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永恒的诱惑——一位叫杨玉琪的画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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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新生儿和一部披着灰尘的历史

    他把过去的他,把沉重的过去,都掷给了我。

    我想,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抑或他现在就是小时候?他这么笑的时候,把他生命的录像带倒回去几十岁。或许,他的人生是用倒插笔写就的?他14岁开始被人称杨老师、老杨,从来没人称过他小杨。大概因为惯于装大人,加之惯于夹起尾巴做人?步入中年后开始倒插进孩提状态。

    我本想与他谈3天就走,没想到和他对坐了整整10天。他的人生之门一扇一扇地向我打开了。回忆是苦痛的。往事被我一点一点地翻捡出来。我们好像把一生的话都谈了。他送我驰向南京火车站时,我们一路无话。直到上了南京回北京的火车,我大约精神一松弛,上海口音趁机滑脱出来。他突然用道地上海话来纠正我。我说原来你会讲上海话?他说他只能讲上海话900句。自然这是套用《英语900句》。他继而一串串地学说广东普通话,比相声演员还相声演员。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熟了。刚刚熟。第一次见他调皮,就要拜拜了。他本来具有一个多么热情、活跃、不安分、不满足、具有破坏力更具有创造力的生命。这个生命要发光,要燃烧,要重彩点出斑驳璀璨变幻的人生,要话泼泼地挥洒他的生命的汗水,如泼墨山水一样泼出他的源源的生命之汁。

    他说他讲的池,不是别人想象中的他。我说他讲的他,也不一定就是他。有好几个视角就有好几个他。他笑。人家一笑眼睛变小。他一笑,单眼皮变成双眼皮,眼睛变圆变大,变童真变小孩。他平时看起来可不止43岁。真正笑起来却像十三四岁。他是谁?他是否清楚他是谁?他的品格,他的价值!他怎么不知道他是谁?他说一个人到这世上来一趟真不容易。下一次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所以一定要有痕迹。于是我又感到他那苦痛的孤独,他那孤独的苦痛。

    他不笑的时候,是沉郁的。不过他在车厢里,笑得透心透肺地快活。可能在过去的10天里,他把过去的他,他把沉重的过去,都掷给了我。现在他鼓起两颊随心所欲地学说广东话上海话,他笑得喷红,像个新生儿。他生来是个不谙世故的孩子,偏要他谙,于是他懵懂了,黯淡了,失神了,失真了,像一部披着灰尘的历史……

    希望能证明他当然不是粘土

    我对他的认识也是一种倒插笔。快分手时看到了他的小儿态,刚相识时见到他的却是老人状。1989年秋我在长途电话中和他约好,我10月19日离京,请他第二天上午在南京火车站左侧等我。然而我在南京站左侧茕茕孑立着,却不见他。我的大旅行袋把整个身子靠在我腿上,它倒惬意。小旅行包挂在我的肩头,耍赖似的往下坠。我呢,累得像一根站立起来的面条。

    终于从车站右侧走来一个人。是他?是他。怎么从右侧走来的?他说他在电话中说的就是右侧。我说我记得是左侧。谁弄错了?

    他不像他,不像我模模糊糊地感觉着的那个他。脸有点儿浮肿,眼睛肯定很小。并不浓密的头发夹杂着不算稀疏的白发。穿着绝不醒目的可可粉色西服。脸色也如可可粉,整个儿呈粘土状。

    他43岁。从这个年龄层往上,粘土含量往往偏高。我希望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证明他当然不是粘土。他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一切都很规范。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条,看上去体重140斤左右。问他,他说净重180斤。这怎么可能?莫非他是实心的?

    他说和我通长途后他死死记住19日这个日子,所以他向泰州统战部要了一辆19日的车,准备从泰州开到南京把我接回。他单位里正好有一个人去南京看病,他就约那人坐这车同去。18日夜里,他突然“悟”出一个道理:19日离京是20日到南京。但既已订了19日的车,做人不能出尔反尔,更不能叫有病的同志改期看病。于是这辆他要来的车19日清晨专程送那同志去了。他自己买张长途汽车票,下午坐上长途汽车,颠上6个小时到达南京。(我想他还不如坐上他要来的车3个多小时就可到南京,然后休息休息呢。)19日当晚他在南京预订了一辆出租车,第二天好接我去泰州。事后知道司机要价300元。我说这么贵?他说这个司机看着蛮老实蛮舒服的。

    由此我说,关于在南京站左侧还是右侧的问题,不是说错就是他记错了。

    他坐在出租车司机旁,转过半个头部不置可否地说一句:“一段悬案。”无非是无心破此案。也淡然一笑,或者只是作笑状,心里并没有笑。我感觉,他好像被一个无形的、沉重的罩子罩着。与他说话,他“呵呵呵”、“是是是”、“对对对”。他喝茶,杯里放上五分之四的茶叶,再冲上五分之一的开水,然后用根筷子拨动茶叶,使茶和水互渗。非这么浓的茶他才觉着够苦味。他说世上好饮的都是带苦味的,譬如啤酒、咖啡。我想,还有他那杯人生的苦酒。后来他讲及他青少年时期的压迫感,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不像真的,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在说假话。

    他的面孔如鉴真大师塑像的楠木

    我住在泰州期间曾和两位浙江朋友邀他与我们一起下扬州。从泰州到扬州,一个多小时的汽车,自然他得当导游。他端着相机说,你们要在哪里照相,我听你们的吩附。然后无话。只是遥见公厕时,便如牧童遥指杏花村似的指着那个不可或缺的所在:“要不要方便?”我说这好像是你这个导游唯一会说的一句话。他说这是他的责任,嘿嘿嘿。这种笑,又是从喉头发出的,不是心里发出的。他快活不起来。既不会游玩,又不会悠闲。只是在扬州大明寺的鉴真纪念堂,如弟子叩见大师般提神,说鉴真和尚原主持大明寺,后由大明寺东渡,前后11载,虽双目失明而“何惜生命”,第6次东渡时终于抵达日本,传授戒法,弘法兴化,鉴真圆寂近1500年。

    我忽然看到他面孔肃穆如鉴真大师塑像的楠木,他声音低沉空濛好似从1500年前传来的。

    孤独,或许正是一种未被认识的需要。

    生命,于艰难处见浩大。然而人们往往容易只看到别人的成功。个中人的个中滋味只有、也应该由个中人自己去体味。他在青年时代把多少精力抛掷在学习做人,让这个世界容纳他。如今整个泰州都认为他成功了。譬如他个人画展上的一幅画《江南春雨》,他不过例点颜色,倒点水冲冲,没画几笔么,可就是能叫你闻到、摸到、感觉到那朦胧胧、甜丝丝的江南春雨。美国一位教授随他开多少价也要买下。他不卖,不想卖,不愿卖,不卖就是不卖。他可以不卖,但又不可以不送画。20万人口的小城泰州,人们戏称:“一条街道两座楼,一个警察管两头,一个公园两只猴。”他不可能记住所有见过一次的人,但是人们记得他。“名气一大,就不认识人了。”于是路上有人喊他一声杨玉琪,他就作热情状,作朋友状。但是对方到底姓甚名谁?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此人?“你现在是名人了。”人家说。这就是说,他杨玉琪今后更加要处处小心。“你现在的画难要了吧?”不不,当然不能难要。杨玉琪在一次次的“呵呵呵”、“是是是”之后,一年要画400来张应酬画。这两三年他的上千张画作了无私奉献。我回京后和北京科技界一个朋友说及我剐去了趟泰州。他说他想起来了,他有泰州那个画家的画,那画家叫什么来着?是别人跟那画家要来的画送他的,他也不懂画,也不知那画塞哪儿了。我另一个好友曾经从离泰州一百多里的宝应县驱车到泰州来看我。杨玉琪送他一本《杨玉琪画集》,同时送了一本给这位朋友的司机。这画集是杨玉琪自己花钱买的,60元一本。两本面集的价格正好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我说你就这么送画集?他说如果不送司机,万一人家误以为不把他一视同仁呢?杨玉琪从小最敏感的就是受歧视,如今最看不得、最受不了的是别人受委屈。

    或许,这正是一种被苦难升华了的境界?

    我说你这样下去,分这么多心画应酬画,你就毁了!可又想,不这样应酬,是不是也会毁了?他实在一点不认为他算什么成功。可他要这么对人说,谁信?他看着时间从他眼前匆匆走过,踏着嘀嗒嘀嗒的响亮的脚步声。他43岁了!以前他老想把下半辈子借来先用着,少活20年没关系,如今到了上半辈子和下半辈子的交界线了,他又想抛却旧的自我,去获得一个新的自我。他正在经受出生前的大痛苦。当人们认为他轰轰烈烈,认为他到哪儿都是中心的时候,根难想象他内心竟是何等地孤独。或许孤独正是一种还未被他认识的需要,然后才能深思、求索、大彻、大悟。

    我终于读懂了他。他颤动着手,流着泪。之后他说池好后悔在我面前流了泪。他当“坏人”被吊被打都没有流泪,只在他的老师去世时流泪过一次。过几天他又对我说,他这辈子,其实还流过一次泪。他和丽君没有爱的自由只有爱的必然的时候,有一次爱的倾诉,爱的倾盆大雨。所以他一直没把这当作流泪。

    她为什么要把美藏起来?

    我一到泰州直奔他家。他家组合柜上空空荡荡。我说你怎么什么东西也没有?他说一个人太喜欢东西的时候就有点不务正业了。妻正做晚饭。我说你俩怎么长得这么像?其实细究五官一点不像,但是自有一种共同的神韵。杨玉琪说妻今年27岁,比他小16岁。这位小妻子大概着意使自己“老化”,盘着头,也穿着粘土般的西服裙,身上没一点亮色。我快离泰州前,劝她把头发放下。她披下了柔软光泽的长发,衬出一张滋润洁白鲜亮的睑,冰清玉洁。玉琢的脸上是两汪清泉般的眼睛。天她为什么一直把美藏起来?

    不自杀的人都得作些关于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的表态

    一潭死水上飘落了一片枯叶

    1966年。19岁的杨玉琪不知怎样才能使娘哪怕有一会儿忘却自身的重压。这天他回家对娘说,街头有人戴着一二尺高的纸帽,手里拎只簸箕当锣打。打一下喊一句打倒自己的口号。娘听了只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娘淡淡说了句话,好像一潭死水上飘落了一片枯叶。她说:我今天也在街头站了一整天,藏着高帽,挂着牌。

    好像有一个锣锤“当”的一下打在杨玉琪心上。娘身边放着一顶高高的纸糊的帽,帽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反革命家属俞钊棣”。

    娘教学的城东小学已经有一位宫老师自杀了。不自杀的人都得作些关于自绝干人民罪该万死的表态。娘在会上,脸扭向窗外说,他死得痛快,好。杨玉琪对大妹说,要是娘夜里吃了药死了,不得了了,我们就没有娘了。从此两人轮流看着娘。当然,得假装睡。娘翻个身,杨玉琪探出头看看娘是干什么呢。娘一起床,杨玉琪噔地惊起:娘,你怎么起来了?娘说,小便,你也看住啦?

    杨玉琪假装睡着,就不容易真醒,鼻不好是真睡。他每晚上床前喝足了水不小便,逼着自己老得起床。上半夜还好熬。他从晚饭后开始给全家讲故事,一口气讲上6小时,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一次能讲完。后来弟妹们长大了都找这本书来看。后来杨玉琪自己也面对着两个女性,面对着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怎么办。

    越说越像个国民党

    杨玉琪的父亲杨云飞,原是当时蒙藏委员会的一名简任级专员。解放初期董必武办公室找老杨谈话,新中国需要各方面人才,老杨若出来工作可原职原薪。老杨对共产党还不甚了解,刚刚不为国民党工作,便想先缓冲一下。如果他能预测他暂不工作的话1955年肃反时他会被抓走,或许他就不致那么悠悠地慢几拍了。1955年抓走后判刑10年,后来转移到大西北,不知所以地不放,直至20年后,1975年国家特赦,又备受关照。有关方面一边安顿老杨参观访问三个月,一边做俞钊棣的工作。说当初你们离婚是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的,现在你们复婚也是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的。当初逮捕老杨是党的政策,现在释放老杨也是党的政策。说毛主席的话人民一说一听,二说二听,你把老杨接回家吧,哪个也不敢说老杨是国民党反革命。政府还给老杨落实了两间住房。俞钊棣当初离婚为了孩子。她找有关方面说她不能给反革命带孩子。老杨和她一别20年相见时,双方都瞪着对方寻觅自己的结发夫妻。因为他们记忆中的对方都是20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俞钊棣高挑轻灵的个子,乌亮传神的大眼睛。老杨无论如何不能把20年前和20年后的两个俞钊棣合成一个人。然而他自己还有一点20年前的模样吗?偶有小孩在屋外喊;“嗳,来看这个家有个老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样子的?”老杨穿着件呢子长大衣,俞钊棣看着他是像个老国民党。越说越像!真是!

    我离泰州前去看了老杨。一个极普通的干瘦的老头儿。我说你在大西北那么多年,不容易吧。他说还好。管理他们的那些干部、军人不少是南方人,他和他们经常交谈,他们也不容易。

    大年三十他端来一盆屈辱

    老杨被抓走时,俞钊棣才29岁。有3个孩子,肚子里的第四个小生命又捶击通往人生之门了。本来已经挤着8条腿的一张床上,从此挤上了10条腿,一间沼地小屋,只一扇得用竹子撑起的木格窗,只一月21元的工资,常年吃不上干饭喝稀粥,这就是这家5口人的全部生存条件。大儿子玉琪非常得意地告诉娘,说他会算帐了:我家一天吃三顿粥。我们连着吃了7天,就是吃了21顿粥。对吧娘?

    泰川城郊的农民每天早上4点进城卖菜。小玉琪每天清晨4点多钟去捡菜帮。拣完回来总要先经过院子里的第一个人家才能到自家那小屋。第一家早上经常吃大饼油条,喷香的。小玉琪笔直地走过这一家,头是绝对不朝这家转一下的,眼睛直向正前方,鼻尖正好划出院门和自家之间的两点一线。有时第一家厨房炒菜声啪啪地响,把肉香带回全院。小玉琪说,娘,人家请客了是吧?娘说,以后我们要有钱了,也把外婆请来,没钱就不谈了。可是什么时候能能请外婆呢?每到年三十,外婆让小玉琪端一盐茨菰娆肉回家,再给一毛压岁钱。一毛钱,当然交给娘。照例的端肉,也是不能不端的。就是心里不好受,心理不平衡。9岁的小玉琪,朦朦胧胧中觉得不平等。虽然玉琪家过年都没有糖吃,这一盆茨菰肉是他家过年的全部象征。但是为什么他家不能给外婆什么,总是要去拿外婆家的东西呢?他感到自尊的被损。人的自尊初次被损害的痛苦,近乎人初次被破坏精神的贞操。这种难以名状的悲哀使小玉琪感到他端来的是一盆屈辱。

    你怎么不穿衣服?

    当人的尊严被损害列到极点的时候,这种悲剧感或许又转化为荒诞。9岁的自尊的玉琪绝不会想到当他19岁的时候,那天他正穿着裤衩光着上身在漂染车间干活,又有人喊他开会。所谓开会,也就是让他站在台上当批斗的靶子。批刘少奇还是张少奇王少奇,反正都是他。台下是毛巾厂的工人,大都是女工,很多是姑娘。台下喊你怎么不穿衣服?对政治斗争太不严肃了!批斗会主席说不像话,怎么不穿衣服?杨玉琪说好的我去穿。他窃以为走来走去穿衣服,正好可以借此放松一下,很快活的。他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动辄批斗、打倒他,羞耻心全给批掉、打掉了。80年代我国始有健美表演时,社会上很大哗了一阵:到底是健美还是伤风败俗?而杨玉琪在60年代就很堂皇地只穿小裤衩站在台上。是的,很堂皇。

    我问杨玉琪,如果“文革”再延续10年,体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杨玉琪说不会。杨玉琪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来比不上别的孩子,只有学习能比别人强,就是要比别人强。1904年,他7岁的时候,苏联国家元首伏罗希洛夫访问中国,我国少年儿童送礼物带给苏联小朋友。孩子们的画一层层迸上去,最后被入选的是一幅松树画,刺绣了好送给伏罗希洛夫爷爷带回去。泰州全市少年儿童开大会,把这幅画像锦旗般地挂起来。因为画的作者是泰州小朋友,叫杨玉琪。到1956年梅兰芳返故乡泰州访问,全市小朋友夹道欢迎。小玉琪在第一排,朦胧中觉得像梅兰芳这样才是个人物。他小手拍得也不感觉痛,他只感觉着一种并不清晰的顿悟,一种混沌初开的庄严伟大感。

    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

    用棺材打结婚家具

    泰州有个姑娘叫周杏。父亲原在福建国民党部队当文书,后来被解放军解放过来,随部队一起打进泰州。在泰州成家不久去世。周杏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也得痨病去世了。姨娘把她抱养大。姨父是拉车的,姨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周杏在这个血统无产阶级家庭长大,成为一个正宗进步青年。男友是专案组的,政工组长。清理阶级队伍时,从周杏填的履历表上发现她真正的家庭不是共产党而是国民党。周杏变成“狗崽子”。那位政工组长深明大义地抛弃了她。政工组长的家里想把周杏转手给组长的弟弟。因那弟弟在农村插队,也只能降而求其次了。

    周杏明白自己从此只能嫁处理品。就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另一个处理品杨玉琪。

    “文革”是最热闹,最发昏也是最寂寞、展凄凉的年代。那年头多少人把对温暖的追求误解为爱情的呼应。杨玉琪和周杏的处境的重合,很容易被误解为性情的投台。1971年6月24曰,他们结婚时人称患难夫妻。杨玉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走进了一个避风港的感觉。当地农村修水利时常挖出尸体腐烂而木板不烂的棺材板。杨玉琪花了一点钱卖了棺材打了一只假三门橱。其实只有中间一个门,省料。他用薄板刻上了一些拼音字母粘上,表示洋气。别人看着蛮好看,他心里不是滋味,不敢实说这是用棺材板打的结婚家具。当时杨玉琪的弟妹都跟着娘下放到高邮县农村了。玉琪带着周杏只好去农村结婚,省钱。娘让农村木匠做好一只南方有拎把的木马桶,里边装上鸡蛋20只,还有咸肉、爆米花。杨玉琪回泰州时,身边走着娇小的新娘子,手里拎一马桶好吃的,又娶妻又发财,一路走来,好不快活。如果今天叫泰州名人、画家杨玉琪拎只马桶一路走,看他好意思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

    其实杨玉琪当时在泰州也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他虽是“坏人”,市里却特许他画画,尤其叫他画领袖像。他在市中心街头办起名叫“红大刀”的漫画专栏,一个月出两三期,一期36幅。大约办了四五十期。那年头没有可看的,没有可谈论的。杨玉琪的一个朋友做过一个试验。该朋友排队进礼堂开会时,故意往台阶下的死角看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然后他回首一看,后面排队走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往这死角看一眼的。新的一期“红大刀”要出来时,泰州街头很多人说:今天要换“红大刀”了。张贴的时候围观者每使交通堵塞。围观者看的是画,张贴者往往以为也包括看自己。人的表达欲或表现欲总要寻找宣泄渠道。每期“红大刀”没画完时,总有人来说,老扬——虽然他才20来岁——画完后叫我一声我去贴。或者催他快点快点,明天可以去贴了吗?终于画成,这些张贴爱好者拉来一辆板车,上边放着梯子、糨糊桶、扫帚、刷子和漫画,一路向“红大刀”那街口驶去。追随板车的路人前呼后拥,狂欢节一般。不过在“红大刀”旁还有一个专栏叫“点鬼台”,公布“坏人”的名字。杨玉琪自然榜上有名。只是早已人鬼不分,人鬼群居,所以泰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鬼,但都知道“红大刀”。当初友人向周杏介绍杨玉琪说,他就是“红大刀”。

    痛苦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

    扁杏和泰州民众一样爱“红大刀”,不过泰州人取只有一个用杏能和“红大刀”结婚。婚后她越来越清楚她丈夫不是“红大刀”,而是杨玉琪。杨玉琪被批斗的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有成名成家思想。周杏觉得他不太安分,老是追求他想追求而又得不到的东西。像他选种出身的人再有才气成得了画家吗?场玉琪和我讲到周杏,说她希望过安定的、宁静的生活,这非常可以理解,无可指摘。但当时杨玉琪没有一个宁静的环境画画,内心的痛苦无法转移。突然写起小说来,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移情”,为了把不能画画的痛苦埋进他的文字里。连连写了十几篇小说,痛苦却从一行行文字的行距间密植出来。扬玉琪和周杏在一个床上睡了六年,如同两个旅人同住一个旅馆。两个人一样自尊,一样尊重自己的感情。

    她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

    1982年底,朋友托杨玉琪教一个19岁的女孩子画画,她叫王丽君。第一次见面杨玉琪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她说的话叫他挺感动的。她说她不怕苦,她要学本领,不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工种。王丽君看到这位杨老师戴顶旧巴巴的鸭舌帽,一身旧巴巴的蓝中山装,大裤裆,黄球鞋,一转身,裤子后边有两个对称象形的大补丁。他沉着脸,又老又可怕。他50凡岁呢?杨老师要是站在一旁看她画,她一边画一边发抖。杨老师看她的作业要是不满意,脸一沉,她更加发抖。从1984年开始,她设计的弹力汗衫和睡裙等等的花型,在局里、省里或全国的选样会上得奖次数太多,她自己也记不清,更不肯对我说。她只说杨玉琪现在越来越年轻了。杨玉琪说你现在怎么不怕我,怎么叫我扬玉琪了?

    1982年底,杨玉琪和周杏的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话声来打破那凝固、沉重的空气了,王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和周杏都庆幸家里可以有点声昔了。即使随便让丽君讲点厂里伙食、街上衬衫也好。丽君如一只跳棋子,杨玉琪和周杏都是先和她搭话,然后再把话跳到原先僵持无语的对方。丽君一来帮着扫地、冼碗、叠被、做饭,给杨、周两位长辈一人削一个苹果笑盈盈地递上。丽君清纯的笑,软化了这家固体的空气。这个家,本来已如一只散了架的木盆。小丽君如一道箍,一时箍住了这个要散架的家庭。她说她愿意就这样一直侍候老师和周阿姨。丽君纯净光浩的脸如同她那白璧无瑕的心。面对这样一颗心,你会感到无间,感到亲密,感到温暖,感到获得爱的愉悦和输出爱的需要。杨玉琪笑了,说你就当我们两人的女儿吧。这本来是一句玩笑,是杨玉琪对自己当时心情的变形的表达。如同印象派的画。小丽君把什么话都当真,如同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她说好,就这样。杨玉琪见她稚态可掬,说你是不是叫一声呢?丽君朝周杏轻轻叫了声蚂,自己被自己惊吓了,扭头就逃回家。

    小城故事多

    越来越有人问周杏:你们家怎么有个姑娘?如果把小城的这句话直译出来,就是:这个家怎么有两个女人?丽君刚来的时候,19岁,后来20岁了,还要长成21岁呢。在杨玉琪和周杏的眼里她是小姑娘,在别人眼里她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女人中的姑娘。我第一次在泰州街头走的时候,满街向我行注目礼,大约是我身上那件在京花23元买来的宽大的男武绒衣使小城的人纳闷。第三天开始,行注目礼的人日见少了,再不看了。因为大家都认识了这件一经看透再平常不过的绒衣。因为泰州就这么一点街,走两天就彼此都“认识”了。

    泰州很快就关注起两个女人的故事。这也可以体谅。平时文化生活少,关注别人的婚姻家庭也是一种业余生活。真是小城故事多。周杏是了解杨玉琪的。夫妻6年秋毫无犯。她认为杨玉琪有病,没有这方面要求。但是舆论与生惧来的功能就是宣传、提醒和促进。周杏也不免掠过一种被取代的危机感。她对杨玉琪讲,这世上谁要伤害丽君,你是会和他拼的。杨玉琪感觉这话包括另一层意思:若是为了她周杏,他是不会拼的。周杏讲得很平和,她在家里也不失风范。但小城舆论大,使她不好做人,好像她容纳一个第三者在家里似的。

    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王丽君不便再常去杨家了。家庭又恢复到丽君出现之前的原样。不,世上没有什么“原样”,不是更好些就是更差些。1982年丽君的出现,使杨玉琪如同一个下沉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如今这浮木被舆论打掉了,连同他心头汹涌的美好的感情。丽君知道周阿姨中午不在家,偶尔插空去看杨老师。却见他4天的全部菜就是一小块腐乳,一小块腐乳吃了4天!她知道杨老师没有心绪烧菜吃,她多么希望杨老师和周阿姨能生活好,她甘心一辈子侍候他们两个,还当杨老师的学生,只要不影响杨老师的名誉,不影响杨老师的前途,自己付出无所谓。如果周阿姨有什么事,自己和杨老师更有责任去关心她,也消除舆论对杨老师的误解。只要杨老师能有成就,能过好日子,自己宁可不结婚。

    杨玉琪失去了王丽君,觉得一无所有!他不能埋怨别人不理解,更不能要求别人一定要理解,但是不被人理解是痛苦的。他在痛苦之余找到了最忠实的患难之交:酒。洒杯扣在酒瓶上。每天回到家,进门先干一杯烈性酒:洋河大曲或者粮食白酒,都是60度的。喝完酒杯也不洗,又扣回酒瓶上。直至有一个机会可以去南京师大美术系进修,他是再不想回来了。他向妹妹借了一只破术箱,再带上一只煤油炉一只钢精锅一张桌一把椅,就准备弃家出走。从此一心画画,屏弃尘念。虽是去南京,却有一种去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的感觉。然而终究六根未净,心里还是觉得凄凉。

    丽君偶尔还是悄悄来看他。她眼看她最尊崇的人这样毁自己,铁下心来要帮他。她心里明白,现在,就是他们两个了。但他们两个怎么样?不知道。事情将会怎样发展?似是而非不清楚不明了不点破不深想,好像什么也没想。当人的最美好的感情调动起来、升华起来能时候,逻辑已经一无力量。

    他来到世上就是等着这一刻

    这天下午王丽君来的时候,杨玉琪又坐在自己打的沙发上喝闷酒。他知道自己这次离开泰州也就永远离开了丽君。丽君一直是敬畏她的杨老师的,这天却看到泪水从杨老师的眼角往下流。这是从心灵深处滚出来的一滴一滴的泪。没有流过这种眼泪的人都称得上是福气。每绞出一滴泪心灵都要经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拧绞着丽君的心,她扑地一下跪倒在杨玉琪跟前,抬起一脸泪水说:“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你不离婚我也一辈子侍候你。”

    男子汉流泪也是吝啬的,一滴一满而已,几滴几滴而已。丽君这一跪,这一句话,这一瞬间,杨玉琪感到一种生命的回潮。好像他来到世上就在等着这一刻,等得梦都老了。如今丽君冲他一跪,用她的泪水冲刷、洗洁他那灰蒙蒙、光秃秃的梦,使他的梦长出绿芽,开满花苞,鲜亮活脱滴着小水珠闪着阳光可以感觉可以触摸。这新生命的冲撞使他好似在刹那间跨越了一个世纪。他一下倾倒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抚着丽君的头,任泪水哗哗地淌。虽久久无声,但他有一种嚎啕大哭的感觉。这大哭是一种痛苦后大欢乐的宣泄。他才感到,人能够强烈地表达,多么畅快痛快舒心惬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了。从此不管多难多苦,他俩就是一个人了。

    泪水的宣泄,使杨玉琪如同吃了一服中药,把体内的毒全吐尽了。又如同洗了一次桑拿浴,大汗淋漓后复归宁静。现在他再去南京,不是逃避什么,不是出家,他是去创造,带着勃勃的生命力去创造。事后想来,没有丽君这一跪,杨玉琪的历史或许是另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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