着他,于是他笔挺地一直出大门。

    老王不知道军长对他转业的事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改变,反正他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心里总算平静了。不管是转业还是留队他都心甘情愿,只要军长一句话,他干什么都行。

    不知是怎么了,老王一扫过去的萎靡不振,精神上似乎又找到了一种寄托和自信。他挺直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出操的队列里、办公大楼里。

    9

    那一年在朝鲜,龙骨峰战斗打得异常壮烈。三个团的美军围攻龙骨峰已经四天四夜了。红旗连拼掉了两个排,全连剩下的人还不足一个排,还有行动不便的伤员。

    那一夜,龙骨峰暂时宁静了下来,阵地上硝烟慢慢地在散去,山峰上被炮弹翻耕过的土地里涌出的热浪在一阵阵炙烤着士兵们。红旗连的红旗被炮火熏烤得几乎辨不出了颜色,但仍插在岩石上,在夜风中轻缓地抖动。红旗连的人知道,明天一早将继续那一场恶战。

    吴连长默然地立在红旗下,士兵们围在连长身边。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满面疮痍的红旗,这面红旗从雪山草地又走遍大江南北,今天又插在了朝鲜龙骨峰山头。

    那一晚,吴连长向红旗举起了右手:人在阵地在,人不倒旗不倒。战士们齐声喊着口号,向红旗宣誓,那一个夜晚,全连的官兵都流下了热泪,面对着红旗,面对阵地,他们将洒尽最后一滴热血。

    午夜,一道命令传来,龙骨峰阻击任务已经完成,红旗连速速突围。

    一个战士悄悄地卷起了红旗,三排长还有其他五个伤员爬到吴连长面前。三排长说:连长你们走吧,给我们每人一枚手榴弹就够了。

    吴连长站在山峰上,望着漆黑的山下,他知道黑暗里隐藏着三个团的敌人,要突围谈何容易。他望着三排长和那五个伤员。

    三排长声泪俱下:连长,你们冲吧,冲出一个算一个,只要红旗在,红旗连就在。

    吴连长没有说话,从身后摘下手榴弹,一个个塞在伤员们的手里。他看着伤员们向岩石后边的坑道爬去。

    士兵们已经站在了吴连长的身后,吴连长转身冲着士兵们:为了红旗连,我们要冲出去。

    黑夜中红旗连向外冲去,枪声炮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红旗连一路喊杀着冲了出去。握旗的士兵倒下了,另一个冲上去挥动着旗帜继续向前奔跑。枪炮声远了。

    三天后,部队反攻又一次夺回了龙骨峰。吴连长带着士兵来到坑道口,他们似乎看见一幕悲壮的场面——三排长和另外五个伤员和敌人扭抱撕咬在一起,拉响了手榴弹,敌人的血和伤员的血流在了一起。一束幸存的金达莱浸泡在血泊中,正鲜艳地开放。

    吴连长冲着烈士们举起了右手,红旗连所有的人举起了右手。

    ——未被写入“军史”的故事之三

    10

    老王近来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每天总是比李向明和马晓初早来一会儿,打完开水之后,擦地抹桌子,两个人来到办公室时,老王已经做完了一切。老王穿着似乎也不那么随意了,皮鞋有了光泽,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身上散发出的尿骚味和中药味也比往日淡了不少。

    李向明诧异地看着老王道:老王,是不是不让你转业了?

    老王不说什么,冲李向明笑一笑。

    上班时,老王从柜子里搬出三大本“军史”,给每个人的桌前放一本,然后郑重地说:咱们再学学“军史”,对咱们有好处。

    马晓初从纸上的一堆股市指数上抬起头道:老王你是不是搭错神经了,这是犯哪门邪,“军史”我都快背下来了。

    老王说:你背下来了,可你并不了解它。老王拍一拍厚重的一大本“军史”,他翻到第一页,字字句句地读下去。老王觉得自己读的不仅是历史,而是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感召着他,让他悲壮感动,他在悲壮感动中找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从他心底里正一点一滴地升起。

    李向明在老王的影响下读着“军史”,读了几次便有些心神不宁,他从抽屉里拿出“业大”课表,他发现今天晚上“业大”有课。这几天,他家里又来了一拨乡亲,忙得他都快忘记上课这事了。他一发现今晚有课,很快地就想到了张辉,那个面孔很白的女孩,心里就像吹过了一缕春风,让他身心顿时轻松了不少。

    有乡亲们住在家里他觉得累人,没有乡亲的日子,他仍然不轻松。他不知道背着大包小包的乡亲们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前。

    李向明家里没有装电话,单元楼道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他一听到楼道里的电话响他就紧张,他没有勇气去接电话。当他犹豫时,邻居接了电话,发现不是找他的,他才吁口气。以前每次乡亲们来,总是找到军部大楼门岗那里,再由门岗给他打电话,时间长了,连门岗的警卫战士都对他这个单元的电话熟悉了,对他的声音也熟悉了,他一接电话门岗就说,李干事,门口有人找。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浑身就一凉,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冲玉枝说:又来人了。

    玉枝也没法说什么,不管正在干什么,便一头钻到厨房里开始张罗饭菜,李向明便闷着头去门岗接人。

    夜半的电话响起时,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找他的。有时他拿起电话还没等门岗讲话,他就先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接人。

    时间长了,李向明和玉枝两人夜晚睡觉总不踏实。有时刚睡着,就听见楼道里的电话响,两人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就是电话不是找李向明的,两人也心有余悸久久睡不着,仿佛在静等着电话再次响起,终于找自己了,才完成了一种夙愿似的。

    有一天,快半夜两点了,电话响了一声,接着又不响了。两人都醒了,等着电话正常地响起,可电话就是不响。两人便都睡不着了,李向明就说:睡吧,也许是电话接错了。玉枝悲哀地说:我都快成精神病了。

    两人说完了仍睡不着。李向明就说:要不我去门口看一看。玉枝不说话,李向明又等了一会儿,便穿衣起床,一会儿回来说:门口没什么人。两人这才睡下,可没睡多久,起床号就响了,两人头晕脑涨地睁开眼睛时发现对方的眼睛都是红肿着的。

    李向明一边穿衣服一边哀叹:这日子。

    玉枝说:都怪咱们没出生在城市里。

    白天上班,李向明也怕办公室的电话响,电话每次响他都等老王和小马去接,发现不是找他的才顿时松口气。有时办公室就他一个人,电话一响他也不想接,心想,要是找自己的,能熬一会儿是一会儿。李向明实在说不准乡亲们会什么时候出现在S军的门岗前,老区的人民就像当年八路军打游击似的,神出鬼没不分白天黑夜,冷不丁就会冒出来,让李向明防不胜防。

    时间长了,李向明和玉枝两个人的精神总是不高,夫妻生活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很少有热烈缠绵的时候。

    李向明想到结婚这么长时间仍没个孩子的问题,他左思右想终于发现是自己和玉枝这种不正常的情绪影响了下一代的出世。那天晚上,李向明就把自己的想法向玉枝说了,玉枝没说什么,哽咽着哭了。李向明的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烦,他本来想,自己说完这话,能调动一下玉枝的情绪,两人热烈一些做一次夫妻间的事,说不定就能生出孩子来。可玉枝的哭泣,完全破坏了李向明的心境。

    李向明的心境最放松最愉悦的时刻就是在“业大”的课堂上,还有放学走在那条黑胡同里。课堂上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张辉的存在,他一边听讲,一边用眼角扫一眼张辉坐的那个墙角,张辉听课总是目不斜视。在日光灯下张辉的脸孔显得很白。张辉的穿着打扮极普通,普通得她走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来。李向明的课听得也很认真,他发现这种时候的记忆力很好,精神也特别饱满,老师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记住,根本用不着回去再复习。

    下课铃声一响,他条件反射地瞄一眼张辉坐的那个墙脚,他看见张辉匆匆地收拾完桌面上的东西便径直朝门口走去。他也忙跟过去。接下来就是那条漆黑一片的小胡同。张辉走在前面,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他尽力放轻自己尾随的脚步,怕声音太大吓着张辉。一晃这条胡同他和张辉已经走了两年多了,再有半年该结束了。他走在这条胡同里,每次走都有一种神秘的紧张感,他也说不清楚这种神秘紧张感从何而来。

    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他才终于看见了张辉的身影,张辉头也不回,很快穿过马路,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里走去。他站在那里看一会儿,直到张辉的身影消失在楼群中,他才怅然若失地叹口气,往回走。这时他想起了家里的玉枝,他不知此时的玉枝在干些什么。玉枝和乡亲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玉枝仍在那里陪坐着,把自己笼罩在泥汗味和卷烟辣味的煎熬中。他以上课为缘由还可以离开家门轻松几个小时,可玉枝没有理由,她得在家陪伴着那些乡亲。他一想到这些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住玉枝,究竟哪里对不住,他又说不清。

    上“业大”两年多了,他只和张辉说过一次话,从那几句简单对话中他才发现张辉根本不知道他是她的“业大”同学。

    那一次也是在那条胡同里,他尾随着张辉正往前走,突然他说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个跟头,低头细看时,才发现是个人正蹲在那不知干什么。他怕张辉走远,忙抬脚又向前走。走到胡同口,他没发现张辉的身影。他正惘然回顾时,才发现张辉出现在他的身后,张辉看了他一眼,他想起蹲在胡同里的那个人,忙笑着冲张辉说:原来是你呀,差点让我摔个跟头。

    张辉没料到李向明会和她说话,也忙说:对不起,刚才我的鞋带脱开了。张辉说完就要走,李向明忙说:咱们是同学,你没印象?

    张辉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红了一下,显然他在她的眼里没什么印象,但她还是说:你也走这条路?李向明认真地点点头。张辉便告辞了,走进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里去了。

    以后,张辉便没和他说过什么,每天放学,张辉仍走在前面,他随在后面,自从上次两人有了简单的交谈之后,再走在黑胡同里,李向明的心里坦然多了。张辉仍不急不慢地往前走,仍不和他说话,他也不想说什么,只是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怕一说话破坏了这种宁静。于是他在许多个夜晚里,心情舒畅地走在放学的黑胡同里,可心里一直期待着什么。究竟期待什么,李向明也一时说不清道不明。有时他就想,要是“业大”不毕业无限期地上下去该多好哇。眼见着“业大”毕业的时间一天天地临近了,李向明心里期待着的那种朦胧的东西在一点点地失落。

    11

    一天,马晓初一进门就向老王和李向明宣布:听说了么,军史办要撤销了。

    老王和李向明都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马晓初。片刻过后,并没有看出小马开玩笑的意思,老王便问:你听谁说的?

    马晓初说:还听谁说的,机关早就传开了。刚才我路过主任办公室,听见主任正和干部处于处长说这事。

    李向明也说:前两天我倒也听何处长说过,我没太当真。

    老王便不再说话,把刚挺直几天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点燃了支烟,有心无心地看了几眼桌上的“军史”,又一点点地把腰挺起来。

    李向明这时看一眼马晓初说:军史办撤销那咱们怎么办?

    马晓初无所谓地说:老王不是转业么,“军史”肯定还会安排一个人负责,就是划一下归属问题,不管归哪个部门管,你负责“军史”这一摊是定了。马晓初吸了口烟又道:我无所谓,反正年轻,让干就干两年,让转业立马走人。在军史办泡这几年也没劲透了。

    李向明吁了口长气,他有些怕让自己转业,一是转业后房子问题解决不了,二是转业恐怕也找不到好工作。老婆玉枝虽工作在地方,但只是个小学老师,两人家都不在本地,对地方上的事一没门路二没靠山,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虽说现在正读着“业大”可学的又是党史专业,到地方也用不上。另外,最让他头疼的就是房子问题,混了这么多年,也是少校营职了,可还住在一居室的连职房里,现在没孩子,以后总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以后该怎么住?还有那些经常光顾的乡亲们。他知道S军机关住房紧张,不能按级落实房子,可自己在营职上干也快满三年了,熬满三年就有希望熬到副团。到了副团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住在连职房里了,哪怕能弄个营职房也比现在好多了。他听马晓初这么一分析,觉得有理有据,老王一转业,他就是军史办的元老了,“军史”上的事他可以说了解得最多,每个章节,每个时期写的是什么事都印在他的心中,不留自己又留谁呢?

    李向明有时挺羡慕马晓初的,看马晓初活得无忧无虑,什么事都看得开,又不把什么太当成什么,这样多好。李向明想,要是自己倒退十年也会像马晓初那样去活着。这时,他又想起了住在家里的乡亲、张辉、黑胡同……一时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味。

    马晓初的老婆前两天回来了一次,没住上两天又匆匆地走了。马晓初的一札信没了,他找了两天,疑心是自己放错了地方,可家里也没找到,好在是一些信,又不是别的什么,马晓初也没太往心里去。

    上午十点一过就是公务员来送报纸信件的时间,每次公务员敲门送报纸,马晓初总是第一个冲过去,不看报纸先看信,见到有自己的信忙一把抓过来,坐在座位上很神秘地看着。老王和李向明两人很少有信,他们便不关心信,拿过新送的报纸看。

    马晓初的信大都是小姨子写来的,小姨子说给马晓初写信很有意思,有些话不能当面说就信上说,马晓初读着小姨子的信心情很愉快。信是从本市发出来的,有时当天就能送到,马晓初读着小姨子新鲜墨汁的信,嗅着信纸上小姨子留下的芬芳,不能不令马晓初愉悦。信上并没有写什么,只是写一些小姨子眼中马晓初的形象问题,有时小姨子在信中顽皮地写几句:要是你是我的亲哥哥该多好哇。或者小姨子在信中说:我这一辈子会永远做你的妹妹。马晓初看着小姨子自相矛盾的话,有时会心里一笑,反复看上几遍之后,把信放到抽屉里锁上。上次丢信事件之后,马晓初便变得聪明了,他又换了一把锁。

    马晓初看信时,李向明就头也不抬地说:你老婆来的信?

    马晓初不答,很滋润地笑笑。

    李向明就说:你老婆对你真好,不仅呼你还给你写信。

    马晓初就顺嘴说:这叫感情。

    老王抬起头望一眼马晓初,无声地叹口气。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他不知道和自己老婆有没有感情,老婆是别人帮助介绍的。那时红旗连很忙,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或写信和老婆谈恋爱,只是见过两次面之后便结婚了。结婚之后,很快老婆就怀孕了,生孩子时老婆又得产后风,接下来老婆随军,这么多年都在一起。他照顾着老婆吃喝拉撒。他不知道这一切算不算是感情。老王想,就是不算感情也算得上是一种责任。老王想起这些,很是吃惊,吃惊这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十几年了,老王没休息过一个星期日,每到星期天,老王都要把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找出来,连同老婆换下来的床单被罩堆成一座小山似的,老王吭吭哧哧洗上大半天,再把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挂满所有的楼前树木之间。做这一切时,老婆总是让他把她推到院子里,她要亲眼看着老王做这些。老王洗完了,坐在一个石凳上喘口气,他吸着烟,望一眼老婆,这时他才看见老婆眼里已经涌满了泪水。这时老王的心里动了动,走到老婆的轮椅旁,推着轮椅在家属院转一转,老婆非常喜欢他推着她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平时没有时间,平时老王下班、做饭、喂药、洗身子,干完这些天已经黑了。只有星期天忙完了洗涮工程才能推着老婆走一走。这时老王就说: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王推着老婆四处转悠时,会经常不断地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这时老王就微笑在背后点头,打招呼的人等老王走过去了,便在背后叹口气。老王听到了,他知道别人是好心,为自己的生活叹气。老王心里为自己叹气,这么多年了,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置办过,屋里唯一的一台16寸的电视还是黑白的,别说冰箱,就连洗衣机也没有。一家三口人就靠老王一个人的工资,孩子要上学,要买复习资料,老婆要看病抓药。这么多年了,老王做梦都梦见老婆好起来了,又像以前一样站在地上走路了,可吃了十几年的药,老婆不见好也不见坏。老王给老婆擦身子时,有时看见老婆日渐委顿下去的下身,变得发黑的肌肤,心里都凉了。好在习惯了,也见怪不怪了。老婆这时就说:以后别抓药了,省下钱买点好吃的,你和孩子补补身子吧。

    老王听了老婆的话真想哭。这么多年了,一家三口人苦熬得只能到年节才能吃点荤腥。孩子学习苦,经常说头晕,老王知道那是营养跟不上造成的。春天的时候,老王经常半夜三更打着手电上树抓知了炒一炒给女儿吃,女儿每次吃每次都说香,可知了那东西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老婆说不吃药了,可老王又无论如何不忍心看着老婆眼睁睁这样熬下去。他有时想,要是老婆死了会怎么样呢?这想法刚一冒头便不敢再想下去,为自己的想法,老王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自从老婆知道老王要转业的事,便有了心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长吁短叹。老王在这种长吁短叹中醒来,走到老婆床前帮老婆翻个身。老婆就说:别管我了,你睡你的。老王在老婆床前站一会儿就走了。老王发现老婆最近饭吃得少了,喝药时也没有以往那么积极主动了。

    老王每天早晨上班时,老婆就叮嘱:工作忙就别回来了,我吃得少喝得少没事,有事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老王不说什么。到时间仍是回来。回来时老婆就说:帮我弄点安眠药吧,我最近睡不好觉。

    老王答应了,老王答应之后就来到军部的门诊部找医生开药。当然以老王的名义开药,不花钱,军人都公费医疗。以前,老婆孩子头疼脑热的,老王总是要以自己的名义到门诊部开药,一家的开销够他承担的了,老婆每个月的几副中药都是花钱买的,门诊部没有,就是有老王也没脸来开,因为那是治妇科病的。老王每次替老婆孩子到门诊部开药,都会难受好长时间,心里感叹着,真是人穷志短呢。仿佛被当众看穿了心里,让他在医生面前抬不起头来。想自己当年在红旗连当连长时,全军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这个全军最年轻最有为的连长。好在他每次开的都不是什么好药,头疼脑热人人都会有,每次开药都很顺利,可老王的心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趟那么痛苦难受。难受归难受,老王还是隔三岔五地去门诊部给老婆去开安眠药。安眠药,医生每次不敢多开,只开几粒,让他吃完再开。老王去了几次之后,医生看着老王的脸就说:你应该多锻炼,这药吃多了不好。老王没说什么,笑一笑。

    老王又开了几次安眠药之后,老婆说:别去开了,我现在能睡着了。

    老王也发现最近老婆晚上安静多了,便答应了。

    12

    七月中旬,李向明的“业大”毕业了。

    李向明最后一次去“业大”仍是个晚上,那天班主任给每个人发毕业证。发毕业证的仪式一点也不隆重,班主任依次地把毕业证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然后说几句勉励的话。同学们都是在职学习,每次上课又都是晚上,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很多人还从来没有说过话,毕业就毕业了,没有出现依依惜别的场面。同学们拿到毕业证平静地走了,告别了三年的“业大”生活。

    那天晚上,李向明的心情一点也不平静。他和平静的同学们一起走出校门,他看见张辉又走进了那条黑胡同,他仍习惯地走过去。胡同里很黑很空寂,李向明走了三年很少发现晚上有人走这条胡同,大概别人都认为走这条胡同不方便,都绕路而行了。

    此时,他走在空寂的胡同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单调地响着。张辉无声无息地在前面走,像一缕风,没有一丝生息。他恨不能今晚发生点什么事,这可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胡同了。此时他的心里突然明晰起来,他三年来期望的是张辉出点什么事,哪怕是出现若干个流氓,哪怕是流氓们手里持着枪或匕首,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和众歹徒拼个鱼死网破。他想,他一定有这个勇气,这种勇气已经积攒三年了。以前,他对自己走黑胡同的目的一直含混不清,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在胡同里走上三年,当时他认为是自己想散散心,逃避家里住着的那些乡亲。现在,他才发现以前的想法都没有充足的理由。自从上次他和张辉在胡同口有了一次交谈后,他发现张辉在上课时有意无意地向他这边望过几次,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碰在一起,每次都是张辉把目光躲闪开了。自从有了这些以后,他再偷瞥张辉上课的身影,发现她是那么弱小。他自然不自然地想到那条黑胡同。他不明白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孩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胆量要走那条黑胡同,她家的大人放心吗?他一想到这些,心底里就滋生出保护弱小的豪情和勇气。

    李向明最后一次尾随着张辉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胡同时,莫名其妙地希望张辉出点什么事,然后自己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去当一次侠客豪杰,有了这些想法,他仍搞不懂为什么要盼着张辉出事。张辉出了事自己冲上去,救下张辉之后呢,之后该干些什么?这些,在李向明的心底里仍没搞懂。李向明搞不懂这些,心里便怅然若失地随着张辉走在这条胡同里,张辉就在前面,三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张辉离自己的距离不会比五步更远。他似乎都能嗅到从张辉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奶香,他想,张辉一定是每天都喝奶。有多少次,他想紧走几步追上去和她并肩走出这条胡同,要是她有兴趣可以聊一聊“业大”的生活。三年来他只是想,可就是没有那个勇气,他怕自己唐突的举动把张辉吓着,也怕张辉怀疑他什么,从此改变回家路线,而破坏掉如此完美和谐的胡同之行。李向明怕失去这些,万一失去这些,他每次放学回家那段路他不知如何走回去。每次上学放学,他心里都洋溢着一种愉悦的情绪。他把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带回家。

    终于,李向明走完了“业大”生活最后一次胡同,他发现张辉正站在胡同口回望着自己,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缕惊喜,也有一缕恐惧,因为他看见张辉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正缓缓流出,他走出胡同吃惊不安地望着等在那里的张辉。

    张辉终于声音发哽地说:谢谢你,三年了。

    李向明不懂,仍那么望着张辉。

    张辉又说:还记得上次咱们在这说话的事么?

    李向明点点头。

    张辉接着说:以前我不知道你跟着我,自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是你一直护送我走完这条胡同。

    李向明忙说:不,不,我也是正好走这条路。

    张辉笑了一下说:别骗人了,放着大马路不走,有谁愿意走黑胡同呢,又脏又怕人的。

    李向明张大了嘴半晌道:那你?

    张辉说:我不属于这座城市,来到这个城市我是给人家当保姆,孩子已经三岁了,明天就要去幼儿园了,我也该离开这个城市了。我每天走这条胡同就是为了节省五分钟的路,九点赶回去给孩子喂奶。

    李向明听了张辉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一个弱小的女孩一边给人当保姆一边读完三年的“业大”,每天为提前五分钟回去给孩子喂奶而走这条黑胡同。

    张辉此时已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冲他笑了一下,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你了,你是个好人。

    李向明说:你真的明天就走?

    张辉说:真的是明天。车票已经买好了。

    李向明长吁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地亮着。他以前从没注意过夜晚的天空,今天他才发现,天空里真静呀。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说了句:你能陪我再走一次胡同么?

    张辉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地朝胡同里走去,两人谁也没说话,走到胡同那一端时两人都深情地望了一眼“业大”的校门。此时“业大”放假了,大门已关上。两人往回走时,李向明的心情平静似水,三年的“业大”生活都浓缩在了这条胡同里,缓缓地在李向明心头流过。两人一言不发,静静地走着。

    终于两人又走回到了胡同口,灯光扑面而来,两人都不习惯地眯了下眼睛,两人几乎同时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同时说了声:谢谢!

    说完这话,张辉便穿过马路向那片灯火通明的楼群走去,就在张辉快隐去时,她回了一次头,冲仍站在那里的李向明挥了一下手。张辉便永远地消失了。

    此时,李向明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13

    老婆通过传呼机告诉马晓初自己正在海南,过几天才能回来。

    马晓初对老婆这种指令早就习以为常了,对老婆常年不在家,他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小姨子突然在传呼机上告诉他,晚上来找他,要给他一个意外惊喜。

    马晓初不知道小姨子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以前小姨子经常在马晓初面前搞一些小花活,惊得马晓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马晓初记得自己刚和老婆谈恋爱时,小姨子还没大学毕业,整天叽叽喳喳的没有个安静的时候,没想到两年一过,小姨子就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大姑娘的举动在马晓初的眼里新鲜又神秘。

    马晓初心情愉快地一直等到了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小姨子已经来了。马晓初房间钥匙小姨子也有一把。马晓初一进门看见饭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中间还摆着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插着燃着的蜡烛,录音机里播放着小姨子唱的《祝你生日快乐》。马晓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问小姨子:今天是你的生日?

    小姨子就说:马晓初你怎么回事,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马晓初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以前马晓初从来没过过什么生日,老婆也说:一个大男人,过什么生日。他万没料到小姨子会记着自己的生日,而且搞得这么突然,这么丰盛。一时间,马晓初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晚,马晓初真的有些感动了,他在离小姨子很近的地方坐下来,接受小姨子对自己生日的祝福。小姨子精神焕发地望着他,他便一杯又一杯地饮着小姨子给他满上的酒,马晓初此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葡萄美酒夜光杯。两人吃着喝着,很热烈地说着话。不知什么时候,老婆悄悄地推开门站在了两人面前。两人发现老婆时,已经不知老婆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时站起身惊呆在那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婆,老婆笑着冲两个人说:我差点忘了,今天是晓初的生日。

    马晓初终于说:你不说等几天才能回来么?

    老婆说:生意忙完了,想一想没什么事,就坐飞机回来了。

    马晓初和小姨子忙起身给她拿碗拿杯。

    老婆也不客气,坐下就一连喝光了三杯酒,喝完了就真诚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说:谢谢你替我为晓初过生日。

    小姨子就红了脸,低着头道:反正也没事,我想你不在,一家人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马晓初不知说什么好,小心地看着老婆。

    老婆就说:我常不在家,多亏了你们俩的齐心协力,相互照顾。

    马晓初就笑着说:都是你安排好的,你不是让我多向你妹妹学习吗?

    老婆岔开话题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猜我送你什么礼物。

    马晓初不解地望着老婆。老婆打开放在身边的密码箱,拿出一张存折拍在马晓初面前。马晓初看到存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在存额的栏目上写着一个惊人的数字。

    马晓初很愚蠢地问:这是干什么?

    老婆笑笑说:这些钱对咱们足够了,以后我不会天南地北地跑了,以后我会好好地给你当老婆。

    这么一说,马晓初就有些脸红,喃喃道:你忙,我可没怪你。

    老婆含笑地望着两个人,起身又打开柜子,从柜子下拿出一札信,马晓初一眼就认出那是小姨子写给他的信。马晓初这才想起,上次老婆回来时向他借指甲刀用,指甲刀和办公室的钥匙拴在一起,他把指甲刀连同钥匙扔给老婆就出门找同事聊天去了,没料到老婆借指甲刀是假,去他办公室是真。想到这,马晓初脸一阵红一阵白地低下了头。小姨子也很快地就认出了那些信都是出自自己之手,想解释几句什么,还没等开口,老婆就说:我真希望你们能永远这样,小妹你把晓初当成大哥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得感谢我为你找了一个好姐夫。

    马晓初和小姨子没料到老婆会这么说,都把低下的头又抬起来,一起盯着她。

    小姨子红着脸走过来,一把抢过那些信道:我是瞎写着玩,我现在就烧掉它们。

    老婆说:写得挺好,留下做个纪念吧。老婆这么说并没有起身去阻止小妹把一封封信在蜡烛上点燃。

    小姨子把信烧完,抬起头的时候,马晓初和老婆都看到了含在小姨子眼角的泪水。小姨子说,天不早了,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就走了。

    老婆看一眼呆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马晓初,拉着马晓初的胳膊走出家门,冲小妹的背影说:让晓初送送你吧。

    小姨子说:不用了。

    老婆又说:我不走了,你常来玩吧。

    看着小姨子消失的背影,马晓初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味。

    重新走进家门时,老婆嗔怪地点了一下马晓初的头说: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魅力的。

    马晓初咧嘴笑了一笑。

    14

    上班的时候,马晓初把抽屉里几封小姨子的来信偷偷地拿到厕所里撕了。忐忐忑忑的心便有了着落。

    马晓初回到办公室时,看见干部处的于处长正站在那等他。他不知于处长找他干什么,便随于处长走到处长办公室。于处长开门见山地和他谈了传呼机的事和股票的事。

    马晓初就说:我知道军人不允许炒股票,可那股票不是我的,是我老婆的。

    于处长笑一下说:不管怎么样这影响不好。吴军长都知道这事了。

    马晓初就想到了那次军长没收他传呼机的事,他本来想,何处长已经帮他把传呼机要回来了,这事就完了。他这才清楚,这事并没完。马晓初就说:传呼机和股票我已经都还给我老婆了。

    于处长笑一下说:也没什么,就是给你提个醒。

    马晓初并没把这次于处长找自己谈话的事放在心上。

    转眼,年终就到了。年终一到机关就有些乱,乱在表面,核心却不乱。晋升的,转业的,大会小会接连不断。军史办已经明确撤销了,军史办的人是留是走还没有最后定。

    老王现在心里很平静,他同样不知道是走是留,自从那次和吴军长谈完话后,他心里一直很静。

    年底那一天,他特意起了个早,刮脸穿衣服,他告诉老婆,今天全军开大会,自己是留是走也就有最后的消息了。同时他又关照老婆自己九点的时候可能回不来,他让老婆忍一忍,反正就这一天。

    那一天老婆的精神也似乎特别的好,他让老王给她找出自己当姑娘时穿的衣服换上。老王不解,老婆就说:不管今天你怎么样,我也要为你高兴高兴。老王顺从了老婆的意思,找出老婆十几年前的衣服给老婆换上。自从老婆瘫在床上后几乎没添置什么衣服,一是用不着,二是经济上也不允许。换完衣服后,老婆又让老王帮自己擦了脸梳了头,便安静地躺下了。老王临出门时,发现老婆在望自己,他就说:我开完会就回来。

    老婆说:你忙你的,这么多年我把你拖累得够受的了,你今天就轻松一天,别想着我,我没事。

    老王走出家门的时候,他觉得老婆一直在望着自己。

    年终总结大会,最后一项是由军长宣布晋职和转业人员的名单。吴军长站在主席台上,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大家,吴军长的目光和老王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老王的心哆嗦了一下,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开这样的会了,接着他就平静了。

    老王万万没有料到,军长第一项任命就是他。他被任命为S军112师师长。老王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从周围人又惊奇又羡慕的目光中终于验证这一切都是真的时。他脑袋嗡的一声热了,周身的血液快速地在他身上流过,老王觉得自己很热。吴军长以后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大会散场了他也没听清,人都走光了,整个会场只剩下他和吴军长了。吴军长向他走来,他不知应该冲吴军长说些什么,吴军长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相信你会重现当年雄风的。

    当时他觉得有一肚子话想向吴军长说,可又不知说什么,他突然立正,举起右手给军长敬了个军礼。转身朝会场外走去,来到会场外他才发现脸上已经湿了一片,他伸出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那是泪。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了老婆,自己当师长老婆该怎么办呢?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老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坐在老婆的床前点燃了一支烟,他想让自己过热的心情冷却一些,再叫醒老婆,把这消息告诉老婆,让她也为自己高兴一次,这么多年了,老王这是第一次这么兴奋。

    他吸完一支烟,把手伸向老婆时才发现不对劲,老婆已经浑身冰冷了。他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去摇晃老婆,老婆的浑身已经僵硬了。这时他看见散落在床上的白色小药粒,那是他为老婆开回的安眠药。这时他才知道,老婆已经早就决定死的方式和时间了。他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了僵硬的老婆……

    吴军长来了,还有好多人也来了,他们一同站在老婆的遗体前默不作声。吴军长一次次拍着老王的肩头,终于哽咽着道:怎么会是这样,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你去当师长,给你家里安排个女兵照料她,怎么会是这样!

    老王抬起头,叫了一声军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王看着老婆冰冷的躯体,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看着摆放在老婆床沿前的中药罐子,和大大小小喝药的杯子,心里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又想到了已经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女儿。女儿若是知道母亲这么死了,她会难过么?

    15

    马晓初被宣布转业了。马晓初对这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很快,老婆就用存折上的钱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和马晓初欢天喜地地搬了过去。老婆说:转业就转业吧,没事干你就和我一起炒股票。

    马晓初说:炒就炒,我的水平不会在你之下。

    老婆就笑着说:是小妹教你的吧?

    老婆这么一说,马晓初的脸就红了。老婆说:和你开玩笑,瞧你还认真了。

    那天早晨,小姨子突然出现在他们新居里。小姨子自从上次离开他们,这还是第一次来他们家。

    小姨子说:我要去深圳了,公司在深圳设了个分公司,经理让我去独当一面。

    马晓初和老婆听了这消息都很吃惊,但老婆很快反应过来道:出去闯一闯也好。

    小姨子就说:那我就走了。

    马晓初看一眼老婆对小姨子说:你什么时候走,要不我们送送你吧。

    小姨子不看马晓初偏着头道:现在就走,车在外面等着呢,就不用送了。

    说完就往楼下走去。

    老婆想起什么似的追出去喊:别忘了给我找一个好妹夫。

    小姨子答:哎——

    车就在下面响了,不一会儿那声音便消失了。

    李向明被任命去了宣传处,仍负责“军史”这一摊。他去了宣传处之后,接到老家父母的一封信,信上说:父母年纪都大了,已经做不动田间的活了,他们盼着早日来带孙子,不知现在怀没怀上,没怀上也不要紧,过完春节他们就要来,要亲眼看着儿媳妇怀上孙子……

    李向明接到这封信就想,在那间厅里是加一张大床呢,还是加两张小床?自己真该和老婆玉枝努把力怀上个孩子了。

    老王在一个风雪天去112师报到了。112师的一辆小车来接他。不少人都去为老王送行,何处长握着老王的手说:老王我没说错吧,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老王笑一笑,依次和送行的人握手。来到李向明和马晓初面前时,老王冲两个人说:我真羡慕你们。

    李向明和马晓初不知老王羡慕自己什么。老王坐着小车一溜烟地消失在风雪中。

    李向明回到办公室,把“军史”翻到最后一页一笔一画地写了一行字:1993年12月5日,军史办主任王存信被任命为S军112师师长。他合上“军史”时,下班号声响了。他想,关于买大床还是小床应该回家和老婆玉枝商量商量。

    (原载199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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