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肖役忽然哼哼唧唧地说：“人小了。”冯都仔细看了看画面，果然觉得彩电的荧屏中，人物的身体比例与黑白电视不大一样了，黑白电视的人物大多是在荧屏上飘着，而彩电里的人物基本上陷在画面中，已经和背景融为一体了。冯都觉得肖从有文化便把这个问题提给他了，肖从微笑着说：“黑白电视的荧屏是凸出来的，画面变形了，人显得又大又假。这是平面直角的，像真的了。”
冯都似乎想到了什么，但琢磨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黑白电视假得厉害，彩电已经像是真的了，这么使他还是假的呀！
肖从估计得没错，冯家的电视的确是大爷花的钱。昨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女流氓徐音也在场。大爷问冯胜利，现在家里急需什么。冯胜利说吃喝倒是不缺了。大爷说：“我前些天听你和小都子说什么电视的事，电视怎么了？”冯胜利向后院指了指：“我们这条街已经有彩电了，肖战他们家也要买彩电了。”大爷说：“咱们也买呀！”冯胜利说：“现在是买个大活人容易，可买彩电，悬！”大爷奇怪地说：“花钱买东西，有什么悬的？”女流氓徐音哈哈笑道：“你是不知道，我们这边儿干点什么都得凭关系，有钱没关系那叫傻有钱。肖战彩电短缺，买彩电是需要指标的。”大爷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问自己的弟弟：“这么说家里是想要一台彩电啦？”冯胜利赶紧摆手：“好几千块呢，就是咱能弄到指标手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呀。再说咱家在大商场里不没人，没指标来就别琢磨了。”
大爷看了一眼那台老旧黑白电视，小声嘟囔道：“天天让它教训着，其实看不看的也没什么关系。”
女流氓徐音忽然道：“友谊商场里头几年就开始卖彩电了，可咱们进不去，进去了，人家也不买给你。”说着，她照着大爷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没大没小地说：“你行啊，你是台湾同胞，你能直接买。”
大爷点着头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回来之前我就听说啦，大陆早就把人三六九等了，外国人第一，海外同胞第二，你们是第三等。”
冯都突然冒出股邪火来，大声道：“那是污蔑！咱们中国人根本就不比外国人低一头！要是敢招惹我，我就揍死他们，北京是中国人的地盘。”
大爷在冯都头上拍了几把。“侄子，咱们是不比人家低一头。可我这次回来，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到处都是外宾专用的这个，专用的那个，是咱们的地盘可凭什么让他们专用啊？”
冯都叫道：“我要是当了头，我就把这些东西全一把火烧喽。”
大爷叹着气，不知道改怎么回答他，冯胜利却骂道：“你叫唤什么？少说一句，别人就把你当哑巴啦？人家老外大老远的跑咱们国家来，多可怜啊！咱们那是照顾人家呢，省得人家想家。懂不懂？”
冯都望着大爷道：“咱们活得还不如人家的一条狗呢，还恬着脸的要照顾人家呢。”
冯胜利顺手把板凳抄起来了，可一抬头，冯都早就不见了。大爷哈哈笑道：“行，我这个侄子脑子够快的，将来咱们冯家就指望他了。”
冯胜利气呼呼的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今天早晨，大爷便带着冯胜利去友谊商场了。
冯胜利的家离友谊商场并不太远，却从来没进来过，他没这资格。一进商场的大门，冯胜利还以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呢，一双眼睛已经不够使了。货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冯胜利第一次看到了核桃般大小的杏仁果，小孩脑袋似的大苹果，还有传说中的菠萝、荔枝和芒果。他惊叹着跟着哥哥走，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电器专区，让冯胜利泄气的是，大部分电器他居然叫不上名字来，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躲在大哥身后，小声嘟囔道：“原来好东西都让这种地方给划拉走了，真他妈操蛋！”
大爷在柜台中挑来挑去，发现彩电居然都是日本货色，无奈他只得买了一台。从此冯都家边提前进入了平面直角的时代。
二十七
陈真的拳脚已经耍完了，肖从正好走进冯家大门，肖役依然傻呼呼地瞪着电视，冯都则志得意满在旁边欣赏着。风水轮流转，你们肖家人终于也到我们家看电视来了。此时电视里又开始播放新闻了，头条就是北京某远郊区大力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主持人站在村子里，一顿猛喷，村长立刻就成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定执行者。大爷本来没什么表示，看着看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嘴角一个劲哆嗦。冯都有点担心：“大爷，你怎么了？”大爷指着电视机：“你眼睛好，给我念念。”冯都仔细看去，发现主持人身后的墙壁上写着一条标语：宁添十座坟，不加一个人。冯都念出来了，大爷嗓子里咕噜一声，翻着白眼就进里屋了。
当天女流氓徐音又来了，冯都听见大爷和她在房间里吵了起来，二人似乎在做买卖。大爷说：“饭店你也住了，化妆品也给你买了，你还要怎么样？”女流氓说：“反正你也没结婚，你怕什么的？”大爷说：“我在大陆不认识什么管事的人，也办不成什么事。”女流氓说：“你是台湾人，台湾人就能顶一个局长。”大爷说：“要不，我给你三千钱吧，你自己找个局长去。”后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冯都便听不到什么了。
晚上冯胜利回来了，大爷告诉他说：“我要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冯胜利急忙挽留，大爷说：“气候已经不习惯了，北京的冬天太冷，我还是抓紧回去吧。另外呀，兄弟，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就是个退伍老兵，平时的进项只有退休金，手里没多少钱。”
冯胜利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低着头说：“大哥，您什么意思啊？”
大爷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别多想。我回了大陆怎么就觉得不对劲了，好象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资本家呢。好在我是见着咱妈了，你们这一家人过得也不错，我安心了。”
那天老妈做了顿炸酱面，大爷一口气吃了两碗，吃完了舌头还一直耷在嘴唇上呢。冯胜利笑着说：“您是肚子饱了，嘴没饱。”
大爷说：“面码不全，没有黄豆。”
冯都大是奇怪，他们家吃炸酱面从来没加过黄豆。几年后他从一个大师傅嘴里问清楚了，炸酱面是一定要加黄豆的。但八十年代以前，黄豆算粮食，得用粮票，所以大家都舍不得。但有一点冯都还是想不明白，大爷是几十年就离开北京了，难道五十年前的人都能吃上黄豆吗？
饭后，冯家人接着看电视。新闻里赫然宣布，海南岛正式建省了，海南省将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大爷扭脸对冯胜利说：“胜利，你现在应该去海南，那地方的机会多，反正你在北京也没什么事干。”冯胜利为难地说：“我去海南干什么去呀。”大爷说：“不去怎么能知道呢？你要是没本钱，我就给你两万。”冯胜利和老妈同时摇头：“不行不行，赔了怎么办？”冯都急得直挠耳朵，他拉着大爷的手说：“我想去海南，大爷你把钱借给我吧。”
大爷哈哈笑道：“你太小了，你不行。”
冯都认真地说：“到了海南我就卖炸酱面去，保证能挣钱。”
冯胜利和老妈又同时哼了一声，如果大爷不在场的话，冯都的脑袋又悬了。大爷若有所思地说：“在海南卖炸酱面保证能挣到钱，我估计呀，海南的好日子也就是这两年。当年我们刚到台湾的时候，人太多了可没人愿意干活，都憋着返攻大陆呢。结果台湾当地的一群土包子倒发财了，他们连字都认不全。后来我有个兄弟眼红了，死活不当兵了，在港口租个摊位卖宾榔，结果也发财了。”
冯都叫道：“现在就动手，我看没错。”
大爷摸着他的脑袋说：“咱俩一老一少，都只能想想啦，嘿嘿。”
第二天早晨，大爷逃跑了。他七点多钟就把冯都叫起来了，让他去居委员会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来。虽然冯都已经上高中了，但从来没坐过出租车。他特地在路口迎着，出租车一来他便先跳了上去，指挥司机往胡同里开。但胡同太窄了，司机急得差点尿了裤子，总算是开到了冯家门口。大爷的行李并不多，而且只允许冯胜利去机场送行。事后，冯都颇是奇怪，大爷好象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怎么说跑就跑了？
又过了一天，徐音又跑来了，进了门就找大爷，号称要去做婚检。她还开玩笑似的拉着冯都说：“你应该叫我大妈了。”
冯都说：“我大爷走了，回台湾了。”
女流氓的脸骤然就变成了紫猪肝，她瞪着冯胜利，一字一顿地说：“谁让他走的？”
冯胜利假装无辜地说：“我大哥自己走的，你找他有什么事啊？可以写信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