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一个使别人大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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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晨,刚7点,门外隐隐地飘进一声轻咳,或许是风?我家请广厦公司来装修房子,这天开工。8点上班总得8点来人吧。开门看看,门旁地上怎么蹲着一位老师博?他一手拿卷烟纸,一手抓了把烟丝。真是的,怎么三九天的就蹲门外也不说一声。蹲多久了?没多久。唉唉,快屋里坐,快泡杯热茶。哎呀,还没烧水呢。想不到这么早会来人。你贵姓?

    姓赵。我从来不咳的,刚才不知怎么咳了一下。

    他很不满意自己那一声轻咳。他觉得过早地惊动了我们。

    要不是我“过早”地把他请进屋里,他就会连连打破他那从来不咳的纪录。

    我往赵师傅自带的大茶缸里沏茶。他叫我不要早早儿的就在每只茶杯里先泡上茶叶。

    “没人喝就浪费了,谁喝谁自己泡。你们是自己花钱修房,不容易。可别给我们弄吃的,我们都自己带饭,谁也亏不了嘴。”

    我把我家大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以后多早来了自己开门进屋就是。他从50年代当建筑工人,早起惯了。

    又是一个清早。我醒来打开灯,还不到6点半,赵师傅总不会来丁吧?光着脚跑到西屋门边一伸脖,过厅里的灯光黄澄澄地泻了一地。冬天的清晨漆黑漆黑的,在周围这黑的衬底上,灯光竟是这样地金黄透亮。我返回里屋套上衣服再跑到厅里,就见赵师傅蹲在那里,左手捏着一根他自己卷的烟、右手在盆里泡磁砖呢。

    以后,我醒来不用起来,只朝西屋门口望去,就能分辨出有没有厅里流泻过来的光。那是赵师傅的光。如果早上一起来,家里就有一位早起的老人说几句家常话,如果在外工作一天回到家里能有这样一位老人,那真能消愁解乏舒心补气呢。我极快活地从床上爬起来,跑进厅里叫一声赵师傅早!我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见自家的老人似的。

    我家有两个卫生间,两个厨房。我们只装修西边那一半房子。师傅们叮嘱我和我丈夫不用到西边给他们灌水。他们自己在西边的厨房里烧水,中午把各自带来的饭一蒸就得。我便在他们下班后走进房子的西半部,给师傅们洗洗茶杯。我才发现,煤气灶端进卧室了,便池端上西阳台了。是的,要不怎么装修厨房、卫生间呢。可是,像这样他们这一天怎么烧水、蒸饭?还有,怎么上厕所?为什么不到东边我们这个厕所来呢?这么冷的天,这么猛干,不喝点水怎么过?

    5位师傅把自己缩小了又缩小,使人不感到他们的存在,又越来越高兴他们的存在。我外出办事,门也可以不锁了,钥匙忘了带也不要紧了——家里老有人么,一群可爱的,可信赖的人。连钥匙丢了也不怕了——赵师傅身上还有一把。若是我犯头痛病什么的,还可以去师傅们那里玩会儿。

    这天早上6点50分了,厅里还没有黄澄澄的暖流泻来。赵师傅今儿怎么还没来?他从来不会这么晚才来的。7点了,还不见赵师傅开门进屋。对了,昨晚下班后张师傅一人在这儿等料,钥匙准是留张师傅那儿了。今天赵师傅身上没钥匙了!糟糕,他进不来了!我冲到门口打开门,赵师傅稳稳地蹲在地上抽烟呢。唉,为什么还不敲门,哪怕咳一声也好!

    那天快下班时,厨房都铺上马赛克了。我去看看。赵师傅见我走来,拿起拖把使劲拖去马赛克上的灰土,让我乍一看便觉着好,便觉着高兴。赵师傅满脸的土,眼圈旁落了白白的一层粉灰,独独两个脸颊都累得喷红着。兴许灰土一沾上他的睑颊就得热化?我说赵师傅你累坏了。他说他这么大年纪没累坏,就不会累坏了。

    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譬如擦净他那缸子里的茶碱。可又想,老北京人兴许就喜好这茶碱,兴许这茶碱在他们眼里如同紫砂呢。

    师傅们一走,我照例走进他们于活的那间大屋。那一只只椅子散乱在工具和材料之间,整个屋子散了架似的。散了架的是工人师傅。头天洗净的茶杯又混混浊浊了,师傅们忙乱间兴许把落进茶水中的灰尘当茶叶末喝了。我擦洗这一只只茶杯,想象着它们如顽童般的,明晚又是满身满睑的土。赵师傅那茶缸呢?那大茶缸怎么没了?

    第二天,我清晨5点就醒了。夜里脑子在做梦,心里却还明明白白地装着个事儿,想着一定要早起。天天想早起和赵师傅多说说话儿,天天刚和赵师傅说上两句,工人师傅们都早早地来了。怪我起得太晚,又习惯成自然地想,反正赵师傅天天来的。这回我刚过5点半就起了床,匆匆烧上开水,看看钟,才6点15分。6点30分了,赵师傅没来。当然,也可能还要过一会儿,譬如下一分钟,他就开门进来了。

    7点,才响起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奔过去一看,是张师傅。赵师傅呢?

    赵师傅调到别的工地了。

    我才想起,家里只剩下一些零星活儿了,好像听说要抽走两位师傅。我没有想到赵师傅会走。我已经习惯了清早起来走向那黄澄澄的灯光,叫一声赵师傅早……

    我返身回里屋。师傅们的工作,本来就是干完一处再去一处。赵师傅今天准是一早又带着黄澄澄的灯光到了新的工地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对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我这里挂念着他。他叫什么名字?我哭了。

    二

    师傅们第一天到我家的时候,他们的李头介绍张师傅:这个人,黄金放在桌上都不会拿。

    张师傅,高大,厚实,鼓鼓的脸颊和鼓鼓的嘴唇。眼睛、鼻子,嘴角全都微微向上弯起,全都像形状不同的笑纹似的。厚重之间又洋溢着幽默感。哪位劳动妇女有张师傅这么一位丈夫,就会感到一生都有依靠。

    头天上午我去买了香烟、烧鸡等,放到西边那间作为他们的工场、饭堂的大屋里。中午我和我丈夫在东边屋里吃饭,说话间好似觉得有人敲门。我当时想起贾岛的推敲,是“僧推月下门”还是“憎敲月下门”。而我,不知是应该用叩门还是推门还是碰门还是吹门。因为那声音之轻,很可能只是风和门的推搡嬉戏。再细听,又一无声响了。是风,但我不知怎的还是走过去开了门。果然有人。张师傅端着完好如初的烧鸡和烟走了进来。说一定不要拿烟过去,一定不要拿任何吃的过去,大家都自己带饭。我说吃烧鸡加点菜么。他悠悠地说属鸡的不能吃鸡。

    我自然不能再勉强。但师傅们如此辛苦,总想让他们加点营养,第二天上午便去买非鸡食品。譬如酱牛肉。中午吃饭时,却又有僧吹月下门的感应。打开门,又是张师傅,端着酱串肉。我真急了。既属鸡,牛肉总可以吃几块吧?难道昨天属鸡,争天又属牛了?张师傅说不吃牛肉的。我说,那鱼呢?张师傅悠悠笑道,反正带骨头的都不怎么样。

    到后来,发现他们把煤气灶卸下了,自然要求为他们热饭。张师傅竟是连说不,说两分钟就装上的。果然赵师傅几个立即端起煤气架去装。待热完饭再拆。这样大拆大卸的,在我看来不可想象的难。但在他们,只是不愿意麻烦了我们。

    没有了热饭权,偶尔去看看他们杯里可有茶?茶水都满着,都凉了。怎么都不喝?“忘了。”赵师傅说。“忘了。”张师傅在另一头说。他正蹲地上贴马赛克。我端过一只小板凳塞到他身下。张师傅头也不回,只说:“坐着干活儿没劲。”我说看你们干活儿才知道真累人。张师傅说不能看不要看,活儿要是做不好,神经受刺激,晚上睡不好。

    张师傅是在我家干活儿的这个作业班子的负责人。这是听老头说的。要不我也不知道,也看不出。因为从来没有看到他支使人。后来他对我说起他不愿意支使人。怪不得有一次,一位临时工活路不太对,我跟张师傅说了。张师傅只不吭气,更不说人,宁可到时候自己上去干。他的优势全在他的双手上,而说话的功能是退化了。

    反正我明白,不管什么活儿路,他一上手就行。晚上应该5点下班,他常常到六七点才走。想想他也是56岁的人了。有4个儿女,还有外孙女。养育不尽这生生不息嗷嗷待哺的儿女们。“孩子们不吃粗粮”。他不满意了。他一辈子当建筑工人,如今退了休又干老本行,本来按他的收入也可以过上“初级阶段”的生活了,但他里里外外的衣服裂着口子。棉毛衫的圆口领脱落了一段,敞着的脖子上挂了个棉布圈。铝饭盒坑坑洼洼的,好像要挖坑植树似的。

    “初级阶段”的人们都知道铝饭盒之多情——极容易和这种那种食物结合,然后生出致癌物质。我记起我的奖品中正好有个不锈钢饭盒。找出来,给张师傅!我打开一个个柜子、提包翻找,几近绝望——记不得放哪儿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过可以买一只饭盒送张师傅?大概潜意识中清楚地知道他不肯接受我买的东西,所以只是疯狂地翻找。希望当场就找到,希望他明天开始就不用那个致癌铝饭盒!就是觉得一天都不能再让他用铝饭盒了。

    居然我还真找到了。

    第二天,师傅们吃午饭时,我看见张师傅的饭盒是那只不锈钢奖品,我高兴了。此时又想到,张师傅怕是根本不在乎什么不锈钢,还是铝。他换了这个饭盒,只是让我和我丈夫放心。

    这天下午我外出办事,等公共汽车。等而又等,等到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这趟车,如果没有这趟车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到达目的地,而走是走不动的,出租车是不肯停的,办法其实是没有的。我在商店又受了售货员的白眼,受了又受,受到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为什么要长成这般模样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具有人的模样。等了又受,受了又等之后,那双脚搬起身子拖超身子拽起身手搬回家里。一进门,就见张师傅那厚实的脸上如笑纹一般的眼睛。“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回到这有着我丈夫和师傅们的暖暖和和的家里了。我的感觉里,张师傅他们都是我们这个家里的人了。

    但是师傅们六十上下的,总归是我的长辈。我这个年轻的不干活儿,让他们年长的一天天地干活儿,心里很不落忍,直觉得自己心肠太硬,太不入道,太对不起他们了。想想么,在一家子里,哪有年长的干活儿年轻的坐在那里抄抄写写之理?我忘了我对张师傅说了句什么。张师傅说你们身体不好,我们反正没病。

    张师傅他身体好,可能因为他生性豁达、宽厚待人。他说,人就得快快活活。噘着嘴也得过一天,快快活活也是过一天。说着他顺手关上窗户,捎带着关了灯。好像生怕他走后我们会忘了关窗,关灯。

    房子装修完了,师傅们要帮助我把老家的东西搬到装修后的新家。我说老家没什么东西,只要一辆小卡车就能装下了。到了老家,师傅们简直迈不进屋——一地我捆的书籍、资料等。我才知道我这个二居室里的东西其实很多,这一小卡车是装不下的。建筑行业里有句话,叫:搬家不是话儿。意思是搬家这活儿简直累死人。装一次车,鼓鼓劲儿也豁出去了。再要回来装第二次车,怕是再也挤不出力气的。于是决定,塞吧,说什么也要把东西全塞进去。但是这么塞那么装,说什么也不可能把东西全押上车。张师傅跨进车帮,不知怎的把柜子、床板等等家什交叉穿插在一起,又往柜子里,往一切的缝隙里“尽情”地塞进或捆或“散装”的书刊。好像他能发功,使我那二居室缩小身子塞进这个小卡车里。然后他抱起四个书柜的一摞玻璃门,连人带玻璃一起嵌进仅剩的缝隙。

    张师傅似也压成扁平了。然后找到身体的支点,然后使每一块玻璃都有了安全感,然后又如有轻功似的离开玻璃们,抽身下车。我简直想去接住他,他是56岁的人哪!但是他返身又上楼。我说不用再上楼了,那上边没东西了。他一回头,天,大冬天的满脸挂着成串的汗珠!他说去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我想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什么也没落下,你根本不用再上楼。但我竟然说不出话来。我看他右手拽若楼梯扶手,拉一下,迈上一级。他那脖颈前倾着,也想使劲把身子拽上楼去,背就驼起了。我望着那驼起的背和弓着的腿,要哭。张师傅一级一级地自己拽着自己上楼,一边往身后甩卞一句淡淡的笑话“我就喜欢给人搬家。于是我更想哭。”

    张师傅端着一盆花和一把锄花的小铲子下楼了。

    卡车上只能塞一个人押车。似乎没有太争论谁上卡车的问题。似乎最累人的活儿就是强劳力张师傅。浑身热汗的张师傅再度嵌进冰冷着面孔的玻璃门中间。一路刺骨寒风把他从城南吹向,或者说刺向——城北。那天我累晕乎了。没有想到他刚刚大汗淋漓的怎么能这么吹?

    到了新居楼下,他的身子冻得冰冷僵硬如玻璃板,需要别人把他搬运下车了。我丈夫几乎把他抱下了车。他身子动不了嘴还能动,说:搬家时真热,这会儿还真挺凉快。

    第二天,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师傅们明天要撤离我家。我记下张师傅的名字,叫张铁栓。还有一位李师傅,叫李国顺。活儿完了,大家都轻松。这么些日子以来才想起世上除了劳累、紧张之外,还有——轻松。张师傅笑着,厚厚实实地笑着。但他可瘦了。他的手指怎么是弯曲变形的?脚趾也变形了?相当严重的肌肉萎缩症!还有高血压、胃病、心脏病!哦,我怎么想得到,我怎么没想到!再细问,几位老师傅都有病。赵师傅,严重的关节炎,腿瘸过几年。李头,拿下了一个肺。李国顺师傅,退休前眼睛受了工伤后,手术没动好,一只眼睛是瞎的,我直叫:都是手术没动好!李师傅只极温和地一笑,一句没怨言。大概在他,觉得手术总有动好总有动不好的。正好他没给动好,怨谁?好在靠一只眼睛,也能干活,也熬过来了。李国顺在我家干活时,经常外出购买欠缺的材料、物品,给我一种什么都乐意于要跑腿就跑腿的小伙子感。他有个孩子般的习惯动作:两个胳臂肘在腰际一挤,提一提裤腰,不像63岁的人。一说话就脸红,更不像63岁的人。何况他多次援外,一身技术。

    这些给北京盖了30几年房子的工人,身子都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了。

    我送张师傅和李师傅到楼道里,让他们坐电梯下。他们说,不麻烦人。当然,是指不麻烦开电梯的人。他们摸黑走下楼梯。楼梯一层层的全都没灯,他们一级级的用脚摸索下去……

    最后一天的上午,广厦公司会来车把工具和剩余的材料全运走。张师傅用不着一早来了。但是刚过7点,张师傅又开门进屋了。原先用作他们工场的大屋,已经收拾停当。张师傅都不愿睬进屋子,只站在大屋门口,微微驼起背,朝里看着,看着。然后走回堆放工具的过道里,挤挤地坐下。哪里就绪了,他们就撤离哪里。30几年了,为人建筑,为人装修,然而我多么希望他们能更多地拥有!

    张师傅从衣兜里掏出我家的钥匙,交还我们。“张师傅,你真正退了休,住我们家!”“好咧,我会去的。”他说。

    三

    我和我丈夫常念叨广厦公司的师傅们,旁人总以为我们和他们早就认识或是有什么曲里拐弯的关系。其实呢,我们要装修刚分到的房子,跑了几家公司,大都嫌我们不贴壁纸什么的,赚不了大钱,提不起神来。那天我丈夫外出开会,偶尔经过东四十条,看见有个广厦公司。如此这般一说,李头当下就讲,下午2点到你们家。

    还有这样痛快的人。

    那几天,我们跑累了。这下心里有了底,便想中午小憩一下。平时在文学界,很少见到准时的会。文人以不准时为潇洒。我也不认为李头真能2点到。譬如他找我们家也得找一会儿吧?但是2点整,敲门声响起。而且不光是一个李头,他竟是带着张师傅、赵师傅,李师傅等一群师傅说到就到了。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只一迭连声地全叫师傅。看那李头,弯弯的元宝嘴,透亮的猫儿眼,不拘,不滑,不俗,不傲,眉宇间飘逸着仙气。快60岁的人,说话很快,几句定下大局,不扣细部。那元宝嘴笑起来,嘴角向两边弯上去,眼看就要咧到脑后勺去会台了。这样的飘逸洒脱,使我对他产生一种不带回扣的信任惑。有他在那儿运筹,我何须操什么心。朋友们为我捏汗:事先不说好价钱,你们肯定被“宰”!我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你们不知道他们这些师傅有多好!其实我当时一点不了解他们。只是凭直觉。尤其是凭对李头的直觉。

    李头自然不能盯在我家。他在他们公司包活几的各个工地跑。但是也常来。他快步走进屋,带着寒风,也带着仙气。他把短大衣一脱,顺手搭在千活用的木梯上,然后就指点江山,说地线还不够直,说装电表的那块木板也得一样刷白了……经他一指挥,整个工地交响乐趋于高潮。李头说:做活儿总要人家满意。人家不满意就是没做好。高潮之中,他却在刚扫出来的垃圾中挑拣出一个小纸包,里边有一个电钻上备用的橡皮圈,1分钢币那么点儿的。

    李头名李德丰,16岁在建筑行业当徒工,后来当师傅,当组长、工长、队长、几千人的党支部书记,住宅一公司的副经理。但是评职称,只是助理工程师。刚从大学毕业的小屁孩儿都可以是助理工程师,可是谁让李德丰没有小屁孩儿的文凭呢。1988年李德丰59岁,离开规定的退休年龄还有1年,就退了。退了以后更忙。他组织退休的建筑工人,成立了广厦公司。这些老工人,都是50年代就在一起的30几年的同行同伴了。大家都想做一些事,都能做一些事。建筑业这行,这些年发展很快。李德丰说:“我们这行没底。”新材料,新工艺,从建筑材料到壁灯窗帘,看不过来也学不过来。那么多建筑公司、装修公司,像流行歌曲似的一下流行开来。不紧着学,能吃饱活儿?

    广厦公司又做上纺织部、轻工部、肿瘤医院等几家的活儿了。已经够他们“吃”上1年了。

    这支施工队,随着1988年的离去离开了我家。1989年2月初,春节,我和我丈夫给一个个老师傅去拜年。走进李德丰师傅家,觉得这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工地。一盘盘饺子冒着热气,窜来窜去的人都冒着热气。这么多亲戚?不,有李头过去的同事和现在的同事。但是我分不出哪是亲戚哪是同事。屋子本来就不大,人一多,每一间屋便如一屉刚出锅的蒸饺。李头在我家时,挑剔油漆,挑剔涂料的,满口新名词,新材料。自个儿家里,什么新也看不到,感觉上仍像50年代的房间。其实我要装修应该讲是比较方便的,他说。他显然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也显然并不想装修什么,依然在这蒸饺般的房间里飘逸着仙气。

    赵师傅——他叫赵敦田——他家似乎最多80年代的印记。冰箱是东芝的。未出嫁的小女儿刚买来落地组合音响。买彩电的钱早就交给一个朋友了,就是至今没有买到。他说。里间桌上摆着十来份显然是亲友们来拜年时送的点心水果,真不知怎么吃得完?赵师傅的老伴不认字。每天赵师傅下班回到家,老伴早给他把酒菜准备好了,连茶都从来不用他自己泡的。老伴善眉善眼的像菩萨,赵师傅滋滋润润的像寿星。看到老人果然不亏了嘴,果然生活得很好,我和我丈夫非常地放心了。

    年初三下午2点多,我和我丈夫敲着张师傅家的门。张师傅一见我们,他的眼睛、鼻子、嘴全都微撒向上弯起,全都成了笑纹。不过并不惊讶,也并不欢快。只听他咕噜了一句什么,仔细听来,是说他和他老伴本来也是今天午饭后要去看我们的,因为拌嘴了,干脆睡了。

    我随他往屋里走。一眼看见过道里摆着几个不知是大碗还是小脸盆。反正里边全盛着吃剩的菜。看过去糊涂涂的,也搞不清是什么。只最近的一盆,是炖的带鱼,汤很多,一看就不入味。我想起“文革”时,北京市民爱吃这种汤汤水水的炖带鱼。怎么都用铝制品盛?柜子,这都是“文革”牌的。他的结了婚的儿女们,常常白来吃住。没结婚的儿子今年28岁了,还没有工作。终于可能联系到一个工厂当工人,儿子不干。儿子要当个体户,譬如设一个街头的台球桌。只要张师傅买一张台球桌,儿子就可以赚钱了。他老伴问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说不要摆街头台球桌,容易惹事,不定哪天就不让摆了。老伴说儿子没工作,搞对象都叫人担心。儿子的对象去东北学手艺了。去了以后就没来过信。这到底是怎么了。那姑娘走之前,我们还塞她好几百元呢!唉!

    老伴说得多,张师傅像个惊叹号似地重重地坐在那里。心绪不好,说什么都容易戗戗起来。老伴从儿子说到丈夫,说他这几十年,老是得奖状可老是不大被领导喜欢。累死累活地干,末了一抗上,干了也白干。张师傅很不满意老伴的数叨。我说,男人尤其应该有个性。我第一次见到张师傅,就觉得张师傅的妻子真是福气呢!他一身病,可要让他吃好休息好呵,然而老伴很忙,哪有这个工夫?

    我想起赵师傅六七十岁了,两颊喷红的。而张师傅却胃病、心脏病的,得了一些由伤神烦心引起的病。

    春节后我们去看李国顺师傅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张师傅和他老伴正拎着10斤香蕉走向我家。等等我们不来,老两口走回汽车站。想想又不甘心,再返回我家门口。如此徘徊在车站和我家之间。后来老伴累得只能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2小时后老两口冻得蔫头耷脑地走了。2天后那10斤香蕉在他们家阳台上冻烂了。老两口又去买了冬季身价百倍的大西瓜,又来到我家。这次我和我丈夫都在。我丈夫平素见了人少言寡语,很少情感的外在流露,独独张开双臂抱住张师傅,眼睛红着……我赶紧取出美国烟万宝路。我以往连春节都不买烟的,来客想抽烟的都得自带烟卷,只在张师傅撤离我家前,我说,我要随时买好烟等着你随时来。

    我每和人讲起师傅们,竟是常常要掉泪。别人大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但还是要掉泪。张师傅呢,他老伴说,一走进我家这楼,他高兴着呢,电梯也不坐,一直走了上来。

    原载《报告文学》

    198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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