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第一次见陈欢是在二月,上海进入连绵的雨季,陈欢OL打扮走出写字楼伸手招了他的出租车。陈欢刚做一家外企的公司财务,成天跑腿,这次是去外高桥保税区。小武看人凭感觉,对讨厌的人装哑巴,对喜欢的人侃大山。陈欢小家碧玉,是茉莉花那型的,所以小武对陈欢滔滔不绝。小武肚子里装了一箩筐这个城市的故事,尺度拿捏得当,绝不让人生厌。来回车程近两个小时,陈欢和小武也熟了,临下车付钱拿发票的时候,小武使了个手脚让陈欢可以多报销五十元。陈欢有些犹豫,小武怂恿:“拿着吧,这事我拿手,有个老客户我都帮他挣了小孩一年奶粉钱。大公司不差你这点儿,一小姑娘在外头对自己好点儿。”小武撕了烟盒子的一角写下联系方式递给陈欢,“下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找我。”
姜志武,字刚硬大气,陈欢捏在手心里,觉得小武就像自己徐州老家的一种叫煎饼馃子的食物,便宜、热乎、填肚子。小武算是陈欢在上海的第一个可以说上话的朋友,特别放心。而在这里,无论是去结交一个体面的朋友,还是爱上一个体面的人,都是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他不是令你自卑就是令你害怕失去。
小武,二十七岁,没房没车,三餐不定,高中文凭,当了五年海军,退伍后开出租至今。陈欢,二十五岁,名校毕业,月薪六千,出入静安区高档写字楼,但还是只吃全家的便当,因为她要省钱买全套香奈儿的化妆品。他们认识一年半,陈欢的上海话讲得可以鱼目混珠,小武依然会讲一些让她瞠目结舌的话。比如这次,在静静听完陈欢用上海话和信用卡客服吵完架,他说:“不错,变成了一只合格的上海小兽了,没人欺负得了你。”
这一年半,陈欢简直进入第二个青春期,各方面急剧成长。终于不再动辄就像惊弓之鸟,安稳了些,也体面多了,大概小武是她唯一的不体面,一个开出租车的半文盲朋友。估计他一生的故事都逃不了一本皱巴巴页面泛黄的《故事会》。有时候,陈欢挺为小武感到悲哀的,当然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陈欢在谈第二场恋爱了,可是都太经济适用,这令她有点儿泄气。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陈欢还是和小武厮混在一起,坐在小武的出租车里游游车河,看看虹口的老别墅。小武知道很多这样一些不花钱但挺好的地方,陈欢心情低落时小武就带她去溜一圈儿。上海又进入第二个雨季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老梧桐树叶上。陈欢想起书上的句子:“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陈欢扭头看小武的脸,她想她是感激小武的。她想如果小武有钱,她一定会爱上他的。或者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出息一些,他们一起奋斗。可是小武没有大志向,只想赚够了钱去崇明建座小房子养老。小武说他有点累了,一直都在漂,很想停下来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陈欢一开始就知道,除非有一个天赐的契机,否则她和小武,不会有新的剧情。
陈欢第三段恋情是和公司新调来的副总,从小连彩票都没有中过十元以上的陈欢觉得自己这次是走了大运,陈欢智商也不低,这次却全心扮演起灰姑娘的角色等待被拯救、被珍爱。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英雄主义。很快,公司的总经理被解聘,副总顶替上来,陈欢的地下恋情还没见光已经被掐死,还丢了助理的工作。搬着纸盒从写字楼里出来,痴痴呆呆地立在路灯下淋雨,陈欢觉得自己蠢透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倒是之前被冷落好一阵儿的小武开着那辆黯淡的出租车适时出现,担任救苦救难的角色,小武说:“上车吧,带你去吃东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数九寒天里一盆辣油翻滚的火锅,两个人面对面埋头猛吃。陈欢原本在羽绒服里面还穿着衬衫A字裙,撑得难受索性去街对面的小店里五十元买了件抹布一样的T恤罩在身上回来继续吃。大概就是从那个举动开始,陈欢其实已经开始转变了,从野心勃勃到有些随遇而安,可是陈欢自己不知道。小武问:“工作怎么找呢?不然把你简历放我车上吧,我拉到大人物模样的客人就请他们看看。”陈欢扑哧笑了:“那你顺道帮我把婚也征了吧,来个爱情事业双丰收。”
小武讪讪地笑,他也觉得这个办法土了点。但是陈欢心里暖,小武的话戳了她的心窝子,她想只有小武是真的对她好。虽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但也是一种好。
陈欢穿着抹布似的T恤,吃得满嘴辣油,破罐子破摔般捅破窗户纸:“姜志武,你喜欢我吧?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陈欢蛰伏了一阵儿终于找到了更满意的新工作,氛围轻松,同事和睦,周末常常有聚会。新同事说:“陈欢,把你家那位也带出来玩啊,他在哪个写字楼上班?”陈欢愣一愣,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为小武捏造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由此陈欢就热衷于改造小武,从头到脚收拾起来。小武自嘲:“一眼看上去,我真要忘了自己是开出租的,真把自己当一个社会小精英了。”小武陪陈欢去参加同事聚会,普通一顿饭唱个K小武惊出一身冷汗,开出租也不踏实,生怕载到陈欢的同事。小武认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这个让他曾经如鱼得水的地方如今总令他莫名其妙地紧张,小武沉默而闷闷不乐。陈欢要求他不准去公司附近拉客,不准做任何停留,小武点头再点头,说:“都听你的。”如果这也算得上是一场爱情的话,那么小武的背影,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狗。
这次陈欢令小武落荒而逃。他拉了一个客人在陈欢公司附近下车,想着吃一碗泡面就走。有人敲窗玻璃,他以为又是一单生意,抬起头偏偏见到陈欢与她的同事。“这个司机长得也太像你们Steven了。”“Steven闻到泡面味就想吐,Steven也不会穿这么没品的衣服。”陈欢的语气听着那么镇定,小武愣一愣,连忙猛踩油门逃跑。滚烫的泡面全泼在大腿上,也不觉得疼。小武想逃,离刚才那两个人远远的,可是红灯和车流很快就把小武困住了。小武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靠,这天鹅肉老子不吃还不行嘛!”刚骂完小武就突然哭了,他知道他陪不了陈欢了。以前陈欢就一直在伤害他的自尊,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尊不值钱。但是现在,他知道不一样了,陈欢令他陷入越来越深的自卑当中,这些长久的伤害令小武无法面对自己。这个被军队教育了五年的男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有强健的体魄和还算正直的心,在战争年代甚至可以流血千里,为什么在和平世界里却寸步难行,连一份平凡的爱情都无法守护。
小武就这么消失了,留给陈欢一间还有大半年租期的房子和五万元的现金。陈欢捏在手里,沉甸甸的。陈欢想这应该是小武的大半身家了,她不知道小武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要给她这些钱,但这些粉红色的,透着独特香味的纸,确实给陈欢带来了很多安全感。就像昂贵的衣服可以像盔甲一样保护一个人的自尊,陈欢的盔甲是这些香味独特的纸。
只是陈欢无法心安理得,她甚至常常会梦到小武惨死车轮下或是露宿街头,每次见到出租车里一个相似的侧影,都心有余悸。她怕重遇小武又想再见到他。只是你也应该明白,一个城市是很大的,要湮没一个人轻而易举。湮没就是看着他消失于人群,也不再费心去寻找。陈欢总觉得欠了小武什么。
只是陈欢,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小武心里如明镜一样。他被牺牲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他愿意。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牺牲情结的。小武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想陪你一段,目睹你从纯真到张牙舞爪到敛起锋芒在这座城市做一只安静而聪明的小兽,这就是小武的初衷,也是和平年代小武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最好金龟换杯酒
只有心如钢铁地去追求、不怕不哭,才有可能实现。
有些人像一个遥远的故乡,远离但非断绝,充满了哀乐,酸涩而绵长,比如陈果之于王晓天,比如王晓天之于白尔。
我是白尔。我从小是财迷,家里的铁皮罐都能成为我的小金库,藏小镯子、金项链、过年的红包。于是床底下摆满金库,我曾像小地主婆一般躺在万贯家财上。
我对王晓天说:“你没赶上我的好时候,不然跟着我包你吃香喝辣。”那时王晓天被我逗乐了,笑得眼睛弯弯的,弹了下我的脑袋。
“可是你赶上了我爱情的好时候,从没有这么爱一个人。”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2006年的一个黄昏,王晓天在一家婚纱店的玻璃门外等我,我第一次化妆、穿上高跟鞋、摘了眼镜,因为一场年级联谊会而从军训时的小土妞进化成一只小白鹅。王晓天是大我一届的学长,也是我的主持搭档。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一棵白杨般站在黄昏里,即使我近视600度也能看到他笑起来非常帅。
联谊晚会非常成功,结束后我们去吃了顿夜宵。夏夜明朗,扎啤凉进肺腑……我吃着烤串,抱着酒瓶,乐呵呵地笑。王晓天指着我笑:“这丫头喝醉了!”
“我没有醉,看我走直线!”我开心地说。
后来与王晓天久别重逢,他喝得醉醺醺的,坚持在我家客厅走直线,歪歪扭扭撞了几次墙,我在旁边看得流泪,他突然回过头来:“白尔,是你啊。”
是的,是那个为了讨好他冬至跑到他的家乡去买桂花甜酿酒的白尔。那种酒每年只在冬至前一个星期上市,卖到冬至就没有了。十八岁的白尔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在酒庄前排队买散酒,又赶在冬至夜端着饺子出现在他的出租屋门口。王晓天愣了愣,说:“难为你想到了。”
后来的两年,每到冬至前一个星期,我们就去苏州买一大箱冬酿酒回来,加雪碧甜甜的。
因为保质期短,大家都当水喝,于是整个十二月末我们都处于一种开心的状态,见到人就笑如花开。
这么快乐,他也没有爱上我。只要一提起陈果,王晓天脸上的表情就憔悴了。
在一群明亮又略显轻浮的女大学生中间,只有陈果能被称为女人。瘦高,短发,聪明得近似刻薄的脸和无情无义的性感。我跟在她身后,三米左右的距离。秋日的校园,空气明亮得像在烧。我眼睁睁地看她走进光里,短发上燎着火。
我突然明白了王晓天的悲哀,爱就是让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全失了颜色。在陈果旁边,王晓天很灰很暗,像在青天白日下点的一支蜡烛。
陈果比王晓天大一级,常邀请我们去她在校外开的酒吧坐坐。酒吧开在一间民居里,老房子,有年头的高大的玉兰树在院子的上空伸展着。白天没课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院子里吃野生的枣子、喝酸奶。陈果和王晓天亲密得多,夜深了,各个院的学生来到这里,找到最舒服的状态以后,他们两个就躲到一隅,有时抱着一起跳舞,有时陈果眷恋地把下巴搁在王晓天的肩膀上。他们像两只猫,或者两朵花,或者世间所有两样亭亭而立的事物。我看着,又羡慕又嫉妒。
但陈果和王晓天仅止于此。我们都只在别人的生命里出现一小个片段,是我们自己去将它提取出来,再一帧帧地拉长,仿佛能笼罩一生,一生住在这样的一个黄金时代里。
而我的黄金时代里关于王晓天最漂亮的一幕发生在2009年,秋风起,蟹黄肥,正是吃蟹好时节。
王晓天去阳澄湖买了一大箩筐螃蟹回来,男生在客厅看球赛,女生则在厨房洗手做羹汤。我搬了张小板凳把螃蟹一只只刷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捆好再丢进锅里,又为大家温了一壶老黄酒。等到开饭的时候得到一致表扬,王晓天得意扬扬地揽着我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家小丫鬟一个顶三个吧?”
我侧了侧肩膀,这样大半个身子能落进他的怀抱,傻乎乎地笑。
那晚王晓天喝得有点多,说想出去走走,我就陪着他。我们走到那条胡同里,现在那里非常安静,泛出明亮的光,里面是一群补习的高三学生。陈果毕业了,她的酒吧没有人能继续开下去,于是这里冷清下来。好像陈果一走,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王晓天突然就坐在地上哭起来,陈果没有和他告别,走后也没有任何联络。我看着这个无论是感情还是自尊都被深深伤害的男生,秋夜安详,晚风穿过法桐的叶子,哗啦啦的像要揉碎这个晚上。我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蹲下来,轻轻搂住他。
像王晓天失去陈果一样,我也快要失去他了。虽然我们都不曾拥有,但那种失去的心情,是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最接近恋爱的心情。
我拖王晓天去拍毕业照,陈果走后他每天都恹恹的,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走出宿舍的楼道,被盛夏暴烈的阳光晃得皱紧眉头,他的眼睛红红的,扭头就折回了宿舍。我们不欢而散。
直到那个暑假快要结束了,王晓天突然说来看我。我简直就像个冷宫妃子突然又被宠幸,立马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然后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久,他还不来,于是我决定把他来的路打扫干净,开始是走廊,接着是楼梯,然后是楼下,最后一直扫到大街上的几里之外。王晓天在不远处看了我好一会儿,笑着说:“白尔,迎接朕也不用如此大阵仗啊。”
我撑着扫把:“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快去给臣妾买瓶雪碧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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