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萍萍

    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

    ——罗曼·罗兰

    一

    父亲出车祸那年，我已经上初中。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于我仿佛天崩地裂，我知道，这个家再也不会完整了。

    奶奶和妈妈哭得像泪人儿，可无论她们怎么哭天抹泪也无法唤回我的父亲。过度恐慌吧，悲伤欲绝的我居然没有泪，只是久久地盯着定格在黑色木框中的微笑的父亲愣神，一切宛若梦境。那熟悉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我的心一片空茫。我古怪地笑着，看着那些泪流满面的人，笑得抽搐。

    我和奶奶病倒了，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妈妈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仿佛在一夜间，她整个人就苍老了许多。“小苹，想哭就哭出来吧！以后我们一定要坚强。”妈妈搂着躺在床上目光空洞的我安慰说，望着忧伤而憔悴的妈妈，我悲从中来，突然宣泄般大哭起来。积压在心中的伤痛在一场淋漓尽致的大哭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思索着妈妈的话，终是明白，面对现实总比逃避好，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挽不回了，我们只能选择坚强面对。父亲的逝去，妈妈比任何人都更难过，他们曾经是那么恩爱的夫妻，但她强忍悲伤，一面张罗着父亲的后事，一面照顾、安慰病倒在床的奶奶和我。一个家，所有的担子全落到了妈妈单薄的肩膀上。

    二

    妈妈把一个家照顾得很好，每天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

    只是第二年开春后，就有邻居大婶来劝妈妈改嫁。那个大婶说：“你这是何苦呢？一个家，三个女人，怎么行呢？镇上那个男人……”“如果我改嫁了，那家里一老一小又该怎么办？”妈妈反驳说。“你可以把小苹带走，她都可以出门打工了，会挣钱了，人家会接受她的。”大婶娓娓劝道。“可是我还想让小苹继续读书，这孩子聪明……”妈妈平静地说。

    在客厅说话的她们，没有注意到还在里屋写作业的我。房门虚掩，她们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屏气凝神，仔细聆听，这是我最为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将要发生了。妈妈才三十多岁，她要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和奶奶呢？我们怎么办？我真的要和奶奶一起跟妈妈走进另一个陌生的家么？

    邻居大婶用三寸不烂之舌不停地鼓动妈妈，她终于应允说：“如果以后真有遇到合适的人再说吧！”我恨死了那个多事的邻居大婶，她凭什么来怂恿我妈妈改嫁？想改嫁，她自己去改嫁好了。

    可是自从妈妈应允她后，隔三差五她就跑来我家，跟我妈妈说这说那，说哪里又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我心里急，却又想不到办法阻止，难过得直哭。奶奶可能也猜到了邻居大婶常来我家的缘故，于是很不客气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老太婆，你也太自私了，你儿子死了，总不能让儿媳妇守着你一辈子吧？”伶牙俐齿的邻居大婶不甘示弱地冲奶奶嚷，奶奶气得颤抖，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一脸。“妈，没事的，你别担心！”妈妈总会在这时候走出来安抚奶奶，并把她扶回家里。“我能不担心么？你嫁人后，再把小苹带走，我该怎么办？”奶奶抽咽着，老泪纵横。

    我很理解奶奶的想法，毕竟父亲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又没有女儿。现在儿子不在了，如果儿媳再改嫁，她一个人怎么活？而我也有我的担心，我不想走进另一个陌生的家，叫一个陌生的男人为“爸爸”，他们肯定不会让我继续读书的。看见奶奶哭，我也跟着流泪。

    “好啦！我答应你们，我不再嫁，可以吗？”妈妈像哄孩子一样哄我们，但我却在她闪烁的眸子里看见了一抹无奈和黯淡。我也很难过，可我需要妈妈，奶奶也离不开她，我们只能硬生生地成为她追求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奶奶要妈妈做保证，我没吭声，却也眼巴巴地望着她。面对我们一老一小两个眼泪汪汪的人，妈妈迟疑一下后，叹了口气，却是很肯定地做了保证，保证她不改嫁，保证有福同享，她一手一个搂着我们说：“放心吧，我们仨不离不弃，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得到妈妈的肯定答复，我紧悬的心终于放下来，奶奶更是破涕为笑。我抓着妈妈的手，亲昵地偎依在她怀里，感觉温暖而踏实。

    三

    邻居大婶不死心，又三番两次来我家，想怂恿我妈改变主意，她说：“你这人怎么就死脑筋？你得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一下呀！”妈妈说：“小苹很快就初中毕业了，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没有男人，我也能把孩子培养成人。”

    妈妈一次次谢绝那个热心的邻居大婶。奶奶看见过几次，板着脸不说话。妈妈知道奶奶生气了，于是有一次邻居大婶来时，妈妈故意当着奶奶的面大声说：“胖婶，你以后来玩可以，但再也不要提改嫁的事了。我不想让老人和孩子担心，我们仨谁也离不开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

    邻居大婶窘迫得红了脸，不快地说：“不知好人心，以后有你的苦日子过！”说完悻悻地离开，我看见奶奶躲在窗口笑了，她的心终于踏实了，我也一样。

    从此后，妈妈整日里忙碌得像只旋转的陀螺。白天她在工厂上班，晚上回来，她就陪着奶奶一边说话一边织毛衣。那些毛线都是她从街道工厂领回来的活计，织好一件成人毛衣可得五十元。妈妈织毛衣的手艺很好，记得小时候，我每次穿上妈妈为我新织的毛衣出去玩时，总会有陌生的阿姨围着我转，她们都在夸我身上穿的毛衣打得漂亮。

    荧亮的日光灯下，妈妈不紧不慢地和奶奶唠着家常，而手却一刻也没有闲着，各种颜色的毛线在她手中穿梭着。那一大团的毛线，几天后就越来越小，而妈妈手中却多出件颜色搭配谐调的毛衣。

    有时写完作业，我会坐在妈妈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灵巧而忙碌的手，看着她脸上恬淡而平静的表情，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我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奶奶，为了这个家能够过得更好。她从来不叫累，每天笑容可掬。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我的心会很安稳。

    四

    只是每天看妈妈这样辛苦地挣钱养家，我的心里总感觉像有只小虫子在噬咬，让我寝食不安。我偷偷地问过她，爸爸出车祸时，肇事者不是赔了钱吗？为什么不拿些出来改善一下生活？

    “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苦吗？”妈妈严肃地问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我的关心妈妈居然会是这个态度，委屈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我默默地望着妈妈消瘦的面颊，哽咽着说：“我只是怕你太辛苦了。”

    妈妈听了，鼻子一酸，眼角濡湿，轻咬着下唇动情地把我搂抱在怀里说：“小苹，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关心妈妈了，我很高兴。只是我们现在居家过日子要精打细算，这钱妈妈还有能力挣，而你爸爸用命换来的钱，我们只能用在刀刃上。比如你上大学，还有就是留给奶奶……”妈妈说了很多，潮湿的泪水滴到了我的脸上。

    我明白妈妈的话，现在上大学要花很多钱，还有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万一哪一天需要用钱时，那笔钱就是我们家最后的支撑了。

    那天夜里，我和妈妈说了很久的话，说着说着，我偎依在妈妈温暖的怀里安然入睡了。窗外的夜很静，只有呼啸的夜风在和树梢舞蹈。

    我的心里已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要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要更加努力地学习，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学，最后找份好的工作，这样妈妈就会因为我而骄傲了。我也只能这样，才能分担并接下妈妈肩上的担子。

    五

    在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冬天，妈妈所在的工厂倒闭了。在拿到少许的遣散费后，她悄然回到家里。虽然她努力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她黯然神伤的眼眸还是没有逃过我和奶奶的注意。在我们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出实情。那天晚上，谁也没心情说话，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那个讨厌的邻居大婶看我妈妈没工作后，又来我家想说服她改嫁。妈妈心情不好，这一次，她恼怒地说：“没有男人就不能活么？我说过，我们仨谁也离不开谁！就是天天在家帮别人织毛衣，我也要养活这个家。”

    奶奶在屋里听见妈妈的话后，沉默了半晌。她觉得是她拖累了妈妈，那次，她收拾好简单的几件衣服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家。妈妈是在傍晚才发现奶奶不见了，她急得到处找。那时我刚放学回来，见她神色紧张，才知道奶奶不见了。我们跑出院子，跑到大街上分头寻找，一路跑一路打听。奶奶腿脚不便，平时连院门也少有出去，她会去哪呢？她又能去哪呢？她除了我们再也没有亲人了。

    找了一条街又一条街，问了许许多多的人，我都没有找到奶奶，心里急得想哭。暮色四合的黄昏，街灯已经亮了，晕黄的灯光冷冷的，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跑到通往郊区的路口时，我的泪不知何时已经滑落。远远的，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红色的亮点，是妈妈，她红色的风衣特别显眼。我急着跑过去时，才发现她正双腿跪拜在奶奶面前。

    夜风吹起奶奶银白的头发，她出来好半天了，形容憔悴。妈妈抱着奶奶的双脚痛哭流涕，她哭着说：“妈，我们回家吧！小苹还在等着我们呢。你看，这天都黑了，你要去哪呢？”奶奶不吭声，但脸上泪痕斑斑。

    “妈，我们仨要不离不弃的，你为什么突然要抛下我们呢？你离开后，我和小苹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了……”妈妈深情地向奶奶倾诉。奶奶听着，悲伤的脸上泪水横流，她抱着妈妈哽咽着说：“我是怕拖累你们，我走后，你就可以带着小苹改嫁了。一个家，没个男人真的是很苦呀！”奶奶哭着，泪水滂沱。

    我疾步跑了过去，也跪拜在奶奶面前，哭着说：“奶奶不走！我们一起回家！”奶奶看着我们两个泪人儿，颤微微地站起身拉我们起来。寒冷的夜风肆意地吹在我们身上、脸上，我们仨相互搀扶着，像一堵勇敢的墙。

    六

    妈妈没再出去工作，她想好了，就用她的编织手艺谋生。她不仅继续接街道工厂的毛衣活计，还帮别人织披肩、地板袜、手机袋，也用毛线编织壁画什么的。由于妈妈的手艺好，速度快，许多街坊邻居都请她帮忙打孩子的毛衣。

    耳濡目染，天天看妈妈编织，看毛线在她手中穿梭不停，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编织。闲暇时光，我就坐在妈妈跟前，编织一些简单的地板袜；奶奶眼睛花了，她就戴着眼镜打鞋垫。我们家三个人，常常这样坐在一起，边聊天边做着手里的活计，日子过得平静而甘甜。

    夏天来临的时候，打毛衣的人少了，妈妈就买来书，自学起了珠子编织和十字绣。她的手巧，无论编织什么，都编得美美的，让人爱不释手。很多人是慕名而来，有的是买上几件称心的毛衣回去，有的是请妈妈编织她们喜欢的手袋。

    奶奶再也没有离家出走过，每日里，她都陪着妈妈一起编织。我怀揣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学习，从来不让妈妈担心……

    岁月是一条条流动的经线，我们仨用亲情的纬线柔密编织。在相亲相爱中，我们要把岁月编织成一幅画，而我们仨就是画中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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