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小姨的高兴劲,想,别看她平日嘴上一套一套的,其实她也明白,赚钞票才是硬道理。
到了麓下岛,婶娘见我只一个人,觉得奇怪,珍珍怎么没有来?我说,珍珍去第一百货商店上班了,小姨见太湖鲫鱼赚钱,就叫我一个人跑,我呢,反正假期还长,就来了。婶娘啧啧嘴说,亏她想得出,叫你一个人跑,背了这么多鱼,路上多辛苦!我说,不要紧的,到了上海小姨会到轮船码头接我,再说,在那儿称鱼卖鱼都她包干。婶娘才省悟了,人不利己谁肯早起,想来她是为了珍珍那一份吧,到底是跑过单帮的,算盘打得精,只是苦了你。
我们说话间,玫娟却在偷偷地笑。
玫娟笑的是“假期还长”这句话,夜来,她送棉被到廊舫时,关心地问我,你真打算一直干这一行?我按住她的肩头,面对面轻轻地反问,你说,这有什么不好?玫娟似有所悟,有点脸红,凑在我耳边说,不、知、道!说话时,她吐出的口香让我的心悸动,是啊,珍珍不在,少了一个多余的人,我可以和她放开心情畅谈了。
十五的月亮真圆。我和玫娟倚在廊舫的窗口,向外望去。没有风,太湖很安静,迷漫的水汽,使月亮变得朦朦胧胧,我发觉,玫娟的脸庞也朦朦胧胧的,更美。七八年前,恋人离我而去,我心如死灰,再没有同女孩亲近过,即使有让我心动的,但当时的身份,我也有自知之明。现在,玫娟的出现,又点燃了我的激情,产生了对异性的渴望。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可是一时笨得像个弱智,想不出怎样开头。我和她望着空洞洞的太湖,静静的,默默的,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听到对方的心跳。终于,玫娟笑了,笑得很动人,二哥,你不会一辈子贩鱼吧?显然,她在没话找话,我说,当然愿意,而且更愿意睡在你送来的被窝里。
她又笑了,笑得却有点苦涩,在我胸前叩了一拳,轻轻地。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到了麓下岛,晚上玫娟都在廊舫里逗留。我俩相依相偎,很浪漫,得惬意。青年男女耳鬓厮磨,我难免会不老实,但每每我的手伸到她神秘的部位时,她就死死地封住。我有点懊丧,问为什么?她总是摇头不说话。有一次,她被我逼急了,却唱了一首太湖民歌:
天上云多月勿明,
太湖无风船声轻。
哥哥进房撩帐门,
吓得妹妹蜷头缩脚点亮灯;
哥哥呀,不是妹妹勿想你,
只因为终身难忘旧私情。
玫娟的音质与众不同,低沉、缠绵,有点像关牧村的女中音,声声扣人心扉。不过,她唱的旧私情,难道是那个小学教师,但是,他俩账都算清了,为什么还放不下?
看着玫娟哀怜的眼神,我更执著,更亢奋,呼喊,玫娟,这不是你的理由,不是你的理由!声音有点战栗。
玫娟终于说,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等下次,也许下次我会让你满意的。说完,她挣脱了我,消失在夜幕里。
就是玫娟让我“等下次”以后,我回到上海,小姨却打退堂鼓了。她说,外甥,不能再搞下去了,我们收手吧。我一头雾水,为什么?你每次都带六十斤鱼,而且跑得勤,再好的鱼,石库门里的人都吃腻了,即使外面弄堂里,人家也想换换口味。我才松了一口气。小姨,这叫市场饱和,不就歇上几天么,谈不上收手。又故意说,我也真有点累了,就休息几天。其实,我心里打算,趁此空闲给玫娟挑选点礼物。小姨却一脸严肃,外甥,我刚才说的是表面现象,问题的严重性是,政府出手管了,听说,那个傻子瓜子老板给抓了起来,吓得做生意人都缩了头。我们是逢场作戏小儿科,犯不上落下什么话柄,所以不能再搞下去了。
我也听说过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论调,车站码头小商小贩也不像前一阵熙熙攘攘了。傻子瓜子的老板被抓,还传得沸沸扬扬,好像真有那么回事。我心里焦躁不安,一时拿不定主意。
珍珍下班,我和她说起这事,珍珍以为,市场饱和还说得过去,至于政府要管,没那么严重。她哂笑我,二哥,你还不知道我妈是个又想赚钞票又怕人家说闲话的人?她早在我耳根唠叨了,我懒得睬她。休息几天,你只管去,我支持你。之后,她又狡黠问,你和玫娟进展得怎样了?
没几天,石库门里的人看见了我,招呼:苏州外甥,侬啥辰光去太湖啊?菜场里弄堂口买的鲫鱼小得一眼眼。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果然,个体小贩在弄堂里照样川流不息,于是,我又去了麓下岛。
麓下岛的桃花开了,开得很旺,站在高高的石板桥上望去,岛上人家像沉浮在绯红色的云海里。我的心情很愉悦,为了早点看见玫娟,抄小路去婶娘家。抄小路要走过挂着风信子那家小店的场角,颟顸老头见了我,走出店门,眼睛像喷火一样,盯了我一眼,又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笑。我心里明白,他吃了哑巴亏,记仇呢,可是,他为什么这样笑呢?
我走进婶娘家的篱笆墙,黑白从斜里走来,它没有吠叫,摇动尾巴,懒洋洋地跟在后面。婶娘见了我,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装模作样地说,放不下那儿的工作,回家看了看,所以歇了几天。我从包里拿出两瓶分金亭酒和一条海鸥香烟,这是给叔的。又说,不知婶娘爱什么打扮,不敢买,下次补上吧。其实我包里有买给玫娟的女子用品,怕婶娘多心,没有拿出来。婶娘却笑道,我都老了,还爱什么打扮,省了吧。
我心里惦着玫娟,眼睛不停地向西屋逡巡,婶娘会意,她家没有人。前几天,玫娟收到一封信,就去了无锡。写信的人来过麓下,我认识,是个弹洋琵琶的男人。玫娟走后,她娘就把爷爷接到了雪根家。我蓦地想起玫娟藏在枕边的镜框,照片一角还有一个弹吉他的人,莫不就是他?心里酸溜溜的,问,玫娟去干什么?不是不要她唱歌了嘛!婶娘看我发急,说,外甥,玫娟爱的是唱歌,她的心早不在麓下岛了,你只管贩你的鱼,买了鱼要是没人摇船送,有婶娘我呢。婶娘的安慰像隔靴搔痒,我来麓下岛真的为贩鱼么?我怅然若失地出了门,在桃园里徘徊踌躇,枝头的桃花在风中抖动,似乎在笑我自作多情,人家难忘的是照片上的男子呢!
其实,婶娘对我和玫娟的事早已察觉,她见我还是魂不守舍,就摊了底牌。她说,黄奕,你想开点吧。玫娟这细娘心活,跟谁都爱黏黏糊糊地,你笼不住她!去文化馆唱歌那阵,跟那个弹洋琵琶的也是这样,闲话传到这里,老头子的儿子几次三番要她回麓下岛,她不肯,才又找了别的女孩。我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庄字的分上,才硬出头,其实那老头也是冤大头。她和弹洋琵琶的信一直没有断,想是榫头对上了。只怪玫娟没有志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呢。
夜来,我躺在廊坊里的稻草铺上,盖的还是玫娟那条湖绿色印花被,枕着蝶穿牡丹绣花枕。婶娘说,玫娟知道你会来,把枕头被头留下了。玫娟是多情的,她爱唱歌,和那个弹吉他的男孩成了双,也算志同道合了。倒是我,在她感情最脆弱的时候亵渎了她,太没有人格了……
太湖的风声涛声,搅得我无法入眠,直到传来声声鸡啼,才有点聣聣羳羳的感觉。似睡非睡中,我做了好多梦。梦很乱,一会儿梦见玫娟在舞台上唱歌,台下有人在喊,不许庄玫娟唱黄色歌曲!夹杂着嘘声和倒彩声。一会儿,玫娟却走进了廊坊,带着酸楚的笑,二哥,我不去唱歌了。我激动得狂叫,正要拥抱她,突然,那个颟顸老头隔在了我们中间。玫娟像长了翅膀一样,乘风飞走了。眼前只有老头,他扭住我恶狠狠地说,黄奕,你这个骗子,原来是搞投机倒把贩鱼的,走,到芒山渔业大队去!我挣扎着,惊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我睁开眼睛,却见姨父火荣在叫我,黄奕,醒醒,该去芒山轮船码头了。你婶娘没空儿,我摇船送你。
就这样,我结束了短暂的贩鱼生涯。
几年后,珍珍出嫁,我去上海吃喜酒,说起玫娟,珍珍说,她现在是无锡城家喻户晓的女歌手,红了。她和那个弹吉他的结婚了吗?哪里!她至今单身,但绯闻不断。珍珍又狡黠一笑,玫娟倒常提起你,那时要没有你,说不准会跳太湖呢。怎样,要不要我给你们联络联络?
我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麓下岛桃花很多,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也有一个桃花岛,让人神往,可惜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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