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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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里有名的贫儿嘴哈蛋站在崖顶上的墙豁口那里,扯着脖子贼溜溜向下观望,那样子就像墙豁口这个巨大的产门分娩出了一颗大活人的脑袋来。脑袋很不安分,拧过来扭过去四下里查看,看清楚崖根下的狗是拴着的,这才扯长脖子喊话。声音尖刺刺的,和女人一样,但是没有女人的好听。庄里的女人都烦他,说他是假婆娘嗓子。男人的底气,女人的音色,这样一个怪拉拉的声音,借助农历四月的暖风,从高大的崖顶上飞下来,力道被空气分流了,分量变轻了。细细的一束,从窗子缝隙间钻进屋,被睡在枕头上害毒疮的爷爷的耳朵捕捉到了。

    长日寂寞,爷爷正无聊呢。但是他懒得起身出门去看究竟,只是横着嗓门喊奶奶。奶奶在厨房里,正坐在一个木墩上拉风匣。风匣肚子两端的风板儿像一对灵巧多话的舌头,呱嗒呱嗒敲着,灶火眼里烧的是猫儿刺。这种植物长在地埂上的时候就浑身是刺,那时候刺还是柔嫩的,砍下,背回来,晒干了,那些四月里没来得及变硬的嫩刺干透了,像无数小针尖,一根根竖起来,在等着戳人的皮肉呢。奶奶很小心地抓起一束塞进灶眼。火势旺盛,像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大傻瓜钻进了灶火眼,一个劲儿发笑,呵呵呵,嗬嗬嗬,哈哈哈,哗哗哗——奶奶听火听呆了。

    爷爷的叫喊变成了怒骂,穿透了火笑声,飘进厨房来了。人都干啥着哩?耳朵都叫驴毛塞实了吗?咋喊破嗓堂门了还是没个言喘的哩?

    爷爷的声音自然是最纯真的大男人声腔。同时,一个尖刺刺的女腔伴着男声,有人吗?——大爷家有人吗?——

    狗可能被这奇异的声调给迷住了,竟然不咬。

    奶奶匆匆把猫儿刺往灶膛深处一推,甩开大脚板往出跑,老花狗的头仰起向上,耳朵竖起来抿着朝后倒,哈蛋的声音更活跃了——大奶奶啊,给你家捎个话儿——我今儿在集上碰到你们庞家洼的亲家了,叫给你们捎个话呢,说四月二十三宰牛念苏热[3]着哩,请你们吃油香去呢!

    奶奶五十多了,下了一辈子苦,但耳聪目明,把风里传下来的话听清楚了,也认出那个人是谁来了,喊他下来到家里浪来,喝茶来,她刚把水烧开。

    哈蛋摆摆手——不了,不了,你忙去,我走了——

    狗像要送给哈蛋这个捎话的人一串感激,冲着他的身影一个劲儿狂吠起来。哈蛋终于像个男人一样轻快矫健地跳下墙豁口,一闪,不见了。

    奶奶提着一电壶水进去给爷爷泡茶。茶碗里放一撮子砖茶饼子上撬下来的硬渣子,放两个干枣儿,半把白糖。双手端到爷爷枕边。爷爷忽然脖子一梗——日他娘,糟蹋人哩!

    吓得奶奶一哆嗦,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手。顾不上管手,忙又给爷爷续上茶水。爷爷愤愤的,说不是人,那烂怂亲戚,不是人!宰牛念苏热哩,这么大的事,咋不叫娃娃亲自来给咱们说一声,就这么捎一句话?啥意思?有这么请儿女亲家的吗?明摆着是把人不当人!

    奶奶才弄明白他的怒气不是自己惹出来的,而是刚才捎来的信儿。手背上火烧一样地疼,奶奶嘘嘘地用嘴吹。凉气哈上去,灼痛缓和了一点,手心却又疼得明显起来。一瞅,指肚上扎满了密密的刺牙。她就蹲在门口迎着亮光一根一根拔刺,感叹说这猫儿刺啊,烧着旺,就是太扎人了,疼得很。

    爷爷气哼哼抿一大口水,滚烫,噗——又吐回盖碗子里,胡子齐刷刷竖了起来——你害人哩吗?这水咋这么烫!

    奶奶气得笑——你心里气不顺就明说嘛,给水找啥麻烦哩?哪一天的水不是这个烧法?偏偏今儿挑刺儿。你不是说你的舌头早就叫酽酽的盖碗茶给烫熟了吗?咋又变得娇气起来了?

    爷爷咣——丢下盖碗子,说这真个是欺负人哩,宰那么大一头牛,给孙子过满月哩,咋能把老规程给忘了呢?按规程,女婿得背着四色情[4]上门请我们来。他们可真行,大街上让一个贫儿嘴捎个话来,我们这么好糊弄吗?不去,咱这一回高低给他不去!不要说宰牛,就是宰骆驼也不去!

    爷爷一动气,脖子下的毒疮也被气醒了,一个红得发亮的肿圆疙瘩突突突直跳。他丝丝地抽冷气,又气又疼,脸色白里泛青。

    奶奶挑净了刺,找一点鸡蛋清子抹在手背上,这才慢悠悠说亲戚嘛,拉一把近了,搡一把远了,你计较啥呢?路这么远,叫人家眼巴巴地跑一趟来请你,多麻烦人!顺路捎个话来,我觉得挺好,多省事儿。你就不要睡在炕上跟亲戚犯私心了,好好儿的亲家,万一惹出啥是非,划不来。咱女子不还得在人家家里过日子吗?

    奶奶口气不敢硬,连劝带哄把这一番意思表述了出来。

    爷爷还是气哼哼的,看样子毒疮这些日子对他的折磨引起的怨气被这个事儿全部挑起来了。

    四月二十三,日子一天又一天临近了。十六的晚上,全家人坐在月亮底下吵架。大门顶上了,这会儿夜深人静,不怕被左右邻居听到了跑来看欢闹。

    开仗的双方是爷爷和他的大儿子。其实话说回来,分明是爷爷一个人在跟他自己开战,而儿子是被他临时揪来当靶子的。

    爷爷先把哈蛋捎来的话转述给大家。

    宰牛啊——大孙女首先欢呼了一声。这女子,人还没长大呢,叽叽喳喳快嘴利舌的性子已经显出来了。

    咱吃肉去——碎巴巴应和。他一激动声音就有些颤抖。

    大儿媳妇,三个孙女的母亲,这个乡村妇女有个一激动就轻狂的毛病。她当下忘了自己只是儿媳妇,很多事情还轮不到她来做主。但是她兴冲冲把怀里的三女儿竖起来让在腿上打个站儿,说都去,全家都去,我的小姑娘也走,咱吃肉肉去,一个大牛呢,咱美美地改一顿馋去!

    热腾腾的煮牛肉,堆放在油汪汪的碗口上,金灿灿的碗口大的油香,想想吧,不要用舌头去想,用脚后跟去想,肯定能把脚后跟想出清汪汪的口水来。幸亏从人老五辈[5]手里就流传下来一个习俗,一家人过事,作为亲戚的另外一家人可以去搭情,吃油香。

    吃油香是个笼统的说法。只要去了,自然是果碟、烩肉、烩菜、馍馍都吃,花样尽可能地丰富呢。尤其现在要念苏热的这一人家可是和他们一家关系不一般啊,爷爷的小女儿嫁了过去,有一个女儿在那边生活,刚刚头胎就给那户人家生出了一个儿子,作为娘家人,这一回腰杆子自然是很硬的。

    母亲的话提醒了怀里的三女儿,她一把抱住母亲的胳膊,用不太利索的舌头嘻哈哈笑着,说去,我也要去,吃碎姑姑的肉肉去。

    月亮在东边墙头上出神地瞅着这一家人。听到了孩子这句话,那一张板得紧绷绷的脸上忍不住绽开了一片笑纹。大人们被逗得哗啦啦笑。爷爷扯长脖子,害怕掉下来似的伸出手用很夸张的幅度托着那个大毒疮,目光歪过来,说碎狗日的,人不大,嘴倒比谁都馋!

    母亲掐一把开裆裤处露出的软嫩小屁股,说你姑姑的肉肉有啥好吃的?又老又酸。还不如吃你的肉肉哩!

    这一回却没有人笑,大家好像都在想什么,月光下面的人都沉默了。

    母亲一个人说笑了这半天,蓦然觉得不对劲儿,扭头看,看见婆婆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一样垂着脑袋,目光软绵绵望着脚底下她自个的影子发呆。再看老公公,这些日子一直虚肿的老脸上罩着一层薄溶溶的忧郁。

    都咋啦?这么怕我们去吃你女儿家的肉?吃穷了吗?一个大牛呢,还怕人吃穷了?儿媳妇心里起了波澜,开始往细处想,会不会一听我们娘儿几个都争着要去,老两口的心里就不痛快了?真是私心啊,就知道偏心女儿,我这当儿媳的啥时候都是外人!我为这个家苦死苦活这些年,到了紧要关头,永远是外人!

    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气愤,就闭了嘴巴不再吭声。心里却在后悔自己刚才的粗心和高兴过度,还有因为高兴而失口说出的话。看来做儿媳妇的,不管到了啥时候都没有说话的份儿。

    三女儿噘着嘴巴等待母亲继续将她的小身子起起落落抛闪着玩,母亲却在愣愣走神。小家伙不依了,光脚板踢打着不依不饶。母亲突然给她屁股上甩出一巴掌。这一巴掌不是玩耍,真的打呢。小家伙疼了,刚刚咯儿一下笑出半声,就急转直下,嫩嘴一咧,换成了哇哇大哭。

    哭声清亮亮的,月亮吓得打了个哆嗦,本来挂在树梢上,脚下一软就跌在了树窝里。一片婆娑的树影落在了大家的眼前。

    咱大那个毒疮,脓熟透了,挑给一剪子,放了脓水,啥事都没了。

    月亮在西边屋顶的瓦楞上发愣的时候,女人翻一个身,忽然冒出了一句。

    男人爬起来,咱大这人吧,不要看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其实跟娃娃一样,怕疼得很,要他自己动手,根本不可能,要不这个坏人我来当!

    一个身影悄悄摸出去,推开另一扇门,借着雪白的月光,看见老爷子硬着脖子,睡得很死。连日的疼痛和熬煎,他累坏了。儿子对准明晃晃的大脓包,袖管里一道亮光一闪,一剪子戳了过去。一股臭水溅了他一脸,也喷了老汉半边脸。

    爷爷一哆嗦,醒了,双手去捂脖子。没喊疼,说凉飕飕的,快点灯。

    灯火地里,儿子帮他挤干净残余的稠脓,擦洗了脸和脖子,人累了,月亮也累了,都回去睡了。

    第二天,爷爷爬起来,自己端着碗吃了一大碗饭,抹着嘴巴感叹说人啊,长病炕头没孝子,这些日子我可算是明白了——

    他这是要感叹个什么意思呢?听的人没听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个什么劲儿呢。

    二十二的晚上,一家人照旧坐在台阶下说话,正式商议明儿去庞家洼的事。这是大事,逼近在眼前头了,不认真讨论一下做出决定是不行的。白天里,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亲门党家,主要是爷爷的三个兄弟。大家都是亲兄弟,所以一家的亲戚大家都在走动,尤其这女儿的婆家,最是重要的关系,因为和女儿的血肉关系在这几十年一辈子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都需要你来我往地走动。所以宰牛念苏热这等大事,自然不能瞒着大家,只有爷爷一家偷偷摸摸去,万一哪天消息传进弟兄们的耳朵,说不定会闹出分门别户的严重公案来。

    谁去给大家送达这一重要的消息呢?谁都不想去。最好是由女婿自己上门来,拿着礼品挨家说个色俩目[6],郑重地把人家请一下。现在空嘴白胡子地跑去送这样的一个消息,谁都觉得这不合适,人家肯定会不高兴的,这分明是看不起人嘛,不把人当人嘛。

    只能是奶奶去跑这一趟了。她老实,不会看人的眼色,即便看出来了,一般也不会计较。她急匆匆进门,把要转达的话说一遍,就急匆匆离开了。晚饭时节各家都回了话。当时儿媳妇在洗锅,一边用一把秃头的笤帚刷子刷得锅帮刺啦啦响,一边给男人冷笑,我就猜着会是这结果!太明显了,他们不把人当人!谁都不是瓜子!唉,搅团好吃锅难洗,粘了这么厚一层锅巴!

    各家经过商量一样,回的话都是忙,顾不上去,各派出了一个男孩。

    爷爷的毒疮大好了,脓水流尽,里面不烂了,那个大肿馒头也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空了的烂皮松松垂着。据爷爷说还是疼,不能干活,还需要坐在炕上静养一些日子。那么,现在谁去吃这个油香呢?奶奶首先不去。她自己不去,别人也都没有想到要派她去。她是妇道人家,又是个出了名的老实疙瘩,去那样的场合自己窝头窝脑地难受不说,还会被人家浅看。所以首先就把她掠过去了。

    爷爷抿一口砖茶水,慢慢咽下去,用润得湿漉漉的嗓音问儿子到底谁去哩,今晚夕得定下来。儿媳妇忽然摇头,我不去,路远,乏得很,我也没有及早准备,衣裳穿脏了都没有洗,肯定不能就这么脏衣烂鞋地去。

    老汉继续盯着儿子。很多小事情上他给小辈儿出主意,真正到了这大事上还得儿子最终定音,毕竟儿子现在是这个家里的支柱人物。

    儿子皱着眉头仰头看月亮。月亮好像感应到了这种男性的注视,一张脸忽然幻化出一片女人的深情和妩媚来。儿子下了决心,大,你去吧,你去最合适。你是咱家里最老最尊贵的人,你去最有分量。还有,这些日子你害疮,病着,肯定馋得不行,去了美美吃他一顿!好好地改一改馋!

    爷爷抬头去摸脖子,手劲大了,碰疼了,嘶——抽一口气,像个娃娃一样眼神灼灼地笑了,有点难为情,说要不是这个害人的毒疮,我还真没有那么嘴馋呢,啊,我一向不是那种嘴馋的人嘛。

    儿媳妇低低地浅笑一声,悄声说我们一下地就一个人偷偷打荷包蛋吃的是谁呢?还说不馋!没人听见这句话。怀里的三女儿听见了,但她不懂。

    娃娃们争先恐后嚷了起来,我去哩我去哩我也要去哩!

    三个大娃娃在地上闹腾,急得最小的三女儿在她妈怀里跳脚,场面乱了。

    爷爷深深地看着两个孙女儿和他的一个最小的儿子。儿子先在父亲的目光下意识到了一种无声的不快,他雀跃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慢慢地看着两个侄女儿在原地闹腾。他看见哥哥嫂子没有责怪他们女儿的意思,笑呵呵笑吟吟地看着女儿们。孙女儿浑然不觉爷爷的犹豫,还在争嚷。

    爷爷抬头看一眼月亮,月光雪白,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毛墩墩的锯齿形毛边,有一个毛茸茸的手也在爷爷的心里抚摸了过去。他忽然觉得俩孙女投在地上的跳跃的身影有点让人怜惜。孩子们很少有出门走亲戚的机会。像这样宰牛的大苏热,他们更是绝少能参加。

    都去,你们三个都去。爷爷这一刻忽然吐出口的声音像被月光清洗过一样温婉动人。

    姐姐说去了穿啥哩?

    妹妹歪着头,想,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惊讶慌乱的叫声吓得月亮一晃,从树上掉落,扑在了瓦楞上。同时一个声音扑棱棱飞了起来,向着高深黝黑的土崖顶头蹿去。夜鸽子。这死物儿!奶奶随口骂。

    夜鸽子昼伏夜出,常常蹲在人不易察觉的黑暗角落,冷不丁就吓人一跳。加上它的叫声实在凄惨瘆人,所以没几个人喜欢这种夜鸟。

    爷爷掀开盖碗子,把半盏残茶泼在脚边,说睡去,都早睡,明儿起早点,咱趁凉儿上路。

    大家进了各屋,融入月色照亮的睡梦。只有那一摊茶水在地上慢慢地流动,像谁在月光映得透亮的雪白地面上打了一片深色的补丁。

    早饭照旧是烙馍馍,炒洋芋菜。四月天气不算长,家里一早一晚两顿饭。母亲在大锅里烙出一股干燥的清油裹着苦豆子的香味,同时另一口锅里已经冒起洋芋菜在汤水里翻滚的咕嘟声和香味儿。

    早饭三个娃娃都没心思吃。他们一大早就小跑着干完了平时分配给他们的扫院洒地擦桌子铲鸡粪等活儿,然后把出门的新衣裳换上了。母亲骂俩女儿烧包,穿得早了,只怕等不到出门就已经糊脏了。大女儿扭着头对着墙上的一块巴掌大的小镜子给镜子里那个小眯缝眼儿塌鼻子的姑娘编辫子。头发硬、粗,不听她使唤,努力了几遍都不顺手,气得镜子里的那半张小脸儿直冒火。唉,还是碎姑姑好啊,她没嫁人的时节天天给我梳头啊。

    妹妹望着自己的脚和姐姐脚,比来比去,惊喜地发现自己新鞋上的绣花儿比姐姐的多添了一枝淡粉色的花骨朵。

    碎巴巴不知怎么了,从奶奶屋里出来眼圈明显红着,穿上了一身新衣裤,鞋却是烂的,也没袜子,脚面上的黑污垢都露在外面。他来帮忙往上房里端饭。嫂子瞅见了小叔子的脚,哟,置得起骏马,配不起鞍子啊?这全身都武装得新簇簇的,可是一看这脚上,真把人丢大了!

    十一岁的小叔子在大嫂面前总是有点怯有点生分,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保持着一副不容人随便侵犯的小男子汉的架子。偏偏嫂子一句话戳中了他的心事,他那副一直费力端着的男人的架子瞬间就倒塌了,完全袒露出一个孩子的悲痛和委屈,眼圈红得青紫,瘪着嘴,嗓子眼里很响地冒出了一声吞咽不及的哽咽。

    孩子们心不在焉,每人草草咬了几口馍馍,洋芋菜几乎都没端碗。倒是爷爷拿得稳,消消停停坐着咯痰,捋胡子,喝茶,吃了一大碗菜,最后还喊奶奶用那个老玉米芯子做的痒痒挠儿帮他把后脊背上发痒的皮肤挠了好一阵。

    另外三家派出的人也都到了。三个娃娃,也是经过了认真的梳洗和打扮。

    饭吃完了,母亲从上房里往外收碗筷。半碗半碗的洋芋菜,还是刚舀出来时候的样子,几个娃娃都没有动。她有些担忧,提醒他们还是吃一点的好,万一去了人家的尔麦里[7]干得迟一点,那就得等一等才能吃上东西,所以出门前还是吃几口做个防备。奶奶却替孩子们挡了驾,说实在不想吃就算了,今儿可是吃油香去呢,一个大牛的尔麦里,这几个馋鬼可是要好好把肚子空出来留着美美吃一顿肉呢。爷爷也慈爱地笑了,说我们都把肚子空出来,去装好吃头吧。

    碎巴巴忽然不声不响凑过来,端起嫂子手边一摞子碗就走。回去又来了一趟,把盘子连同馍馍端走了。嫂子有点意外,目送那瘦条条的身子从高大的门框里迈出去,好像他是一个弱小的动物,被一道巨大的口给吞掉了。她忽然没来由地难过了一下,鼻子酸酸的。到了厨房,嫂子忽然从兜里掏出一双袜子,这可是我走亲戚才舍得穿的,拢共就穿过两回,有点大,你多往上提就能凑合着穿吧。碎巴巴接了,一溜烟跑回上房去,再出来,弯腰看,脚面上是褐色的,袜腰上缠绕着一道深红色,仅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得出这原本是双女人的袜子。他返回去把袜子脱下,看看袜腰上的红道道,再看看自己黑乎乎的瘦脚板儿,犯愁了,穿呢还是不穿?左右为难。

    嫂子进来了,咯咯一笑,过来把他的裤腿口朝下一拽,哟,裤子放低点,不就苫住了吗,总比不穿强吧?

    他试着把原本因为有点长而卷起来的裤边全部捋展,慢慢走,回头弯腰看,还真是遮住了。步幅不大的话,不会被人看出来。

    一行人上路了。爷爷戴上了茶色的石头眼镜,为了稳固一点,特意用一条麻绳子在脑后绕了一圈儿,把眼镜那两条冰凉的细腿儿连缀在一起。那个黑色的长带子方形人造革挎包挎在爷爷肩头。挎包的肚子比怀娃娃女人的肚子还要鼓胀,里头是四色情。花生、枣儿、饼干,为着凸显分量,临出门的时候奶奶把一包红糖收回去,郑重地换成了一包核桃。核桃是人情礼品中最贵重的。奶奶还另外包了一包东西,一身小衣裤,一双虎头小鞋子,一顶六牙小号帽,一个棉花装得鼓囊囊暄腾腾的小被子。这是给小外孙过满月的礼物,捆成一个包袱,背在碎巴巴肩头。另外那三家的娃娃,会合在一起拿了一个布袋子,里头装的自然是人情礼品。

    一行人告别了门口依依不舍耷拉着耳朵相送的老花狗,上了北山洼,向东边的路上赶去。

    高低大小不同的六个娃娃,因为都是娃娃,每一个人身上都潜藏着顽劣的天性,只是现在不好将这天性充分地暴露。大家都有点怕爷爷,他是个威严的老人。尤其现在统领着一帮童子军赶路的情况下,他好像有点心情不畅,加上脖子下的毒疮还没完全好利索,残余的隐痛还在,肩上的皮挎包扯着,路途又长,越走越感觉到这一股拉扯的劲儿是不容小觑的。一股隐痛从肩膀上传过来,一直通到了脖子那里。这让他的脚步没有往日的轻健,每一步迈开,新布鞋底子上麻绳子纳出的菱形花印在路面上,那印痕显出一些儿迟疑和几许沉重。

    娃娃们的嘴巴不敢叽叽喳喳闹,脚步却是蹦蹦跳跳的。尤其两个孙女儿,她们无事一身轻,头发被母亲用清水抿湿了扎起来,光溜溜的小辫子在后脑瓜盖子上极不安分地一翘一翘。尤其八岁的小孙女,她大概觉得自己今天的样子很美,顺着阳光照过来的光线,趁人不注意,歪着头偷偷看自己投在身后的身影儿。爷爷的目光也悄悄跟着那个小巧的身影偷看,影子和真人一样俏皮,高高的羊胡子小辫儿一个劲儿乱抖,无忧无虑,好像这个小人儿的心里除了快乐没有别的。

    过了一道浅沟,横穿了一个叫新庄子的村庄,接着是一道深沟,又穿过了李庄,爬上第三道沟的沟沿畔,爷爷长吁一口气,振作起精神,抬头一指,笑呵呵说那棵大榆树下有棵趴腰子老杏树,杏树跟前那家子就是了。

    原来近在眼前了。孩子们没有雀跃起来,大家有一点奇怪的如释重负的松懈,好像这一点路途远没有他们估计的长,所以他们觉得现在就到达也未免太轻而易举了。他们已经忘了这一路上一步步走过的那些路有多漫长有多艰辛。

    没有人呼应,爷爷的声音显得分外高,带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快活,而这快活之下,隐隐地掩藏了一种莫名的虚弱。

    孩子们都缄着口,一个个迈步的姿态没有了先前的随意和自如,变得收敛而拘谨。除了碎巴巴神色照常,不那么胆怯,别的娃娃都开始有意识地拖慢了脚步,往爷爷身后溜。

    在一个又肥又大的黄狗的疯狂扑咬下,一个胖老汉出来迎客了。

    我敢肯定,咱们庄里没有一个这么胖的男人!妹子给姐姐嘀咕。姐姐狠狠瞪她一眼,悄声,闭上你的烂嘴!妹子就乖乖闭上她那细薄得透亮的小嘴唇儿。

    不过这个老汉的肥胖是谁都看得见的,因为肥胖,他的两条腿子不能像爷爷一样地干练,而是叉着腿子走路,像刚刚学步不久的吃奶娃娃,这种走法让他的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晃。

    摇晃的胖老汉飞快地扫了一眼爷爷的身后,这个歪着脖子面色一副病容的亲家公,在一伙娃娃堆里显得很扎眼。娃娃们是一群嘴角还泛着嫩黄的雏儿,爷爷就是一只老鹰。一只老鹰带着一群小雏儿吃油香来了。

    胖老汉愣了一下,目光跃过了最后一个娃娃的脑勺子,向着更远处飘去。他意犹未尽,有点不甘心,好像眼前这些驾到的亲戚不是他正在等待的,而远处的道路上还有什么令他心里在牵挂。

    娃娃们跟着爷爷走进院子后,不知道怎么就被分成了两路兵。谁也没留意到是那个胖老汉有意分开的,还是他们不由自主就主动脱离了爷爷,反正爷爷跟随胖主人进上房去了,他们却留在了后面。

    上房门口全是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院子里也人来人往地穿梭走动。

    他们看到这么多人的阵势,心里头虚了,作为娃娃,他们真的好像只有在一种不被人注意的状态下才能更惬意和自如一点。当陪着爷爷堂皇地穿过院子和众人的目光,走向上房的那一刻,谁的腿都有点软,碎巴巴首先就出溜在了后面。两个侄女紧跟着碎巴巴。

    他们就是这样糊里糊涂脱离了领头雁,迷迷糊糊不知道被谁指引着,等到大家看清身畔不再有外人,只有他们几个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高房子里了。

    现在他们感到了无聊,就在这狭窄的屋子里试着活动,把头探出门帘看外面的情景,伸出指头数房子和窑洞,观察地势,查看这一家人的光景。很快搞清楚了,碎姑姑家有三间房子,四孔窑洞。

    高房子明显有些偏僻,也很简陋。地下一张木桌子,窄窄的,高得出奇,像个又高又瘦面目严苛的老人,不苟言笑地冷冰冰立在那里。炕上堆着被子和枕头。桌子拐角处的煤油灯和旁边的一瓶墨水,还有炕上叠得很潦草的被子和那个油污污的大枕头,大家断定这屋的主人是姑父的小兄弟,一个正上初中的男娃娃。

    碎巴巴趴在窗玻璃上指给大家看,那个瘦高个儿,站在大门口帮忙给来往亲戚挡狗的那个娃娃,他就住这高房子。

    上房是姑姑的公婆住,旁边一个偏房姑姑两口子住。山崖下那一孔窑洞是厨房。现在,热气森森缕缕,正从窑洞顶部的哨眼、门口、窗口往出吐。香味也被吐了出来。一些腰扎大围裙的女人,在那白雪的雾气里影影绰绰忙碌着。那里面的情景,大家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大锅里正在烩菜,把粉条、黄萝卜、凉粉等一样一样汆进烧滚的牛肉腥汤里,锅口上正热腾腾的,气浪翻天。大簸篮里摞着金灿灿碗口大的油香,大盆里堆着削成片的熟牛肉。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上房炕上跪成一圈儿的阿訇满拉们把尔麦里干完,就可以出锅吃了。

    厨房窑旁边的一孔窑洞,也是装了门窗的,那是洋芋窑。一年四季吃饭炒菜都离不开的洋芋就装在那里面。再过来,两口敞开着黑洞洞大口的窑洞,没有门窗,分别是圈羊和堆放干粪柴火的。

    他家共有二十九个羊,大羊二十一个,八个羊羔!哎呀那个大羝羊最讨厌了,一对盘盘角像大树棵杈一样,你一个不防它就端着角向你冲过来——碎巴巴热心地给大家介绍,以此来显示他对这个家的情况要比别人熟悉得多一些。同伴们的目光里却涣散出一束松懈的味道。刚从闹哄哄的院子里逃到这僻静之地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不知道何时消失了,隔空看着一院子人热闹活跃地忙碌,而他们好像被封闭在了这里,一种类似于被遗忘的落寞感开始在空气里萌发和浮动。

    碎巴巴一直在试图打破这样的沉寂,他指着大门外那个土圈子,那是他们家的牛圈,那个是草栅子,那个,是茅房!

    说到茅房,有人动了一下,身子在门帮上蹭来蹭去,一副尿憋得不行的样子。是三爷的儿子。可是他又安静下来了。碎巴巴说你尿胀就去吧,顺墙根儿过去,防着那狗,恶东西给人下口呢。三爷的儿子摇摇头,神情有一点奇特。碎巴巴不甘心,追着问,你到底要咋,给我说,有啥事都给我说。那口气和神态给人感觉他不是一个客人,而是这儿的主人,谁有什么困难他都有本事出面解决。

    可惜被关心者没有什么要求,也可能是有要求的,但是他看穿了这个热心肠人的那一腔热情只是虚张声势,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所以他干脆一副没心情和他对话的架势,只是苦着脸望着玻璃外面台阶下的院子。

    妹子爬上炕,又溜下去,踮着脚看桌子的上面,又趴下查看下面,高房子里的陈设实在很简单,简单到不像哪里可以储存食物的样子。她在地上走来走去,说爷爷哪里去了,为啥不管我们了呢?我肚子饿了,嘴干得很。人家啥时节让我们吃喝呢?

    姐姐装作什么都很懂的样子,学着母亲的神情撇一下嘴,说急啥哩,等尔麦里干完了,阿訇满拉们吃呢,吃完了就是尊贵一点的老人,然后才是年轻人,最后才是女人和娃娃。我们嘛——她有点犹豫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拿不准他们这群只有一个大人带着一伙娃娃组成的队伍今天将要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碎巴巴。碎巴巴扫她一眼,有点害羞似的把目光抽回去了,专注地去望外面。

    我们是娘家人,属于贵客,我觉得老人们一吃完就轮到我们了,哪有让贵客迟吃的道理!说话的是大爷家的儿子。他本来话少,到了这个家里显得拘谨而漠然,那一张小小的黑脸上挂着一抹和年纪不相符的成熟的沉静。

    因为是个一直沉默的人,一旦开口说话,他的话就很有分量。没有人反驳。大家静悄悄听着。

    啥时节才能让我们吃哩,我肚子饿得挨不住了。最小的人没城府,最先把大家都想说但是一直不好说的话给说出来了。立即引起了呼应,大家都伸手摸肚子,打哈欠,啊,真个饿了——啊,早知道吃得迟,我早上多吃点,为了腾一个吃肉的肚子,我早晨就没端碗嘛——啊,我吃了手心大的一划子馍馍,这会儿前腔子和后背子粘一块去了——

    碎姑姑咋不上来看看我们呢?妹子显得很委屈,碎姑姑没有出嫁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这个侄女儿。侄女儿本来以为自己一来就能看到碎姑姑,就能被碎姑姑像过去一样抱在怀里,放在腿上,拿出珍藏的好东西给她吃。

    遗憾的是,连碎姑姑的面都没有见到。她躲在哪里干啥呢?

    姐姐瞪她一眼,你知道个屁,碎姑姑现在有小尕儿了,得奶娃娃,给娃娃擦屎擦尿,还得洗尿布子,你以为她像你一样清闲呢?

    这时候院子里的人群好像有了异常的活动。人流涌动,声音高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吸引到窗口。看衣着打扮,就知道是阿訇带着满拉们出来了,一大群人跟着相送。

    阿訇走了,阿訇走了,说明尔麦里早完了,阿訇也吃过了,现在该轮到贵客了吧——碎巴巴激动得大叫,一张女娃娃一样秀气的脸儿红彤彤的。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但是迟迟没有人来请他们这帮贵客下去就餐。

    只能继续等待。

    等待中,每个人的注意力好像又开始分散了,关注起别的事情来。

    哎,那个人,碎姑姑的老公公,他咋那么胖呢?像一堵墙。妹子眨巴着眼睛问。一抹天真在她脸上流淌。

    我们庄里好像真的没有这么胖大的人吧?碎巴巴首先疑惑,在脑子里快速寻找着对比着,在印证自己的话题。

    几个娃娃都在点头,大家共同做证,迄今为止,他们村庄里真的还没有哪个人有本事把自己吃出那样壮实的一副身躯来。

    他是咋胖成那样的呢?那得吃多少口袋粮食才能积攒下那么多肥肉啊?

    二爷家的小儿子努力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他说话有点结巴,从小养成了在人多处尤其是陌生的地方不爱说话的习惯。二爷家娃娃多,家口大,光阴一直紧困,现在别人早都不饿肚子了,据说他家里还是不宽裕。所以这个娃娃最先想到了那些肥肉的囤积是需要付出很多的粮食为代价的。他像为那些粮食惋惜一样,很深地叹了一口气。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又一拨人出来了,照旧是有人在相送。那个胖老汉摇摆着圆滚滚的身子,叉巴着腿,送出大门,在一阵狗咬声中返回来,摇摇晃晃进上房去了。

    怎么还不来请我们下去吃喝呢?大家觉得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该轮到他们这拨娘家人了。

    早晨来的时候是晴天,日头一直在头顶上跟着大家走,从温凉到酷热,一直陪伴了一路。现在天却阴了,淡淡的灰色天空里看不到日头,一抹浅浅的亮色下,大家看见庞家洼的村庄显得灰沉沉的,和他们的扇子湾没什么大的区别。

    姐姐,我想回家了,回去美美吃一碗洋芋菜,再吃一大划子油旋饼。妹子咽着口水,望着远处西边的天空,那里应该是扇子湾的天空吧。

    大家一齐开始仰着头望远处,望最西边那里的天。

    终于有人来高房子上请这一拨娘家来的贵客了。

    娃娃们却都蔫头耷脑的,有些木呆,有些迟缓,一个个脑子里的发条松弛了一样,脚步软塌塌地迈下了高房子。在抬腿迈进上房门口的黄土台子的时候,碎巴巴怕抬腿太高,袜腰子露出来,就极力压低脚步,没想到左脚踏在了自己的右裤腿上,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台子去。幸好身后是大侄女,一头撞到了她身上,两个人的头咣一声撞在一起。声音响亮得把屋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几个腿脚轻健的人跑出来看究竟,脸上都笑哈哈的。大侄女觉得额头那里被狠狠砸了一锤子那样,疼得钻心。她硬生生把急速涌出的泪水逼退回去,像个大人一样抬起头走进房门。进房门的时候,三爷家的儿子一脚踩滑了,一下子扑在了门里的一把椅子上。屋子里客人还是很多的,但是他们看样子都已经吃过了,抹着嘴巴,笑呵呵看着这一群窝头窝脑的娃娃。

    娘家人请上座——娘家人今儿是贵客呢,请大家都上座——一个腰杆子又细又长的男人,头上的孝帽[8]有点大,偏偏他的头干瘦得像蔫萝卜,那帽子就很不利索地在头上晃荡。他拱手礼让孩子们,脸上笑呵呵的,他的声音高得夸张,给人感觉他是有意把“娘家人”三个字和“贵客”压得很瓷实。即便大家是娃娃,他们也还是从这一番明显夸张的言语里感觉出了一种隐藏的讽刺。他的整个神态里呈现出一种轻飘飘的不怎么认真的浮滑和轻薄。这和扇子湾的贫儿嘴哈蛋太像了,那动作,那神态,就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兄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相似吧。

    爷爷也被让上来了。爷爷坐在最中间,上岗子,这是一桌子中最尊贵的位置。娃娃们围住爷爷,围着中间的桌子。吃的过程里大家都不敢看爷爷的脸,因为他的脸一直严苛地板着,他吃得很少,草草捞了几筷子,就放下筷子掏出手绢擦嘴和胡子。尤其那一蓬胡子,被他反复地擦,真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刚才吃东西时没有用嘴巴,而是用胡子吃。

    大家都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筷子和碗之间谨慎地磕碰着,舌头和牙齿拘谨地咬合着咀嚼着。碎巴巴掰开了一个油香,大家每人吃了一小半儿。这样的桌面上,有一盘子油香供大家随意吃,但是他们都没有再去碰下一个。

    暮色向晚的时候,一行人归来了。老花狗很远就闻到了老主人和小主人的味道,兴奋地在晚风里跳跃着。奶奶和儿子、媳妇都出来了,大家站在大门口迎接了远归的人们。三孙女的目光首先盯住了爷爷的皮挎包。挎包里鼓囊囊的。爷爷当着大家的面拉开拉链,取出来,是一件他自己的外衣,回来的一路都是上坡路,走乏了,衣服就脱下来了。

    油香吃得好吗?奶奶这么问。在问她的老伴儿。

    油香吃得好吗?儿子在问他的小兄弟。

    儿媳妇摸着两个女儿的头,笑眯眯说浪好了吗?总是嚷着要去碎姑姑家浪呢,这一回浪遂心了吧。

    而另外的那三个娃娃早就溜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夜深了,嫂子起夜,拉开门一把摸到了湿乎乎的一团,吓一跳,借着刚刚爬上来的一点薄月光看,是一双袜子。拿回去在灯火地里细看,袜子刚刚洗过,却烂了,两个脚后跟上分别磨出了一个圆圆的洞眼。她望着袜腰子上那一圈儿腰带一样的红色,眼圈酸了,不无怜惜地想,袜子都磨烂了,那瓜蛋的两个脚上只怕全是血泡。两个女儿早就睡了,睡梦里还在哼哼地呻唤说脚疼、腿疼。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起得有点迟,最勤快的奶奶打开了大门,一个人从北边的山洼上下来了,胖墩墩的身后背着一个肥大的布袋子。到跟前一看,这不是庞家洼的女婿吗,他咋来了?

    女婿是个老实疙瘩,不会说什么巧话,进屋抖开袋子往桌子上倒,倒出来半盆子熟牛肉,另外还有一疙瘩生牛肉。然后站在地下搓着两个粗大的手,望着惊呆了的岳父岳母一个劲儿傻笑。

    爷爷昨晚一回来就嚷嚷说毒疮好像又复发了,整个脖子硬得像撑了一根棍子,一夜翻来覆去心事沉重,吵得奶奶也没有睡好。现在,他在枕上欠起身子,望着这个老实疙瘩送来的肉和因为赶路累得汗泼流水的样子,他那张从昨天回家后就一直黑着的脸终于慢慢地渗透出一丝缓和的暖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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