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后，闯荡天下的肖战终于回到了京城。他除了一身憔悴和一辆到处乱响的破车之外，就剩下一个体面的工作了。他刚刚在家里睡了几天的安稳觉，交管局的通知就来了，让他去交罚款。肖战大怒，自己刚刚回到北京，这几日连大门都没出过，哪里来的违章？

    他怒冲冲地赶到执法站，质问人民警察为什么要和人民群众过不去。警察委屈地说：“您就是违章了，你开车抽烟，车轮轧黄线，还不系安全带。”

    肖战的恼怒更甚了，大叫道：“谁开车不抽烟？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行啦？你得拿出证据来。”

    警察的脸都气紫了，他一把将面前的电脑荧屏掉转了个方向，对着肖战的脸，气呼呼地说：“我让你自己看看。”

    肖战猛然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荧屏中的一个小方块里，那是个进入北京的收费站。自己正等着收费呢，他嘴里叼着烟，一脸茫然的样子。马上图象就变换了，那辆破车正在三环辅路上溜达呢，车轮从一条黄线上肆无忌惮地冲了过去。再之后又是个亮着红的路口，他肖战正在车里伸懒腰呢，明显是没有系安全带。

    肖战一脑门子冷汗，他战战兢兢地说：“咱北京都这么发达了？东南亚也没这镜头啊！怎么拍下来的？”

    警察扬眉吐气地说：“咱北京到处都是摄头了，谁干了坏事也跑不了。嘿嘿，您看看，我们录下的视频算证据吗？”

    肖战晃着脑袋说：“服了，服了，只要澡堂子里没装摄头就行。”

    警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叫洗浴中心。我听说正准备在洗浴的包间里安装摄头呢，你要是去那种地方，最好小心点儿。”

    肖战咽了口唾沫，交齐了几百块的罚款，走了。

    当天肖战碰上几个生意上的伙伴，小酒一直喝到夜里三点，这家伙喝多了。朋友不得不开车送他回家，路过一个路口时，肖战郑重说：“停下，我下去看看。”朋友认为他是要小便呢，只得停车了。

    肖战歪歪斜斜地跑了下来，然后站在红绿灯下面，使劲仰着脖子向上看。朋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仅也给吓了一跳。红绿灯上方的铁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横躺竖卧着十几个姿势各异的摄头。此时肖战忽然发起疯来，他冲到路边，低着头满地寻找起来。朋友只得冲了下来，问这家伙要找什么呢。肖战说：“我找砖头呢。”朋友说：“大街面上哪找砖头去？”肖战说：“瓦块也成，我把那些眼睛全砸喽，我看他们不顺眼。”朋友担心他坐了牢，求爷爷告奶奶的央告，好歹是把他劝到车上去了。

    几个月后，肖战竟然在法制节目里看到一个惊人的壮举。有个醉鬼艺高人胆大，他担心，回家时路上的摄头会和自己过不去，干脆把沿途的十几个摄头全给拆下来了。其结果可知，摄头还得装回去，醉鬼给判了半年。

    那阵子时不时地就传出要拆迁的消息，但大杂院还是苟延残喘了十年。有一段时间里不知哪个家伙犯坏，竟在墙上用白灰花上了白圈，白圈里写了一个明晃晃的拆字，那个图案活象个花圈。拆刚刚写上去，胡同人家就闹起内战了，大多是围绕着财产纠纷的。但大家闹了两个月，依然没有拆迁的迹象，跑到办事处一问，这才知道是上了坏人的当了。不管怎么说，大杂院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最近又传出消息了，文物局要把院子里的老少爷们儿请出去，据说这套院子已经具有文物价值了。

    肖战认为这种传闻，大多是小市民聊以自慰的手段，不过是希望天上能掉下几块馅饼来，所以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由于他积累了电器销售的经验，又有外语基础，这小子正在为自己运做长绿电子企业国际部总监的职位呢。这个部门在北京，肖战实在不愿意四处闯荡了，太累。

    高级职位的谈判，往往是心理战，几轮下来肖战已经疲惫得不行了。那天他谈判归来，刚刚走到大杂院门口，就听得冯家大婶正恶狠狠地骂人呢。“你个小兔崽子，少跟我玩儿这套。我就是不懂了，不懂我也照样吃饭，怎么啦？”

    肖战往院里一探头，只见老妈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中央，冯都则望着天空，一脸苦笑。他清楚，冯家内战的烽火已经烧起来了，他立刻就兴奋。肖战上前拉住老妈笑道：“大婶啊不是，妈，冯都又气您啦？”

    老妈看在外孙子的面上，倒是没把肖战当外人，她恼怒地说：“肖战，你说说他算人吗？他要气死我了。”

    肖战幸灾乐祸地望着冯都道：“他这人从小就不怎么样？他怎么气您了？”

    冯都知道肖战是惟恐天下不乱的，立刻道：“你们聊着，我走啦。”

    老妈指着冯都的背影说：“他今天开工资了，当着我的面瞎显摆，硬说他一月工资能买好几台彩电了，还说他是天生的英明。你说说，他算个什么东西？”

    肖战惊奇地说：“电视倒是不贵了，可冯都一个月挣多少钱呀？”

    “我也不知道。”老妈脸色暗淡地说：“他奶奶的，反正电视是一千多一台了，也太便宜了吧？”

    肖战知道，十几年前冯都和他妈吵架，曾大言不惭地说：以后，一月工资就能买一台电视。当时这话一度成了胡同里的笑柄，大家都说冯都是吃糊涂了。现在看来历史走向居然被他言中了，而这小子居然还记着当年的事呢。他狠狠地说：“妈，冯都就是成心气您，他是恨您不死。”

    老妈虽然脑子不大清楚，但依然能分得出香臭来。她立刻就明白了，肖战是挑拨他们家关系呢。马上警觉着说：“肖战，冯青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你选的那块墓地不行，离市区太远了。”说完，老太太气呼呼地走了。

    肖战牙根有点痒痒，不得不用舌头使劲顶了顶。

    命运这东西就是一条三节棍，一旦舞动起来，谁不知道它会把哪位的脑袋打得头破血流了。冯都认为，自己纯粹是命运多舛，与海霞的分手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打击，但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给抓进派出所了，这事是谁也无法忽视的。因为涉嫌偷窃录象机，冯都和黑子一起被抓进去了。虽然最后拘留所把他们放出来了，但学校却再也没有胆量收留他了。

    录象机应该是有魔力的，因为这个玩意，冯都尝到了初吻的滋味，也因为这东西他走向了落魄。录象机刚丢的时候，徐音认为是黑子偷的，于是把黑子告到派出所了。黑子在警察面前没有保持住英雄本色，便推脱说是冯都让自己偷的。于是警察又把冯都请了去，冯都一不留神竟把美女与野兽的事说出来了。警察如获至宝，险一险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钉在冯都脑门上。

    好在冯都一点儿都不傻，美女与野兽的事是他顺口说的，说出来就后悔了。之后警察如何地追问录象带的去向，冯都便说那事是听来的，带子早就没影了。警察是个好心人，一个劲安慰他道：“放心，你就说吧。说了，我们立刻让你回学校，绝不难为你。”冯都的心动了一下，但想肖红军的话再次起了作用，他是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警察呵呵笑道：“你这个性格要是生在战争年代，最少也能当上营长。”

    冯都撇着嘴道：“营长算什么？”

    警察说：“旅长？”

    冯都哈哈笑道：“那是驴蹄子马掌。”

    警察也笑了，偷偷递给他一只烟：“抽吧。”冯都说不会。警察说：“放心吧，你爸爸也不在场，你们这样的中学生有几个不抽烟的？”

    冯都对这话表示赞同，大部分同学都抽烟，但自己的确是没抽过呀。他接过烟卷，在手里把玩着。那时他还弄不清楚呢，这东西燃烧时散发的烟雾，是吸到鼻子里呢还是直接进了嘴？

    警察把火柴扔给他：“点上吧。”

    冯都学着电视里女特务的样子，耷拉着二指点上了，但他没敢把烟吸进去，只得一口一口地往外吐。

    警察说：“我知道录象机是你大爷买的，没你的事。录象带是那个女的，你说了，我就能给她定罪了。你要是不说，她就没逍遥法外了。”

    冯都觉得这警察为人不错，说话也满有道理的。他沉吟了半晌，终于道：“带子在肖战手里呢。我没怎么看，那玩意儿太恶心了。您说说，那个女流氓为什么喜欢看这个呀？”

    警察呵呵笑了几声：“我估计，她是做女的做烦了。”

    一天之后，冯都竟然被送到拘留所里去了。可笑的是，他在拘留所里碰上肖战和黑子了，黑子惭愧透顶，无地自容。而肖战则是一见面就淬了他一口大粘痰。再之后，肖战便和冯都打起来了，冯都莫名其妙地被他打了乌眼青。

    现在看来审问冯都的警察绝对是个高手，一支烟、几句哈哈就把冯都给唬晕了。审问完毕，警察们直接赶往大杂院，二话没说就把录象带搜出来了。肖战自然也没跑了，和录象带一起被装进了囚车。

    冯都、肖战、黑子全是十五天的拘留。最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是肖战，他认为冯都是临死前把自己当成垫背的了，十五天的拘留他整整骂了冯都半个月。到后来，冯都都懒得解释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拘留到第五天的时候，拘留所的警察特地把他们这么大的年轻犯人全挑了出来，然后让他们在院子里排队站好，看样子是有活动了。黑子偷偷向几个拘留所的老客户询问原由。老客户不耐烦地说：“又他妈让咱们看电视了，真烦。”黑子惊喜地说：“这地方还能白看电视呢？要知道这么好，干脆让我爸爸在这儿呆着得了。”冯都同样有点儿吃惊，拘留所里还让犯人看电视吗？待遇不错呀。”

    警察们赶羊似的，把这群不良少年轰进一间大教室。房子前面摆着一台大电视，其余的地方都是小板凳。警察指挥着大家依次坐下，然后威严地说：“你们这群孩子就放着好日子不好过，吃饱了你们就知道瞎折腾，最根本的原因你们就是缺了德了，应该给你们补补德行课。”说着，他一把扭开了电视，然后将一盘录象带塞进电视机顶端的录象机里。

    荧屏晃动了几下，一个半秃的老头子便从录象机里钻出来了。他慢条斯理地向大家做了个自我介绍，声称自己是某大学德行系的刘德刘教授，这家伙还装模做样地向大家问了好呢，样子别提多亲切了。此时冯都身后的黑子小声嘟囔着：“瞧他那德行，跟煺了毛的老母猪似的。”

    教室里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警察大叫道：“不许笑，谁敢笑我就再关你们七天。”

    刘德教授接着说道：“同学们呀，生活就是一场磨难，虽然你们在生活的磨难中犯了些错误，但生活对于你们来说才刚刚开始吗！没什么，在哪里倒下的，就在哪里站起来，社会也不会因此嫌弃你们的……。”

    冯都不由得叹了口气，奶奶的，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倒下的？未来的事冯都不敢设想，也不愿意设想，有时他盼着公安局最好把自己拘留一辈子，那样就省心了。即使出去了又当如何呢？自己是重点高中的高中生，曾经的市三好生，真光彩呀！让派出所给拘留了，学校还能要自己吗？还敢要吗？最让冯都难堪的是，前天五大爷来看望黑子了，他大言不惭地说：不就是看个毛片妈，省得碰上了不会干。没事，十五天一过又是一条好汉了。昨天肖从也来了，虽然苦口婆心地数落了肖战一顿，但终归是表达了关心。可到今天为止，冯家人却一直没露面。冯都是越想越心虚，手脚都凉了。

    此时德行教授越说越没边了。他从春秋战国侃到“解放”战争，从中国喷到美国，大意是无论在哪种社会情况下，色情都是万恶之源，能不沾就不沾。冯都是越想越生气，当着自己这样的处男大谈什么色情问题，这不是教唆吗？再说了，色情怎么啦？所有人都是色情的产物，没有色情，人类早就绝种了。忽然教授向空中一指，显摆似的说：“现在呀，让我的助手，硕士生徐音从医学角度给大家谈一谈，大家一定要注意听呀，这种事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的健康！”

    冯都心下一凉，徐音，不会是那个女流氓吧？此时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穿着西服套裙的年轻女子，她戴着黑边眼睛，文质彬彬，冷艳脱俗。女子严肃地说：“大家知道吗？在我们国家最短寿的人就是皇帝了，享尽了人家富贵的皇帝们，平均寿命只有30多岁呀，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般来说声音通过电子通道传播之后，多少都有点变味，但冯都依然听得心惊肉跳。他死死瞪着眼睛，那个女人明明就是勾引自己的女流氓小花，勾引大爷的徐音，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啦？坐在电视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女人接着道：“男子的一克精液相当于三十克人血的营养价值，大家应该知道了。皇帝的早死，大多是因为房事过度。”

    人群里嗡嗡响了几声，有人大声喊道：“政府，什么叫房事啊？”

    警察拧着眉毛说：“老实听着，回了家问你爸爸去。”

    冯都用眼睛在女硕士脸上画出了好几个几何图案，最终断定，这女人就是追大爷不成的徐音。此时黑子在身后拉了他一把，小声道：“冯都，你看出来没有？那个女的就是你干大妈。”说着，黑子哈哈笑了起来。

    这一来冯都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小块，又凉又硬又干瘪。女流氓在讲课呢，课文的内容是教别人如何远离流氓的行列。前一段时间，冯都曾对南宋理学产生过兴趣，朱熹那老东西号称要存天理灭人欲，冯都还真有点信了。后来他看了朱熹的传记才知道，这老家伙自己娶了五个小老婆呢！原来他是要灭别人的灭人欲，自己的人欲该怎么使还怎么使，徐音的确有点儿朱老夫子的遗风啊。此时冯都眼睛的余光正好瞥到，黑子的手在肖战肩膀上点了一下，肖战也不怀好意地笑了。冯都立刻就明白了，大爷与女流氓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黑子保证和徐音发生过那种事。如此说来，黑子是把自己当成冯都的干大爷了。

    冯都怒不可遏，低声喝道：“你给我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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