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好多大事都发生在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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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间小房子里,昏暗的油灯下,罗芳正在一个大本子上写着什么,边写嘴上边念叨:那一年,我们一块打鬼子。一开始,我们并不在一个部队,也互相不认识。我在八路军部队,他在国民党部队,可这并不影响我们打鬼子。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战友,并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相互都影响到了对方的命运……写了一会儿,罗芳不写了,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走到了小窗子前。打开了窗子,有青蛙的叫声传进来,她抬起头,看着星星稀疏的夜空。

    两天后,柯楠来了,走进了这间小破土房子。柯楠说,想到你住的条件会很差,没有想到会这么差。罗芳说,我倒觉得挺好,在这里,我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没有人管。柯楠说,你在干什么事?罗芳说,我在写一本书。柯楠说,写什么书?罗芳说,我想把老洪他们的事,还有咱们的事,写成书。柯楠说,什么时候能写出来,真想早日看到。罗芳说,想看到这本书可不容易,我是写给下一代人的。柯楠说,为什么?罗芳说,我想让下一代人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是怎么生活的。柯楠说,这么说,你是写给青青她们看的?罗芳说,倒不是不想让你看,这个年头,就是写出来了,也不可能出版的。柯楠说,真是让人想不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几本书让人可以读。那几本老书,也让红卫兵抄家时,全给烧了。罗芳说,不可能一直这样的。说吧,有什么事?罗芳,有一件事,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憋得我实在难受,再不找个人说说,我真的会被憋死的。罗芳说,那你就找对人了,这一定是个秘密。柯楠说,是的。罗芳说,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知道?柯楠说,不算你,两个。罗芳说,谁?柯楠说,程山和我。罗芳说,想好了再说,给我说了,这秘密就有三个人知道了。柯楠说,就算你知道了,我想你也会坚守这个秘密的。罗芳说,我不会再给别人说,但我可能写到我的书中。柯楠说,就算你写进去了,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罗芳说,好吧,我现在一句话都不说,听你说你的这个秘密。

    秘密很漫长,可要说起来,并不一定很漫长。两个小时后,在这个小土屋子里,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柯楠说,就是这样,到今天,我们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了。罗芳说,十七年里,你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有时还睡在了一张床上,可你们从来没有做夫妻的事?柯楠说,是的。罗芳说,就是为了那个承诺,那个约定?柯楠说,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我们曾试过,想往前走一步,可是这一步,怎么都跨不出去。罗芳说,你们也试过离婚?柯楠说,刚一说到这个事,青青就不愿意了。罗芳说,是的,你们离婚,青青就会完了,不知会发生什么。柯楠说,可就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罗芳说,这是一件没有人会相信的事。柯楠说,我就是难受在这。罗芳说,程山似乎应该更难受。柯楠说,可他反而在开导我。罗芳说,他真的很了不起,不是一般男人。柯楠说,他是了不起了,可我呢,我就成了什么?一个坏女人,会利用男人的坏女人?罗芳说,可你偏偏不是那样的女人,你也很善良。柯楠说,所以,我觉得我快崩溃了,快活不下去了。罗芳说,秘密我知道了,我却帮不了你。柯楠说,不,罗芳,你可以帮我。罗芳说,你真是可笑,这是你们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可以帮你?柯楠说,你不是外人,你始终都是当事人。当初要不是洪汉出了事,我有了孩子,你和程山就结婚了,就成了一家人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爱你的,你也是爱他的。我希望你能继续和程山好。罗芳说,你想让我和程山结婚?柯楠说,是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等青青再大一点,把秘密告诉她,她也许就能接受了。我和程山就可以把手续办了,你们就可以结婚了,罗芳说,柯楠,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对程山,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反感过。和他结婚,我不是不能接受。柯楠说,那就太好了,那你们从现在就开始吧,明天我就让程山来看你,你们好好谈一谈。罗芳说,柯楠,不是我不想这么做,不是不想帮你,而是我对婚姻有了新的看法。柯楠说,什么看法?罗芳说,一个女人为什么非要结婚?难道不结婚,就不能生活下去吗?就不能生活得更好吗,更有尊严吗,更快乐吗?男人们,多数男人是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的,相反,他们带来的是灾难。柯楠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罗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年,我不结婚的想法,是越来越坚定了。你知道我拒绝了多少说媒者和追求者吗?柯楠说,多少个?罗芳说,至少不会少于一百个。柯楠说,那你的意思,你是不会帮我了?罗芳说,作为你的朋友,青青的干妈,我永远都会帮你的。但是你要我帮你的这个忙,至少目前我是做不到的。不过,我还是为你们的故事感动,让我知道了我的书往下该怎么写了。柯楠说,可我怎么办呢?罗芳,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罗芳说,柯楠,再坚持一下。不管什么事,都会有变化的,不会总是这种样子的。时间很无情,也很多情,很多没法解决的事情,交给时间,时间总是会有办法去解决的。在时间面前,个人的坚持和反抗以及努力往往都是徒劳的。柯楠说,时间?坚持?柯楠一脸的茫然。

    柯楠决定坚持下去,可程山却不坚持了。他说,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吧。柯楠说,青青怎么办?程山说,先不要告诉她。柯楠说,为什么非要这样?程山说,我看出来了,你一直在受折磨。柯楠说,我可以忍受。程山说,青青大了,不需要我照顾了,我该离开了。柯楠说,离开我们,你去哪儿?程山说,单位有集体宿舍。柯楠说,什么,你要一个人过?程山说,我一直是一个人。柯楠说,不,不能这样,为这个家,为孩子,这些年,你付出了多少!就这么走了,你让我良心怎么安宁?程山说,说好的,孩子大了,就分开的。我不能说了不算。柯楠说,我对青青怎么说?程山说,告诉青青,她是大人了,懂事了,不会伤害到她的。柯楠说,不,你留下来,我们可以再努力一下,我愿意做你的妻子。程山说,我们努力了,已经不可能了。柯楠说,我对不起你呀。程山笑了笑,你别这么说,其实这些年,我很幸福,一点儿也不后悔。我得谢谢你,给了我机会,能让我活得无悔。柯楠说,真的只能这样了吗?程山说,只能这样了。柯楠说,求你一件事,办了手续,还住在家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青青。程山想了一下,说,好吧。

    说了这个话的第五天,两个人去办理了离婚手续。没有人知道。晚上吃饭时,还是三个人一块儿吃饭,吃饭时,仍然是说说笑笑,好像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不,还是有些不一样。还是在这间屋子里,程山和柯楠好像更自在更放松了,至少他们的内心,有了这样的感觉。

    这一年的春天,结冰的河化冻了。青青高中马上毕业时,高考恢复了。青青学习一直好,有一阵子,青青说,读书没有用,学习再好,也是下农村当知青。当时,程山就骂了她,说没有知识,是活不好的。要想活得好,有出息,就得读好书。那些日子,程山天天盯着青青,青青做作业,他就守在旁边,让青青在学习上,不能有一点放松。正是有了这个准备,考大学时,青青一下子就考上了。那天,拿到通知书,一家人一块儿吃饭,青青说,要不是爸爸,我考不上。说着,在程山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老爸。那天夜里,看着墙上的照片,程山说,老洪,你女儿考上大学了,你放心吧,她会有出息的。青青上大学后,住到了大学里。青青走了,程山也要走,要去住集体宿舍。柯楠说,不是夫妻,还是亲人,当我是你姐,就不用急着走。柯楠比程山大一岁。听了这个话,程山心里一热,不再说走的话了。柯楠说,去找个女人,找上了,再搬出去住。程山听了,笑了笑,不知说什么。接下来的日子,还是一家人一样。谁回来早了,谁就把饭做了,做好了,饿了,也不着急吃,一定要等到另一个人回来一块儿吃。家里的活儿,也是一样,换煤气呀,搬家具呀,拖地呀,大活儿,力气活儿,程山干,洗个碗呀,洗个衣服被褥呀,还是柯楠干。

    到了晚上,没有事了,一块儿看看电视,说说话。也会说到再找一个人的话。柯楠老问,怎么样,是不是有目标了?程山就说,正在找。程山也说,你也可以找呀。柯楠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用不着找了。说过了话,该睡觉了,就分别进到了不同的房间里,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最高兴的时候,还是青青放假了,回到了家里。那些天,三个人在一起,像是过节。有一次,青青说了一句话,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青青说,爸,妈,我的同学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怎么没有?我也想有一个妹妹或者是弟弟,你们就再生一个吧。柯楠说,你不懂,我们是遵守国家计划生育的模范。青青说,我看,是不是你们婚姻有什么问题呀?上大学后,老想起你们,不知为什么,越想越觉得你们好像有什么秘密没有给我说。一听青青这么说,程山说,青青,你好好读书,别瞎想。你看,我和你妈多好。青青说,多好,上次怎么还要离婚?柯楠说,那是说着玩的,不是真的。青青上学走了。两个大人都说,青青也是大人了,得告诉她了。商定下来,下次青青放假回来,就把真相告诉她。

    这一年的一天,一架飞机落到了边城。一群海外的富人走出了机舱。是的,在这群富人中,有一个男人叫宗义。机场出口,扯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世界华人投资考察团”一行字。吴乔带着一行官员迎接,与走出来的考察团成员挨个握手。旁边有一群记者在拍照,其中一个记者就是罗芳。冰河解冻了,她也解放了。酒会上吴乔说,尊贵的先生们,让我代表市委市政府,首先对各位的到来,表示最衷心的热烈欢迎。大家知道,我们过去走了一段弯路,有些闭关自守,耽误了经济发展的机会。现在,我们再不那样做了。我们要改革,要开放。你们身在海外,可你们是炎黄子孙,一定满怀报效祖国的理想。今天你们的理想,可以实现了。这里是一块宝地,你们的投资,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响起掌声。只有坐在席间的宗义似乎陷入到了某种思绪中,没有鼓掌。酒会开始,吴乔挨个敬酒,敬到了宗义跟前时,随行介绍,这位就是美国大华财团宗董事长。吴乔说,欢迎,欢迎。宗义说,吴市长,能否抽点时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吴乔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吴乔说,宗董事长,我知道,你们这个财团是这次来的财团中实力最强的一个,理应对你们特殊对待。你要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我会尽最大努力满足你们的要求的。宗义说,吴市长,我想单独和你谈的不是投资方面的事。当然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我想在谈投资以前,和你谈谈另一件事。吴乔说,另一件事?宗义说,吴市长,你看到我以后,有没有觉得我有点面熟?吴乔仔细看了看宗义说,你这一说,我再一看,倒真是有点面熟了。你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不过,想不起是谁了。宗义说,看来,要想让吴市长想起我来,是很难了。不过,也不怪你。过去那么多年了,像我这么一个人,你是不可能记住的。但是我如果说出我是谁时,你一定会记起我的。吴乔说,你是……宗义说,我叫什么,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你一定认真看过那个考察团的名单。吴乔说,是的,你叫宗义。宗义说,我知道,你知道我叫宗义,可是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宗义,是你曾经知道的那个宗义。吴乔说,你不会是那个……宗义说,是的,差一点被枪毙,后来又被送进了劳改队。我就是那个国民党特务,被你审判过的宗义。吴乔愣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下子握住了宗义的手说,真是你呀,这简直就像做梦呀。没有想到呀,确实是没有想到啊。太好了,太让人高兴了。这叫什么,叫缘分,叫前世有缘。我们的重逢,太有意义了,可以说是有历史意义。宗义说,我想问你,我当时是逃跑出去的,现在会不会因为这个事再把我抓起来?吴乔说,这怎么可能呢?宗董事长,变了,一切都变了。过去的很多事,现在看来,我们都做错了,包括在你的事情上。错了不要紧,改了就好了。我们这个党,就这一点了不起,有了错误,勇敢面对,实事求是,坚决纠正。所以,你不要有任何顾虑,过去的一切全一笔勾销了。你现在就是我们尊敬的客人,而且希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继续对我们的工作和事业给予支持。宗义说,这么说,我没事了?吴乔说,我以我的人格和党性保证,你没有事了,一点事都不会再有了。宗义说,那好,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想再问你一个事。吴乔说,都是老朋友了,就不用客气了。宗义说,请安排我和洪汉见面。吴乔说,对不起,这个要求,我不能满足你。宗义说,不见到洪汉,我不会和你们谈投资的。吴乔说,不是我不想让你和洪汉见面,是你没有办法再见到洪汉了。宗义说,为什么?吴乔说,洪汉死了。宗义说,你说什么?吴乔说,洪汉死了。宗义上去抓住了吴乔的衣领说,胡说,洪汉怎么会死了?吴乔说,你逃走后,他就被抓了起来。在押送的途中,车子翻下了悬崖,坠落到了雪水河里。宗义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吴乔说,对于他的死,我也很难过。他一直是个对革命很忠诚的同志。最近我已经安排有关部门对他的问题进行了平反,也是为了让他的在天之灵得到些安宁。宗义一下子坐到了沙发里,悲痛难忍地点起了一支烟。吴乔说,不过,我可以安排你和柯楠见面,她曾经是洪汉的妻子。宗义说,她怎么样了?吴乔说,她又和程山结婚了。宗义说,什么,她和程山结婚了?吴乔说,就在洪汉死后一个月,当时我还劝过他们,可他们不听。宗义摆摆手说,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洪汉埋在什么地方?吴乔说,没有墓地。宗义说,怎么会没有墓地?吴乔说,当时掉进了河里,没有找到尸体。宗义说,没有找到尸体,凭什么说他死了?吴乔说,那是条雪水河,掉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的。宗义说,一个人,只要没有看到他的尸体,你就不能说他死,顶多只能算是失踪。吴乔说,你有什么打算?宗义说,找到他,找到洪汉。吴乔说,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呢?宗义说,那也要找到尸体。尸体不在了,也要找到他的骨头,骨头不在了,也要找到他的灰。我要给他修一座墓,立一座碑。吴乔说,需要我们做什么,请你尽管吩咐,我会全力协助你的。

    酒店的大厅里,正在吃快餐的罗芳,边吃边看相关的一些资料。正在看“世界华人投资考察团名单”。一个个名字看下来,看到了宗义的名字,罗芳的目光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朝服务台走去,拿起了电话。此时,在一个豪华套间里,宗义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看着当年他和洪汉的合影。电话声响。宗义说,喂,什么事?服务生说,先生,有一位记者想见你。宗义说,行,让她来吧。

    在胡兰家,胡兰正给吴乔洗脚。吴乔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胡兰说,见到谁了?吴乔说,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见到宗义了。胡兰说,就是那个反革命国民党特务?吴乔说,再别这样说了,人家现在可牛了,成了大老板了。从美国回来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被中央领导请去吃饭了。胡兰说,那他的事……吴乔说,你这个人,老是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现在是改革开放了,什么都要向前看,向钱看。现在,谁有钱,谁就是老大,就得捧着谁,哄着谁。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唉,谁能想到当年的反革命特务,摇身一变,成了爱国华侨了,成了座上宾了。而那些一子红得发紫的人,成了阶下囚了。就说“四人帮”吧,当时,多牛,谁能想到有一天会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胡兰说,那一阵子,说真的,我也挺为你担心的。吴乔说,为我担心什么,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根本上不一样的。我这个人,有一点好,不管啥时候,跟党走。还有,有了错误,敢于认错。我们的党还是喜欢这样的同志的。这些年,不是我转向快,怕是早就和那些抱残守旧的老顽固们一块儿完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老祖先的话,不能忘啊。胡兰说,不过,你这样活,也挺累的。吴乔说,你才知道我累呀,从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就没有轻松过。不过,为革命工作,再苦再累,也不会在乎的。胡兰说,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身体是本钱,别把身体搞垮了。吴乔说,这个道理我比你懂,为了革命工作,我会珍惜自己的。两个人又说到了女儿。抱养的女儿一直娇生惯养,不听话还不说,大学没有考上,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也不好好干,整天和一些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一块儿混。两个人一说到女儿,就不由得发起了愁,就不由得羡慕起程山和柯楠有一个青青这样的好女儿。

    还是那间房子,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的,收音机换成了收录机。收录机里,一盘盒带缓缓转动着。从喇叭里传出邓丽君的歌。青青趴在收录机跟前,边听边跟着唱着。程山正在厨房里做饭。柯楠在洗衣服,看到青青那个入迷的样子,忍不住说,青青,你听的这是什么歌呀,哼哼唧唧的,哪是唱歌呀。青青说,妈,你不懂,这是流行歌曲。爸,你说,是不是很好听啊?程山说,好听,我和青青一样,听着就是好听。柯楠说,你们爷俩儿不管什么事,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别只顾听歌了,耽误学习。程山说,青青,这我可支持你妈,上了大学,可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呀。你以后,还要考研究生,考博士呢。青青说,考考考,小心别把我考糊了。程山说,我们青青这么聪明,才考不糊呢。

    一家三口正说得高兴,响起敲门声。柯楠说,青青,开门去。青青去开门,进来的是罗芳。青青说,干妈来了。罗芳说,青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柯楠说,你这个大忙人,终于有空来看看你女儿了。罗芳说,记者这个活儿,没有上下班时间,忙起来,前后脚沾不了地。程山往桌子上端饭菜说,快,来得正好,一块儿吃饭。罗芳说,做得够不够呀?程山说,够,足够。现在不同了,什么东西都有,随便一做,就是一大桌子。几个人坐到了桌子跟前。罗芳说,还有红烧排骨啊,真是不敢想,才几年,就变成了这样。程山说,可不,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想吃肉就有肉吃,并且可以放开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青青说,我可不想吃了,都吃腻了。柯楠说,看看,这么快就忘本了。这人就得吃苦。程山说,青青,不想吃肉,就多吃青菜。你爱吃茄子,爸特意给你做了一个。柯楠说,多大了,还惯着。罗芳说,父母眼里,孩子不管多大了,都是孩子。程山说,罗芳,你这大记者,又有什么新闻呀?罗芳说,这年头,几乎天天都有新闻。等吃过饭,我给你们说。青青说,我吃好了。程山说,就吃这么一点啊,再吃一点。青青说,吃饱了,还让人家吃呀,想把人家吃一个大胖子呀。柯楠说,这孩子,好歹不知。

    青青提起收录机往里间走,回过头说,干妈,你慢慢吃呀,我先进去听邓丽君的歌了。罗芳说,你们以为我来只是蹭顿饭呀,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柯楠说,什么重要的事?程山说,你快说。罗芳说,宗义回来了。程山和柯楠同时说,什么,宗义回来了?柯楠说,他现在在哪呢?罗芳说,在宾馆。柯楠说,为什么不让他来家里?程山说,他在哪个宾馆?罗芳说,环球。程山说,我去接他来。罗芳说,算了,你们不要去了,我说了让他来,他不来。程山和柯楠说,为什么?罗芳说,他说,他要见洪汉。程山和柯楠说,可洪汉死了呀。罗芳说,可他说,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一定要找到他。我打算和他一块儿去找洪汉。青青突然从里间走了出来。青青说,你们刚才说的宗义和洪汉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三个人全瞪大了眼睛看着青青。

    戈壁滩上,三辆越野车在行驶。宗义和罗芳坐在一辆车里。罗芳说,我写的报道,报纸已经登了。罗芳给宗义递过去一张报纸。宗义看到了标题:洪汉,你在哪里?宗义说,这个标题好。罗芳说,我一口气写了出来。宗义说,看来,记者的作用,永远不可忽略。

    随着车子往前行进,一望无际的戈壁在眼前展开。罗芳说,对这个地方你并不陌生吧?宗义说,我在这里打过好多次仗,和民族分裂分子打过,和土匪们打过,还和叛乱的军人打过。罗芳说,你和洪汉算是兄弟还是战友?宗义说,又是兄弟又是战友。罗芳说,这么多年,你在海外,是不是一直都想他呢?宗义说,美国有一个地方,地貌和这里很像,我每一次走过那里,都会停下来,在那里回想我曾经历过的事。罗芳说,当时,你最强烈的愿望是什么?宗义说,我一定要再回到我流过汗流过血的那片土地上,去看我的兄弟。罗芳说,这么说,你这次回来,真正想做的事,并不是投资考察?宗义说,和钱没有关系。

    两个人相对,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柯楠说,宗义回来了?程山说,他不见我们。柯楠说,他一定是知道我们结婚了。程山说,是啊。他不能接受。柯楠说,你说他能找到老洪吗?程山说,但愿能找到。柯楠说,老洪可能还活着吗?程山说,按说,是不可能的。柯楠说,要是活着,不可能这么多年,他不露面。程山说,那个时候,就算他想露面,他敢吗?柯楠说,那么你认为他可能活着?程山说,不管活着不活着,还会发生什么,不能再等了。柯楠说,你说什么不能再等了?程山说,把真相告诉青青。

    开荒队的队部里,杜胜在看一张报纸。看到了罗芳写的文章:洪汉,你在哪里?

    杜胜念出了声:又一个冤假错案得到纠正,有关部门已经正式作出决定,认为1965年给予曾任市城建局书记、西屯农场开荒七队队长的洪汉同志的问题定性是错误的。同时认为洪汉同志是一位经得起考验的革命战士。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还有个屁用呀,人都不在了。

    当年同时受到冤枉的还有他的战友宗义,宗义曾在洪汉帮助下,到了海外。现在他又回到了祖国,除了要用实际行动报答母亲外,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找到救命恩人洪汉。但是洪汉在十几年前连同吉普车一起掉进雪水河里后,至今没有任何音讯。洪汉,你如果还活着,请你告诉我们,你在哪里。你的兄弟你的亲人你的朋友,都盼望着见到你。

    ——我们也在盼望,可这只能是做梦。

    广大群众如果知道洪汉下落的,请马上与当地政府和报社联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到了。这么多年了,就是骨头也变成灰了。这是哪个记者写的?罗芳?好多年前,她来过这里的。她怎么也这么笨呀,写出这么不着调的文章呀?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杜胜转头看到了洪汉。他把报纸推到了一边。杜胜说,又送鱼送兔子来了?洪汉点了点头。跟着洪汉走出了队部。洪汉从马背上取下了一个袋子,交给了杜胜。杜胜打开袋口看了一眼,扔在了地上。杜胜说,怎么回事,只有两条鱼一个兔子呀?洪汉朝他摊了摊手,好像在说我也没办法。杜胜说,已经连着好几个月了,你都没有完成任务,而且是越来越少了。你知道吗,我给了你一匹马,还每个月给了你三十块钱,你是没理由不完成任务的。洪汉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杜胜说,如果不是看你是个哑巴,可怜你,我是不会这么照顾你的。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个月再完不成任务,马和钱就再没有了。说真的,现在我们开荒队已经不那么缺肉吃了。洪汉连着朝杜胜点头。杜胜说,好了,去把鱼和兔子交给食堂。我已经给食堂说好了,让他们给你一袋子玉米面。洪汉又点头,表示感谢。杜胜转身走进了队部。洪汉低声自语说,不是我不想完成任务,是鱼和兔子越来越少了,打不到那么多了。杜胜从队部探出头。杜胜说,谁在说话,我怎么听到有人在说话?洪汉朝杜胜摇摇头。杜胜说,真是怪了。洪汉骑着马离开了。

    山路上,行进的车队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人们从车子里走出来。几个人围到了宗义身边。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说,当时,车子就是从这翻下去的。宗义说,车子里就他一个人?警察说,别的人跳了出来。宗义说,当时,他被捆住没有?警察说,没有。宗义说,后来,你们去下游找过吗?警察说,找过,找到了车子,已经成了一堆废铁了,没有看到人。宗义说,衣服,或者别的什么,也没有看到?警察说,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也看到了,水流这么急,谁掉进去,都没法活下来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宗义一行,沿着雪水河行进,只要见到了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停下来,拿出三个人的合影,给他们看。他们都看了,只是看过了以后,全是摇摇头,说没有见过这个人。

    要不要继续找下去,宗义说了算。宗义说,找,一定要有个结果。车子又往前走,车子里,罗芳说,我记了一下,已经问过七百八十三人了。宗义说,你是不是没有信心了?罗芳说,有一点儿。宗义说,我倒是和你正相反,问了这么多人,都说没有见过活着的洪汉,可也都说没有见到死了的洪汉呀。不知道的人越多,说明洪汉活着的可能性就越大。罗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宗义说,我注意到这条河,河水很急,不管什么东西都不会在水中停留很长时间,都会被冲到岸边的。就算是死了,也会被冲到河边的。只要冲到河边,就会被人发现。在一条河里发现一个死人,这是很大的事,附近一定会有许多人都知道的。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事,那么只能说明洪汉可能没有死在这条河里。罗芳说,你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宗义说,不是好像,而确实是这样。我们一定要继续问下去。也许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罗芳说,宗义先生,如果你不太累的话,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和洪汉早先的故事。宗义说,当然可以,许多事,时间过得越久,反而会记得越清楚。

    柯楠和程山坐在沙发上,他们准备好了,要对青青说那些早就想说的话了。对着里边的房间,柯楠大声说,青青,把收录机关了,出来,我们给你说个事。一会儿,里边的收录机不响了。青青走了出来。看到他们的样子,青青不明白,她说,爸,妈,你们怎么了,这么严肃?柯楠说,青青,我们想给你说个严肃的事。青青说,妈,你不要吓我,什么事,会让你这么严肃?我可没有做错什么呀。爸爸,你怎么不说话?程山说,青青,这个事,真的很严肃,你要认真听。青青说,是不是要给我说你们离婚的事?要是离婚的事,我想你们还是趁早不要说了,我虽然大了,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的。柯楠说,我们不说离婚的事,离婚是我们的事而这个事,和你关系很大,对你来说,很重要。青青说,说吧,我已经等不及了,真不知道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柯楠拿出了一张三个男人的合影。柯楠说,上次你不是问我们,宗义和洪汉是谁吗?青青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这个事我早就忘记了。柯楠说,可我们很想告诉你。青青说,可我并不太想知道,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程山说,青青,有些人虽然你没有见过,可并不等于和你没有关系,不等于不重要。青青说,有多重要?我就不信,能重要过你和我妈。程山说,至少他们中有一个人对你来说,是比我重要的。青青说,不可能。程山说,你看,坐在中间的那个人,他叫洪汉。青青说,叫洪汉又怎么样?程山说,不是因为他叫洪汉怎么样,而是因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所以他的名字对你来说,就不单单是个名字了。青青说,你说什么?程山说,这个叫洪汉的,是你真正的父亲。青青说,妈,你看我爸,他是不是发高烧了,尽在那里胡说。柯楠说,青青,你爸爸没有胡说,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程山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要听我们慢慢说。青青呆住了。

    车队走到了一个小镇。车子停下来。一个小商店门口,宗义和罗芳拿着洪汉的照片问开店的人说,照片上的人,见过吗?开店的人看了看说,没有。宗义走到一边去吸烟。还没有找到洪汉,他真的有点着急了。罗芳说,好好想想,这些年,来买过你东西的人?开店的人说,真的没有。水芹骑着马走过来,到了小店门口,从马上下来。水芹说,有砖茶和方块糖吗?开店的人说,有,这些东西现在不缺了,要多少有多少。水芹说,放牧的人,一天也离不开这些东西。罗芳说,这位大嫂,你从那里来呀?水芹说,从山里。罗芳说,这张照片上的人,你看看,见过没有?水芹拿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这个人有点面熟,好像见过。罗芳说,真的吗,你好好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水芹说,他,他是不是姓洪?罗芳说,是啊,他是姓洪。水芹说,那他就是叫洪汉了。罗芳说,宗先生,快过来,这位大嫂见过洪汉!宗义激动地把手中的烟给扔了,说,什么,洪汉找到了?宗义跑了过来,握住了水芹的手。宗义说,大嫂,快,给我们说,你是怎么见到他的?水芹说,有二十年了吧,我在河边放羊,看到一个人趴在河边,就把他救回了家。当时,他全身是伤,一直昏迷一个月才活过来。宗义说,后来呢?水芹说,他和我们一块儿生活了有五年吧,就走了。这一走,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也再没有见过他。宗义说,他说他去干什么了吗?水芹说,他说了,去找他老婆了。宗义说,太好了,太好了,至少他没有死在雪水河里。只要没有死在雪水里河里,他肯定还会活着。洪汉活着,洪汉你在哪里呀?我来了,你的兄弟来了,我们说过要见面的。我们一定要见面的!宗义举着双臂喊了起来。接下来,他把小商店的茶糖全买了下来,送给了水芹。他说,这些东西,一点心意,感谢你救了我兄弟。等找到他,我们还会一块儿来看你的。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再让你过穷日子了。水芹说,不用谢,不用谢,遇上了,是缘分。不过,你们找他,拿这个照片可不行,他离开时,留了一脸的大胡子,和照片上的人,完全是两个人。大胡子?罗芳叫起来,她马上想到了柯楠和程山给她说过的事。

    又带着猎物,往开荒队走,他得完成任务,不完成任务,被杜胜骂不说,还会断了他的生活来源。快走到开荒队时,看到一个女人背了一大捆柴火往家走。洪汉停了下来。女人也抬起头,洪汉一看是凤莲。洪汉拍了拍马背,让凤莲把柴火放到马背上去,帮她把柴火驮回家。凤莲笑了,点点头。洪汉帮她把一大捆柴火从背上拿下来,又放到了马背上。洪汉牵着马,凤莲跟着他一块儿往开荒队的一片土房子走去。到了凤莲家门口,停下来,洪汉把马背上的柴火取下来,放到了地上。凤莲打开门说,太谢谢你了,进来喝口水吧?洪汉摆摆手,表示不喝水。凤莲拉着洪汉胳膊把洪汉拉进了房子。风莲说,这怎么行,帮我干活了,怎么也得喝口水的。洪汉进了凤莲的房子,凤莲却没有给洪汉端水喝,而是一下子把洪汉抱住了。洪汉一下子被搞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凤莲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我难道就这么讨人嫌吗?洪汉想把凤莲推开,可凤莲把洪汉抱得更紧了。凤莲说,来吧,来吧,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好,你知道我有多好了,你就会娶我了。我知道你也是很想我的。凤莲去解洪汉的衣服扣子。洪汉一使劲,把凤莲推倒在地,碰翻了桌子,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喊,凤莲,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凤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起身冲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对两个民兵说,这个死哑巴,要占我的便宜,我不愿意,他就要强迫我。这个不要脸的哑巴,可让我怎么活呀!民兵上前抓住了洪汉胳膊说,你这个臭流氓,走,跟我们去队部。

    队部里,凤莲在一边儿抽泣。杜胜举起手,朝着洪汉的头使劲打了几下。杜胜说,你说,你这个哑巴,我们对你多好,你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洪汉一个劲儿朝杜胜摆手。杜胜说,还不承认?我最讨厌的,就是干了坏事,死不认账的人。说着,杜胜还是不停地打洪汉的头。洪汉抱着头不想让杜胜打。杜胜说,让你明媒正娶,你不干,非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民兵说,要不把他送到公安局?杜胜说,凤莲,干成了没有?凤莲说,差一点儿。民兵说,这叫未遂,一样会判刑的。杜胜说,算了,就别判刑了,一个哑巴,判也不好判。要不,就这样吧,放到菜窖里,关他一个星期,让他好好反省反省。民兵说,好。走,死哑巴。洪汉被两个民兵拉着往外走。洪汉回头看杜胜,好像希望杜胜能收回他的命令。杜胜说,看什么看呀,我这是帮你,是不想让你进劳改队。洪汉被拉了出去。凤莲还在抽泣。杜胜说,哭什么哭,又没有把你怎么样。凤莲说,我太丢人了。杜胜说,哑巴喜欢你,你应该高兴。凤莲不再抽泣了。

    一个民兵把菜窖口掀了起来。另一个民兵说,下去,自己跳下去。洪汉有些迟疑,他真的不想跳下去。可是两个民兵等不及了,他们把他硬推下了菜窖。民兵们把菜窖口又重新盖上了。

    不等程山把话说完,青青大叫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是在骗我,我不要听,我不听。说着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里边传出了青青的哭声。程山走到门口,隔着门继续说,青青,你想想,我怎么会骗你?有你这样一个亲生女儿,是我多大的福气啊!我怎么会随便指一个相片上的男人,来做你的父亲呢?我想,你一定也不愿意,我们把一个和你生命相关的事实,永远隐藏起来吧?听了程山的话,又过了一会儿,青青走了出来。没有哭声,但仍然一脸泪水。她走到了柯楠前面,妈妈,你说,爸爸说的是不是真的?柯楠没有马上说什么,她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和一个子弹壳。柯楠说,青青,这张照片,是我和你亲生父亲去领结婚证时照的,还有这个弹壳,是你亲生父亲在战争年代送给我的,你看,上面刻了我和他的名字。青青不说话了,拿过照片和子弹壳,一直看着。好像这样一直看,就能看到发生在过去的许多事情似的。看了很久很久,青青慢慢地抬起了头,朝着柯楠说,妈,他在哪?柯楠说,不知道。青青说,你和爸,这么多年,都没有做过真夫妻?柯楠说,一直是假的。青青转过脸,看着程山说,你有没有不把我当亲生女儿?程山说,没有。青青说,你愿意永远做我的父亲?程山说,愿意。青青大叫了一声,爸爸。扑到了程山怀里。程山说,青青,你放心吧,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亲的女儿。青青抬起头,扯过柯楠的手,又扯过程山的手,说了一句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话:你们离婚吧。

    开荒队的一个菜窖里,盖子没有盖得很严,有一点阳光透进来。里边潮湿阴凉,洪汉很冷,为了能让照进来的一点阳光暖和到身体,他不得不挪动位置,让一点点阳光一会儿照在身上,一会儿照在脸上。当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闭上眼睛,似乎为能享受这一点阳光而满足。洪汉心想,看来,以后日子不好过了。杜胜他们把我当流氓了,就不会再让我来开荒队了,也不会要我的鱼和野兔子,不会给我补贴了。到时候,我可怎么活啊?不行,我也学宗义,也跑出去,跑去找宗义。洪汉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怎么能这么想,我真是个混蛋。就算是再苦,再难,也不能这么想。两个民兵提了个篮子走过来,把菜窖口打开。民兵说,喂,哑巴,给你送饭来了。从菜窖口往下看,可以看到洪汉仰起的脸。篮子放下去后,洪汉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得出来,他饿得太厉害了。民兵说,他这是活该,谁让他耍流氓呢。那天,要不是正好让咱俩遇到,他就干成了。另一个民兵说,不过,也可以理解,你看他的身体,还是挺强壮的,老是不让他碰女人,当然会出毛病的。民兵说,再出毛病,也不能耍流氓呀。另一个民兵说,就是,这一次,得把他彻底教育过来。洪汉吃过了,把饭碗递上来。两个民兵要把菜窖口重新盖上,洪汉用手示意,不让他们盖,并向他们表示,让他们放他出去。民兵看着洪汉说,不行,要出来,得杜胜队长下命令才行。说着,又把菜窖口盖上了。

    就算是知道了洪汉还活着,洪汉是个大胡子,可要找到洪汉,仍然是件不容易的事。连着五天过去了,又走过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村镇,还是没有打听到洪汉的音讯。就这么一个挨一个地找过来,一直找到了开荒队。还没有到开荒队,就说到了开荒队。宗义就是从这里跑掉的,罗芳也在这里采访过,而洪汉在这里当过队长,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想来这个地方看看。却对在这里找到洪汉不抱希望,因为这里的人,对他都很熟悉,他如果想把自己藏起来,他是怎么也不会跑到这里来的。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说路过一下看看就行了,不要多耽搁,还是要抓紧时间去找洪汉。

    车子开进开荒队时,杜胜和几个民兵靠着墙蹲了一排,他们晒着太阳,卷着纸烟,相互开着玩笑,显得很开心。民兵说,队长,那个哑巴,刚才给他送饭时,他想让我们把他放了。杜胜说,放了?才关了四天怎么能放?至少也得关他六天。再关两天。民兵说,昨天我碰到凤莲,她还问起了哑巴,说他怪可怜的,可以把他放了。杜胜说,这个臭娘们,知道人家可怜,当时叫什么?她要是不叫,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民兵说,没准儿,她还怨我们呢,怨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巴不得我们再晚一会儿,再晚一会儿多好啊。众人大笑起来。

    几辆车从不远处开过来,带起的烟尘飞得很高。民兵说,队长,好像有人来了。一个民兵站起来说,全是小车。杜胜说,上面没有打电话来,没说有领导来检查工作呀。民兵说,是不是突然检查呀?杜胜说,不管是不是,开小车来的,都要认真对待。

    车子一直开到了队部门口停下来。杜胜和蹲在墙边的人全站了起来。宗义和罗芳从车子里走出来,走到了杜胜跟前。杜胜认出了罗芳,说,这不是罗记者吗?多年没见了,不过,看到你写的文章了。罗芳说,你是杜胜?杜胜说,对对,我是杜胜,现在是队长。罗芳说,这位是宗义先生。杜胜说,没见过,但知道,就是他把我们洪队长害死的。你不是跑到外国去了吗,你回来干什么?宗义说,我是回来找洪汉的。杜胜说,洪汉已经死了,到什么地方去找呀?宗义说,据我们了解的情况,洪汉并没有死,他就在这一带活着。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看他在不在开荒队。杜胜大笑起来,说开什么玩笑,洪汉是我们队长,我们都认识他,他要是能来这里?我们不知会有多高兴啊。宗义说,这么说,他不在这里?杜胜说,当然不在了,肯定不在。宗义说,那我问你,有没有一个大胡子来过这里?杜胜说,大胡子?什么意思?宗义说,他后来留了大胡子,一般人已经认不出他了。杜胜和几个民兵互相看了看。杜胜说,我们这倒是有个大胡子,但不可能是洪汉,那是个哑巴。宗义说,快,让我们见见他。杜胜说,这……算了,算了,不可能是洪队长,你们就别看了吧?罗芳说,杜胜,快一点,你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呀?杜胜说,我说你们就别瞎耽误工夫了。宗义说,你还是让我们看看吧。杜胜说,真是没办法,你们非要看,就看吧,真不明白,一个流氓哑巴,有什么好看的。

    宗义一行跟着杜胜走到了菜窖口。杜胜说,我说,你们不用看的,看也是白看。杜胜把菜窖口掀开,示意两个民兵说,把他拉上来吧。两个民兵弯下腰,把手伸下去,一使劲把洪汉提了上来。他蓬头垢面,衣服破烂,显得很脏。菜窖里很黑,猛一下看到光亮,洪汉有些不适应,他用手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当他的手放下时,他看到一个男人朝他走过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洪汉和宗义面对面互相看着,他们似乎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洪汉的样子,真的让宗义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他努力在这个脏如野人的身上找到洪汉的影子。可洪汉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宗义。没有人说话,一时静得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宗义有些迟疑地问,你,你是洪……洪汉轻轻地说,我是洪汉。声音不大,却像雷一样,在天空中炸开。几乎每个人都被炸傻了。尤其是杜胜,比谁傻得都厉害。宗义大喊了一声说,老洪。宗义扑上来抱住了洪汉,两个男人的眼睛同时流出了泪水。都不说话,只是这么抱着。似乎他们害怕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对方似的。

    宗义握着洪汉的手,朝车子走去。

    车子停在操场上,转过一排房子的拐角,就是操场了。可一转过拐角,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车子四周的空地上,站了一大片人。

    站在前边的是杜胜、虎妮和凤莲。杜胜走过来,走到洪汉跟前。杜胜说,洪队长……

    杜胜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杜胜一跪,一片人全跟着跪了下来。

    杜胜说,洪队长,我们对不起你,是你带着我们开荒种地,才让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家园,可是我们却让你这么多年在这里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更可恶的是我们还相信了一个臭婆娘的话,把你关进了菜窖。我们真的是对不起你呀!

    虎妮说,洪队长,我们真瞎了眼呀,怎么能没认出你呢!

    凤莲跪着爬到了洪汉跟前说,洪队长,我不是个人,是我冤枉了你,我错了,你骂我吧,打我吧。我不是个人,我就是个猪啊,你当初对我们多好呀,可我们对你……

    洪汉把凤莲扶了起来,又把杜胜和虎妮拉了起来,他说,同志们,开荒队的兄弟姐妹们,请你们站起来。如果你们不站起来,我就给你们跪下了。

    听到洪汉要给他们跪下,大家才慢慢地站起来。

    洪汉说,同志们,你们没有对不起我。这些年,如果不是你们收留了我,让我能有一口饭吃,我想,我很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所以,我要感谢你们。说着,洪汉朝着一大片人鞠了三个躬。杜胜说,洪队长,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会让我们羞愧得没法活。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洪队长呢?要是知道你是谁,我们不会让你受一点苦的。洪汉说,我要说了我是谁,可能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杜胜,你是个好队长,是个好男人。在你的带领下,开荒队建设得多好啊,大家生活得多好啊。你们对我,就更好了。真的很好!那一阵子,割资本主义尾巴,你们却让我卖东西,给我马,每个月还给我三十块钱补贴。还请我去你家吃饭。虎妮,你的饭做得真好吃。还有你,凤莲,那个事不怨你,你当时也没有办法,你是个很在乎自己名声的女人。同志们,开荒队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没有做错什么,真的没有。我不会忘记,他们来抓我时,你们的举动给了我多大力量啊!我感谢你们,永远感谢你们。杜胜说,洪队长,你能不能不走,就在你创业的开荒队住几天吧,让我们表达一下对你的心意。吃的住的,我们都安排好。我们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的。洪汉说,开荒队是我的家,我会再来的,我一定会再来的。大家跟着杜胜好好干吧,你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我谢谢大家了,谢谢你们帮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难最苦的一段日子。

    洪汉不停地鞠着躬,不停地和杜胜一群人一边握着手,一边和宗义还有罗芳一块儿走向小车。杜胜及一群人围着车子,不肯放车子走。他们把手伸进车子里,去和洪汉握手,几乎每个人都眼含泪水。车子慢慢地开出了人群,开出了开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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