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是来找我的？"K问道。
两人点点头，拿大礼帽互相指了指对方。
K告诉他们自己一直在等其他来客。他走到了窗前，再度看了眼漆黑的街道。街对面的窗户大多黑着，很多都拉上了窗帘。同一楼层上有一扇窗还亮着，能看见两个小娃娃在护栏里玩耍，他们没法儿出来活动，于是努力伸着小手想要碰到对方。
“啧，找这种过时的小龙套来对付我，"K自言自语道，又四下看了看，确认了这一想法，“他们想把我了结了，越省事越好。”
K突然转过身，面朝二人问道：“你们在那个剧院跑戏？”
“剧院？”其中一位先生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转而向另一位求助。另一位却像个哑巴似的，一个劲儿地比画着，好似在与某个生物搏斗。
“看来你们还没准备好回答问题，”说罢，K去拿自己的帽子。
一到楼梯那儿，两位先生就想一左一右抓住K的胳膊，却听K不耐烦地说道：“哎！哎！等到街上再这样成吗？我又不是病了。”
然而，刚到大门口，他们就立即抓住了K的胳膊。K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押着走。他们用肩膀紧紧顶住了K的后背，不是自然地挽住了K，而是扭着手臂缠上了K的整条胳膊，老练地抓住了K的双手，K根本无从反抗。K夹在他们中间，僵直着身体。三人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有一个人倒了，其他两个也就在劫难逃了。每每走到路灯下面，K便试图把这两位“押解员”的脸看得更清楚些。尽管他们贴得太近，但总比刚刚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容易些。看到他们肥厚的双下巴时，K心想：“说不定他们是男高音。”那两张脸干净到令他作呕。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他们用双手清洁脸颊，拭去眼角污垢，摩挲过上唇，抚平下巴皱纹的样子。想到这些，K随即脚下一顿，押着他的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个装饰着花坛的广场边上，周围空无一人。
“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派你们来？！"K不像是在发问，更像是失控的叫嚷。
两位先生显然给不出答案，空着的胳膊垂在身侧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候病人休息的护士。“我一步也不走了。"K说道，好像预见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押解员”无需作答，他们没有放开K，还试图架着他走，这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了。然而，K还是不肯走。
“马上有力气也得没用了，索性现在拼了吧！"K暗自想道，他不觉想到了黏在捕蝇纸上的苍蝇，想到了它们拼命扯断腿逃生的样子，“若想把我带走，这两位先生可要费点力气了。”
这时，比尔斯特纳小姐出现在了广场上，她从一条地势较低的街道上走了过来，从他们面前的台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究竟是不是她还很难说，不过看上去十分相像。然而，对K来说，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他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反抗毫无意义。此刻，即使他反抗了，即使他为难了身边的两位，即使他靠着自卫来享受生命的余晖，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之举。他又迈开了脚步，这让两位“押解员”很满意，K也感觉到了这点。现在，他们允许K来决定接下来朝着哪个方向走。K决定跟着前面那个年轻女子，并不是因为他想追上她，也不是因为他想尽可能多看她一会儿，而是唯有如此他才不会忘记她留给他的那些教训。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他暗自想道，见身边两位与自己的步伐趋同，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只有保持理智，别做傻事，就这样一直到最后。以前，我总是想要紧紧抓牢这个世界，把本分之外的事都给做了，甚至是出于某个高尚的目的。是我错了。难道我现在要让他们觉得，被起诉一年来我丝毫没长教训吗？难道我要像一个冥顽不灵的蠢货一样离开人世吗？难道我要让人在身后议论我，说我在诉讼开始之时盼着了结，到头来却盼着重新开始吗？我不要给任何人留下话柄。我很感谢他们派了这两个沉默寡言、呆头呆脑的男人来送我最后一程，由着我对自己说完这些必说不可的话。”
思考间，那个年轻女子已经转身进了一条小巷，不过K已经不需要她了，任由他们领着自己走。此刻，他们三人默契十足，踏着月光，上了一座桥，两位同伴对K的每个小动作都予以包容和迁就，当K微微侧向桥边时，他们也跟着侧过了身。月色皎洁，水面波光粼粼，泛起了涟漪，流水在一座小岛前分成了两股。岛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乔木和灌木，繁茂的枝叶下掩着几条卵石小径。旁边还有舒适的长凳，K曾经惬意地躺在上面，度过了无数炎炎夏日。
“我其实没想在这里停下来，"K对身旁的两位同伴说道，见他们如此恭顺，心中羞愧不已。在K的背后，其中一个人似乎悄声指责了另一个人，怪他不该误解K的意思而停下来。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经过了几条向上延伸的街道，能看到各处都有警察，或是站着，或是巡逻，有的离得很近，有的离得很远。其中一个警察长着浓密的八字胡，一手紧握着军刀，似乎有意靠近这三个可疑人物。两位先生突然停了下来，眼看那位警察就要张嘴说话了，K突然使劲拉着他俩往前走。K谨慎地回了几次头，看那个警察有没有跟上来。当他们转了个弯，离开了那个警察的视线后，K撒腿就跑。两位同伴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得紧紧跟上。
一路奔逃后，他们很快出了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田野之中，这里同城里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地带。在一座仍然带有城市气息的建筑旁，有个空旷的废弃采石场。两位先生在这里停了下来，不知是因为这里就是目的地，还是因为他们实在累得跑不动了。他们在这里放开了静静等候的K，一边巡视整个采石场，一边摘下了大礼帽，用手帕拭掉了额上的汗珠。月光带着自然的祥和之气，倾泻在这片大地上，没有任何一种光可与之媲美。
接下来的任务到底由谁执行？两人又相互谦让了一番后——他们事前似乎没有进行过分工——其中一人走向K，逐一脱掉了他的外套、背心，最后又是衬衫。K不禁冷得一颤，那人抚慰似的在他背上轻轻一拍。然后，他仔细地将K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折好，仿佛日后还用得上一样，尽管这个日后要过很久。他似乎不忍让K一动不动地暴露在刺骨的夜风中，于是挽起K的胳膊，带着他来回走动了几步，而另一个人则环视了一下采石场，想找一块合适的地方。他找到之时招了招手，另一个人便带着K一起走了过去。那儿靠近一处断崖，地上躺着一块掉落的石头。他们让K坐在地上，背靠着那块石头，头枕在石头上。尽管他们想尽办法，K又尽力配合，但K的姿势还是很不自然。于是，其中一人就让另一个人给他点时间，让他一个人给K排好姿势，即便如此效果依旧不理想。最后，他们任由K摆了个姿势，远不如之前的那些姿势好。
其中一人解开了大衣，里面是一件背心，背心外系着一条腰带，腰带上挂着刀鞘。他从刀鞘里抽出一把又长又薄的双刃屠宰刀。他把刀高高举起，对着月光检查了下刀锋。接着二人又开始了那令人厌恶的谦让，那把刀就在K的头顶上推来推去。K现在清楚地认识到了，也许他该抢过那把递来递去的刀，亲手插入自己的胸膛，尽了自己的“义务”。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转了转尚可活动的脖子，四处张望了一下。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局面，也没有办法为他们代劳，他连了结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这点缺憾应该归咎于那些耗尽他力气的人。
当K环顾四周时，他注意到了采石场旁边那座建筑的顶楼。只见灯光一闪间，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窗前，身影遥远而模糊。突然，那人向窗外探出身子，远远伸出了双臂。那人是谁？朋友？好心人？参与者？求助者？他是一个个体？还是整个人类？会有人来帮忙吗？是不是有反对意见被遗忘了？肯定有。纵使逻辑坚不可摧，也敌不过一个人的求生欲望。那未曾谋面的法官身在何方？那从未企及的高级法院位于何处？K举起双手，张开十指。
这时，其中一人用手扼住了K的咽喉，另一人拿刀扎进了K的心脏，用力拧了一下、两下。K的目光黯淡了下来，看见了两位先生近在咫尺的脸，他们正脸靠着脸，观看这最后的一幕。
“真他妈的像条狗啊！"K说道，似乎这种耻辱不仅是今生，来生、再来生都将一直笼罩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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