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冯都给大爷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意思是自己的海南之行已经赚钱了,再去一次就准备本钱还给你老人家。不几天大爷就回信了,他首先对冯都要还钱的举动给予了莫大的赞誉。之后大爷有些伤感地说说:自己已经老了,要钱也没什么用了。其他的东西也留不下什么,这点钱就作为大爷提前给你的结婚贺礼吧。最后大爷无可无不可地说:本想再去大陆的,可最近身体不大好,去不了了。另外蒋总统也死了,现在的总统是当地人,外来人的日子不好过了。信的前半段,冯都是完全理解的。至于后半段的内容他简直就像看小说一样,什么蒋总统啊,什么领袖啊,什么这党那派的,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有关系的话,只能说这些人都是老百姓喂出来的白眼狼。
几天后,冯都在电视上看到了打击车站票贩子的新闻,一群票贩子五花大绑着,在火车站广场上示众呢。冯胜利怒道:出门难,原来都是这帮票贩子闹的,这回可好了。
第二天,冯都心血来潮了。他跑到火车站,想看看去广州的车票是否还那么紧张。现在正是广交会的前夕,据说广州的火车票已经被哄抬了好几倍了。他刚到车站,就见死五拨票贩子喊着号似的正在出售广州的火车票,那些家伙一律的面目凶恶,神态夸张,好不神气呀!冯都气呼呼地琢磨着:奶奶的,又让电视台忽悠了一次,怎么就长记性呢?此时他由衷地钦佩起肖红军来,那家伙看电视新闻都是反着思考的,所以上当的几率非常小,看来这一招还是要融会贯通啊。
冯都闲来无事,便沿着崇文门大街溜达起来。现在他手头拿着四万多的本钱,却无处可花。虽然钱已经全部存进银行了,可他担心冯胜利把存折搜出来,所以天天把存折带在身上。身上带着钱,走在街上总是提心吊胆的。
冯都没地方可去,无意间又走到了海霞所在的高中。他从学校的大门望进去,学校里简直冷清得有点可怕了。一个人影都没有,操场上落满了麻雀。冯都思索了良久,终于想明白了,看样子学校已经放假了,海霞的高考也完成了。那她是不是真的当上演员了呢?冯都有个预感,自己和海霞的事绝不会就此终结。
下午三点多钟,冯都走到了自家的胡同口。远远的,他看见黑子迎着面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他正要上前答话呢,黑子却一把将他推到垃圾堆后面,紧张地说:“小都子,你现在可不能回去了。”
冯都说:“怎么啦?”
黑子心有余悸地向胡同里看了一眼:“他妈的,不知道哪个孙子多嘴多舌,工商的和派出所的都来了,正揪着我爸爸问话呢?”
冯都奇怪地问:“你爸爸怎么啦?”
黑子急得直搓手:“不是我爸爸的事,是你的事。他们是冲着那批电视来的,他们还说什么,什么什么维护市场秩序,什么走私贩私的嫌疑啊,什么他妈的投机倒把,反正我是听不大明白,都跟说天书似的。刚才我碰上肖老师了,把这事告诉他了。肖老师说,让你最好出去躲一阵子去,这个事啊,还真说不好了。”
冯都立刻想到了四婶的威胁,这老太太简直是坏透了,她将来要是有了孙子,一定会被狗当成油条的。不过冯都觉得这事挺对不起五大爷的,仗着胆子说:“我走了,你爸爸怎么办?”
黑子歪着嘴说:“你就赶紧走吧,他们能拿我爸爸怎么样?电视又不是他的,他们要是真把他抓进去了,那就好了,我得省多少心啊。”冯都差点笑出声来,估计天下的儿子就没有瞧爸爸顺眼的。按说五大爷的为人,怎么着也比冯胜利强多了,可黑子照样瞧不上他,居然盼着老爹让人抓走。黑子见他还不肯走,只得实话实说了:“我爸爸一看要坏事了,他就把屎盆子全扣你脑袋上了,所以你得赶紧走,现在就走。”
冯都叉着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飞进了几只苍蝇,嗡嗡嗡地,实在讨厌。“我走?可我他妈的去哪儿啊?”
“你找肖战他叔他去呀,你们俩接着去南方倒电视啊。等你发了大财,谁还敢抓你呀?”黑子在他胳膊上掐了几把:“哥们儿,真发财了,你可别忘了我们哥几个,特别是我!”
冯都的眼圈有点湿润了,他拍了下黑子的肩膀:“找个机会跟我妈说一声,叫她别着急,过一段时间我胡汉三就杀回来了。操蛋!”说着,他恨着心,扭脸跑了。
冯都返回火车站,向票贩子哀求了半天,总算弄到一张当天晚上去呼和浩特的火车票。
由于离开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多钟头,冯都没事可干,又开始琢磨四婶的事了。他是越想越生气,这个老婆子,拿不着电视就找派出所,什么东西!最后冯都决定,杀一个回马枪。
天色将晚十,一条黑影偷偷溜进胡同,那是冯都。现在正是晚饭时间,街上没什么人。他手里窝着一块砖头,悄悄地溜到四婶家门口,四婶家堂屋里还真亮着灯呢。冯都在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砖头挥到了最大的角度,呼的一下就甩出去了。砖头挂着风声,径直地飞向了四婶家的窗玻璃,啪的一声脆响,玻璃碎了,砖头也飞进去了。接着屋子里便传出一阵乒乓之声,然后就是女人、孩子歇斯底里的叫喊。冯都脸带微笑,回身就钻了胡同了。他三转两转的就出了街口,然后坐上公共汽车又回火车站了。
几年后,冯都与一个东北朋友吃饭。那朋友忽然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北京人打架就喜欢抄砖头,为什么呀?”冯都说:“不懂了吧?铁家伙算凶器,可砖头不算凶器。就是让警察抓住了,抄砖头的罪过总比动刀子小吧?”东北朋友使劲点头:“明白了,这就叫钻法律的空子呀?你们北京人都是老油条,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现在冯都手里有钱,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呼和浩特了。
呼和浩特没有给冯都留下任何印象,那座城市灰败得如一块抹布。火车站周围唯一的亮点就是那座雪白色的飞马雕塑了,但说句实在话,那匹破马连比例都没找准,怎么看都像一条驴。火车站和汽车站挨着,去肖红军旗里的长途车三小时才发一班呢。冯都买到了汽车票,发现离开车还有三个钟头呢。他本想看看呼和浩特的街景,但街面上风沙弥漫,根本睁不开眼睛。无奈,冯都只好在汽车站里转悠。溜达了一会儿,他忽然见车站候车厅的角落里立着块牌子:贵宾室,三元一位。
凭着自己手里的钱,冯都认为他绝对够得上贵宾身份了,于是他上前询问贵宾的待遇。工作人员说:贵宾室就是高档次旅客休息的地方,喝茶、打牌、睡觉,怎么着都行。冯都觉得不错,花了三块钱便进去了。
贵宾室里摆着几条长椅,椅子对面是一台半新不旧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呢,电视机旁是卖饮料的柜台。冯都哼了一声,所谓的贵宾室不过是个电视屋啊。真怪啊,现在好象到处都是电视了!
长途车已经坐满了,乘客们基本上都是面色黑红,嗓门高亢的当地农牧民。冯都刚刚在车里坐定,破败的长途车便启动了。
冯都去过南方,他本来认为外地都是些穷山恶水。可长途车开出呼市的市区,另一副景象竟让冯都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这回好了,山没有了,连水也没有了。满眼只是一望无垠的焦黄色,偶尔一两块草原从车窗中闪过去,牧草低矮,草原上连个活物都看不见。冯都整整看了半个钟头,景色毫无变化,最后他眼睛都疼了。冯都揉了揉眼睛,把视线移到近前。忽然他愣住了,前排那位客官黝黑发亮的脖子上,居然落着几只紫色的小精灵,他们欢快地跳来跳去的,别提有多活泛了。冯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差点把早点喷到那家伙领子里。冯都真担心小精灵跳到自己身上来,赶紧把领子扣全系上了。
大地越来越空旷了,长途车以一个节奏前进。车跑了好一阵子,路边总算出现了几棵半死不活的小树。远方如幻,燥热的雾气沉重地依附在大地上,虽然是个大晴天,但视线却极其残破。冯都的思绪一下子就遥远起来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从这种地方居然能走出一支天下无敌发军队,他们征服了中国还征服了全世界。真是怪了,这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
长途车整整开了六个小时,终于到了达旗了。肖红军就住在这个旗里,冯都早就把他的地址记在本子上了。肖红军所在的那个乡,名称极为怪异,叫什么羊蛋木桶。当时肖红军把这个地名告诉他时,冯都整整笑了两天,想起来就憋不住地乐。一木桶的羊蛋,那得杀多少只羊啊?在旗里,冯都向当地人打听羊蛋木桶怎么走,三问两问的就问清楚了,原来还有四十多公里呢,而且只有过路车。没办法,冯都只好背着行李在公路上等车,连问了三辆车,终于有个司机告诉他:“到羊蛋木桶,可你去的那地方,下了车还得走三公里呢。”
从呼和浩特出发,经历了一整天的颠簸,冯都终于找到肖红军的庄园了。
远远看去,肖红军的住所显得特别高大,应该有四五米了。庄园站地广阔,前后有两三排大房子,每排房子都有十几间。房子外围伫立着好几处规模宏伟的羊圈,灰色的羊群蠢蠢欲动着。刚看见庄园的时候,冯都还以为那里是个居民点呢,后来他才知道好几十间房子只住了肖红军一家人。原来肖红军的房子全当年知情们留下的,由于死过几个知青当地人都不愿意住。政府担心荒废了,索性就全给了肖红军了,而且包括附近的几百亩地的牧场。
一阵高亢的狗叫,终于把羊圈里肖红军叫出来了。他抬头发现是冯都,立刻照自己脑门子上狠狠拍了两巴掌,估计他是担心自己出了幻觉了。肖红军冲过来,上下打量着冯都,大叫道:“你你—你小子怎么来的?”
冯都说:“我是坐车来的,车站离你这儿有好几里地呢,我就走过来了。”
肖红军抬腿就给了他一脚:“你他妈的也不怕走丢了?这是大草原,动不动就能转了向,连狗都找不着家。”
冯都笑道:“我怎么着也比狗聪明吧?”
肖红军苦笑几声,然后指着大房子说:“走,先见见你二婶去,有什么话过咱们一会儿再说。”
肖红军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学校在旗里便住了校,所以每周只能回来一次,实际上这片房子里只住着二婶和肖红军。二婶是个典型的东北女人,身材高大,快人快语,但有点儿絮叨。他早就听肖红军提过小冯都的大名,立刻端出了所有的好吃的。寒暄了几句,冯都便把自己的遭遇说了。肖红军边听边骂:“他妈的,那个四婶真不是个个东西的,他们家电视让雷给劈了,他倒把我弄派出所里去了。什么东西!你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躲上几个月的就一天云雾散了。你小子,就在我这儿住着,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外国人都找不着你。对了,你刚才说,你把电视全给卖出去啦?全都变成现金啦?”冯都点头称是。肖红军嘬着牙花子说:“你小子还真有点儿门道啊,行啊!比我强。”
冯都听出来了,肖红军是话里有话的,他不禁问道:“您的电视呢。”
肖红军的目光立刻有些迷离,他望着门外说:“我的电视!我的电视倒是也卖出去了,就是还没拿回钱来呢。”
冯都一算计日子,二叔回内蒙应该有一个月的时间了,难道彩电砸在领导手里了不成?他迷惑地问:“领导还没卖不出去呢?”
肖红军说:“全卖出去了,我是按2800给他们的,他们卖了3200呢。可那孙子就是拖着,不给我钱。”
冯都说:“你们不是有合同吗?”
肖红军托着下巴说:“你说的没错,现在还就是钱贵,比什么都贵。有合同管什么用啊,反正我也不能去告他去,法院归他们管。”
二婶一直在旁边听着呢,脸都气黑了。她哼哼着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跟这帮狗东西打交道,他们说话什么时候算过数啊?连老天爷都管不了他们,被窝里伸脚丫子,你算第几把手?”
肖红军烦躁地说:“我倒不相信他能赖了帐,就是拖得有点烦了。前天他不是说了吗,叫我明天去看看,应该问题不大。”
二婶说:“你都跑了三趟了,再去就是第四趟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彩电都卖出去了现钱倒拿不回来?咱们家就那几万钱,要是赔了,我跟你没完。我还想把孩子送到北京上中学去呢,你听见没有?”
肖红军挥着手说:“行了行了,明天我一定把钱要回来,拿不回来我就跟他们豁了。”说着他站起来,从床下拎出一把尖刀来。冯都和二婶顿时吓傻了,正要说点什么,肖红军无所谓地说:“走,咱俩挑一只羊去,今天我给你炖一大锅白水羊肉。”
冯都大出口气,赶紧跟着肖红军出去了。在门外,他不放心地问:“他们不会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吧?”
肖红军说:“他们还没那么大胆子呢,我在这儿都混了快二十年了,谁不知道谁呀?”
在肖红军的带领下,冯都参观了磨房和豆腐房。据说他们家每天都能出产出十几斤的豆浆和豆腐,根本不愁卖。再之后他们又来到羊圈,一条大狼狗远远迎了过来,狗视眈眈地盯着冯都,有点不放心。肖红军说这一带是大草原,人烟稀少,交通基本上靠走,通讯基本上靠狗。由于附近有狼群,所以狗的重要性就更明显了。冯都向大狼狗笑了笑,那狗居然卧在他脚下不动了。后来肖红军指着圈里的一大片山羊道:“看见没有,随便挑。”冯都有点不忍心了,让肖红军自己去。肖红军哈哈笑着说:“拿棍子往人家脑袋上敲的时候,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呀?现在倒挺仁慈的。”
冯都耳边立刻又响起了卡车轮下那声脆响,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二叔,那家伙不会让咱们给轧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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