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26、前传 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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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物语前传水祭 【楔子】 我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水溅到脸上的感觉。 在别人,只是一道过眼便消的痕迹,在我,是针扎刀割的疼。 一疼就疼了十八年。 这样的疼不强烈,但绵延,如影随形。 反倒不如一刀宰了,来得痛快。 山头下,泥泞浑浊的水已成了一条蛇形的溪流,枯枝、残叶里外浮动,死气一片。从横溢的水里,有袅袅的白雾腾起。 这样的一片山地,却有个名字叫“烟雨隙”。说是因为每到下雨,这处被两侧山岭包夹成一条深陷缝隙状的路,会烟雨两蒙蒙。 想象与现实的差距,通常很大。 我漂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简单的结界将我笼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里。 我在等待。 这个地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我来得毫不犹豫。 山脚下的远处,有一片喜气洋洋的红,渐渐靠拢。 在这样的天气送嫁,多少有点丧气,但,红色依然是红色,喜事仍旧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赏脸折去半分光彩。 喜声嘹亮,乐手们摇头晃脑,浑身湿透也忠于职守。 但,太刻意的欢天喜地,总是差强人意。 队伍很长,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忙,簇拥其中的八抬肩璺,银顶皂盖,红纱垂外,富贵堂皇,与四周的荒凉破败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间的冷风已经脱离了本质,不像风,像脱缰野马,四下冲撞。轿夫们被一阵猛风吹得倒退几步,轿省摇晃、轿帘翻飞,露出一半眴丽嫁衣。我看到那双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白皙纤巧,是不见风雨的细嫩。但是,我视线的焦点不止在那双羊脂玉般美丽的手上,还在那只戴于右腕,无色透明、如水宛转的镯子上。 许多年前,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那名叫浮珑的山顶,看云过云涌、鸟蝶飞翔,我甚至记得每一只鸟儿飞过的姿势,艳慕着它们自由的痕迹。我相信,如果我能飞,一定飞得比任何一只鸟儿都迷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从山头跃下,飞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轻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许会以为看到了误入凡尘的仙子。可惜,他们看不到。我隐去了身影。可惜,我是一只树妖。与神仙背道而驰的存在。狂风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风雨迷了眼睛。一片混乱中,我落在轿前,朝轿帘伸出了手…… 【一】 今天之前,诸葛镜君从没听过龙任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谁是当朝飞龙将军。今天之后,诸葛镜君知道,龙任宇是皇帝最赏识的武将,也是她的夫君——即将是。北讨蒙古,他战功彪炳。“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皇帝御笔亲题给他的金匾,飞龙将军,得名于此。 皇帝赐过他赏金万两、良田千亩,奇珍异宝数之不尽。赐过如花美眷——工部尚书之女,仪态万方、艳冠群芳。他拒绝。食不过三餐,睡不过三尺,美人娇妻,不及兵书万卷。龙任宇是朝中出了名的怪胎。 这次,皇帝又赐婚。 诸葛镜君,诸葛山庄大小姐,容颜出众先且不提,单她身后的诸葛山庄,富甲天下、名震江湖,俨然皇帝的第二国库。当年若非诸葛山庄的当家人支持,靖难之役,难成局面。 但这次,他没有拒绝。诸葛镜君,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 听说,将军府上已为迎亲忙碌开来,张灯结彩。数十年不见的热闹。 下个月,二月初二,龙任宇归京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所有人皆以为这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连皇帝都沾沾自喜,认定自己促成一桩千古美事。 对,每个人都这么想,除了诸葛镜君。 诸葛山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气势浑然,不输皇家。今夜月圆,满天银辉融化一切棱角,连大门口那对青铜狮子都比平日温柔,满苑红梅正当盛放,幽香沁脾。山庄里侍女穿梭、仆役繁忙,来宣婚指的刘公公乃皇上心腹红人,自然贵不可言,当好好招待。 到处都是花好月圆的好景致,好气氛,好盼头。 “婚指不是皇上下的,是你下的,对么?” 诸葛山庄最大的的书房里,烛光在诸葛镜君冰凉的瞳孔里跳跃,她狠狠凝望那坐在书桌前举卷阅读的男人。 “那是你的幸福。”诸葛隽目不斜视,手里那卷《史记》似是他的整个世界。虽然从刚才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他一页都没翻动。 “你无权决定我的将来,”诸葛镜君走到桌前,要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也希望这个男人看清她的脸,“你给了我一个姓氏,但那不代表我是你的专属物。” 诸葛隽微微抬头,手指掂起书的一角,轮廓鲜明的脸孔因为角度转换,完全被烛光点亮。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可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似乎对他宠爱有加,不曾染指他的外貌分毫,除了几缕附着两鬓的银丝,他的模样与她当年初见他时毫无差别,依然沉稳练达,依然风华正茂。 “你当然是我的。”诸葛携的语气平静得像跟闲杂人讨论天气一样。 诸葛镜君脸色一变,一直强作冷硬的眼神被某种力量撼动,连呼吸都暂停了刹那。 幽幽擅香索绕一室,静谧之气掩盖住两股微妙碰撞的情绪。 “你听清楚,”诸葛镜君双手握拳,用力撑在书桌上,身躯前倾,以挑衅之姿宣告,“我的幸福,与你无关!”说罢,摔门而去。 《史记》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 诸葛隽双眉纠锁,一手揪住心口,一手死死抠住桌沿,紧咬牙根,痛楚之色与方才的淡定判若两人。 一股力量似要从他心口奔涌而出,却被他拼命遏止。 豆大冷汗从额头滴下,许久,诸葛携才略略松开了眉头,涨红的双眼渐渐浮出一层阴晦的灰翳,虽是小小一片,却有吞没一切的欲望。 【二】 她一点不稀罕诸葛这个姓氏,一点不稀罕“诸葛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踏进诸葛山庄一步,宁可不曾与诸葛携相识,宁可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简陋的茅屋。 诸葛山庄最偏僻的别院里,诸葛镜君独自坐在架于水上的栈道上,人工湖的正中处,那座汉白玉砌成的“水月轩”,轻纱垂窗,曼妙飞舞,处处透着雅致。 山庄里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轩”是诸葛携为一个女人专门修筑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夺天工,费了万千心思。 只可惜,这个女人只在水月轩里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此后,诸葛隽断了通往水月轩的一切道路,烧毁停靠湖岸的小舟,任凭这绝美的建筑孤立水中,在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的流动下,褪去芳华,归于死寂。 水月轩,是诸葛山庄的禁忌之地。 诸葛镜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笼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回廊之间,似出现了一个人影,白裙白衣、袅娜生姿,连冰冷单调的空气,也因为她优美无双的步伐,渗出浅浅香味。有她存在的每个地方,皆如在暗处悄悄开放的兰花,用最缓慢而低调的味道,深刻地占据你的眼睛和心灵。 除了她的母亲,除了那个叫倪雪裳的女人,还有谁能做到这般境地。 诸葛隽爱了她母亲十八年,不,应该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诸葛镜君垂下头,浓重的无力感爬满她的全身。如果,他爱的是别人,她还有自信跟对方一较高下,她还有力气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个归宿,她还有理由为这一切理直气壮。可是,他爱的人,是倪雪裳。 这个女人不但是她的母亲,还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世上有两种人不该针锋相对,一是亲人,二是死人。与亲人对峙,连着一条血脉,终究是伤人也伤己;与死人较劲,差了那口生死之气,赔上的只是自己的年华。 诸葛镜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爱上的人是诸葛隽,除了大骂她大逆不道痴人说梦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 八年前,当诸葛隽出现在她与母亲栖身的茅屋里,将已经触到死神手指的她从病榻上抱起时,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有我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男人说过的话,她只记得这一句。 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她体验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安稳,那是一个跟母亲的怀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进了诸葛山庄,也让她从此走进了他的生活。 她改姓了诸葛,在母亲病逝之后。 当他在纸上慎重写下“诸葛镜君”四个字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种满足与释然。 在这之前,她是没有姓的,母亲只叫她镜君。 没有姓氏的孩子,意味着没有父亲。 从她出世起,生命里就缺失了这个重要角色。每当村里的孩子笑话她没有爹的野孩子时,她就会哭着问母亲,爹爹去了哪里?而母亲总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母亲的眼泪落在她脸上,又烫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伤。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最爱做的事,就是对着水说话。不论是山间流动的清泉,还是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她总见母亲当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水珠捧在手里,出神地凝望,然后喃喃自语。 她无法理解母亲的行为,但慢慢地,她学会不再理会那些孩子的嘲笑,也不再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一切。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总让母亲掉眼泪。 十岁之前,她都生活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贫瘠山村里。母亲靠一手出色的女红,替人绣花织补,换来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岁时,便已背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篓,上山采来各种药草或者美丽的野花,交给母亲拿到集市上卖掉。 曾有一次,为了一株长在山壁的药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受了些皮外伤。 当焦急的母亲寻来,找到大难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边哭,边说着对不起。 如果没有诸葛隽的出现,她的生活应该就这样静止在这个村庄里,清苦而平静地延续,直到生命终结。 一切都改变在那个炎热的夏日。 母亲用尽所有银两,请来大夫,却也治不好伤寒不愈的她。 那年她十岁,躺在床上像躺在云端。意识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回不了躯壳,也不想回去。远处,有个人影在模糊晃动,白色衣衫,亲昵而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镜君,镜君。 可是,真正唤醒她的,是诸葛隽,黑色的华服上绣着霸气的金色云纹,与梦中的身影相去甚远。 诸葛隽请来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贵的药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但,他没能救回母亲。 母亲饮下的,是鸠毒。 她还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模样,更像是沉入了一场美梦,只是这梦境,永不会醒来。 当镜君这个名字被冠上了诸葛这个姓氏,地位荣耀、富贵堂皇,近在眼前;父母双亲、天伦之乐,却去了天边。 外界都当她是诸葛隽的养女,她却从未将他看做父亲,哪怕是他抚养自己至今。 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当然的身份,感受这这个男人的一切。他运筹帷幄时的意气风发,他读书写字时的渊博儒雅,他疲倦时的慵懒恬淡,他微笑时的样子,发怒的样子,一切一切,八年时光,悉数收于她的眼底。 他一直不曾娶妻。诸葛静君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绝的水月轩里,从不曾离开,也不肯让人靠近。 要怎样的爱恋,才能让一个男人情长若此。 诸葛静君不敢深想,越想便会越失落。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经没有机会靠近,那,就留在他身边,远远看着也好。起码,她跟他还有着同一个姓氏,总归是另一种安慰。 可如今,他竟要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知道,提出将她许配飞龙将军的人,并非皇帝,是他。 皇帝是诸葛山庄的常客,微服私访乃家常便饭。那天,酒过三旬、宾主尽饮,陪侍在侧的侍女亲耳听到诸葛隽向皇帝请旨,将她许给龙任宇。 他应该是厌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他对母亲的感情的附属品,他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她是倪雪裳的女儿罢了。对他有意义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儿。他养了她这只米虫八年,够了。 诸葛镜君越想,越伤心。 冰冷的空气与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躯,可手腕上,突然流过一阵奇妙的暖意。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个普通的琉璃镯子,无色剔透,细看之下,隐隐有水光流动其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亲嘱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这个镯子。 起初她没有觉得这镯子有何特别之处,可后来她发觉,每当她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这镯子便会从冰凉变得温暖,用一种微小但奇妙的力量,亲切的安抚她低落的心情。像一只属于亲人的手。 她握住琉璃镯,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难过对不对……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话刚说完,她便开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只镯子说话。 她的情绪,在现在与过去穿梭,太专注,连身后何时多出一个人都没有觉察。 【三】 我听到了那第一声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她,把那个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搂在怀里。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她与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为了救她,放弃了我。 第二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为命,你侬我侬。 第三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已经形神俱灭,她与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这个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愿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给了我这只顽劣的树妖一条崭新的生命,给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与美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惦念。可是,当我知道,我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替身时,他为我构筑的完美世界,瞬间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这个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从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个活死人,在浮珑山上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边一直有一条名叫敖炽的孽龙,陪伴或者说监视着我,我对自己的存在感会更加怀疑。 对,那段时日,与我而言的定义,就是我活着,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答应过敖炽,三年之内不离开浮珑山。 那条孽龙虽然粗枝大叶,惹人讨厌,却也知道什么叫做触景伤情。 可我还是违约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个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说过要放弃,说过要放手,可我还是无法自制地从一切留有他痕迹的地方,寻找莫名的怀念与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们的,可是在这个孩子降生的刹那,我居然笑着流了眼泪。 也这孩子同时出现的,还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凉雨丝。 如果我没记错,这片山地已经有许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浅浅的龟裂。 她是水神的女儿,她的降生,也许同她父亲逝去一样,用生命滋润这个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着那张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小脸,那对黑葡萄般的透亮圆润的眼睛,在转向我所在的方向时,却渐渐止住了眼泪。这孩子,居然对着我咯咯笑了,没牙的小嘴咧开着,把小脸蛋拉扯得更像一只红扑扑的苹果。 这样的笑容,触动了我心里最纤弱的一块地方。 深吸了口气,我转身离开。 我希望这个孩子幸福。 这个念头,只是刹那。然后我很快便鄙视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是他跟别的女人的孩子,幸福与否,与我何干? 矛盾着,我回到了浮珑山。当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被那只暴躁又多嘴的孽龙臭骂,说我总喜欢把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无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倪雪裳,是在诸葛山庄里,那座叫水月轩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叶灵符给她,这个用我原身上的树叶制成的符纸,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经,不管我跑到哪里玩耍,只要子淼烧掉叶灵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当她与我对面而视的时候,我总有照镜子的感觉。 我与她,长得实在太像。呵呵,怎么会不像,子淼当年便是回忆着她的模样,赐我人形。 她美丽依旧,可毕竟已是肉身凡胎,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风霜沧桑。 而我是一只妖怪,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对于我的外表,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会老去,继而死亡,我却不会。 我是否该产生一丝优越感? 没有,不但没有优越感,我内心深处对他的羡慕,更加深刻。 我恨她,也羡慕她。恨她早我一步占据了那个男人的心,羡慕她有一段完整的感情,虽然他们终究天各一方,可子淼的感情,从开始到结束,只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是另一种难得的完整。 “子淼一直将这叶灵符当成纪念,放在身上。”她朝我淡淡的笑,“见镜如君,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就取好的。说无论男女,都叫镜君。我一直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他起这个名字的缘故。直到他离开后,我梳妆之时,见到了镜中的自己。”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我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他一直挂念着镜子里的人,那个跟我有着相同模样,却生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得人。” 我沉默了许久,居然酸了鼻子。 “你烧掉这仅有的叶灵符,不会只是告诉我你女儿名字的来历吧?”我用揶输的口气,成功掩饰了自己的难过。 她朝我跪下。 我心下慌乱,扶她不是,不扶她也不是,傻子一样僵硬在那里。 “请你保护镜君,在她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 这就是她找我来的目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 若她知道,她女儿当年采药时摔下山崖,若非我在,她蔫能只受点皮外伤;若她知道,从她女儿降生开始,我一直在她身边,从她牙牙学语,看到她能跑能跳;若她知道,是我化身农夫,叫她识别山中药草,否则她小小年纪,怎会从无差池。 这孩子的父亲曾教给我许多东西,如今换我教他的女儿。 甚至她十岁那年重病,我已准备了上等灵药,却被另一个男人抢了先。 我看着她们母女被接进了诸葛山庄,猜测着她们今后的生活。 不管怎样,不用漂泊浪荡,不用食不果腹,有锦衣美食,良宅无数,对她们来说,算是最完满的归宿吧。 被诸葛山庄所庇护的人,何需一只树妖来保护? 倪雪裳不说缘由,只求我应允。 我闭紧嘴唇,不回应。 离开水月轩时,我见到了熟睡中的镜君,恬淡安宁,尚还稚嫩的眉眼,已依稀透出他的影子。 我喜欢她的名字,一如当初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对于子淼,我已经恨不起来了。看到那熟睡中的小女娃,我竟然只有怜爱,没有其他。 “管好你自己吧。”我故意冷冷挑眉,不允许自己的柔软被这个女人发觉,心里,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 虽然我只是一只还不够强大的妖怪,能力有限,可是,我会保护这个叫镜君的孩子。因为,她是子淼的女儿。 行内人说起诸葛隽,又敬又怕。敬他年岁不大,却能撑起一片浩大事业;怕他一介凡人,却行事狠绝,爱必夺之,恨必除之,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拿到手,不择手段。 有人说,诸葛隽最厉害的武器,是异于常人的欲望,支撑他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这个晚上,我与外出归来的诸葛隽擦肩而过。 当然,他看不见我。但,我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一点奇怪的气味。 我回头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却从那躯壳之下,看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可是我只是修为尚浅的小妖怪,感应力太低,无法准确描述诸葛隽身上所渗透出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目光仍旧没有从那个方向收回。 诸葛隽…… 我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当我离开诸葛山庄的翌日,倪雪裳服毒自尽,走完了她不算长的一生。 当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终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当年在我跟她同时遇险的时候,子淼为何救她不救我。并非全因她是他真爱的女人,而是她真的太柔弱,柔弱到不能承受任何伤害,不论是身体或者心灵。若不是幼女尚无托付,她的生命会终止的更早吧。 没有了子淼,她连呼吸都难以承担。 对这个女人,我无意去评价她的“软弱”,也许在世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才更是可爱一些吧。当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时,被牺牲的,往往是够“坚强”的一方,理由只有一个——她没有我会活不下去,而你不会,因为你比她坚强。 每每想到这个,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我去了她的坟前,放了一朵娇羞半开的兰花。 默立片刻,我转身离开。 【四】 “寒夜苦冷,不去安寝,在这里发什么呆?” 诸葛镜君被身后那个不甚礼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他并非山庄里的人,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藏青长衫,腰挎佩剑,漆黑如墨的头发,以金冠齐束于头顶,身形高大健硕,目光如炬,那张脸孔虽然俊美干净,却始终透着被风沙侵蚀过的颜色。 看到他,诸葛镜君第一个联想到的,竟然是诸葛隽,他跟诸葛隽一样,都有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唯一不同的,诸葛隽是冰,在暗处阴冷,他是火,用热量灼人。 “你是什么人?胆敢私闯诸葛山庄?”诸葛镜君柳眉一竖,起身质问。 “龙任宇。” 诸葛镜君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水里。 “你……你不是在漠北巡查……怎么……”她稳住身子,语无伦次。 “只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他面无表情地端详着诸葛镜君,像在勘测一件物品。 她强作镇定:“为什么来庄里?这么晚,难道你不该呆在你的将军府?” “我只是迫不及待想来看看我未来的妻子。”他嘴角一扬,似笑非笑。 诸葛镜君霎时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 龙任宇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将视线转向水月轩,道:“普普通通,无甚特别。”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是认真而严肃的。 诸葛镜君认定他在给自己评分。 “对,我只是凡人一个,处处普通,配不上战功赫赫的龙将军。”她冷笑,仰起头看定他的眼睛,“不过您放心,将军夫人的位置,我从无兴趣。纵是在庵里做个姑子,也比这个强百倍。将军请自便,镜君告辞。” 龙任宇被她孤零零地扔在了栈道上,她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背影,久久未在他眼中散去。 “脾气也不好。”他叹息,“红颜祸水,果是真理。” 【五】 “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不多了。” 卧房的帷幕后,诸葛隽赤着上身,端坐于铜镜前,身后,有人手持一支朱砂笔,在他后背用力写画出奇怪的图案。 “天授印修补之后,还可以再维持一些时日,在它的作用彻底消失之前,我会找出解决之道。” “阿宇,重要的不是我,是她。”诸葛隽看着铜镜中,被扭曲的自己,“唯有将她交托给你,我才可放心。带她走,离我越远越好。身体里那个东西,力量越来越强,我已经没有自信再压制它了。”他笑笑,“唯有让它与我一同下地狱。” “哥,我不会让你出事。”龙任宇的脸,从暗处移出,凝重而坚决。 他搁下手里的笔,面有怒意,“当年你为了倪雪裳,已经干过一桩蠢事,难道如今为了她的女儿,你还要再干一次?你以为,让她离开,再跟那个鬼东西同归于尽,就是圆满结局?” 诸葛隽长长吐出一口气,穿上衣服,苦笑:“我只是想弥补她一点什么。也许,我选择的方式很可笑。可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让她远离危险的办法。她的父母,皆因我而死,如果连她都死在我手里,我的生命便真是一个拙劣的笑话了,呵呵。” 诸葛山庄的庄主诸葛隽,当朝飞龙将军龙任宇,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个秘密,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与他们关系最“密切”的皇帝。 可是,因为相命师一句“水火不容,必有一伤”,诸葛任宇从了母姓,更名龙任宇,且自幼被送出诸葛家,在远离诸葛家的青峰观长大,师从文武德行皆有口碑的赤恒道长。尽管兄弟二人不常见面,却丝毫不损彼此感情,父母去世后,二人便是彼此唯一至亲,兄弟之情更显珍贵。 “师父一定会有办法.我明天就回清风观。”龙任宇用力握握兄长的肩膀,眼中有凛冽的杀气,“我不管他是六欲魔还是七欲魔,总之,但凡想伤我家人的,管它是人是魔,我龙任宇必要它灰飞烟灭!” “你说,这是报应吧。”诸葛隽拍拍弟弟的手,自嘲地笑,“你对家人如此珍视,别人又何尝不是。而我当年为了那一己之私,竟与那妖怪做了交易,生生害死了子淼形神俱灭,更间接害死了雪裳。现在,连镜君都被我连累。呵呵,诸葛隽空有一副好皮囊,底下,不过是一个可耻又丑陋的魂魄。” “哥……”龙任宇一时语塞,叹气,“爱不得,求不到,的确让人疯狂。当年确是你错了……” 他的话音未落,右手突然本能地握住了剑柄,快速移到卧室门前,猛地拉开了房门。 一声惊呼,诸葛镜君从外头跌了进来。 诸葛隽走过来,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气,只平静地问:“你听到了多少?” 诸葛镜君咬紧下唇,半晌才道:“全部……” 室内的气氛,无形的压迫感渐渐聚拢。 【六】 青峰观里的丹房,药香繁绕,紫烟微。已近百岁。白发白眉的赤恒道长,手执细剑,剑尖直至诸葛镜君的咽喉。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黑色锦囊,尚来不及收入怀里。 “请物归原位。”道长气定神闲,“行窃终非光明事,莫坏了诸葛家家声。” 诸葛镜君摇头,咬牙道:“修行之人,难道不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明明身怀法宝,偏偏见死不救,道长,这也是光明事?” “小妮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赤恒的剑,放低了些。 这时,房门被撞开,龙任宇冲进房内,见这正对弈的二人,不禁变了脸色。 “师父,这丫头不知轻重,您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他握住赤垣执剑的手,又对诸葛镜君呵斥道,“还不赶快将东西返回去!带你来道观,是救援,不是行窃!” “他见死不救!”诸葛镜君誓不低头,很恨看着这牛鼻子老道,“他自己说,唯有毕方灵珠可诱出那妖怪,可他又死不肯将此物相借!不是见死不救是什么?” “咳……”老道一跺脚,收了剑,指着诸葛靖军的鼻子道,“毕方灵珠只能诱出,不能消灭,你可知将那六欲魔诱出躯体之后,又会发生何事?” 一阵刺骨寒风,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哗哗作响。 呜呜的风声,湮灭了屋内三个人的声音。 许久之后,风停云开,半弯月亮勉强从黑幕下探出,道观内四下俱寂。 “我是水神之女,虽然只有一半仙家血脉,但你说的那些事,或许不会在我身上发生。”诸葛镜君在长久的沉默后,朝赤恒微笑。“镜君,你可知道,”龙仁宇看着这个倔强的让人无奈的丫头:“如果事态的发展,是你所不期待的那个‘或许’……” “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她打断他。 赤恒将剑往地上一扔,摇头直喊:“孽缘!孽缘!” “良缘还是孽缘,有那么重要么?”诸葛镜君垂眸一笑,“重要的是,我知道要做什么,就够了。如果真是一场孽缘,那就请在我身上终止。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不管他曾经以爱的名义,犯下了怎样不可原谅的错误。现在的我,跟曾经的他,是相同的。为了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诸葛镜君紧握着手里的锦囊,在晨曦的微光下,踏出了青峰观。 【七】 当素有“妖魔界百晓生”的虫人给我带回我要的消息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杀诸葛隽,我枉生为妖。子淼,本该好好活在世上,哪怕陪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我。 对于子淼的消失,我的彻骨之痛一直都在,十八年来,除了疼痛,我偶尔也会怀疑,天界那帮老东西,怎会这么快便知道了他与凡间女子相恋?我还一度怀疑是跟子淼有过过节的孽龙告密。在孽龙斩钉截铁的否认之后,心力憔悴的我。没有再去追究导致这场劫数发生的真相。在那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在线书库),我的心里,除了空茫,还是空茫。 可是,十八年后,当我残缺不全的心日渐复原,当我看到子淼的女儿即将出嫁,当我知道她爱上的男人就是诸葛隽,就是那个当年让我嗅到某种不可言状危险的男人时,我好奇心作祟也罢,无聊省事也罢,我找来了那些终日在三界游走,靠打听消息卖钱的虫人,要他们去查诸葛隽的底细。 无心插柳的打探,却引出了另一个让我五雷轰顶的真相。 报信的虫人,在看到我知道这个真相的眼神后,连酬金都没拿就逃之夭夭。 我坐在浮珑山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在呼号的寒风里,从日出坐到日暮。 浮珑山的风景,我看了千百年,却从未像今天,所见皆是一片血红,天空、云层、雾气、山石。 我的眼睛,我的每条血脉,都被一种叫愤怒的情绪涨满。 诸葛隽,诸葛隽……我的指甲狠狠抠进了坚硬的岩石。 向天界告密的人,竟是他。 十八年前,为了“拿回”他认为本该属于他的倪雪裳,他竟于那种叫六欲魔的邪崇妖物缔结盟约,以自己的身体,交换倪雪裳与子淼的天人永隔。 以前,我听子淼说过,妖魔界最阴暗的沼泽地里,滋生着一种叫六欲魔的妖怪,形似蜘蛛,六头六眼六足,专以满足人类的欲望为诱饵,与那些强烈渴望达成某种欲望的人类建立盟约,用它们的妖力获取对方最想要的一切,但,作为交换条件,它们会进入对方的身体,或快或慢的蚕食掉这个“宿主”的一切,成为这个躯壳的主人,不仅如此,于人类完美结合之后的六欲魔,会逐一吃掉这个人身边的每个人,吃的人越多,这怪物便越强大。 当然,在缔结盟约时,六欲魔肯定不会告诉对方这些,它们只说,我会替你满足一切欲望,你只需将身体借我暂住几日,带我元气恢复之后,自会离开。 一旦允许六欲魔进入自己的身体,便休想它再离开。从此之后,自己的身体里将有一个洋洋得意的阴暗声音随时提醒——对不起,你的身体,你的身份,很快就是我的,从你最在意的人开始,你身边的一切,都会成为我最心爱的食物。 千万年来,上当者众。 子淼说过,六欲魔是世间最生生不息的妖魔,只要人类还有近乎疯狂的欲望,它们就有存在之地。 有所求,有所盼,有这样那样的欲望都是很正常的事。但,能够驾驭欲望的才是人,被欲望驾驭的,只是怪物。 诸葛隽,就是从一个人变成怪物的最佳例子。 我开始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为什么诸葛家产业到了他手里之后,会以此般疯狂地势头增长,也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库)了曾经温柔甚至胆小怕事的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狠辣决绝,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这些,都是六欲魔在蚕食他肉身与心灵的表现。这妖魔,将人类的欲望扭曲扩张到无限大,妄图用这种畸形但很强大的力量,以宿主为起点,继而吞没整个世界。 倪雪裳,便是诸葛隽最大的“欲”。 诸葛隽与她本是青梅竹马,诸葛隽爱她入骨,两人的亲事老早已经定下,谁料,子淼的出现,全盘毁掉了诸葛隽的美梦。 他不能理解,雪裳与自己多年的情谊,竟敌不过一个在洞庭湖畔与她偶遇的男子。 雪裳对他有愧,告诉他,自己与子淼,乃是宿命之缘,从天地初开之时,从她还是天界那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开始,她便只属于子淼一人。就算她因这段缘分被贬凡间,轮回数载,子淼终会找到她,他们二人,是彼此命定的人,这个事实,永不更改。 那一天,他默默的离开,无比的沮丧与恨意,以及不惜一切也要抢回雪裳的欲望,彻底湮没了他…… 六欲魔给他的许诺是——让子淼消失 他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在妖怪的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敞开了让六欲魔进驻自己身体的大门。 天界众神很快便知道了,堂堂四方水君竟与一个凡间女子有了恋情,还有了骨肉,这是对神的身份最大的亵渎,丢尽天界颜面。那些曾经与子淼有嫌隙的神仙,更是趁机落井下石,纷纷上奏天帝,以三年大旱惩戒人间,让那些卑贱的凡人知道,神仙是高不可攀的。 他们的所作所为,终是逼得子淼以自己的全部精元化作甘霖,润泽人间,救沧桑于水火。 子淼的消失,换来人间平安,与我的长痛不息。 诸葛隽,你拿什么来还?! 这十八年来,若不是他那个略懂道法的弟弟,以天授印镇住他体内的六欲魔,这诸葛隽怕是早被这怪物吞个精光。但,既便如此,六欲魔的魔性还是时不时的影响着他的心智,除了体现在扩张诸葛家家势上的极端行动之外,连强行为子淼的女儿冠上自己的姓氏这种小事,都让他有异常的“满足感”。 只是,六欲魔在他体内越久,力量会越大被强制蛰伏的它,终有彻底醒来的一天。而龙任宇的天授印,至多有十八年的威力,如今已不太能压制住它了。顶多再过一个月,六欲魔必然将诸葛隽全盘替代,届时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诸葛隽身边最亲近的人。 诸葛镜君,难逃一劫。 而我所知道的,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便是在六欲魔挣脱天授印的威力之前,杀掉诸葛隽。如此,六欲魔会跟随他的宿主的性命一道,消失无踪,天下太平。 可是此刻,诸葛镜君望向他的眼神,情不自禁浮于我脑海。 那是世间最真挚,最深切,最爱慕的讯号。 是啊,我若动手,杀的,是他最爱的男人。 而镜君,子淼的女儿,是我最希望她幸福的人。 这般的矛盾,让我头痛欲裂。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从岩石上跳下,快步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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