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在未去国之前曾经叫我替他底《望舒草》写一篇序文,我当时没有想到写这篇序文的难处,也就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向没有动笔是不用说。这期间,望舒曾经把诗稿全部随身带到国外,又从国外相当删改了一些寄回来,屈指一算,足足有一年的时间轻快地过去了。望舒为诗,有时苦思终日,不名只字,有时诗思一到,摇笔可成,我却素来惯于机械式地写克期交卷的文章。只有这一回,《望舒草》出版在即,催迫得我不能不把一年前许下的愿心来还清的时候,却还经过几天的踟躇都不敢下笔。我一时只想起了望舒诗里有过这样的句子:“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烦忧》)因而他底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零札》十四)他这样谨慎着把他底诗作里的“真实”巧妙地隐藏在“想象”底屏障里。假如说,这篇序文底目的是在于使读者更深一步地了解我们底作者,那么作者所不“敢”说的真实,要是连写序文的人自己都未能参详,固然无从说起,即使有幸地因朋友关系而知道一二,也何尝敢于道作者所不敢道?写这篇序文的精力大概不免要白费吧。
可是,“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这句话倒的确是望舒诗底惟一的真实了。它包含着望舒底整个做诗的态度,以及对于诗的见解。抱这种见解的,在近年来国内诗坛上很难找到类似的例子。它差不多成为一个特点。这一个特点,是从望舒开始写诗的时候起,一贯地发展下来的。
记得他开始写新诗大概是在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四年那两年之间。在年轻的时候谁都是诗人,那时候朋友们做这种尝试的,也不单是望舒一个,还有蛰存,还有我自己。那时候,我们差不多把诗当做另外一种人生,一种不敢轻易公开于俗世的人生。我们可以说是偷偷地写着,秘不示人,三个人偶尔交换一看,也不愿对方当面高声朗诵,而且往往很吝惜地立刻就收回去。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朦胧的。从这种情境,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地来说,它底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
望舒至今还是这样。他厌恶别人当面翻阅他底诗集,让人把自己底作品拿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宣读更是办不到。这种癖性也许会妨碍他,使他不可能做成什么“未冠的月桂诗人”,然而这正是望舒。
当时通行着一种自我表现的说法,做诗通行狂叫,通行直说,以坦白奔放为标榜。我们对于这种倾向私心里反叛着。记得有一次,记不清是跟蛰存,还是跟望舒,还是跟旁的朋友谈起,说诗如果真是赤裸裸的本能底流露,那么野猫叫春应该算是最好的诗了。我们相顾一笑,初不以这话为郑重,然而过后一想,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在写诗的态度方面,我们很早就跟望舒日后才凝固下来的见解隐隐相合了,但是形式方面,却是一个完全的背驰。望舒日后虽然主张“诗不能借重音乐”,“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零札》一、五、七)可是在当时我们却谁都一样,一致地追求着音律的美,努力使新诗成为跟旧诗一样地可“吟”的东西。押韵是当然的,甚至还讲究平仄声。譬如,随便举个例来说,“灿烂的樱花丛里”这几个字可以剖为三节,每节的后一字,即“烂”字,“花”字,“里”字,应该平仄相间,才能上口,“的”字是可以不算在内的,它底性质跟曲子里所谓“衬字”完全一样。这是我们底韵律之大概,谁都极少触犯;偶一触犯,即如把前举例子里的“丛里”的“里”改成“中”字,则几个同声字连在一起,就认为不能“吟”了。
望舒在这个时期内的作品曾经在他底第一个集子《我底记忆》中题名为《旧锦囊》的那一辑里选存了一部分;这次《望舒草》编定,却因为跟全集形式上不调和的原故(也可以说是跟他后来的主张不适合的原故),而完全删去。实际上,他在那个时候所作,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被保留的价值的。
固定着一个样式写,习久生厌;而且我们也的确感觉到刻意求音节的美,有时候倒还不如老实去吟旧诗。我个人写诗的兴致渐渐地淡下去,蛰存也非常少作,只有望舒却还继续辛苦地寻求着,并且试验着各种新的形式。这些作品有一部分随写随废,也许连望舒自己都没有保留下来;就是保留的一部分,也因为是别体而从来未经编集。
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六年,望舒学习法文;他直接地读了Verlaine, Fort, Gourmont, Jarnmes[7]诸人底作品,而这些人底作品当然也影响他。本来,他所看到而且曾经爱好过的诗派也不单是法国底象征诗人;而象征诗人之所以会对他有特殊的吸引力,却可说是为了那种特殊的手法恰巧合乎他底既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的那种写诗的动机的原故。同时,象征诗派底独特的音节也曾使他感到莫大的兴味,使他以后不再斤斤于被中国旧诗词所笼罩住的平仄韵律的推敲。
我个人也可以算是象征诗派底爱好者,可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一派里几位带神秘意味的作家,不喜欢叫人不得不说一声“看不懂”的作品。我觉得,没有真挚的感情做骨子,仅仅是官能的游戏,像这样地写诗也实在是走了使艺术堕落的一条路。在望舒之前,也有人把象征派那种作风搬到中国底诗坛上来,然而搬来的却正是“神秘”,是“看不懂”那些我以为是要不得的成分。望舒底意见虽然没有像我这样绝端,然而他也以为从中国那时所有的象征诗人身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一派诗风底优秀来的。因而他自己为诗便力矫此弊,不把对形式的重视放在内容之上;他底这种态度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动过。他底诗,曾经有一位远在北京(现在当然该说是北平)的朋友说,是象征派的形式,古典派的内容。这样的说法固然容有太过,然而细阅望舒底作品,很少架空的感情,铺张而不虚伪,华美而有法度,倒的确走的诗歌底正路。
那个时期内的最显著的作品便是使望舒底诗作第一次被世人所知道的《雨巷》。
说起《雨巷》,我们是很不容易把叶圣陶先生底奖掖忘记的。《雨巷》写成后差不多有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编辑《小说月报》的时候,望舒才忽然想起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这首诗就有信来,称许他替新诗底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这封信,大概望舒自己至今还保存着,我现在却没有可能直接引用了。圣陶先生底有力的推荐使望舒得到了“雨巷诗人”这称号,一直到现在。
然而我们自己几个比较接近的朋友却并不对这首《雨巷》有什么特殊的意见;等到知道了圣陶先生特别赏识这一篇之后,似乎才发现了一些以前所未曾发现的好处来。就是望舒自己,对《雨巷》也没有像对比较迟一点的作品那样地珍惜。望舒自己不喜欢《雨巷》的原因比较很简单,就是他在写成《雨巷》的时候,已经开始对诗歌底他所谓“音乐的成分”勇敢地反叛了。
人往往会同时走着两条绝对背驰的道路的:一方面正努力从旧的圈套脱逃出来,而另一方面又拼命把自己挤进新的圈套,原因是没有发现那新的东西也是一个圈套。
望舒在诗歌底写作上差不多已经把头钻到一个新的圈套里去了,然而他见得到,而且来得及把已经钻进去的头缩回来。一九二七年夏某月,望舒和我都蛰居家乡,那时候大概《雨巷》写成还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兴致勃发地拿了张原稿给我看,“你瞧我底杰作,”他这样说。我当下就读了这首诗,读后感到非常新鲜;在那里,字句底节奏已经完全被情绪底节奏所替代,竟使我有点不敢相信是写了《雨巷》之后不久的望舒所作。只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在“彷徨”、“惆怅”、“迷茫”那样地凑韵脚,现在他是有勇气写“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那样自由的诗句了。
他所给我看的那首诗底题名便是《我底记忆》。
从这首诗起,望舒可说是在无数的歧途中间找到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路,而且这样地完成了“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零札》七)的工作。为了这个原故,望舒第一次出集子即命曰《我底记忆》,这一回重编诗集,也把它放在头上,而属于前一个时期的《雨巷》等篇却也像《旧锦囊》那一辑一样地全部删掉了。
这以后,只除了格调一天比一天苍老、沉着,一方面又渐次地能够开径自行,摆脱下许多外来的影响之外,我们便很难说望舒底诗作还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即使有,那也不再是属于形式的问题。我们就是说,望舒底作风从《我底记忆》这一首诗而固定,也未始不可的。
正当艺术上的修养时期初次告一段落的时候,每一个青年人所逃不了的生活底纠纷便开始蜂拥而来。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二年去国为止的这整整五年之间,望舒个人的遭遇可说是比较复杂的。做人的苦恼,特别是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并非从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成的望舒,当然事事遭到,然而这一切,却决不是虽然有时候学着世故而终于不能随俗的望舒所能应付。五年的奔走,挣扎,当然尽是些徒劳的奔走和挣扎,只替他换来了一颗空洞的心;此外,我们差不多可以说他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再不然,那么这部《望舒草》便要算是最大的获得了吧。
在苦难和不幸底中间,望舒始终没有抛下的就是写诗这件事情。这差不多是他灵魂底苏息,净化。从乌烟瘴气的现实社会中逃避过来,低低地念着“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林下的小语》)这样的句子,想象自己是世俗的网所网罗不到的,而借此以忘记。诗,对于望舒差不多已经成了这样的作用。
前面刚说过,五年的挣扎只替望舒换来了一颗空洞的心,他底作品里充满着虚无的色彩,也是无须乎我们来替他讳言的。本来,像我们这年岁的稍稍敏感的人,差不多谁都感到时代底重压在自己底肩仔上,因而呐喊,或是因而幻灭,分析到最后,也无非是同一个根源,我们谁都是一样的,我们底心里谁都有一些虚无主义的种子;而望舒,他底独特的环境和遭遇,却正给予了这种子以极适当的栽培。
在《我底记忆》写成的前后,我们看到望舒还不是绝望的。他虽像一位预言家似的料想着生命不像会有甚什“花儿果儿”,可是他到底还希望着“这今日的悲哀,/会变作来朝的欢快”(《旧锦囊·可知》),而有时候也的确以为“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雨巷·不要这样盈盈地相看》)。他是还不至于弄到厌弃这充满了“半边头风”和“不眠之夜”的尘世,而“渴望着回返/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对于天的怀乡病》)的程度。不幸一切希望都是欺骗,望舒是渐次地发觉了。终于,连那个无可奈何的对于天的希望也动摇起来,而且就是像很轻很轻地追随不到的天风似的飘着也是令人疲倦的。我们如果翻到这本大体是照写作先后排列的集子底最后,翻到那首差不多灌注着作者整个灵魂的《乐园鸟》,便会有怎样一副绝望的情景显在我们眼前!在这小小的五节诗里,望舒是把几年前这样渴望着回返去的“那个如此青的天”也怀疑了,而发出“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的问题来。然而这问题又谁能回答呢?
从《乐园鸟》之后,望舒直到现在都没有写过一首诗。像这样长期的空白,从望舒开始写诗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有过。以后,望舒什么时候能够再写诗是谁也不能猜度的;如果写,写出怎么一种倾向的东西来也无从得知。不过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像这样的写诗法,对望舒自己差不多不再是一种慰藉,而也成为苦痛了。这本来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诚恳的人底命运,我们也不必独独替望舒惋惜。
《望舒草》在这个时候编成,原是再适当不过的;它是搜集了《我底记忆》以下以迄今日的诗作底全部,凡四十一篇,末附以《诗论零札》十七条,这是蛰存从望舒底手册里抄下来的一些断片,给发表在《现代》二卷一期“创作特大号”上的。至于这篇序文,写成后却未经望舒寓目就要赶忙付排,草率之处,不知亲切的读者跟望舒自己肯原谅否。挥汗写成,我心里还这样惴惴着。
杜衡
一九三三年盛暑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飘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
(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8]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梦都子
致霞村[9]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轻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菡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10]
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11]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12]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要更瘦,更瘦。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阴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她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不会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底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丁冬吧!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灯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接。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诗论零札[13]
一
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
二
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
三
单是美的字眼的组合不是诗的特点。
四
象征派的人们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但是新的娼妇安知不会被淫过一万次。被淫的次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要有新的淫具,新的淫法。
五
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六
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14]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
七
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愚劣的人们削足适履,比较聪明一点的人选择较合脚的鞋子,但是智者却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脚的鞋子。
八
诗不是某一个官感的享乐,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东西。
九
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现这情绪的形式。所谓形式,决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决非新的字眼的堆积。
十
不必一定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我不反对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
十一
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在它给予我们一个新情绪的时候。
十二
不应该有只是炫奇的装饰癖,那是不永存的。
十三
诗应该有自己的originalité,但你须使它有cosmopolité性,两者不能缺一。[15]
十四
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
十五
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
十六
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
十七
只在用某一种文字写来,某一国人读了感到好的诗,实际上不是诗,那最多是文字的魔术。真的诗的好处并不就是文字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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