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居·芸庐纪事·雪晴-乡村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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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编集。作者曾自拟过《乡村琐事》这一集名,集子未出版,现选用作本集集名。

    编入作者19351946年间发表的6个短篇小说:《张大相》、《王嫂》、《乡城》、《笨人》、《乡居》、《主妇》。

    张大相

    ①城头上咚的响了午炮,张大相从参谋处跑出来,在廊下站定,元气十足的喊“护兵!护兵!”

    一个小苗兵打扮得同行将开差一样,全身应有尽有,背后还拉斜挂了个特别长大手电筒,从烧茶处一跃而出,立了个正,“到!”说了忙走过参谋身边去。

    两人于是出了衙门,赶回家去吃点心。从中正街过身时,杂货铺主人米老板,恰好刚从邮政局把邮件取回,低下头用小钉锤敲打那棺材形小木箱。一眼瞥见那个小苗兵正从店前过身,知道张大相已下办公厅了,赶忙跑出街来追赶财神。

    “参谋,参谋,上海货寄到了!德国咪咪洋行的,我正等着你!”

    大相听说咪咪洋行货到了,心中异常高兴,就跟着杂货店老板回到店里,站在一堆洋货中看他开箱子。那杂货店主人只有一只眼睛。大相称他为一只虎。

    “一只虎,你小心些!”

    “知道!我像捧凤凰两只手拿回来的,一只虎不小心还算一只虎?”

    开箱时一只虎唯恐碰伤那箱中宝贝,自然十分小心。因此增加了这种工作的困难。有了这个空闲,大相的身世性情可以在这里稍稍叙述一下。

    大相是XX地方一个官家独生子,年纪二十二岁。六年前客军过境时,大相的家里被派定两万捐款,限三天就得缴款。大相父亲一时拿不出,逼迫得吞烟自尽。从此以后,大相就成为这家中唯一的男子了。客军开拔后,家中由太太当家。太太主张搬家下行。一个在当地军队里作军法的亲戚,却为出主意,以为军队欺侮有钱人,是件天下通行的事,不管往那儿逃皆不是路。如果自己插进军队里去,要浑大家浑,就不会再受军人的挟制了。

    当家的想主意不错。因此花了五千块钱,大相就作了XX军一个上尉参谋。什么事也不用作,就只每天穿了崭新体面呢制军服上衙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气派品貌皆过得去,手头又松,因此大相虽然并无本领,在部里却还得人缘。个人嗜好不多,过日子很知谨慎,嫖赌皆不来,算不得是个败家子。他自己出钱找了个随从兵,把这兵戎装起来,每天跟他各处奔跑。他欢喜手电筒,那随从兵所背的手电筒,就可算是本军最大的手电筒。一到了夜里,大相就拿着这个东西上街,迎面照人取乐。大相的电筒比谁的都光亮,被照的人皆知道这是大相的电筒。大相也就因此把日子过得很有意思,且同时无形中成为一只虎的一位活财神。

    ……

    如今所开的木箱,就又是一具大电筒。

    木箱弄开时,先是些木茸,与一些有管形皱摺的包皮纸,又是一些木屑,哈,乖乖的卧在木屑里面的,不正是那望眼欲穿的宝贝吗?那是一具长约二尺五寸的特制家伙,全身银光夺目,一端附上一个八角形的大头,真像是戏文里岳云那柄银锤!大相一见喜不自胜,脸上兴奋得发红泛紫。

    “让我来,让我来!”把它拿在手上后,又说,“一只虎,一只虎,你快取那大电池填满膛试试看!”

    一只虎装得神气俨然,同被雷打一样,张着口半合不拢去:“呀,好个宝贝,简直是尊机关枪!”

    电池一共装了十二节方满筒。旋紧了后面盖盖后,一掀机簧,一股白光直向一只虎独眼射去。一只虎大吃一惊,若不亏他有两手,差点儿跌到搪磁摊上。虽是大白天,这东西十分厉害,不易招架,一看也就明白了。

    一只虎口上说着“好厉害,好厉害,”又搜索那木箱,从木屑中发现了手巴子大一张黄纸单子,一面洋文,一面中文。两人照方单细细加以研究,才知道这宝贝还可以作种种不同的用法,如何一来光就缩小,如何一来光就放大,以及远近节制机关也居然全弄清楚了。

    “多少钱?一只虎。”

    “多少钱?五十块,我记得发票上是五十块,你放心,洋行做大生意总不瞒人。”事实上呢,他记得发票上是二十五块。

    一只虎一面还装模作样口中嚷着“真是机关枪”,一面便走向屋角假作找寻发票开账。大相等不及,舞着那宝贝喝声“走”,同苗护兵就走出杂货店了。

    一只虎知道大相脾气,只要东西好,钱不在乎。慢慢算账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见大相已上了街,方说:

    “参谋,参谋,账单改天算,不要紧,你拿走吧!”

    大相回到家里时,一见老门房,就把宝贝对老门房一晃。在过厅见家中老狗,就对老狗一晃。进堂屋就向祖先牌子一晃。回到卧房里,老奶妈走来为他脱军帽换鞋子,他就一连对老奶妈晃了好几下。除了祖先牌子不算,每双被晃过的眼睛,大半天还花绿绿的。同被封神榜上的照妖镜照过一样。大相可乐坏了。

    不一会,家里老太太,姨娘,妈子,丫头,全皆知道了这件事,一同来围着看宝贝。轻轻的怯怯的用手摸一下,皆显得惊异而且快乐。还互相猜详价钱,有的说一百,有的说不止一百,及至大相说明至多不过五十块钱时,大家且露出相信不过的神气,以为太占了便宜。这些人每月得工钱两元。自己的事容易相信,一个照路的电筒太巧妙了,真值多少实在永远皆弄不明白!

    大相把清蒸鸽子蛋胡乱吃下后,便为家中人讲解这电筒的神妙,叫人把房门关上,更派人七手八脚把窗户临时用厚幔幛遮好,来试验电光的强弱及种种妙用,老奶妈又为出主意,以为过后屋空仓里试验必更好。于是一窝蜂拥到仓屋里去。要小丫头假装逃兵,先躲藏在仓屋一角黑暗处,大相把电筒机关一掀,一股白光直射出去,到处搜索,真所谓物无遁行。到后照及小丫头时,大相就大吼一声,“狗杂种,这一次捉到你了!”于是同小护兵赶过去,好像真的捉人一样,小丫头还只是前十天花五块钱买来的,一看情形不对,以为大相真要杀她了,不知如何是好,吓得荷荷大哭起来。阖家上下为这件事皆笑了半天。

    家中已玩厌时,大相带了他的宝贝,上衙门去展览。

    在参谋处玩了一阵,接着又过副官处,军法处,军需处,每到一个地方,凡见着这个宝贝的,皆说是“真了不起”。得到这种称赞,大相觉得很快乐,到后无地方可去了,一个副官邀他到招待处去,一则招待处住的是各地方来的代表同远客,大相愿意给这些人长长见识,二则招待处厅子高大,很可以照照那个厅子,试试看会不会发现一点东西。

    到招待处时,一个从外省来的客人,正拿了个京八寸象牙烟杆,站在院中梧桐树下对树杪出神,搜索明天陪师长游山的诗句。大相不认识这个人,不好意思晃人眼睛,只将电光对树上一晃,自言自语的说:“树上有贼,一照也会跌下来。”

    客人望望大相手中舞着的东西,微笑着,把脸偏过一边去不理会,神气好像在说:“小孩子,玩这个!”

    到了大厅,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下围棋,已快要完场。大相站在厅子中,把电机一掀,尽电光在承尘椽皮间各处扫射,且说:“捉逃兵,用这个不好!”那两个外路客人不明白他们找寻什么,收拾了棋盘回房中去了。

    大相很扫兴,轻轻的吼声“走!”便出了招待处。

    末后他们上了城,想从城头把电光射出去,看看能不能照过对河天后宫庙里的大殿。天气还早了一点,却看不出这电简的妙用,不能给天后宫守庙的吃那么一惊。

    ……

    大相从中正街一只虎杂货铺门前过身时,天已快黑,大相把电筒对准杂货铺一晃,一只虎正在柜台里涂改那张咪咪洋行的发票,眼见一股寒光,知道是大相过路了,就大声嚷道:

    “哎呀不好,老夫中机关枪了!”

    大相不由得哈哈大笑,走进杂货铺去看一只虎。且同他打商量,看看谁家银匠手艺好,用银子打块牌子,刻成“机关枪”三个字,预备将来系在电筒绳头上。一只虎答应这事一切由他包办,大相又把那尊机关枪晃了一只虎四五下,方离开杂货铺。

    往那儿去?仍然上城头去,因为天已抹黑,大相知道上城去可以施展那宝贝的妙用了。

    大相家中人等候着他回家吃晚饭,全知道大相今天迟迟回家的原因。大相高兴了,家中人也无不极其高兴。

    (五溪乡贤录)

    本篇发表于1935年5月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50期。署名沈从文。据《大公报·文艺副刊》编入。

    ①相,为人呆笨而又自鸣得意的公子哥儿,凤凰人谑称之为“相”。

    王嫂

    厨房中忽然热闹起来,问一问,才知道帮工王嫂的女儿来了。年纪十八岁,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饼大的发髻。脸圆圆的,嘴唇缩小如一个烟荷包。头上搭了一片月蓝布,白腰围裙上绣了一朵大红花,还钉上一些小小红绿镜片。说话时脸就发红,十分羞涩,在生人面前总显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气。问问王嫂,才知道女儿还刚出嫁五个月,丈夫在乡下做田,住在离昆明府四十里乡下。穿的衣还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说:“王嫂,你大姑娘到这里来是客,炒几个鸡蛋,留她吃饭去!”王嫂就望着那女儿痴笑:“太太说留你吃饭,不要走,可好!”女儿也笑着。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个好女儿,都来看看,都交口称赞王嫂福气好。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热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儿子十二岁,已到城西区茶叶局服务当差,净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局里管教严,孩子长得也还干净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脱脱脱,见过的人都说他有福气,相并不贱,一定有点出息。王嫂怕他不学好,所以一来就骂,装成生气样子,要孩子赶快回去,孩子虽是唯一宝贝,可并不爱成性,行为还守规矩,并且不胡乱花钱。

    王嫂因事离开了这家中约五个月,大约在别处主仆之间感情不大好,到后又回转这里来了。在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烧饭,间或同卖鸡蛋清茅房的乡下人嚷嚷,一切动机行为无不出于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还知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这点重视为王嫂感觉到时,引起她的自尊心,凡事便更做得有条理。

    有一天,因为另外一个乡下妇人来了,带了些豆子来看王嫂,一面说一面抽抽咽咽。来人去后,问起一年前那个作新媳妇的女儿,才知道已在五个月前死掉了,因为生产,在乡下得不到帮助,孩子生下地两天,女儿血流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勉强厨房去喝了些水缸脚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两个月,也死去了。经过这样大变故的王嫂,竟从不提起,还是一切照常,用来稳定她的生命或感情的,原来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她相信八字。

    说起女儿死去情形,她说:“他们忙收麦子,大麦裸麦,用车子装满一车一车马拖着走。家里下田去了。我女儿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脚水喝下肚,可怜,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许棺材抬出门。自己可要去做壮丁,抽签到头上,过盘龙寺当兵去,生死有命。”

    吃晚饭时,王嫂加上一碗新蚕豆,原来就是白天那亲家送来的。亲家是女儿的婆婆,所以两人说起时,心酸酸的,眼睛湿莹莹的,都想念着儿女。可是女儿早已腐烂了。

    王嫂女儿虽死了,儿子却好好的。一个月必来看看她,就便把工薪交上,王嫂另外送他两块钱作零用。

    这家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有鸡,有狗,有猫儿。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一切却统由王嫂照料。

    把午饭开过。碗盏洗理清楚后,王嫂在大院中喂鸡,看见鸡吃食。若看见横蛮霸道的大公鸡欺侮小母鸡时,好像有点物伤其类情感,就追着那公鸡踢一脚,一面骂着“你个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天吃多少!我要打死你。”公鸡还是大模大样不在乎,为的是这扁毛畜生已认识了王嫂实在是个“好人”。公鸡是著名哲学教授老金寄养了下来的。每天大清早,家中小黑狗照例精神很好,无伴侣可以相互追逐取乐的,因此一听公鸡伸长喉咙鸣叫,就似乎有点恶作剧,必特意来追逐公鸡玩。这种游戏自然相当激烈,即或是哲学教授的公鸡也受不了的。因此这庄严生物,只好一面逃跑一面咖呵咖呵叫唤,表示对这玩笑并不同意,且盼望有人来援救出险。这种声唤自然引起了一家人的关心,但知道是小狗恶作剧,总不理会,到后真正来援救解围的,照例只有王嫂一人。

    那时节王嫂也许已经起床。在厨房烧水了,就舞起铁火铗出来赶狗,同小狗在院中团团打转。也许还未起床,等到被小狗恶作剧闹到自己头上,必十分气愤的,从房中拿了一根长竹杆出来打狗,这枝竹杆白天放在院子中晒晾衣服,晚上还特意收进房中,预备打狗。小狗虽聪明懂事,食料既由王嫂分配,对王嫂也相当敬畏,并且眼见那枝竹杆是王嫂每天打它用的。只是大清早实在太寂寞了,精神兴趣又特别好,必依然折磨折磨大公鸡,自己也招来两下打,因此可好像一个顽皮孩子一般,讨了个没趣后,答答的的跑到墙角去撒一泡尿,再不胡闹。尽管挨骂,挨打,小狗心中还是清楚明白,一家中唯有王嫂最关心它。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后喂鸡。狗吃饱后就去廊下睡觉。喂完了鸡,向几只鸡把手拍拍,表示所有东西完了完了,那几只鸡也就走过大油加利树下爬土玩去了。因此来准备开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时间,天气好,对王嫂更忙。院子有两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太爷的,老爷的,先生的,少爷的,太太的,小姐的,还加上自己在茶叶局作小勤务十二岁小儿子的。衣服虽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远作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恼。一面搓衣一面间或还用本地调子唱唱歌,喉咙窄,声调十分悦耳。为主人听到时,要她好好唱下去,就害臊,把个粉脸羞得红红的,决不再开口。唱歌的用意原来只在自己听听,为自己催眠,凭歌声引导自己到一个光明梦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块钱一个月,儿子却有十五块,两人赚的钱都没有用处,积聚一年可回捎乡下去买一亩二弓田地,打仗不讲和,米粮贵,一点收入虽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动用,会有多少!再过八年儿子长大了,所长保举他进军官学校,接一房媳妇,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十亩地,两头水牯牛,一切事都简单具体,使这个简单的人生活下来觉得健康而快乐,世界虽不断的大变,人心也在变,鸡狗好像都在变,唯有这个乡下进城的农妇人生观和希望,却始终不变。

    三月后天气转好,城区常有空袭警报。警报来时,家中主人照例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不动。王嫂对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说:“先生,来了来了,快走快走!”话说得极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点讽刺,有点爱娇,主要表示倒是她并不怕。飞机到头上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孔子遗教在这颗简单的心上有了影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记起一个故事,“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数的八方有路难逃,不在劫数的,坐下来判官不收你。”两句简单话语和一个简单故事,稳定了这个简单的心,在平时,因此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炸到头上机会既不多,炸不到头上她当真不怕。

    疏散的出门去后,不出门的照例还是各在房中做事读书,院中静静的,剩下王嫂一个人,却照例还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计数空中飞机数目,好等等报告给主人。或遇到什么人来院中时,有点话说。她需要听一两句好话,或是赞美,或表示敬服,听来她都十分高兴。哲学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后四点来看他的大公鸡,来时必带一个大烧饼,坐在檐下石砌上,一面喂鸡一面和王嫂谈谈天。若有警报,或问“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后,就翘起大拇指说:“王嫂,王嫂,你是这个。一家人你胆量最好!”王嫂听来带点羞涩神气笑着:“咦,金先生你说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俨然知道对面是教哲学的先生,就援引两句大哲人的话语,表示酬答。哲学教授老金必照样复述那两句话一次,并作个结论。“是哪吗!是哪吗!这是圣人说的!”

    王嫂笑着,扬一扬细细眉毛:“圣贤说的。那里会错!”

    王嫂虽从不出城避空袭,可是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还未被炸过第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飞机三三五五在城空绕圈子,还不曾看到过日机。五月九号天气特别好,照样的有了警报,照样有万千人从门前走过疏散,家中也照样有人出门。这一次情形可不同一点,三点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飞机排队从市空飞过,到飞机场投了弹。日机的样子,声音,有关轰炸传说;共同在王嫂脑子中产生一个综合印象。晚饭时把菜汤端上了桌子,站在桌边听新闻。一个客人同她说笑:

    “王嫂,你看见了日本飞机?”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边高射炮蓬的响了,那边机关枪咯咯咯响了,亭桶,兵桶,飞机场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吗?炸弹有水缸大,这房子经不起!”

    “要炸让它炸,生死有命。”

    “你命好,几个孩子?大姑娘有一位,一定的。我会看相,你有儿有女有福气。”

    王嫂不声不响。走到厨房去了。她怕人提起女儿,心里难受。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气还是很好,并无警报,两点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飞机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来。原来那个在茶叶局当差的小儿子来了。

    小孩子脸黑黑的,裤子已破裂,要他母亲给缝补缝补。

    “福寿,你走那里来?”

    孩子说:“我从甘美医院来。”

    “甘美医院作什么?”

    孩子话不对题:“妈,这只公鸡好威风,简直是架轰炸机。”

    “昨天警报你在那里?”

    孩子说:“我在河甸营。”

    这一来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飞机场去。日本飞机不是把河甸营炸平了吗?炸死好多人,你去看热闹!还有什么好看!”

    “我有事去。日本飞机来了,丢十二个炸弹,七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碎烂。机关枪答答答答乱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泥把我埋了。救护队坐车来时,有人摸我心子,还有一点气,汽车装我到甘美医院。九点钟我醒了,他们说好,你醒了,你姓什么?好,王家孩子命真大,回家去吧。怎么,在茶叶局作事,那么,到局里去吧,你妈找你。裤子被车门拉破的,他们当我是个死人!……”

    孩子把事情叙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觉得可怕,也毫不觉得这次经验有何得意处。坐在他母亲洗衣盆边,裤子破了一个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给裸露出来了。王嫂声哑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烧起来?你看到人手人脚朝天上飞?人家抬你到医院去,九点钟才醒?回去主任骂不骂你?来,我看看你裤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边去,她把破裤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日本水缸大炸弹五马分尸!”小孩子却嘻嘻笑着,因为看看母亲的眼睛,已湿莹莹的了。

    “妈,我活着,不要紧的?一根汗毛都不伤的。”

    “你活着,别人可死去不少。”

    孩子说:“我不怕日本,我长大了还要当兵去打日本鬼子。”

    王嫂一面拉围裙抹眼角,一面盛气的说:“好,你当兵去,人家让你豆子大人当兵去。老鸦看你以为是耗子,衔你上天去,你当兵,当个救火兵,每天帮我来灭炉子里的火。”

    “日本人我才不怕,我要捉一个活的回来你瞧,一定捉活的,用电线丝绑来,带回家去帮我们做田。”

    “你有力量捉灯草人。”

    “我要长大的,我赌咒要去打日本。”

    这种讨论自然是无结果的,王嫂不再同孩子争辩了,赶忙去取针线给孩子缝裤。把针线取来,坐到小竹椅边时,又拍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却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情,问他母亲:“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么?天在头上。”

    她看看天,天上蓝分分的,有一团团白云镶在空间。恰有三只老鸦飞到院中油加利树高枝上停下来,孩子一拍掌,老鸦又飞去了。王嫂把裤子缝好后,用口咬下那点余线,把针别到头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脏耳朵说:“你当兵去,老鸦就你到树上去。福寿,你能当兵!”

    孩子不作声,只快乐的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当兵?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了。”

    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以王嫂人好,心好,命好,遇事逢凶化吉,王嫂不作声,只是陪主人笑,到晚上却悄悄的买了些香纸,拿到北门外十字路口去烧化,她想起年纪青青月里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本篇1940年5月29日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署名沈从文。1942年修改后发表于《文聚》月刊第1卷第2期。1946年10月13日及10月21日分别发表于天津、上海《益世报》。修改后几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现据上海《益世报·益世副刊文艺版》编入。

    乡城

    服务团一行八十多人,到了□□县,其时正在上午九点钟左右。这些年青男男女女,很热情很兴奋的下乡宣传。在城门边贴了些红绿标语,且把县衙门附近大戏台也打扫收拾起来,准备演戏。街头演讲分三组举行,借了茶馆的板凳站在上面演说。慰问组出城向附近村子找保甲问话。代出征家属写家信的,就到处去打听出征家属,在茶馆前当众写信。小县城统共不过四百户人家,于是忽然显得活泼起来。大家都不知不觉忙乱而兴奋,尤其是县公署上下执事人员,要办招待,准备整十桌酒席,百十人茶水,不是儿戏。地方小,又不是赶街子日期,本城向例卖小菜有供求相应情形,来人太多了,从那里来这么多东东西西吃喝?县长为人忠厚而热忱,觉得来者是客,得尽宾主之谊,不能不想办法。因此发动县公署一切力量,向附近乡下打主意,照市价匀买菜蔬鸡鸭。自己就在会客室中接待“团长”,谈点地方建设教育情形,抗战征兵故事。一面谈一面心中不免稍稍着急,因为听说这些学生当天下午就得回城,恐怕十二点办不好中饭,妨碍“宣传”。而且来了那么多人,十桌酒食,费用也不是儿戏。

    建设局长穿了件灰布大衫,带了个保安队兵走到离城一里远近康街子首富王家去,找王老太太商量买几只鸡。王老太太正坐在院廊下簸荞麦,从荞麦中剔除小小石子,身旁三只肥大母鸡,只想乘隙扑拢来啄荞麦。王老太太一面抵抗一面想心事。侧屋有两个漆匠,正在给王老太太新合的百年寿材上漆,工作得比一般工作更从容不迫。人还活着,事情有什么可忙的?蹲在门限上吸一回烟,看一看这值八百块中央票子的金丝楠木的寿材款式,两个工人笑了。即物起兴,谈起当前事情。

    “老师傅,洋人死了听说用玻璃棺材,你到过城里,城里有不有?”

    “城里洋人寿年长,老而不死。城里寿木一个样。四合头好的值两千块!”

    “这个也长价了?”

    “怎不长价?这年头不用说人活不了,死也死不了!像(他把嘴向正屋长廊下努努)老娘子有福气,怕不要五千块钱才能够打发上山!”

    “有钱总好办。你我可死不得。伸了脚,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你我死了一铺席子卷上山,两锄头土一浇,埋了,腐了,烂了,蛆虫蚂蚁吮个饱。省得活到世界上吃贵米粮!”

    “老婆孩子呢?”

    “嫁人去!”

    院中黑狗汪汪叫将起来,建设局长进了屋,手扬起高高的叱“死狗,死狗。”

    王老太太赶忙放下簸箕,耳朵边两个一寸长的翠玉耳环只是晃荡,走下阶砌去招呼客人。“局长,局长。”局长眼睛却正盯着那几只抢啄荞麦的肥母鸡。

    王老太太赶忙又去撵鸡:“你个死扁毛畜生,一有空,你就抢。胀饱了你,杀你清炖红焖吃。”虽那么说得凶狠,语气中却充满了爱抚。因为三只鸡都正在下蛋,每天生三个大鸡蛋,照市价值三毛钱。老太太家当虽有三十万,但一屋子屯的煤油,三个仓房屯的青盐,几箱子田地和房屋纸契,对于她似乎都不大相干。这些家业尽管越累越多,都并不能改造她的人生观或生活方式。尤其是不能改变那个老财主的人生观和对待她的生活方式。老财主带了个姨太太住在同村另外一所大房子里过日子,要老太太当家,一切权利都是抽象的,只有义务具体。照习惯她生活中只有“忙”,按节令忙来忙去,按早晚忙来忙去。忙到老,精力不济事,便死了。死后儿女便给她换上老衣,把她抬进那口搁在侧屋髹漆新合成的楠木寿材里去,照规矩念十天半月经,做做法事,请县长点主,石匠打碑记下生卒年月,一切就完事了。人还不完事,对她生存有点意义的,就是猪生小猪鸡下卵。卧房中黑黑的,放下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坛瓮,贮装干粮干果,另外靠近床边,一个大扁罐,里面有些糠皮,贮装鸡蛋。她把每个鸡蛋都做上一个记号,一共已有了四十二个。她正预备到下月孵鸡雏,还不决定孵三窝孵两窝,很费踌蹰。局长一来,问题简单明朗化了。

    王老太太恐怕有别的事,问局长要不要找老官官来。局长把头拨浪鼓一般摇着。

    “老太太,今天怎不进城去看热闹,省里来了上百学生,男的女的一起来,要宣传唱文明戏,捉汉奸。”

    老太太有点糊涂了:“我们这地方那有汉奸捉?”

    “演戏!戏上有卖国奸臣毛延寿。汪精卫就是个毛延寿,是个汉奸!”

    “谁把汪精卫捉住了来?”

    “假的,老太太,假的!看看去就会明白。还有女学生唱歌,穿一色同样子衣服,排队唱抗战歌;轰炸机,轰炸机,声音很好听,你去听听看。县长说大家都要去。”

    “有飞机吗?真是我们炮队打下来的吗?”

    很显然,老太太和建设局长说去说来总不大接头。局长触景生情,因此转口说:

    “老太太,你这几只鸡真肥,怕有四五斤一只吧。”

    “扁毛畜生讨厌!……你又来抢我,黄鼠狼咬你不要叫人救驾。”老太太已回到廊下,把簸箕高高举起,预备放到过堂门高条桌上去。但鸡是个会飞的东西,放得再高也不济事。还未把荞麦放上去,有一只鸡已经跳上案桌了。局长眼看到这种情形,正好进言,就说:

    “老太太,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省里学生来得人多,县长办招待,临时要预备十桌酒席。这海碗大城里,怎么预备?要我来买几只鸡,你这鸡卖把我可好?”

    老太太还不及听明白问题,局长就拍着腰边皮板带,表示一切现买现卖:“老太,我们照市价买,过一过秤,决不亏你。县长人公道,你明白的。”

    老太把话听明白后吃了一大惊,摇着两只手,好像抵拒一件压力很重的东西:“不成,不成。局长,我鸡不卖!鸡正生蛋,我要孵小鸡,不能杀它。”

    “你不是讨厌它?诅黄鼠狼子吃了它?公家事,县长办招待,不能说不卖!大家凑和凑和,来的是客人,远远的走来,好意思挨饿。”

    “你到街上去买刘保长鸡,他家鸡多。我这鸡不能卖。”

    “刘保长家还待说?他为人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听说县长请客,一定捐五只鸡,我们就要去捉的。你鸡肥,我们出钱买,有斤算斤,有两算两。”

    保安队兵同漆匠过不久都加入了这种语言战争。末了自然是“公事”战胜了“私欲”,把鸡捉去了两只,留下那只毛色顶好看的笋壳色母鸡,陪老太太。局长临走时,放了八元钱到条凳上,恐风吹去,用个小石子压住。向漆匠吩咐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工?学生来宣传,你赶快去听!”

    漆匠咕噜咕噜笑着,对老太太望着:“老太放不放我们去看戏?局长说……”

    王老太太怪不高兴,气冲冲的说:“局长要你听,你今天不算工你就听去。我一天还死不了,不忙进棺材。你们就去,啃鸡骨头去!”

    漆匠搭搭讪讪走过寿材边去,心中还是笑着。局长带着两只鸡走了。可是不到一会儿,县里又有人来传话,要人去听宣传,把漆匠叫走了。老太太捏了几张钞票走回卧房,把票子放到枕头下。翻开箩子数了一会鸡卵,心中很懊恼。出卧房时无心再在簸箕边做事,眼看那只鸡啄荞麦也不过问。踱到侧屋去看自己百年寿材,又拿起漆匠用的排笔来刷了两下,见一个苍蝇正粘在漆上,口中轻轻的说着,“你该死!”她好像听到鸡叫,心想一定是局长在刘保长家捉鸡。记起局长说的刘保长“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心中不大服气,正拟走出到村子头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捐五只鸡。老财主回家来了。

    老财主走后,把那八块钱也带走了。老的说,鸡吃的是王家谷子长大的,卖鸡得了钱,不能算私房留下。同老太太吵了两句,老太太争论不过,还是只好让他把钱拿走。老太太非常怄气,饭也不吃。可是事不相干,媳妇们和小孙子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吃过饭,大家都进城看“宣传”,赶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宣传队就骑了县署代雇的八十来匹马,离开了小县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向东站走去了。县长在城门处送走宣传队后,到街上去看看,茶馆老板拿了三个信送给县长看,说是宣传队今天替出征家属写给前线家里人的,一共三封。既不知道收信人军队番号,也不知道驻防地点,不好付邮,请县长作主。县长看看那个信,写的是:

    我忠勇的健儿,时代轮子转动了,帝国主义末日已到,历史的决定因素不可逃避。在前方,你们流血苦战,在后方,宣传人员流汗工作,全民一致争取最后的胜利已经来到……县长看来看去不大懂,看不下去,把眉头皱皱,心想,这是城里学生作的白话文,乡下人不会懂的。乡下人也用不着,为什么不说说庄稼雨水大黄牛同小猪情形?把信袖了就向衙里走去。衙署前贴了许多标语,写的是“美术字”,歪歪斜斜,不大认识。县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美术字,怎么会事?怎么不写何子贞柳公权?”其时几个保安队兵士正抬了从民家借来的桌椅板凳,从衙署出来,就告他们不许弄错,要一一归还。

    同样时间康街村里小学生看热闹回来,大家学会了一个抗敌歌,有个师范生带领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大声唱着新学会的歌曲,村前村后游行。油漆匠正回到王老太太侧屋来收拾家伙。王老太站在大院中,一见两个油漆匠,就说:“姓曾的,你回来了!今天可不算账,你要钱,到县长那里告我去。”听到歌声,想起建设局长说的话,接着又说,“轰炸机,轰炸机,油炸八块鸡,你们吃了我的鸡做了些什么事!水桶大炸弹从半天上掉下来,你们抱了炸弹向河里跳?”两个油漆匠咕咕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你们看戏了,是不是?我说真话,今天可不算工钱。”

    “不要紧,老太太。你百万家当,好意思不把钱?老先生说明天请我们喝酒,答应一个人喝半斤。”

    提起老官官,老太气得开口不来。拾石子追逐那只笋壳色母鸡打着:“你个扁毛畜生,你明天发瘟死了好,活下来做什么?”

    第二天城里上了报,说起这次下乡宣传,把做戏、演讲、慰劳访问、并代出征军人家属写信,各样事情都用宣传口吻很热烈的叙述到了,却不曾提及把个小县长忙得什么样子,花了多少钱。王老太太失鸡事小,自然更不会提起。

    大家都说“下乡宣传”,这件事自然很好。可是宣传并不止是靠“热情”,需要知识似乎比热情多一些。想教育乡下人,或者还得先跟乡下人学学,多明白一点乡下是什么,与城里有多少不同地方。我眼看到一个私人服务团下乡,就中还有一个小亲戚,很热心的随同这个组织下乡,担任写信工作,写了上面那类信。并且向我说,那次下乡很有“趣味”。我还看到县长,看到那老太太。心中实在很觉得悲哀。我们一切行为若背后推动的是热忱,希望的是效果,乡村有些什么,的确应当多知道些,值得多知道些。这里所写虽只是西南省分一小县中情形,说不定还可作许多下乡的朋友参考!

    刘季附记

    本篇发表于1940年6月24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67期。署名刘季。据《大公报·文艺》编入。

    笨人

    什么人笨一点,我们总常常觉得这人很可笑,而且有点轻视他。对他的笨打算,笨行为,必用常识去判断,因为在常识上不可能,所以觉得可笑,可轻视。这是有常识的人一种好处,但也是错处。正因为常识有时是靠不住的。常识最容易限制一个人的远大思想,拒绝对于某种远大理想的认识。原因是常识不离习惯,凡稍稍悖于习惯的事,由常识来判别,总不免对习惯有此偏袒。可是社会上的事情有许多地方照例合乎当时习惯却又不大合乎永远真理且与人类公道心,博爱心,进取改良计划,也有冲突。所以在另外一个故事上,我称赞过常识,在这个故事上却想赞美一个常识不多的笨人所作所为。这笨人的笨事,我们如今要学它时,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有点笨而诚实的精神,可以相信,若用到另外一方面去,用得其法,一定会有些成就。

    有个国家,国中人民都很富贵快乐。正因为富贵快乐,人民也很会享乐,日子过得极好。那时有个贫穷乡下人,从他住的小乡村来到这一国的都城里,正值过节日期,城中住户有骑象的,骑马的,坐车的,坐轿子的,都洗过澡,全身收拾的香香的,换上新作衣服,到处游玩。大街上,树荫下,公园里,无处不可以见到,这乡下人就是我们所说的笨人,看见别的人这种豪华愉快,不免羡慕,心想:“我也应当这样玩玩乐乐,活下来才有意思。”因羡生爱,于是逢人便问:“这些人为什么原因那么幸福?”

    那人说:“乡下人,你不知道吗?”

    乡下人说:“我不知道。”

    那人就告他说:“这些人都是祖父父亲爱国守法,道德良好,本人又很正经,作事负责认真,保管财产也极得法,所以如此幸福。”

    乡下人就想:“这些人也是一双手,两只脚,肩膊上托一个头,鼻子一被冷风吹就冻得红红的,眼睛里有沙子时得揉个半天,一切和我全差不多!我此后一定要努力,勤快作工,发一点财。享受享受。”于是回转家中。

    回到家里向他的妻室说:“我要出远门去找工做,好发财。”

    妇人原是有点常识的女子,觉得这个想头有点古怪,因此说:“一个人想做工还不容易?何必到远处找。怎么不在附近村子里做做事,帮王财主担担水,帮李员外打打油,得闲时,还可以照顾妻儿子女。”

    乡下人说:“不成不成,没办法,我想作好人发财,我得远远的走。”

    妇人思量:“这胡涂人不知心理有什么胡涂想头。”于是又说:

    “你要去你只管去,我不留你,望你路上凡事保重小心。”

    乡下人说:“一切我都知道,你可放心。望你耐烦照管孩子,发了财我必回来。”

    于是这乡下人就带了一点简单行李,冒冒失失离开了他的家中人,走到一个海口边商埠。用很笨的话语,很认真的向人去打听发财方法,这种情形自然得到不少的嘲笑,可是他全不以为意。他以为只要自己是个好人,又肯向人诚心请教,当然可以得到发财的机会。

    这商埠既在海岸边,自然有许多从各处来的船舶,大大小小,停在码头旁边。船身油漆了各种颜色花纹,桅子上还挂了各种旗帜,各种灯,各种风帆。船里运载各种各样的货,颜色,形体,气味,自然都希奇古怪。还有漂海的旅行家,弄船的水手,船长,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的姿势,说笑的神气,各有各的不同。乡下人一心只想做好人发财,就在这码头上徘徊。一见可问的人,总不放过机会,老老实实的向着那陌生人说:

    “大爷,我想作个好人,爱国,守法,尊重道德,作事负责,认真,保管财产也极得法,因此发点财。你能不能告我往那里去就可成功?”

    听过他这种笨话的人,都笑笑走开,不大理会。

    这乡下人虽到处失败,可从不灰心。总以为其所以无人理会,不出两个理由:一是他说的话人不明白,二是他的好意人不了解。在码头上淋雨、吹风、挨饿,一切磨难全不在意。一心只想找机会,等待机会。

    事有凑巧,天下有这种笨人,也就有另外一种好事的人。有一天,这乡下人在一只殷朱色海船边看人上货,只见一些皮肤黧黑毛手毛脚的大汉子,上上下下搬运货物,有个水手下船时,被一捆货物压得脊梁弯弯的,十分费力,下不了船,他就赶忙去帮助那人。帮过忙后,不让人说个谢字,即走开了。码头上原有一个毛胡子大汉,站在那里眺望风景,就走过乡下人身边来问:“你是从那里来的,是不是想作水手?”

    那笨乡下人说:“我不想作水手,我要发财。”

    “入海发财,需要勇气,还要本钱!你有多少资本?”

    乡下人说:“我为人很好,不用本钱也可发财。”

    毛胡子觉得这话说得诚拙可笑,便问他:“为什么要发财,打量如何发财。”

    笨乡下人就照从前向别人说的一样:“想作好人,爱国守法,作事认真,保管财产得法,因此发财。发财后再回家去,家中还有妻儿子女!”

    毛胡子原来是个贩运海货的大商人,也就是这船船长。见乡下人笨得诚实,就带他上船去,作点小事(这只船过不久自然就出海了)。这乡下人真如所说笨得诚实,不管什么事,凡是他责任上的,都做得很好。不在自己责任内,但当时需要他帮忙的,也无有不竭力帮忙。总之一切都照他所信仰的作好人努力,吃点苦头满不在乎。

    那时节航海船舶,大都是凭海上风力吹送到各处去。每船上虽都有一具中国人发明的罗盘,可是只能定取方向,知道这只船在什么方向,离最近的海岸有多远,离最近的海岛有多远,一切都只能估计出个大略。掌舵的船长想把船驾驶到所要到的地方去,作来实在困难。一只船还是只好凭风各处口岸漂去,货物也就随处口岸买,随地卖。

    乡下人在船上久了点,积了点钱,也就把钱办些货物,别人凭常识自由办货,他的方法却是听船长吩咐,要他买什么就买什么。他的方法虽笨,他的失败倒少。就因为船长经验丰富,一切都看得远。如此辗转各处口岸,一年以后,乡下人居然就有两千银子的货物了。

    后来有一天,这船又靠了一个口岸,大船吃水深,不能近岸,与岸上人交易得用小驳船起货。当大家把货物运上岸时,同行的人比较有常识,担心驳船漏水,损毁货物,便把乡下人的货物装在舱底,自己货物装在船面。且说:“照规矩应当如此。”因为是船上的规矩,乡下人自然毫无异议。可是这驳船临行时,却忽大雨如注。凡装在舱面的财货,无不被雨水淋个透湿。乡下人所有的东西,倒好好的摆在舱底里。到第二只小驳船上货时,有常识的人看看天气还不大妥当,以为一定雨还要落,又提出一种新规矩,用先到先上后到后上为理由,把自己货物装在舱底层,乡下人货物放在舱面,乡下人依然不争先后。料不到船中忽然起火,上面的货物居然又能赶快移开,舱底的货物虽不曾烧尽,却已被救火的把水乱浇,损失不少。

    大家都以为这笨人福气好,可是依然常常嘲笑他,或用吃力事情磨折他。他为的是要作好人,一本正经,凡派到他头上的职务,总不推辞。虽吃苦,人倒快乐高兴。因为每作好一件事,都可以使他感觉完成这一件事就是更接近幸福一步。信心的虔诚,增加他许多活力和勇敢。

    一个正直诚实的人,照例在众人中常受排挤陷害,这人因正直诚实得来的好处,就照例不免为人羡妒生掠夺心。有一次,这只海船被大风吹了七天,风平息后,看见一个陌生的荒岛,船长察看海图,这岛竟不明白。远远的只见岛上有一股烟火,有鼓声和角声。船长想冒险上岸去探看一番,一船人都因为财富不少,极想回国,不肯停留。且根据常识推测,不上海图的荒岛,必常有食人生番居住,当前所见的烟火,说不定就是烧人祭天的火,鼓声角声,说不定就是举行吃人烧人仪式时的鼓角!因此全不愿意离船。船长虽是一船之长,可以命令这些人,可是既为一船之长,凡冒险事也就得奋勇当先。如今上岸既近于冒险,就决定个人前去。

    不过小船得用两人管理,方能在近岸时不被海浪打翻。因此表示希望有一个人乐意和他冒险上岸。乡下人以为这桩荣誉轮不到自己头上先还不作声。看看并无别人出头答应,他才答应同去。等到两人离开大船乘坐小艇向荒岛前去时,大船上人以为两人一上荒岛,必被生番烧吃。纵无生番,也必饿死。因此私下约定谋分两人财富,恰好海风已生,就拉起三幅大帆,抛下两人,拔锚向海上驶去了。这些有常识的人,把这只大船驾走,此后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他们对于这两个人上岸以后的遭遇,可证明完全错误了。

    原来两个人所上的海岛,正是全世界最著名富庶,同时又是航海者最不容易得到的一个海岛。岛上住民文化程度极高,出产多不胜举,有象牙和珍珠,以及种种珍贵香料与染料,又出金子,岛上破地里到处都可发现整块的金子。又出各色宝石,黄玉和红玉,蛋白石和金银石,因为遍地都有,岛上孩子都拿它当棋子玩。此外有好声音毛羽的雀鸟,多至几百种。颜色艳丽香味宜人的花,多至几百种。味道好,多吃也不伤人的果子,更多不胜数。

    两人到了岛上发现种种后,赶忙回到海边去知会大船上人,料不到这些人却早驾了大船跑了。船长无可奈何,只好和这个乡下人,住在这个海岛上作客,指导土人,砍伐树木,造就了一只容三千石的双桅船,直到一年以后船作好后,才和这个诚实同伴,满载了一船宝货、肉食、蔬果,以及三十桶新鲜井泉,向海上出发,终于回到家乡。

    至于回到家乡后,如何处置他的所有财富,那因为这个笨人住的地方,离得我们太远,年代又相去太久,可说不明白了。

    这故事虽是个很远很古的故事,可是说到笨而诚实的人,有了“信仰”,即可产生“勇气”,得到“幸福”的真理,却到现在还是一样,毫不改变。所不同的只是信仰用处和幸福的观念。这故事是两千年前印度人说佛经时引作戒律说明用的。当时人注意个人财富,所以得到个人财富即是莫大幸福。现在人应当注意全社会的进步,如果认为秩序与清洁,即可表示进步,那可爱的笨人,就必然是爱秩序与清洁的。若注重的是人类的进步,人类的进步是秩序清洁以外还能用知识有所发明,征服自然,或与自然偕作,增进人类体力健康与精神崇高,爱和平而不畏牺牲,求人类自由平等,那可爱的笨人,毫无可疑,为这些事努力,也必然和那乡下人一样,持久不懈,永不灰心。

    (为小龙作据僧祇律卷三第四戒故

    事改作见碛砂庄三○六册四九页)

    本篇发表于1943年7月15日《新文学》第1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据《新文学》编入。

    乡居

    女用人张嫂把楼下新租一间书房收拾清洁后,因为扩大了贮藏杂物面积,于是即景生情,记起今天街子应买的东西,向主妇建议说:“太太,你记着:买麦子,绳子,洗锅用的刷子。下半天炭不贵,两挑还放得下。我们还要个坛子,好腌盐蛋,……”

    主妇一面理书一面回答:“是的,是的,多了间房子,地方宽多了,得了钱,要买的一样一样买。……你脚好点了?小心些……脚不好就不用上街。”

    “这间房又大又清爽,先生朋友来好住!”

    “是的,是的,有了公共汽车,方便得多,他们才肯下乡来玩!”

    城郊公共汽车通行后,乡下和城市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些,因此乡下住处,一到礼拜天,照例就有些不速之客来临。或因为听说桃园有桃花。呈贡出水果,抱了点希望来看看的。到时才知道桃树并不多,除城门口老妇人摆的小摊子上,苍蝇争逐抛掷中,间或可发现些失去了固有色香的酸泡梨,足代表当前本地风光,此外水果也看不到。来得不是时候,自然不免失望,也有年青女孩子,生命中正富于抒情诗气分,因为忆及女诗人冰心写的文章,说起这个地方如何景物如画,从住处窗口望出去,一列山一片水更如何秀美神奇,不注意“诗人笔下只是一天花雨”,就怂恿她的朋友,带了她到这里来,预备一面吃水果,一面看风景,一面且唱唱歌,消磨这么一个假日的。可是到了地,才知道,既无从去冰心女士住过的房子窗口看看海,也不容易找个有诗意的松树林唱唱歌。在小城中打了两转,询问当地八景的名称去处,必毫无结果。出小城时说不定偶然从路坎边悬挂的蓆包上,还听到些古旧风俗传说,自然更加扫兴。也有听说呈贡赶街子人多热闹,想趁热闹看看人,看看市集时货物交换,无数旧法币如何在这大群乡下人手中转来转去,因此形成的生活式样,以及所具有的社会意义的。这种朋友趁街子天来到这里后,龙翔寺下每个人群集中部分都去观观光,且就城乡市场物价比较上,挑选了些值得带回城去的日用品,在人丛中挤出一身大汗后,再回到我住处的杨家大院,歇歇憩,洗个脸。喝杯清茶,回复了神知清明,会带着微笑说:“你们这个地方赶街子好热闹!”表示所要看的,业已亲眼看到,还不算落空。我们认为这种朋友方能欣赏呈贡,为的是看过了热闹后,随即还可领略乡村中固有的静寂。他会从我住处晒满大麦的院坪中,放风车的廊下一角,发现那只笋壳色大母鸡生蛋后咯咯叫唤着飞上风车的行为,起始惊讶到闹中有静的景色,把昔人说的“日长如小年”一句诗,给证实了。且见到七十岁房东老太太,抱着麦束在太阳下工作,相貌慈祥行为勤俭处,会感到在静中生命的庄严与素朴,如何与环境相调和,如何与诗相近。

    唯有这种朋友,我们方好意思留他在乡下多住一天,经验一下诗人笔下涉及的景物,和笔下从不涉及的人事。因为在当地景物和人事上,原来都可以发现一种诗。对于这两件事抱的希望都不多的朋友,很可能反而得到些意外发现。

    事情真凑巧,刚把房子收拾好,住昆明的X太太就来了。当X太太和我们从万人拥挤的场坪中,带了一篮鸡蛋和几斤鲜鱼,回转家里来时,一面洗手一面就和我家主妇说:

    “三姐,好热闹,好热闹,冰心说的八景,这也应当是一景,她怎么不说及!”

    主妇正预备把那几尾活鱼带下厨房去处理。笑着回答说:

    “这是六天一回的热闹,平常时节可不大相同。X太太,今天你莫回去,多玩一天,明天我们去看看冰心说的本地八景好不好?我们在这里过了四个夏天,吃了无量数水果,看了无数回夜云,可还无眼福照冰心写的方法去看看山水。也许我们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人,连‘八景’都不知道注意!有一回,和巴金到她住的小城山上家里去,经她指点从卧室窗口望出去,虽看见滇池一片银光,可不觉得怎么美丽。那片银光返照到她房中一幅王小梅的画,画几个渔人捕鱼,似乎也不怎么好看。不过你若不用忙着回去,我们这个后山上,倒还可以散散步,院子里,倒还有些可看的!”

    张嫂恰好从门边过身,主妇就叫她把鱼拿去,并且告她把那大鱼烧作晚饭菜,焖红烧豆腐吃。其余一尾大的和三尾小的,加盐煎好,送给X太太明天带回城里。

    张嫂接鱼到手上时,拈了拈斤两:“太太,怕有三斤半重!三十块一斤,值得值得。”又看看鱼还是活跳跳的,于是作出有点犯难神气,“它还醒着,太太!”正像是“这怎么办?我可不作孽,你得想办法!”

    主妇明白她的意思:“是的,鱼都是醒的。你放它在太阳下晒一会儿,就睡了。你不做又得先生来做,先生今天还有事情忙!”

    “那我找长荣帮忙。”

    “你找他去好!”

    长荣是房东家的一个长年,认得几个字,会唱梁山伯访友故事,眼睛虽斜斜的,心倒还正直,平时遇小事张嫂照例要找他帮帮忙。这时节,其实已过XX庙做壮丁半月了。离村子三十里,帮忙破鱼当然办不到。张嫂意思倒是说“这事长荣也帮不了忙,不吃它好得多!”

    原来这用人有个宗教上的仁慈习惯,戒杀生,不破活鱼。平时把鱼买来,必待鱼“睡眠”方动手,因此我们虽住近滇池,天天可买活鱼,吃的却是死鱼。有时鱼买来像不乐意睡去,就得蓄养在水缸里,找个别的机会方能上桌子。鱼到水缸里悠然自得,自然更不想睡觉了。所谓别的机会,说明白点,就是待我来亲自动手!不过这用人在信仰上虽不杀活鱼,别一方面又似乎还不十分固执。若别人破鱼,要她煎烹,还是动手,也照样吃得上好。信仰的坚决,常常倒是使她有所借口,少作些正规事情,因此这类信仰便越来越多。换言之,每种信仰都是她的假期。到实在过意不去,才又用别的借口,取销一些些。对苍蝇相当宽容,初一十五吃斋日子即不上街买菜,夜梦不祥则把碗柜上的小佛堂多点一盏清油灯。每一种行为,表面都有一个宗教上的理由。事实上,譬如说那盏灯真正的用途,却常常为的是便于在厨房中和别家女佣唱梁山伯访友故事!当斜眼长荣,或邻居人家那个绰号“老母鸡”的女用人,就佛堂前灯光细声细气唱到梁山伯看信那一段时,张嫂一定含着眼泪,超越时空,想得很远很远。

    张嫂样子虽长得奇丑,为人心却极细,过年时村子里某个晚上有灯戏可看,必穿上整齐衣服参加,且挤到最前一排去,不止看戏,也让扮祝英台的看见她。虽已寡居十年,却有个儿子在读书,还只十三岁,间或就在儿子身上作作梦,一个带锈的金手表,一副菜绿玉镯头,都计算在儿媳插香时聘礼上。且为许下些秘密心愿,某庙里去上一块匾,某一年唱几本灯戏。于是就在这种人神等待中打发每个日子。总而言之,生命实相当调和,既不至于因宗教信仰,感到人生无常,也不至为生活单调,感到工作烦闷。并且宗教信仰中附带的佣工美德,手脚干净而不浪费,因为从主人完全信托中,可增加她一点作人的尊严和信用,还能好好保持。关于这一点,对我们既可省去许多麻烦,所以即或不大赞同她那些信仰,至少也得容忍了。即或那些信仰中大部分都是对于我们的耗费与麻烦,作主妇的自然也不大在意了。

    当这女用人把鱼拿去时,我知道这件事还得用点“政治工作”,等等方有好鱼吃,就向X太太介绍说:

    “X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张嫂人好心好,不肯杀活鱼,吃斋念佛,修了好些日子,将来会成佛的!还熟习梁山伯祝英台故事,你欢喜听,我们晚上请她唱唱,故事铺出来很好听!”庄严浪漫兼容并包,把个张嫂说得简直妩媚了许多,才携了鱼下厨房去。

    X太太于是照主妇提议,不即回城,且住下来看看这里平常过日子的方式。到晚饭时,鲤鱼豆腐上桌子,果然极鲜美好吃,使得X太太赞不绝口。X太太可想不到这个鱼的作法,手续实相当古怪麻烦,必把某种抽象作料放入张嫂情绪中,引起作用,张嫂又把某种具体作料放到鱼身中,引起作用,方能有这种良好结果!

    提起这点政治工作时,我们在吃饭当中,从四年来一堆旧事引了好些例子,笑了许久。

    饭后天气还早,就带了孩子们,一同到屋后小山上去散步。山前山后小路上,到处都有散场回家的乡下人,一面笑语一面走路,有些人也许还得回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小乡村里去,才能放下肩背负担的。相去约一里的呈贡县小城中,但见炊烟平铺成一片,浮在人家屋瓦间和杂木林际。公路上间或还有一辆汽车通过,随即又消失了。天空剩一片蓝灰,日落一方却正悬泊几块面积不等的浮云,先是在变化中颜色光鲜夺目,各自不同,到后却终于成一色墨黑。背景越发明亮,那些云块也就越黑,镶配于这个黄昏前天空中的,尚有各式各样的鸟类,一部分很可能还是从滇池边回来的,各用不同速度掠过,向不可知一方飞去。有些鸟显得沉默而从容,正如一面振翅呼呼飞去,一面还温习着日中见闻,并思索意识到窠巢内雏鸟的期待光景。有些鸟又仿佛异常焦急,一面用特别短促鸣声招呼同伴,一面且左顾右盼,似乎对于回巢路线把握不定,有时又忽然在半空中打个旋折,向另一方向飞去。山下远处一片平田,直延展到滇池边,只见这里那里到处是成熟待获的大麦,和已获待收的大麦堆。麦田畦际间,移着肩挑白色麦束的乡下人,近大路处且到处有牛车停顿在那里,虽相去过远,不闻人声车声,却猜想得出这一切都还在活动,而且要到断黑以后方能回家。山脚下村子里照例是一片乡村妇人发誓诅愿声,这种声音,竟若本来毫无意义,亦永无结论,只为的是在这时来点缀村中人事景物而有。

    孩子们一上了山,都成为“小太山”,钻到路旁楮树丛中去了。过不多久出现时,胸前浅黄毛衣上,已倒贴满了小小楮树叶。

    “姆妈,你看,戈林的勋章。”

    “好,小弟,你又是一身勋章,嗨,大弟,你也一身!”

    说时两个孩子十分高兴,从路梗岔过坎下去,摘金丝蝴蝶花作盆景去了。

    我们不久即停顿在一个小山凹间,近身边一丛丛仙人掌,在那无个性的绿色带刺板片堆积上,却缀系了无数小小刺球,每个球端都开放一朵明黄照眼特有个性的杯形花朵,使人对自然赋予生命形式的多方,感到神奇。

    X太太似乎还品味到适间桌上豆腐鱼的味道,充满美慕情绪。

    “XX,你们运气真好。有那么个好用人,省多少事!人又可靠,菜又做得好,城里从那里去找。城里用个人你真想不到麻烦成什么样子,简直是一天到晚作战,战到末了,打了胜仗的走路,战败的却照例是主人。”

    我们正停在那堆仙人掌前面,我把话题引到这个简单生物上去。

    “X太太,能欣赏仙人掌神奇的人怕不多。这东西从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可是开花时也有个神性在生命发展中存在,而且完完整整!在这一点上,我倒有点艺术家的自信,从理解入手,于是居然发现了神。一切生命都有他的尊严,象征生命存在且居多在尊严的认可与获得上。我因此悟出人也同样是……我可不战争,对用人,我永远是个反战派!”主妇笑着说下去:

    “到处都是战争,我们这里也免不了,不过稍微不同一点罢了。我们明白和我们作战的性情比较多些,而且来齐力应付,就好像容易一点。我们张嫂,若照性情表现说来,真像是一首什么派的新诗,章法押韵都自成一格,读来不仅不惯,简直就读不下去!可是把我学文法和X先生写文章的耐心,一齐用来作战,你应当承认,这胜仗自然就派归给我们了。即使如此,我们还得容忍胜利后的种种!譬如说,一两月必买件衣料,或别的什么,点缀点缀。XX先生平时从不下厨房帮忙,可是遇客人来时,为防止她临时害病,(有许多回凑巧就会在这时害病!)必想法像赞美仙人掌一般,给她一点鼓励,或和她讨论讨论梁山伯婚姻问题,或帮助她推进一下做送牛奶姑娘所做的好梦,且防止牛奶倾泼!我们把这事叫做‘政治工作’,有了这种政治工作,结果方不至于出毛病。说来你不会相信,前几天还隔了两天不曾吃饭,问了许久,才明白是和我家五岁小虎虎吵架,所以抖气躺在床上绝食。好一个甘地信徒!我倒像是从她的行为上,对甘地绝食才多有一层理解。”

    X太太不由得不大笑起来:“好极了,这才是一个作家的理想用人!”

    主妇也笑着,说:“理想倒好像差不多了,就只是服侍她的情感,也相当累人!”

    我说:“X太太,可是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从什么方面学来应付这个人的方法,也决想不到我这点政治工作若用到别一方面去,可能有多少成就!原来我成天和仙人掌对面,竟悟出这种简单生物中的一点神性来了,发展那点神性,即‘顺天体道’。我就凡事听其自然,在好些和自己相反的情形上,则容忍容忍,从这个观点出发,使家中常常有豆腐鲤鱼吃。可是这种顺天体道人生观,如果用到别一方面去,也许早做什么政府委员了。因为我觉得一个会栽培仙人掌的园艺家,用同样细心去服侍别的果木,实在是极容易的事情!”

    X太太笑着打趣说:“XX先生,你这话说来真使人疑心。很可能这时节我就被你看做一种又简单又……我好像记你说起过,女人都是有毛的萝卜,多刻薄的形容!同你人相熟,倒不觉得难受,“同你文章相熟,可真受不了!”

    “我自己也担心!因为在文章中每说到读书人问题,都被误会成为恶念。有些人十年二十年活下去,用脊髓代替脑子,有反应,无思索,并不怎么难过,可是有人提及他的生活方法时,脸就气白了。尤其是那些场面上装模作样的人。这一点我倒不很明白是什么原因。所以我近来研究植物,想从无生悟有生。因为生命除尊严以外,也许还有点什么东西,触及即犯忌讳。”

    忽然间,一匹大黄猫口里衔了一个黑黑的什么东西,从仙人掌间窜过去,大家都为这事小小吃了一惊,把我们的笑话打住了。虽然孩子们眼睛明亮,看清楚猫儿口中是一尾鱼,我还是用“穿衣太薄”不如他们经得起夜风吹,哄带孩子们和客人回家了。

    回到院子中,果然见张嫂正在用各种带韵文的腔调,诅骂那只偷吃鱼的黄猫,并且还准备一种诅咒仪式,即把一片仙人掌放在火上烧烤,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意思当然是和许多人的论文讲演相差不多。有点为自己“解脱”的意味。这种巫术的信仰,在张嫂说来,照例是与佛教戒杀不发生冲突的。

    主妇轻轻嘱咐孩子们说:“大弟小弟,不许说张嫂忘记关厨柜门,好好记着!”

    于是我们都进到房间里,孩子们却留在院中麦堆边游戏,过不久,小的一个无意中跌到地下哭了起来,只听到张嫂一面抚慰孩子一面拍打地下说:“都是这石头不对,把小弟绊了一跤,勋章也掉了。我打你!”小弟就不再哭了。那晚上,X太太自然也听不成张嫂铺叙故事了。

    第二天,X太太接了张嫂为包好的那三尾小鱼回转城里去时,对张嫂只是笑,给了她十块钱,塞在手心里:“张嫂,你为人真好,鱼也做得真好吃!”客人走后,张嫂和主妇在廊下谈天。“太太,X太太年纪又轻人又和气,她在大学里是学些什么的?”

    “是学心理学的,最懂人好坏。”

    “是啦吗,我说人不学,那会那么好。是不是学到心里头的学问?……”稍微等等又说,“太太,那猫儿在后山上老打喷嚏,再来我一定要砍掉它的尾巴。”

    “张嫂你怎么忘记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咒它老是打喷嚏,就怪不好受!一条鱼不算什么的,下回小心一点就成了。”

    只听到张嫂咯咯的笑,因为猫儿打喷嚏原只是她的想象,并非真有其事。

    三十二年六月三日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3年10月1日《文学创作》第2卷第4期。署名沈从文。据《文学创作》编入。

    主妇

    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虽名叫桃园,狭长小院中只三株不开花的小桃树点缀风景。院外余地种有一片波斯菊,密丛丛的藻形柔弱叶干,夏末开花时,顶上一朵朵红白杂花,错杂如锦如绮。桃树虽不开花,从五月起每到黄昏即有毒蛾来下卵,二三天后枝桠间即长满了美丽有毒毛毛虫。为烧毛毛虫,欢呼中,火燎齐举,增加了孩子们的服务热忱,并调和了乡居生活的单调与寂静。

    村中百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都有一二间漏雨。我们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开折,修理不起,每当大雨倾盆便有个小瀑布悬空而下。这件事白天发生尚容易应付,盆桶接换来得及。若半夜落雨,就得和主妇轮流起身接倒。小小疏忽厨房即变成一个水池,有青蛙爬上碗橱,爬上锅盖,人来时还不大高兴神气,咚的一声跳下水,原来这可爱生物已把它当作室内游泳池,不免喧宾夺主!不漏雨的两间,房屋檐口太浅,地面土又松浮,门前水沟即常常可以筑坝。半年雨季中室内因之也依然常是湿霉霉的。主妇和孩子们,照例在饭后必用铲子去清除,有时客人还得参加。雨季最严重的七八月,每夜都可能听到村中远近各处土墙倾圮闷钝声,恰如另外一时敌机来临的轰炸,一家大小四口,即估计着这种声音方向和次数,等待天晴,等待天明。因为万一不幸,这种圮坍也随时会在本院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仿佛和当前生活离得很远了。战事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复员。长晴数日,小院子里红白波斯菊在明净阳光中作成一片灿烂,滇池方面送来微风时,在微风中轻轻摇荡,俛仰之间似若向人表示生命的悦乐,虽暂时,实永久。为的是这片灿烂,将和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保留在这一家人的印象中,还可望另一时表现在文字中。一家人在这片草花前小桌凳上吃晚饭时候,便由毛毛虫和青蛙,谈到屋前大路边延长半里的木香花丛,以及屋后两丈高绿色仙人掌,如何带回北平去展览,扩大加强了孩子们对“明日”的幻想,欢笑声中把八年来乡居生活的单调,日常分上的困苦疲劳,一例全卸除了。

    九月八号的下午,主妇从学校上过两点钟课,带了一身粉笔灰回来,书还不放下即走入厨房。看看火已升好,菜已洗好,米已淘好,一切就绪。心中本极适意,却故意作成埋怨神气说:

    “沈二哥,你又来搅事,借故停工,不做你的文章,你菜洗不好,米不把石子仔细捡去,帮忙反而忙我。以后这些事让我来省点事!”

    我正在书桌边计划一件待开始的工作。我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埋怨中有感谢,因此回答说:

    “所以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从不分辩。他指的也许是人,不是文章。然而‘文如其人’,也马马虎虎。我怕你太累!一天到晚事作不完,上课,洗衣,做饭,缝衣,衲鞋,名词也数不清一大堆。凡吃重事全由你担当。我纵即能坐在桌边提起一钱二分重的毛笔,从从容容写文章,这文章写成有什么意义?事情分作一点点,我心里安些,生命也经济些。”

    “你心安?今天已八号,礼拜五又到了,我心里可真不安!到时还得替你白着急,生命也真不经济!”

    “你提及日子,倒引起了我另外一个题目。”

    “可是你好像许多文章都只有个题目,再无下文。”

    “有了题目就好办!今晚一定要完成它,很重要的。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得战争!”

    末后说的是八年中一句老话。每到困难来临需要想法克服时,就那么说说,增加自己一点抵抗力,适应力。所不同处有时说得悲愤凄苦,有时却说得轻松快乐而已。

    对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老洋人比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千万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阳光明朗朗的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下和新来老用人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时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个“叙事诗”。可是说到孩子生后,却忽然沉默了。试从窗角张望张望,原来是孩子面前掉落了一个红红的果子,主妇和用人都不声不响逗孩子。和我推想到的情形恰恰相反。孩子的每一举动,完全把身心健康的小主妇迷惑住了。过去当前人事景物印象的综合,十小时中我完成了个故事,题名“主妇”。第二天当作婚后三年礼物送给主妇时,接受过这分礼物,一面看一面微笑,看到后来头低下去,一双眼睛却湿了。过了一会儿才抬起那一双湿莹莹眼睛,眼光中充满真诚和善良。

    “你写得真好,谢谢你,我有什么可送你的?我为人那么老实,那么无用,那么不会说话。让我用素朴忠诚来回答你的词藻吧。盼望你手中的笔,能用到更重要广大一方面去。至于给我呢,一点平静生活,已够了。我并不贪多!”

    听过这话后,我明白,我失败了。比如作画,尽管是一个名家高手,若用许多眩目彩色和精细技巧画了个女人面形,由不相识的人看来,已够显得神情温雅,仪态端丽。但由他本人看后,只谦虚微笑轻轻的说,“你画得好,很像,可是恰恰把我素朴忘了。”这画家纵十分自负,也不免有一丝儿惭愧从心中升起,嗒然若丧,因为他明白,素朴善良原是生命中一种品德,不容易用色彩加以表现。一个年青女人代表青春眼目眉发的光色,画笔还把握得住,至于同一人内蕴的素朴的美,想用朱墨来传神写照,可就困难了。

    我当时于是也笑笑,聊以解嘲。

    “第一流诗歌,照例只能称赞次一等的美丽。我文字长处,写乡村小儿女的恩怨,吃臭牛肉酸菜人物的粗卤,还容易逼真见好,形容你这三年,可就笨拙不堪了。且让这点好印象保留在我的生命中,作为我一种教育,好不好?你得相信,它将比任何一本伟大的书,还影响我深刻。我需要教育,为的是乡下人灵魂,到都市来冒充文雅,其实还是野蛮之至!”

    “一本书,你要阅读的也许是一本新天方夜谭吧。你自己说过,你是个生活教育已受得足够,还需要好好受情感教育的人。什么事能教育你。”

    “情感,我不大清楚。或想象,或行为,我都并不束缚你,拘管你,倘若有什么年青的透明的心,动人的眉目笑颦,能启发你灵感,教育你情感,是很好的事。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作了一个作家的好太太,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嚅嚅嗫嗫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敲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分量。从沉默或微笑中,我领受了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教育,为任何一本书都得不到,从其他经验上也得不到的。

    可是生命中却当真就还有一本“新天方夜谭”,一个从东方的头脑产生的连续故事,展开在眼前,内容荒唐而谲幻,艳冶而不庄。恰如一种图画与音乐的综合物。我搁下又复翻开,浏览过了好些片段篇章,终于方远远的把书抛去。

    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乡下人不见市面处,极容易为一切造形中完美艺术品而感动倾心。举凡另外一时另外一处热情与幻想结合产生的艺术,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阳光下生长那个完美的生物。美既随阳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复如云如水毫无凝滞。可是一种遇事忘我的情形,用人教育我的生活多累人!且在任何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一本素朴的书,不离手边。

    我看出了我的弱点,且更看出那个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终于战胜了自己,手中一支笔也常常搁下了。因为我知道,单是一种艺术品,一种生物的灵魂明慧与肉体完整,以及长于点染丹黛调理眉靥,对我其实并非危险的吸引。可怕的还是附于这个生物的一切优点特点,偶然与我想象相结合时,扇起那点忧郁和狂热。我的笔若再无节制使用下去,即近于将忧郁和狂热扩大延长。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这一来,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们欢呼欢乐净化了。草屋里案头上,陆续从田野折来的野花,朱红的,宝石蓝的,一朵朵如紫火的,鹅毛黄还带绒的,延长了每个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妇情感的柔韧,和肉体灵魂的长远青春。一种爱和艺术的证实,装饰了这本素朴小书的每一页。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深秋中浅紫和淡绿色雏菊已过了时,肉红色成球的兰科植物也完了,报春花在恹恹无生气,只有带绒的小蓝花和开小白花的捕虫草科一种,还散布在荒草泽地上,柔弱细干负着深黄色的细叶,叶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无一滴甜胶,引诱泽地上小小蚊蚋虫蚁。顶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却清香逼人。一切虽那么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惊奇,俨如造物者特别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这个花聚敛作一大簇,插入浅口钵盂式的黑陶瓶中搁向窗前时,那个黄白对比重叠交织,从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种入梦感觉。且感染于四周空气中,环境也便如浸润在梦里。

    一家人就在这个窗前用晚饭。一切那么熟习,又恰恰如梦。孩子们在歌哭交替中长大,只记得明天日本投降签字,可把母亲作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变刚生下地一个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学四年级,妈妈身边的第五纵队,闪着双顽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问题。

    “爸爸,你说打完了仗,我们得共同送妈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你可准备好了没有?”

    “我当然准备得有,可是明天才让你们知道。”

    十一岁的小龙说:“还有我们的!得为我买本《天方夜谭》,为虎虎买本《福尔摩斯》。”

    主妇望着我笑着:“看《天方夜谭》还早!将来有的是机会。”

    我说:“不如看我的自传动人,学会点顽童技俩。至于虎虎呢,他已经是个小福尔摩斯。”

    小虎虎说:“爸爸,我猜想你一定又是演说,……一切要谢谢妈妈,完了,说的话可永远一样,怎么能教书?”

    “太会说话就更不能教书了。譬如你,讲演第一,唱歌第二,写字就第五,团体服务还不及格。……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得学凡事动手!”

    “完全不对。我们打架时,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师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们莫打架,反内战,所以那么说。愚人照例常常要动手的!我呢,更不赞成打!打来打去,又得讲和,多麻烦。”

    “那怎么又说动手不动口?”

    “因为觉得相骂也不好。比打还不容易调停,还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聪明人的相骂,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训话一样,说去说来大家都闹不清楚说什么,主妇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们一齐嚷叫,“君子们快动手动口!”到这时,我的抽象理论自然一下会给两个顽童所表现的事实推翻了。

    用过八年的竹架菜油灯放光时,黄黄的灯光把小房中一切,变得更如一种梦境中。

    “小妈妈,你们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点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来。我还有事情要作,多坐一会儿。瓶子里的油一定够到……”

    到十二点时,我当真还坐守在那个小条桌边。作些什么?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的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浸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写下去,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现了。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

    进入九月九号上午三点左右,小书房通卧室那扇门,轻轻的推开后,主妇从门旁露出一张小黑脸,长眉下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嗐,你又在写文章给我作礼物,我知道的!不用太累,还是休息了吧。我们的生活,不必用那种故事,也过得上好!”

    我于是说了个小谎,意思双关。“生活的确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过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温书,在看书,内容深刻动人。如同我自己写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写出来还动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写的,都不问好坏,一例神往。这就是作家的一种性格。还有就是看熟人永远陌生,陌生反如相熟,这也是做作家一个条件。”

    “小妈妈,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不能破例!听我话好好的睡了不吧。我这时留在桌边,和你明天在厨房一样,互相无从帮助,也就不许干涉。这是一种分工,包含了真实的责任,虽劳不怨。从普通观点说,我做的事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为转入平庸,措词中的褒贬自不相同。可是你却明白我们这里有个共同点,由于共同对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爱,追求的是二而一,为了一个家,各尽其分。别人不明白,不妨事,我们自己可完全得承认!”

    “你身体刚好。怎么能熬夜?”

    “一个人身体好即应当做点事。我已经许久不动笔了!我预备写个小故事。”

    主妇笑了:“我在迷糊中闻到烧什么,就醒了。我预备告你的是可别因为我,像上回在城中那么,把什么杰作一股鲁又烧去,不留下一个字。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妒嫉到你的想象,因此文章写成也还得烧去,多可惜!”

    “不,并不烧什么。只是油中有一点水,在爆炸。”口上虽那么说,我心中却对自己说,“是一个人心在燃烧,在小小爆裂。在冒烟。虽认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发现点什么。从她的微笑中,好像看出一种回答,“凡事那瞒得了我。”

    我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反若理直气壮的问她说:“小妈妈,你再不能闹我了!把我脑子一搅乱,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事!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为了明天,大家都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话中的双重意义。可是各人的明天却相似而不同。主妇得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来接待几个下乡的朋友,并接受那种表面烦琐事实上极愉快的家事。至于我呢,却得同灯油一样,燃干了方完事,方有个明天可言!我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为自己说到的也笑了。两种笑在暗黄黄灯光下融解了。两人对于具体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

    主妇让步安静睡下后,我在灯盏中重新加了点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热咖啡。搅动那个小小银茶匙时,另外一时一种对话回复到了心上。

    沈二哥不成的,二十一点钟了,为了我们,你得躺躺!这算什么?

    这算是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不意中被一些年青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到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从这个对话温习中,我明白在生活和工作两事上,还有点儿相互矛盾,不易平衡,引起了一丝丝这也是生命的空隙,需要设法填平它。疏忽了时,凡空隙就能生长野草和藓苔。我得有计划在这个空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比如近身那个虽脆弱却完整的捕虫科植物,在抽象中可有那么一种精美的东西,能栽培发育长大?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能从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

    这个无边际的思索,把我淹没复浮起。时间消失了。灯熄了。天明了。

    我若重新有所寻觅,轻轻的开了门,掩上门,和一只鹰一样,离开了宿食所寄的窠巢,向清新空阔的天宇下展翅飞去。在满是露水的田埂荒坟间,走了许久只觉得空气冰凉,一直浸透到头脑顶深皱摺里。一会会,全身即已浴于温暖朝阳光影中,地面一切也溶于这种光影中。草尖上全都串缀着带虹彩的露水。还有那个小小成台状的紫花,和有茸毛的高原兰花,都若新从睡梦中苏醒,慢慢的展开夜里关闭的叶托,吐出小小花蕊和带粉的黄绒穗。目前世界对于我作成一种崭新的启示,万物多美好,多完整!人类抽象观念和具体知识,数千年积累所成就的伟大业绩,若从更深处看去,比起来都算个什么?一排参加庆祝胜利的飞机,由附近机场起飞,成群从低空中吼过,在地面作成的阴影,一瞬即逝。田野间依然是朝阳和露水,以及那个在露水朝阳中充分见出自然巧慧与庄严的野花。一种纯粹的神性,一切哲学的基本观念,一切艺术文学的伟大和神奇,亦无不即由之孕育而出,我想看看滇池,向水边走去。但见浸在一片碧波中的西山列嶂,在烟岚湿雾中如一线黛绿长眉。那片水在阳光中闪亮,更如美目流波。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我的生命价值观即越转近一个疯子。不知不觉间已脚踏有螺蚌残骸的水畔,我知道,我的双脚和我的思索,在这个浸晨清新空气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远了一点,再向前走也许会直入滇池水深处。我得回家了。

    记起了答应过孩子送给主妇的礼物,就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向家中跑去。

    在门前即和主妇迎面相遇。正像是刚发现我失踪,带着焦急不安心情去寻找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不先说一声,留个字。孩子们都找你去了!”一眼瞥见那把蓝花,“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另外一个着急。”

    “不。我能忘掉你吗?只因为想照十年前一样,写篇小文章,纪念这个九月九日。呆坐了一夜,无下笔处。我觉悟了这十年不进步的事实,我已明白什么是素朴。可是,赞美它,我这复杂脑子就不知从何措手了。我的文章还是一个题目,主妇。至于本文呢(我把花递给她),你瞧它蓝得多好看!”

    “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

    说到后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种笑在清晨阳光下融解了。

    主妇把那束蓝花插到一个白瓷敞口瓶中时,一面处理手中的花,一面说:“你猜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任何金珠宝贝都好!和那个‘主妇’差不多!这是一种有个性有特性的生物,平凡中有高贵品德。你还想说,大老爷,故事完成了,你为我好好睡两点钟吧。到十点火车叫时,再起身,我们好一同去车站接客人。我希望客人中还有个会唱歌的美丽女孩子,大家好好玩一天!睡一睡吧,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只是这一天有点累,你累了十三年!你就从不说要休息。我想起就惭愧难过!”

    “这也值得想,值得惭愧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主妇不甚自然微笑中,依约看到一点眼泪,眼泪中看到天国。

    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濛。我似乎当真有点儿累了。似乎遥闻一种呼唤招邀声,担心我迷失于两种花所引起的情感中,不知所归,又若招邀本自花中间出,燃烧与作梦,正是故事的起始,并非结束。

    一九四五·九月九日

    于昆明桃园

    一九四六·九月北平写成

    本篇发表于1946年10月13日天津《大公报·文艺》。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主妇》为篇名的作品之一。据《大公报·文艺》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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