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空无一人的审讯室、学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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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周,K每天都等着下一次庭审传唤,他无法相信上次扬言不再出席任何庭审后,对方居然当了真。直待周六晚上,通知也没能如期而至,他便想当然地认为庭审的时间地点不变。于是到了周日,他再一次去了城郊,毫不迟疑地上了楼,穿过了走廊。有些人依然记得他,在家门口冲他打招呼,不过这回他已是熟门熟路了,很快就找到了审讯室。

    K刚一敲门,门就打开了,来开门的还是上回那个女人。K没有在意她,抬脚就要往里屋走,那个女人却对他说:“今天不开庭。”

    “什么意思?不开庭?"K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由得K不信,那个女人打开了里屋的门,里面确实空无一人,比起上周日,空荡得尤显凄凉。跟上回一样,平台上摆了张桌子,桌上放了几本书。

    “我能看看那些书吗?"K倒不是特别好奇里面的内容,而是不想白跑一趟。

    “不行。”那个女人说着又关上了门,“这是不允许的,那些是预审法官的书。”

    “我明白了,"K点头应道,“那些一定是法律书籍,这个法院干的就是这样的勾当,不光审判无罪之人,甚至都不让被告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想你说得没错。”那个女人嘴里应和着,其实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还是走吧。"K说道。

    “要我给预审法官捎个信吗?”那女人问道。

    “这么说,你认识他了?"K反问道。

    “我当然认识他,”那个女人说,“我丈夫是庭警。”

    K这才注意到,上次来时这个房间里还只有一个盥洗盆,现在已经布置成了一间家具齐全的起居室。那个女人看出了K的诧异,解释道:“是的,我们住在这里,不过法院开庭的时候得把房间清空。我丈夫的工作会带来许多不便。”

    “比起这个房间,"K一脸愠怒地看着她,“更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结婚了。”

    “你是在想上回庭审时,我打断你陈述时发生的事吗?”她问道。

    “当然,"K说,“虽然这事过去了,而且我都快忘了,但我当时很生气。现在你又亲口承认你是个有夫之妇。”

    “虽然打断了你的陈述,但对你来说并无任何不利。你走后,他们把你说得很难听。”

    “很有可能,"K说着,撇过脸去不看她,“但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

    “要知道,没人会把这件事怪罪到我头上,”她解释道,“那个搂抱我的男人,他追求了我好久。也许在多数人眼中,我不是很有魅力,他却对我情有独钟。可没人能保护我免受他的骚扰,就连我丈夫都习以为常了。如果他还想干这个工作,就得忍气吞声,因为那个男的是个大学生,他将来肯定是要做大官的。他老是缠着我,你来的时候他才刚走。”

    “整个法院尚且如此,"K说,“你的这点事也不足为奇。”

    “你想改变这里,让它变得好一点吗?”那个女人盯着K缓缓问道,那神情像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生怕害了自己和K,“那天听你陈述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真的很欣赏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我只听到了中间一部分,错过了开头,临结尾的时候,我正和那个学生躺在地板上——这里真是太可怕了。”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握住了K的手,“你真的能让这里好起来吗?”

    K微微一笑,被包裹的手微微转动了一下,感受着她的柔荑,说道:“你所谓的拨乱反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要是你对预审法官说了这番话,他一定会嘲笑你,甚至会惩罚你。我要是能帮得上忙,也就不会牵涉到这件案子里了。我也不会为这个法院有多么需要改善这种事而忧心得睡不着。但是,我既已得知自己被捕了——目前我是个犯人——我就不得不有所行动,为自己而行动。不过,在此过程中,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我自然乐意效劳。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出于善心,也是为了能得到你的帮助。”

    “要我怎么帮你?”那个女人问道。

    “比方说你可以让我看看那边桌上的书。”

    “行啊,当然行!”那个女人兴冲冲地说着,拉起K跑去看书。

    那些书都已破旧不堪,其中一本的封皮几乎要从中间开裂,还是用线草草缝起来的。

    “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脏乱差。"K摇着头说道。那个女人连忙用围裙擦了擦书上的灰尘,再交到了他的手里。

    K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随手抖开,赫然惊现一幅色情画,里面画了一对男女,裸身坐在沙发上。绘画之人的龌龊意图显而易见,但他的绘画技巧实在太差,任谁都能看出这幅画的透视有问题,整幅画面以男女主人公的躯体为主,但两人的坐姿过于僵直,很难接近彼此。K没有再翻阅这本书,而是打开了第二本,翻到了扉页,发现是一本小说——《汉斯对妻子格蕾特的暴行》。

    “这就是他们在这儿研习的法律书籍?!"K说,“居然是这种人坐在那儿审判我。”

    “我能帮你,”那个女人说,“你想要我帮你吗?”

    “你真的能帮我,又不受牵连吗?你之前还说,你丈夫的工作完全仰仗他的上级。”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帮你,”那个女人说,“到这儿来,我们一起合计合计。别再说什么会牵连我的话了,我什么危险都不怕,过来吧。”她指了指那个讲台,邀请K和她一同坐在台阶上。坐下来后,她抬头看着K的脸,赞美道:“你有一双迷人的黑瞳。大家都说我的眼睛很漂亮,但你的比我的漂亮多了。你第一次上这儿来的时候,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你的眼睛,甚至于后来也是因为忘不了它们,我才溜进了审讯室,我通常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K心想,“她是在勾引我,看来她跟这里的一切一样堕落。她肯定是受够了这帮法官,也算情有可原,所以会亲近陌生人,恭维他们的眼睛。”

    想到这儿,K默默地站了起来,仿佛他已经大声说出了刚才的想法,随后不得不向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想你是帮不到我的,”他说,“若要对我有实质性的帮助,你得跟这里的高官有交情,不过你认识的肯定只是些低级职员,这些人成天在这儿晃悠,一抓一大把。我想你一定跟他们混得很熟,还能通过他们捞到不少好处,对此我深信不疑。可就算他们竭尽全力,也不会对这场审判的最终结果有丝毫影响。此外,还会害你失去一干朋友,这非我所愿。你还是和这些人照常相处吧,在我看来你不能失去这些友谊。说这话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为了回敬你的恭维,我也想说你很有魅力,特别是此时此刻,你这般忧伤地望着我,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与这些人势不两立,你却是他们的人,和他们待在一起你也过得很好,你甚至爱上了那个大学生。就算你不爱他,比起你的丈夫来,你也更倾心于他。就你刚才的一番话来看,这些都是明摆着的。”

    “不!”她大声说道,没顾上站起来就急忙朝K扑了过去,K慢了一拍,被她抓住了一只手,“你现在不能走!你不能带着深深的误解离开我!你真的忍心现在就走吗?在你眼里,我难道就这么一文不值,你甚至都不愿意帮帮我,再多待一会儿吗?”

    “你误会我了,"K说着又坐了回去,“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待在这儿,我很乐意留下。我今天时间很充裕,来的时候还以为会有一场审判呢。我刚才那么说无非是让你不要为了我去趟这浑水。不过你想想,这场审判的结果又影响不了什么,而且无论判决如何,我都只会一笑置之,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更何况这还是建立在他们能得出结论的前提上的,我才不信他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还有一种情况可能性更大,就是法院里那群又懒又健忘的胆小鬼们不会再将此案审下去了,就算他们现在还没放弃,也快了。他们甚至有可能是在装出继续审理的样子,好狠狠地敲我一笔,不过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这儿,做他们的白日梦去吧,谁都别想从我这儿榨取好处。或许你可以帮我个忙,告诉预审法官,或者任何好传话的人,不管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相信他们在这方面一定有很多高招,我都不会向他们行贿的。他们想都别想,你可以跟他们明说。还有一点,我希望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就算没注意到又怎样,其实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重要。知道了这些,那些先生只会给自己省省事,至少少来惹我不开心了。不过,要是我的每一丝不开心都会打击到他们,倒也不赖,而且我一定会让他们受到打击的。话说回来,你真的认识预审法官吗?”

    “当然认识,”那个女人说,“我打算帮你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只是个芝麻官,不过你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没错。说真的,我还是觉得他呈给上级的报告会有些影响力的。他写了不少报告呢。你说法院这帮人懒,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预审法官就是个例外,他写了不少报告呢。就拿上周日你的那场庭审来说吧,那天一直开到了傍晚。休庭之后,只有预审法官还留在这个大厅里,我给他拿了盏灯,虽然只是一盏小小的厨房灯,但他已经很满意了,然后就开始写起了报告。期间,我丈夫回来了,他都是周末休息,我们把家具搬了回来,收拾了一下房间。之后几个邻居过来串门,我们点了支蜡烛,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总之,我们都忘了预审法官还在这儿,就上床睡觉了。到了晚上,那时一定是深夜了,我突然醒了过来,发现预审法官拿着灯站在我床边,他用手掩住了灯光,这样就不会照到我丈夫了,其实他没必要那么小心的,我丈夫睡得很沉,这点光是照不醒他的。我当时都吓坏了,差点叫出了声,不过法官很亲切,他提醒我晚上应该警觉一点,小声告诉我他一直写到了现在,要把灯还给我,还有就是他永远也忘不了我睡着时的样子。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预审法官真的写了很多报告,特别是关于你的,因为你的那场审讯绝对是他上周日工作的重头戏之一。他既然写了这么久的报告,肯定还是有些重要的。除此之外,从这件事中你也看出预审法官对我有意思了吧,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没错,我能对他施加很大的影响。我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我在他心里很重要呢。昨天,他派那个大学生来找我,那大学生可是他的心腹和左右手,让他给我捎了一份礼物——一双长筒丝袜。他明面儿上说这是我打扫审讯室的奖励,那不过是借口罢了,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事,再说我丈夫还靠这个领工资呢。可漂亮了呢,那双丝袜,看。”她伸直了腿,把裙子撩到膝盖上方,自顾自地欣赏了起来,“多好的丝袜啊,我其实配不上这么好的丝袜。”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下,按住了K的手,似乎是要安抚他,低声说道:“别说话,贝托尔德在看着我们。”

    K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在了审讯室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矮小,还有点罗圈腿,正不停地用手指摩挲着他那又短又细的红胡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威风点。K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对法学不甚了解,还是第一次看见法学生,至少是第一次与这样一位有朝一日很可能跻身高位的人物照面。相反,那学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K,他只是把手从腮边拿开,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个女人过去,然后走到窗边等她。

    那个女人向K靠了过去,细声安抚道:“别生我的气,别生气好不好,也别把我想坏了,我得去他那儿了,去找那个讨厌鬼,看看他那对罗圈腿。不过我会回来的,回头要是你愿意带我走的话,我就跟你走,哪怕是海角天涯,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要是我能久久地离开这儿,我会很开心的,要是我能永远离开这个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再一次抚了抚K的手,然后跳了起来,跑到了窗边。

    等K反应过来要去抓她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真的对这个女人有感觉,饶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受她的诱惑。他突然想到,这个女人可能是法院派来给自己下套的,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晃而过便被他轻易否决了。她能如何给他下套呢?他不是还没有被关押起来吗?他不是自由到能随时与整个法院作对,至少是与受理他的案子的那些人作对吗?他难道就那么没信心吗?况且她说要帮他的话听起来是真心的,也许不是那么一文不值。

    或许,没有什么比抢走那个女人更能报复预审法官和他的那帮亲信了。设想一下,某个深夜里,预审法官辛辛苦苦写了那么多污蔑K的报告之后,也许会爬上那个女人的床,然后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他当然会扑空了,因为她成了K的女人,那个站在窗边的女人,那身深色粗布衣服下温热丰满的娇躯是他的了,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当K打定主意要霸占那个女人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两个人已经在窗边静悄悄地谈了很久,于是用指关节狠狠地敲了敲讲台,甚至用上了拳头以示不满。那个学生转过头,飞快地扫了K一眼,却没有分神,甚至贴近了那个女人,把她搂进了怀里。那个女人埋下头去,似乎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他顺势亲了亲她右边的脖颈,嘴上仍说个不停。

    K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恰恰印证了那个女人之前的抱怨,那个学生确实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想到这儿他再也坐不住了,索性站了起来,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他一边对着那个学生侧目而视,一边盘算着有什么方法能尽快摆脱他。走着走着,K开始大声跺起了脚,显然打扰到了那个学生,惹得对方颇有微词:“你要是不耐烦的话,根本不用待在这儿。你早就可以走了,没人会舍不得。早该走人了你,我一来你就该赶紧滚的。”这下倒顺了K的意,给了他反击的机会。

    这番话引得两人之间的怒火一触即发,但K还记得对方可是未来的法官,在对他这样一个处境堪忧的被告说话时,估计会以趾高气扬为傲吧。K挑衅似的挨近了学生,诮讽道:“你说得对极了,我是不耐烦了,不过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你滚开我们留下。如果你是过来学习的——听说你是个学生——我很乐意把这地方腾给你,带她离开。我想在你当上法官之前一定还有不少要学的吧。我确实不懂你学的那些什么法律,不过我想不会只是出言不逊这么低级吧——我看你在这方面可谓登峰造极呢,真是不知羞耻。”

    “真不该允许他如此随意走动,”学生对女人说道,“我跟预审法官这么说过的。至少也该在休庭期间把他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的时候真搞不懂法官在想什么。”这番话似乎想向她解释K为何有此机会能冲他这般冷嘲热讽。

    “别白费口舌了,"K说着,对那个女人伸出了手,“跟我走。”

    “原来如此,”学生说,“糟了,你不是要抢人吧。”他向女人投去了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单手扛起了她,吃力地弓着背,向门口跑去。

    毋庸置疑,这番举动显示了学生多少有些忌惮K,尽管如此,他仍敢用另一只手在那女人的手臂上又摸又捏,进一步向K挑衅。K三两步追到了他,正要伸手去抓,有必要的话,甚至不惜扼住他的喉咙。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开口劝道:“没用的,是预审法官派他来的,我不敢跟你走,这个浑小子……”说到这儿,她的手扫过学生的脸,“这个浑小子是不会放我走的。”

    “你自己也不想被放开吧!"K怒吼着,抓住了学生的肩膀,学生猛地朝他的手咬了过去。

    “不要!”女人嚷嚷着,急忙用两只手把K推开,“不,不要,不要这么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会毁了我的。让他走吧,求你了,让他走吧。他只是在执行预审法官的命令,把我带到法官那里去。”

    “那就让他把你带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K失望至极,以至怒火中烧,从背后狠狠地给了学生一拳,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幸运的是,他没有摔倒,随即一跃而起,扛着女人跑了。

    K缓步跟在他们身后。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这帮人挫败。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懊恼的,他接受了这次挫败,只是因为他有意要跟对方硬碰硬。如果他待在家里,继续过着正常生活,他会比这些人强上千倍。要是有人碍事,只消动动脚趾,就能把他们一脚踢开。比方说,他想象着那个卑鄙下作的学生、自以为是的臭小子、长着罗圈腿的红胡子丑八怪跪在艾尔莎的床边,双手作揖,乞求宽恕。这场景搞笑极了,K乐不可支,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去见见艾尔莎。

    K很好奇那个女人会被带到什么地方,急忙跑到门口张望,那学生是不可能扛着她走街串巷的,结果证明他们的路程确实不长。就在这栋公寓的对面,有一个狭窄的木质楼梯,很可能是通往一处阁楼,因为楼梯有一处拐弯,所以见不着楼梯的尽头。

    那个学生扛着女人上了楼梯,刚才的一通狂奔已让他筋疲力尽,他很快便气喘吁吁,步伐迟缓了。那个女人朝K挥了挥手,耸了耸肩,试图表明自己只是被绑架了的受害者,却看不出她有多不情愿。K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既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失望,也不想让她看出自己轻易克服了这种失望。

    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K还是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女人不仅耍了他,还骗他说是被带去见预审法官。预审法官怎么可能屈尊坐在阁楼上等他们呢!K痴痴地看着楼梯,可无论他望了多久,楼梯也给不了他解释。这时,他注意到楼梯旁贴了张小纸片,凑近一看,上面写着“法院办公室入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出自稚童之手。

    这么说来,法院办公室就在这栋公寓的阁楼上?若真如此,实在有失体面。看得出来,这个法院没什么钱,以至于不得不把办公室设在如此简陋的地方,虽然楼里的租客都是帮穷光蛋,也会把这里当成垃圾场,不过在被告人看来这倒是种安慰。也有可能是这些法官虽然资金充足,却没用作司法之途,而是供自己挥霍。单从K跟这帮人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要是继续放任法院这么腐败下去的话,不只是对被告的羞辱,也会给K更多的勇气去反抗;若法院只是单纯的穷困,K也不至如此斗志昂扬。

    K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初审的时候,法院会羞于将被告传唤到这栋公寓的阁楼上,也知道为什么他们更喜欢派人闯入被告的家里施压了。和委身于阁楼的预审法官相比,K是何等的地位啊!虽然他没有靠受贿和欺诈赚来的灰色收入,也不能派人掳一个女人回办公室,但他在银行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附带一间接待室,透过一扇大玻璃窗,楼下广场的风景一览无余。K可不稀罕那些不义之财,也不屑行那些不义之举,至少这辈子不会。

    正当K对着纸片愣神之际,一个男人上了楼。他透过敞开的门看了看卧室,又看了看审讯室,最后问K是否见过一个女人。

    “你是法院庭警,对不对?"K问道。

    “对啊,”那个男人应道,“噢,对了,你是被告K,我也认出你来了。在这儿见到你真好。”说罢,他对K伸出了手,这么热情实在出乎了K的意料。

    见K沉默不语,他又说道:“不过今天不开庭。”

    “我知道,"K说着,打量起了庭警来,只见他穿着一件便服,上面除了普通的纽扣外,还缝了两个镀金纽扣,是表明他职务的唯一标志,似乎是从一件旧军服上拆下来的,“刚才我还在跟你妻子说话,不过她现在不在这儿了,那个学生已经把她带到预审法官那里去了。”

    “我跟你说,”庭警说,“他们老是把她从我这儿带走。今天是周日,本来我是休息的,可他们非要派我去传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就是为了把我支开。他们没把我派去太远的地方,好让我存有希望,以为动作快一点的话能及时赶回来。我这一路上已经尽了最快速度去跑了,传递消息的时候也是对着办公室的门缝喊的,喊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估计里面的人也没听明白。之后,我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但那个学生到底比我快了一步——他的路程近多了,只要下几层楼梯就到了。要不是我得靠着他们混口饭吃,我早就把那个学生拍到墙上去了,就拍在这儿,这张门牌的旁边。一直以来,我做梦都想这么干。就在这儿,就在这层楼上,我会把他拍到墙上,打他个四仰八叉,双腿折圈,鲜血四溅!可惜到现在这还只是个梦。”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对策吗?"K嗤笑道。

    “没有了,”庭警说道,“而且现在的情况更糟了,之前他还只是自己要带走她,现在他居然开始把她带给预审法官等人了,我就说他会这么做的。”

    “难道你妻子就没什么责任吗?"K费了好大劲儿才问出了口,他现在也是妒火中烧。

    “她当然也有责任,”庭警说,“她的过错更大。还不是她自己贴上了他?那个学生就是个臭流氓,整天见个女人就追。他还偷偷跑到人家家里骚扰,自打他来了这儿,光是这条街上,他就被五户人家赶出来过。况且我老婆又是这栋楼里最漂亮的,可我偏偏无法自保。”

    “如果这事真如你所言,确实无计可施了。"K说。

    “怎么会呢?”庭警问道,“那学生就是个胆小鬼,要是他敢碰我老婆,只要狠狠揍他一顿他就再也不敢了。但我不能这么做,也不会有人帮我,他们都害怕他的权力。能帮我的也只有像您这样的真汉子了。”

    “什么!我怎么能做这种事?"K惊讶地问道。

    “也是,你现在还背着案子呢。”庭警说。

    “是啊,这样我更得忌惮他了。即使他左右不了终审结果,对初审应该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对,没错。”庭警附和道,颇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不过我们这里不常听说有什么审判是绝对没戏的。”

    “我可不这么想,"K说,“一旦有机会,不管后果如何,我一定会收拾那个学生。”

    “那样的话,真是太感谢了,”庭警有些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他似乎不是很相信这一最大心愿能够实现。

    “也许,"K接着说道,“也许这里其他一些法官,甚至所有法官都应有此报。”

    “对,对。”庭警摆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然后很是信任地看着K,虽然他一直很友好,但直到这时才显出对K的信任来,又补上一句:“他们总是很犟。”不过这番对话似乎让他有些不安,于是他转移了话题,“现在我得回办公室交报告了。你要跟我一起吗?”

    “我去那儿又没事做。"K说。

    “你可以去瞧瞧,没人会注意你的。”

    “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吗?"K迟疑地问道,虽然他很想跟着去。

    “有啊,”庭警说,“我猜你会感兴趣的。”

    “那好吧,"K最终答应了下来,“我跟你走。”说罢,倒比庭警先一步跑上了台阶。

    在进门处K差点绊倒,没想到门后还有一级台阶,他抱怨道:“看来他们不怎么为公众着想。”

    “他们压根就不在乎,”庭警答道,“看看这里的等候室就知道了。”

    阁楼内有一条长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简陋的门,分别通往不同隔间。虽然这里没有灯,但不至于漆黑一片,因为每个隔间用的不是实体墙,而是一块块直抵天花板的木板与走廊分隔开来的。光从木板间的缝隙穿过,透过这些缝隙还能看见里面的每个职员,他们或是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或是站在木板墙前,从缝隙间看向走廊上的人。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周日吧,走廊上只有寥寥几个人,都不怎么惹眼。他们坐在走廊两边的长木凳上,彼此间隔着差不多的距离。这些人的穿着都很随意,不过从他们的表情、举止、蓄胡风格和诸多不易辨认的细节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属于上层阶级的人物。这里没有衣帽钩,于是他们把帽子放在了长凳下面,彼此效仿着排成一溜儿。

    K和庭警一进去,门边的人便起身与他们打招呼,其他人见状,也觉得不能失礼,于是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起身相迎。这帮人里没有一个挺直了腰杆,都是卑躬屈膝,活脱脱一副街头乞丐的样子。

    K停了下来,等了等跟在后面的庭警,对他说:“他们个个无精打采的,肯定很沮丧吧。”

    “是的,”庭警回道,“他们都是被告,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个人都摊上了案子。”

    “真的吗!"K大吃一惊,“这么说我们都是难兄难弟了。”于是他转过身走到最近的一个人身边,那是一个头发几乎花白、又高又瘦的男人,礼貌地问道:“您在这儿等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显然在那个男人的意料之外,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这副模样更让人心生同情,很显然这个男人是见过世面的,若在别处必定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不会轻易在他人面前失了威风。可到了这儿,他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只知张皇地望着周围的人,好像别人有义务帮助他,若不帮他,就别指望他回答一样。

    于是,庭警走上前安抚他,给他打气:“这位先生只是问问你在这儿等什么,回答他就好了。”或许是对方比较熟悉庭警的声音,这一问的效果比K的要好。

    “我……我在等……”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又停下了。他选了这么个开头显然是想明确地回答这一问题,却又不知接下去该怎么说。

    等候室里的其他人好奇地靠了过来,围着他们站成了一圈,庭警见状说道:“散开点,别挡住过道。”但他们只是稍稍走开了一点,没有回到之前坐的地方。

    趁这个间歇,K起先搭讪的男人调整好了心态,甚至微笑着答道:“一个月前,我递交了几份申请,希望能在庭审时听取证词,我在等结果出来。”

    “似乎要费很大劲呢。"K说。

    “是的,”那个男人说,“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K说,“我也被起诉了,不过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我不会递交证词,或是做类似的事。你真的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那个男人说道,再一次犹疑了。他显然以为K是在打趣他,觉得最好还是重复之前的答案,免得再出什么差错。见K不耐烦地望着自己,他只是答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申请听取证词了。”

    “你好像不相信我被起诉了?"K问道。

    “噢,请别这么说,我当然相信了。”那个男人说着,稍稍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话语间的焦躁多过相信。

    “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K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男人低声下气的样子激怒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想要强迫他相信自己,但又不想弄伤了他,只好轻轻抓着。

    尽管如此,那个男人还是惨叫了一声,就好像抓住他的不是两根手指而是烧红的火钳。如此荒唐的惨叫终于让K对他心生厌烦,如果说那个男人之前就不相信K被起诉,那么现在更加不信了,或许还把他当成法官了。K抓着他的手又加了把劲,狠狠地把他推回了长凳上,这才走了。

    “这些被告太敏感了,大多数都这样。”庭警说道。

    那个男人已经停止了叫喊,这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聚到了他周围,想对刚才的事刨根问底。此时,一个警卫朝K走了过去,身上的佩剑显示了他的身份,剑鞘似乎是铝制的。K见状很是诧异,还伸手摸了摸那把剑。警卫是被刚才那声惨叫吸引过来的,来问问刚才的情况。庭警跟他说了几句,试图大事化小,不过警卫说他得亲自查明情况,敬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K见他走路迈着小碎步,料想是痛风病发作的缘故。

    K不想跟警卫或这些人多作纠缠,更何况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走廊的一个拐角那儿。这个拐角位于走廊中间的右边,K一路走过来都没有发现门,只能在这里转弯了。他问庭警这么走对不对,庭警点了点头,K便转了弯。

    庭警这一路始终跟在K后面,与他隔着一两步距离,为此K有些恼火,因为在这种地方,会让人觉得他是被押解的犯人。他每走两步就停下,想等庭警赶上来,可庭警就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最后,为了摆脱这种不适感,K只好说:“既然我已经看过了这里的样子,我还是走吧。”

    “你还没有看全呢。”庭警没有察觉到K的异样,老实说道。

    “我不想看全,"K感到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侵袭而来,“我想走了,出口在哪边?”

    “你迷路了?不会吧?”庭警惊讶地问道,“你从这边回头,走到拐角那边,再沿走廊一直走就到出口了。”

    “跟我走,"K说,“给我带路,不然我会迷路的,这儿的路实在是错综复杂。”

    “这里只有这一条路,”庭警的语气里已经有责备之意了,“我不能跟你往回走了,我得去交报告,而且因为你我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了。”

    “跟我走!"K又说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就好像揭穿了庭警的谎言一样。

    “别叫那么大声,”庭警小声说,“这儿周围都是办公室。你要是不想自己回去就跟我再走一会儿,要不就在这儿等我,我整理完报告就会高高兴兴地跟你回去了。”

    “不,不,"K说,“我可不能等,你现在就得跟我走。"K知道自己在一个房间里,但他一直没有打量过四周。周围有许多扇木门,这时,其中一扇门打开了,听到了开门声,他才循声望去。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也许是K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把她吸引过来的,她问道:“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她身后是一团漆黑,从里面又走出来了一个男人。

    K看向庭警,毕竟他之前说过没人会注意到他的,现在却一下子来了两个人。只要几个人注意到他,就会引起办公室所有人的注意,盘问他来这儿干什么。这样一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说自己是一名被告,想知道下一次听证会的日期,这才说得过去。他可不想这么说,更何况这根本就是谎话——仅仅是出于好奇他才进来看看的。又或者,还有一种更蹩脚的解释,就是说他想进来看看法院的内部是否跟它的外表一样招人厌恶。如今看来,果真不出他所料,他不想再进一步刺探下去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受够了。他此刻心情欠佳,见不得从哪扇门里冒出来一位高层领导。他想跟庭警一起离开,实在不行,就一个人回去。可是,他这么默默地杵在这儿,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女子和庭警都在紧紧盯着他,似乎觉得他某时某刻就要发生突变,他们可不想错过这一场面。那个先前出现在女子身后的男人,现在就站在门口,双手牢牢攀住了低矮的门框吊了起来,脚尖微微晃着,似乎看得不耐烦了。

    还是女子最先发觉K一动不动是身体不适的表现。她搬了把椅子过来,问K:“你想坐会儿吗?"K立即坐下了,为了舒服些,还把手肘搭在了扶手上。

    “你头有些晕,对吗?”她问道。说话时,她的脸就正对着K,靠得很近,表情凝重,许多年轻女子在芳华正茂之时都会有这般凝重的神色。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几乎每个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会感到不适,这很常见。你这是头一回来吧?那就再正常不过了。阳光照在屋顶上,木头受热,这里的空气才会如此凝重,所以说不管这地儿有什么优点,都很不适合用作办公室。白天的时候,这里事务繁忙,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几乎天天如此。你也觉得这栋楼里晾了太多湿衣服吧——可我们拦不住这些租客——你会觉得不舒服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最终你会习惯这里的空气的。一回生,两回熟,等到第三次,你也就习以为常,忽略掉这压抑的空气了。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K没有回答,他此刻突发不适,只能任人摆布,十分难为情。得知身体不适的原因后,他并没有得到丝毫安慰,反而更加难受了。女子立马察觉到了这点,拿起了斜倚在墙上的窗户叉竿,顶开了K头顶上方的小天窗。她本想让空气清新一些,可这么一来,上面的积灰纷纷而下,她慌忙又关上了天窗,用手帕将落在K手上的灰尘擦去。K已经累得连擦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想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有足够的力气离开,越少人来烦他,他就能越早恢复精力。

    女子却在这时下了逐客令:“你不能待在这儿,我们挡了别人道了……"K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在问她挡住了谁的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病房,”女子对K说完,又转身对门口的男人说,“麻烦搭把手。”

    那个男人闻言立刻走了过来,但是K不想去病房,他恰恰不想被带到里面去,他越是往里走越会觉得不舒服,只好说:“我现在能走了。”然后站了起来,可刚才坐得太舒服了,一时间适应不过来,身体颤颤巍巍的又站不住了,摇着头说:“我走不动。”叹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这时,K想到了庭警,尽管他现在很虚弱,但庭警能将他带出去,可庭警似乎早就走了。女子和男人双双站在K的面前,K从他们之间的空隙向外张望着,却寻不见庭警的踪影。

    “我想,”那个男人开了口,他穿着文雅,尤其是那件灰色背心,下摆裁剪成了两个精致的长尖角,让人过目不忘,“既然这位先生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才会不舒服的,与其把他带到病房,不如送他出办公室吧,我想他也更赞成这样的做法。”

    “说得对!"K大声赞成道,激动得差点打断男人的话,“这一定会让我好过起来的,我没那么虚弱,扶下我的胳膊就行,不会给你们造成很多麻烦的,而且路也不是很长,把我带到门口,我在楼梯上坐上一会儿,很快就能恢复,我平常没这毛病,自己也觉得挺吃惊的。我也在办公室工作,也很习惯里面的空气,可正如你们所说,这里的空气似乎太压抑了。我现在头昏眼花,你们也看到了,我一站起来就难受。”说着,他抬起了肩膀,好让他们更容易扶住他的胳膊。

    那个男人没有上前搀扶,仍旧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裤兜里得意地大笑起来,对女子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位先生只是在这儿感到不舒服,在别的地方就没事了。”女子也笑了,用指尖轻轻戳了戳那男人的手臂,好像在嗔怪他这样打趣K有些过头了。

    “那你怎么看?”男人依旧笑着说道,“我很愿意带这位先生离开。”

    “就这么办吧。”漂亮女子颔首道。

    “别介意,”女子见K又拉下了脸,看着前方不发一言,似乎听不进更多解释,便安慰道,“这位先生——我可以引荐你吧?(女子问那男人,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位先生的工作就是各种包打听。他能为等候在这儿的人提供一切所需信息。公众并不是很了解法院和法务工作,需要跟他打听很多事情,而他无所不知。你想的话,可以问他试试。他除了是个‘无不知’,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穿着考究。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都一致认为,像他这样的顾问级人物,就该穿着考究,因为他总是要和当事人打交道,作为第一个接待他们的人,他需要给人留下高贵庄重的第一印象。其余的人嘛,你看看我就知道了,穿得糟糕土气。我们基本上都待在办公室里,甚至会留在这里过夜,所以花太多钱在衣着上没多大意思。不过,正如我说的,我们一致认为顾问必须穿着考究。可这方面的管理却很奇怪,单位并不给他置装,我们为此发起过募捐——一些当事人也有出资——给他买了这些高档衣服和其他一些东西。这么做都是为了让他给当事人留下好印象,除非他嘻嘻哈哈地吓唬别人,自己破坏形象。”

    “确实是这个理儿,”男人转而取笑起了女子,“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内部情况解释给这位先生听,说白了,你为什么硬要他听这些,他肯定不感兴趣。你瞧,他坐在那儿的样子,明显是在寻思自己的事。”

    K觉得他说得没错。这女子的本意或许是好的,或许她受过这方面的培训,想帮他分心,或是给他机会调整情绪,但没有奏效。

    “我得向他解释你为什么会笑呀,”女子说,“我觉得你笑得太无礼了。”

    “我倒觉得只要我最终把他带到外面,就算再无礼他也会原谅的。”

    K一言不发,甚至懒得抬头看他们一眼,他不介意这两个人把他当物件一样讨论来讨论去,丝毫不在意他的感受,他们不来打扰他倒让他很惬意。突然,顾问和女子的手分别搭在了他的两条胳膊上。

    “站起来吧,病号。”顾问说。

    “非常感谢。"K又惊又喜地说道,慢慢地站了起来,指挥他们将手放在了自己最需要支撑的地方。他们往走廊去的时候,女子悄悄贴在K的耳边说道:“我看起来一定很维护顾问吧,可你不该怀疑我的话,我只想实事求是。他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要是换作外面那些当事人身体不适,他是没有义务去帮他们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他还是帮你了。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都不是铁石心肠,也许都很乐于助人,但是为法院工作,很容易给人带来冷漠的印象,觉得我们不想帮助别人,这让我有苦说不出。”

    “你不想在这儿坐一会吗?”顾问问道,他们已经在走廊上了,刚好正对着K之前搭过话的被告。K羞于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相,之前还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现在却得靠两个人扶着,凌乱的头发垂到了冒汗的前额上,帽子被顾问钩在了指尖。然而,那位被告似乎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谦卑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对着顾问满怀歉意,顾问的视线却越过了他。

    “我明白,”他说,“我的申请今天是批不下来了,至少现在还没有,但不管怎样我来都来了,我想,我想我可以在这儿等,今天是周日,我有很多时间,而且我在这儿也没有打扰到别人。”

    “没必要这么歉疚,”顾问说,“你这么细心倒是难能可贵。虽然你没必要占着这里的空间,但只要别挡着我的路,我是不会阻碍你跟进案子的,盯得多紧都可以。很多人对自己的案子漠不关心,这种不知羞耻的人一旦见多了,便能学会耐心对待你这样的人。坐下吧。”

    “他很擅长应付当事人。”女子小声说道。

    K点了点头,继续走了起来,顾问又问道:“你不想在这儿坐一会吗?”

    “不,"K说,“我不想休息。”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可实际上能坐下的话,他会好过不少。他觉得自己像是晕船了,仿佛乘着一叶小舟飘荡在汹涌的海面,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拍打着船身。走廊的深处,似有一道惊雷炸响,滚滚如海浪击壁,激得四周动荡不定,两边等候的当事人也随之忽上忽下,可女子和顾问却对此浑然不觉,平静地领着他走。K已是任由他们摆布了,一旦他们放开手,他就会像一块船板一样一头栽下去。他们的小眼睛四处扫视着,K能感觉到他们平稳的脚步,却没法像他们一样稳步向前,几乎每一步都是由他们架着走的。终于,他察觉到他们在跟他说话,却怎么也听不清,耳边唯有杂音纷乱,充斥着整个走廊,其中有一高音婉转不歇,好似海妖塞壬惑人的歌声。

    “大声点,"K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心中羞愧不已,明知道他们的说话声已经够大了,却还是要他们大声点,可即便他们大声说了,他也不知所云。终于,K感到有一股凉风拂过面颊,好像面前的墙上裂开了一个口子,旁边有声音说道:“他起先就说想走,都告诉他到了出口了,讲了这么多遍就是不动。”

    K意识到出口就在眼前,而且女子已为他开了门,一下子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尝一尝自由的滋味,径直走到了楼梯上,脱离了二人的搀扶。他们向K鞠躬致意,K再一次说道:“非常感谢。”一个劲地握着他们的手,直到发现他们长期习惯了办公室里的浊气,竟受不了楼梯间的新鲜空气,这才放开了他们。而此刻,他们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要不是K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女子甚至会晕倒在地。

    K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对着理了理头发,从下面一级的楼梯上捡起了自己的帽子——一定是那个顾问扔在这里的——然后神清气爽、大步流星地跑下了楼梯,与之前的状态简直是天壤之别。想想都后怕,他的身体一向强健,万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全然没有防备。难道是他之前太过健康,所以身体起了抗议,想给他一次新的考验吗?

    事已至此,下回有机会应该去找医生诊断一下,连这样的念头K都不是很抗拒了,不过不管他会怎么做——他所能给自己的建议就是——之后的每个周日上午都不要再重蹈今天的覆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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