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里谁最辛苦,一年四季,谁跟驴一样淌血淌汗地下苦哩?你说说,是谁?女人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仿佛夜是会润色的,女人的声音经过夜色的滋润,比白天轻柔多了,还带着些说不出味道的娇嗔。
当然是你,苦了你了,这么多年,我是看在眼里的。男人说。他的声音与白天差别不大,只是鼻音浓了些。
说完两个人沉默了。肚子隐隐地疼,把我疼醒了。醒来恰好听见他们的谈话。
被子全被姐姐扯去,我的肚子就一直亮在外面,现在已经冷得像面圆圆的皮鼓。我想喊母亲点灯,可是,刚才的谈话又开始了。是絮絮的,含屈带怨的声音。母亲像个没有长大的碎女子,在亲娘怀里撒娇。他们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我们该分家了。女人说。接着就列述了分开过的几条理由。这些理由一一听下去,我不由得在迷糊中直点头,暗暗佩服这个女人的想法。这些想法太正确了。
人家都是刚成亲就分家,我们已经一起过了十来年了,娃娃都生养了四个,还要拖到啥时节?让我老了,头发白了,还给人当媳妇子吗?
母亲还提到了自由自主这些在平常日子里无处不在的权力问题。每一年庄稼收回来,全锁进仓库窑,钥匙在爷爷裤带上,母亲想卖几斤粮食给娃娃和自个儿扯件衣裳啊,买瓶雪花膏啊,都没有钱。日子长了,想吃点啥好的,得请示公公婆婆,自己不敢做主。还有,纵使做了,也是人口众多,狼多肉少,吃一口好的不容易。等等。都是生活里的小事,琐碎事,但也重大,母亲屡屡受着委屈。憋屈着,心情就长久郁郁的,早就盼着分开过。我们几个娃娃也盼着分开过日子。在自己的家里,父母疼爱,行动自由,不像挤在这个大家里,处处挨爷爷骂。爷爷火气上来动辄捞家伙修理我们。
再不分,我真的就老了。你总得叫我过几天舒心日子吧。母亲在乞求。在父亲的嗯啊声中,她唏唏嘘嘘地抹眼泪。
盛夏过去,收割庄稼的时节,分家的迹象渐渐明晰起来。碾完麦子,用口袋装,用的是长条形的那种毛线口袋。装满一袋,两个男人抬到后院的仓库窑里,倒进麦子里,是去年打成的。把麦草像编辫子一样编,编了足足六七天,才够围得起一个小一点的麦?子。世上绝没有这样粗这么长的辫子,像男人的大腿一样的粗。为了围起一个麦?子,母亲磨出了两手的伤疤。母亲坐在满地堆放的草辫子上,悠悠地叹气,说啥时节能给自个儿家编这么一个大麦,日子就有奔头了。这是去年的事。
今年的打麦场上,往麦?里倒进十一口袋麦子后,爷爷发话了,剩下这些分开倒,分给你们的。父母面面相觑,先是惊愕,慢慢地母亲不动声色地乐了。再看奶奶,也是不动声色,埋头干她手里的活计。如此看来爷爷奶奶他们早就商量过了,分家是迟早的事,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今年终于真的要分了。秋天的庄稼一样一样收割回来,碾尽,一样一样地分了。每样都分得不多,基本上是按三七甚至二八的比例分开了,我们少,爷爷家多。奶奶说他们家是老家,人口多,花费大,得多留些粮食。这话把母亲那点不情愿给堵回肚子里去了。
挖洋芋了。今年雨水足,洋芋长势喜人,丰收了,我们分到好大一堆。在地里就分开了,大堆拉回奶奶家,小堆拉到新家。我们的新家在一个大场上,大场是农业社时队里的公共碾麦场。场后是一面高高的崖,崖面上分布有一排窑洞,大小一共五个,是农业社时队里圈养牲口的地方。母亲扫净了一个最深的窑洞,由父亲抽空和泥,泥了窑里面。将敞开的窑门口用胡基扎严实,留下门和窗户。农忙还在持续。我们的父母就一面忙农活,一面抽空子收拾土窑。母亲的劲头尤其大,一有空闲就往新家跑。慢慢地,炕也盘起来了,挖了烟洞,泥好锅台,安装了案板。一点一点,零零碎碎地收拾着。
待到落过一场寒霜,步入冬天,我们正式分家了。吃过早饭,就开始拉东西。被褥箱笼,粮食盆罐,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拉了好几趟。为一台老柜,母亲终于和爷爷一家人闹红了脸。不知是啥年代传下来的柜子,红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得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这柜子,就像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受伤的人。却有一点好处,就是它带有一个巨大的暗仓,推开柜盖,可以在里头藏上各种体己的珍稀的东西,然后上锁。没有钥匙,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柜子里去的。
母亲偏偏看上了这个柜子。奶奶他们偏偏对这个老柜感情深厚,无论如何不肯割舍。母亲对着一群冷面的人说好话,翻来覆去说,说得嘴角都堆起沫子来。母亲说我在这个家里下了十来年苦,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的吧。终于,爷爷松口了,说看上就叫拿去,我给咱再做一个,保证是一模一样的。爷爷这话不是吹牛,乱开空头支票,他本人就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匠,做这样的木柜肯定不成问题。奶奶也不再坚持。只有碎巴巴和姑姑两个人,抱住柜子哭。哭声呜呜的,好像在与一个人做着最后的生离死别。
最后母亲还是把柜子拉走了。一开始帮忙拉东西的碎巴巴和姑姑躲进他们的屋子,用沉默表达着他们的反抗,任凭母亲一个人去拉柜子。他们不愿意再帮忙。母亲一个人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柜子弄上车子。他们最终还是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清理了柜子抽匣里的杂物,抬柜子上车子。
等拉了几车子柴火、干牛粪,天已经黑了。炕洞里早一天生上了火,煨上牛粪,青烟徐徐冒出烟洞口。过一会儿,我们的新灶膛里也升起袅袅的炊烟。母亲开始做饭了,是我们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姐姐踩着木头墩子帮忙。煤油灯盏被高高挂起,母亲说高灯照远。但捻子那么小,窑这么大,我们坐在门口,就只能看见窑里的蒸汽中,亮着蚕豆大一点微光,母亲和姐姐在热气里忙碌。新泥的窑墙,泥皮没有干透彻,有股淡淡的潮湿味。有烟从炕缝里钻出,乘机冲击着我们被烟火熏燎的鼻息。累了一天,母亲丝毫不显得疲劳,在锅灶前大声说着话,声音朗朗地笑。母亲忽然年轻了许多,给姐姐讲起她初来这里当媳妇的事,说媳妇子不好当,得熬。
我就熬了半辈子,你们几个都这么大了,这才盼到分开过的日子。
饭做成了,是洋芋揪面片,还打进去两个鸡蛋。一定是母亲在搬那个大瓦瓮时,装在黄米里带来的鸡蛋。这顿饭我们吃得香甜极了。大家坐在门槛上、炕边上,噗噜噜往嘴里扒饭。吃着,有人忽然伤感起来。是大妹子。她四下看看,说我要到奶奶家的饭桌子上吃饭去。
奶奶家只有一个饭桌子,没法分给我们一张。我们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离开那张饭桌子,离开那个家了,也就离开那许多人挤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场景。再看窑里,一星油灯的火苗在黑暗里悠悠地扑晃。这个新家,怎么感觉有些孤寡。我们从此彻底与碎巴巴他们分开了,再也不能在一起争抢这个争抢那个了。最初的兴奋一点一点泯灭,变得心情复杂起来。
天色黑透了,姑姑才磨磨蹭蹭挨进门来。她来给我们做伴。父亲在二十里外的乡政府工作,时常不在家,得有个大点的人来为我们做伴。毕竟是刚刚搬进来的新家,院子没有围墙,敞开着。
姑姑小心进了门,生巴巴的,像是来这里做客的。忙了一天,头挨上枕头,大家就沉沉睡了。门外不断响起狗咬声,铁链子哗啦啦响。被铁绳拴住的是黑狗,今年春天出生的狗娃。母亲在一窝狗娃里挑了它,喂养着,现在已经能给我们看家了。庄子里盗贼不少,养条狗看家是十分必要的。母亲在众多狗娃里一眼就看中了这只毛色纯黑的,悉心喂养了大半年,现在派上用场了。看来母亲她想分家的心思早就有了。
狗叫声惊醒了我们甜美的梦。真的要吵翻天了,长短不一,急缓交替的吠叫,在深夜里听来,十分惊心。母亲握上手电筒和姑姑出去查看究竟。门开了,只见外面冷风习习,夜色浓黑。门外传来腾腾的奔跑声,狂吠疯叫,终于渐去渐远,最后只剩一条狗在铁链子的哗哗声响中呼呼喘气。
这些狗要疯了。母亲说。声音和身上同时带来一股扑面的寒气。夜似乎更黑了,窑里的夜色简直黑得化不开。
好几家的狗都来了,撵着我们的黑狗来的。母亲说。把头放在枕上,忽然嗨嗨地笑,说:说明我家黑狗的人缘还不错嘛,能招来成群的狗朋友。
我们复又沉沉睡去。睡梦里一片夜色,浓黑浓黑的。几条毛色不一的狗围着我家黑狗,跳呀嚷呀,好像它们在召开一个会议,在商讨什么大事,到激烈处,大声争吵、嚎叫,不可开交。呼叫声在我们的睡梦里沸腾,一派热闹。
日头出来,母亲才喊我们起床。姑姑早已走了。门外的狗也走光了,场地上留下无数凌乱的爪印。黑狗蜷缩在崖底下睡觉。
阳光正好照在崖上,我们的窑洞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霞光里。站在远处遥望,我们的新家竟是一派辉煌。然而,走进窑里,还是会发现我们的新窑其实是简陋的,甚至是十分简陋的。这间住人的窑里,进门是面大土炕,炕后是那个老柜子,柜后面,就是锅台与案板。更深处,摆放着水缸、盆罐一类。窑地中间,是一个不大的麦子栓子,栓子旁靠着一口袋秋粮。到最后面,是一堆洋芋。母亲把洋芋详细分拣了,大一些的我们吃,中不溜儿的开春当种子,最小的,腐烂的,煮熟喂狗。
我们还没有牲口,有的话就得另收拾一间窑洞。目前其他窑洞都还空荡荡放着,张着幽深突兀的大口,等待我们去填充,用时光慢慢填充上人间的温热与烟火气息。忙活了这么多日子,住人的这间窑里尚有些冷清,而母亲累得腰也抬不起来了。还有这么多空着的窑,而空荡荡的院子,也急需用围墙包围起来。母亲眼前的日子真实又艰难,得一点一滴地收拾。
父亲回来,把自行车骑到奶奶家,然后才到新家。以后再来就直接到达我们的家,买来的小零碎交给母亲。母亲微微笑着,娇嗔地埋怨说乱花钱买那干啥,把娃娃的嘴都惯馋了。边说边把糖果苹果一类分给我们。我们每个人拿到手的分量比过去多。如若称了肉来,做成饭菜给奶奶他们端去一些,剩下的,我们几个娃娃可以由着性子吃。想吃几碗就吃几碗,不用担心挨爷爷白眼。爷爷最见不得娃娃家嘴馋了。吃着饭菜,亲身体验到分开过日子的甜头,我们醒悟,怪不得母亲早就嘀咕着要分家,我们还一直以为像父亲搪塞母亲时说的那样,说她在无事生非。现在看来,分开确实有好处,活着的方向一下就明确了,干活也信心大增,知道吃的每一点苦都是为了自己一家人。母亲的劲头尤其足。每天天还不亮,我们还在被窝里做着残梦,她早已悄悄穿衣下地,开门出去,满院子找活干。以前,这样的活计,能推诿过去的话,偷偷懒就过去了。现在里外都得她一个人操心,这个家的担子全部落在她一双肩膀上。天气越来越冷,母亲顾不得寒冷,穿暖和就出去了。挑个狗粪笼子到满庄子拾狗粪。一趟狗粪拾回来,我们正睡得香,一些懒女人也正开门往外端尿盆。
母亲忽然没有了怨言。从前日子太过清苦时,她会对着父亲的耳朵叽咕些抱怨的伤感的话,说这样的日子过得人心里乏。现在好了,母亲不再说这样的话,下苦的劲头泼实极了。她早就明白,我们一家要想过上红火的日子,就得指靠她一双勤劳的手。她不敢偷懒,全力以赴,兢兢业业地面对着我们的日子。
事实上,母亲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临睡前,打开父亲的收音机,放在窗台上,为了节省煤油,我们吹了灯在黑暗里听收音机。机子里有人在说话,男人女人轮换着说,同时响着的还有一种嘶啦啦声。他们在说什么,我们听得云山雾罩,不大明白。有时候会唱歌儿,女人尖尖的嗓音,唱: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
姑姑心灵,听过一回也能跟着哼哼几句。时间一长,我们习惯了临睡前听一会儿收音机才睡。如果不听上一阵子,居然感觉不适应,难以入睡。
父母抽时间把窑门前的场地平整了。慢慢平出好大一片,作为我们的院子。一个闲窑里装着柴火,另一个装了些干牛粪。左边一个窑预备将来饲养牲口的。我们的家已经有模有样,完全是家的样子了。狗拴在窑门前的木橛上。狗窝也盖起来了,挺漂亮的一个低矮土房房。麻雀终日在崖顶的刺堆里吵,简直要翻天了。父亲说叫它们吵吧,吵着才热闹,才更像个家嘛。我们便从来不去打麻雀。等中午的日头照着,天气稍微暖和过来,母亲赶我们出门,到水沟里去拾粪。我们全庄子的牲口都会赶到沟底泉边饮水。那些牛和驴在喝水或者上坡时往往?粪,我们用铁锨铲进背篼,背回去晒干,可以烧来做饭,也可以煨炕。粪比柴火劲力大,耐烧。我和姐姐拾粪的劲头同样很足。我们心里盛盛的,一心要帮大人把日子过好。我们在梦想着,等出了这个冬,我们一定要积攒出半窑干粪,积攒下就烧他个三年五年。
我们的窑里慢慢发生着一些变化。虽然是极细微的变化,但在进行着,不间断地持续着。父亲拿回些报纸,母亲把墙糊了。挨着炕的一面墙都糊了,一直糊到窑顶上。炕后能蹭到人的后背的地方,还特意糊了些花纸,是碎巴巴念书用过的一本《说话》。
阳光斜射进窗口的下午,父亲给我们讲解墙上的一组画面。是懒汉的故事:女人要出门了,给男人烙好馍,一个巨大的馍,就挂在他脖子里。看看男人张口就能吃到,才放心去了。另一幅画上,女人回来了,男人已经饿死。脖子里的大馍圈,靠近嘴边的已经吃光,脖子后头的,却完好无损。父亲耐心给我们讲解其中的道理。
这种人饿死活该,吃屎的货!要生在我们扇子湾,在娘胎里就饿死了,哪有让他出世的道理。母亲说,声色愤愤的,仿佛这个饿死都懒得去吃脖子后面那半边馍的懒汉,就是我们家里的某个人。
确实,在我们这些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的人中,是容不得懒汉的。看不惯某个懒得生吃的家伙,在世上无为地活着。
人活着就得有事干,脚手勤快地活着。这是父母一直想教导给我们的,也是所有扇子湾人想教导给自己的儿孙后辈的。
做饭的时候,柴烟从烟洞徐徐游出,飘向辽阔深远的天空。一小部分烟,大部分蒸汽,在锅灶前缭绕,弥漫了整个窑。蒸馒头的时节,我们坐在炕上,看见里头的母亲和姐姐在茫茫蒸汽里影影绰绰,走来走去,忙这忙那。一旦谁到前面来,那汽就像一张大网,蓦地破了,一个人影走出来,然后水汽徐徐飘过去,慢慢补上了缺开的洞口。
柴烟蒸汽天天缭绕熏染着母亲和姐姐,也熏染着我们和我们的窑。墙面被热气侵蚀,慢慢显出旧的迹象,有了烟火气息。新糊的纸上落了油污、尘垢,窑顶上吊出一串串毛毛虫一样的尘烟穗子。母亲唠叨着用笤帚扫去,谁知过不多久就又挂上了,就得时不时地清扫。
严寒的冬一天天逼近,我们习惯了在炕上玩耍,一整天不出门。母亲教姐姐学做针线。姐姐性子蔫,反应慢,母亲絮絮叨叨说半天,她往往还领会不了是什么意思,急得母亲直捶炕。我们几个看着哈哈笑。风从崖顶上吹下来,经过那片陈年老刺,呜呜鸣叫,一阵一阵钻进天窗。
母亲寻来一把草,塞了天窗,还替黑狗的窝里铺上干麦草,门口堵一面门板。这样人暖和了,狗也暖和了。
碎巴巴一直对柜子的事耿耿于怀,尽管爷爷已经锯好木头,准备做新的了,他还是对这个旧柜子难以忘怀,也就对母亲难以原谅。他极少来我们家,就算偶尔来了,也只是在门口站着,看看,走了。姑姑也很少来了。这个冬天她有了婆家。女子一旦有了婆家,身上穿上婆家送来的定亲衣裳,就心事重起来。常一个人沉默,想心事,要么就哼个小调儿,忧愁又得意的样子。
下了一场雪,大堆的雪堆在门外,父亲扫开一条雪路,任雪在门外堆着,自己慢慢地化。反正这片场地开春要开辟成园子种玉米的,雪消在上面是好事。炕烧得暖暖的,牛粪的味道随着青烟钻进鼻息,人的心里也暖烘烘的。母亲怀里厮缠着小妹子,手里做着针线。一面和父亲商量,开春后,哪块地里种麦子,哪一块种上豌豆。算来算去,母亲就伤感起来,说爷爷心偏,把大块的平地好地全留给自家,分给我们的十来亩地,不光离家远,还尽是山坡陡洼一类的薄地。当老人的心眼儿偏了,真是没有办法。
父亲照旧用打哈哈搪塞了事。母亲继续数说,不依不饶。父亲看一眼窗外,说日头出来了,娃娃家快出去耍去。我们就明白父母要商量什么了。出去一看,日头果真挂在头顶处。冬天的日头尽管寒冷,但持久地晒着,便有了一些暖意。照一阵子,雪开始化。窑顶刺堆里的积雪,被麻雀拨动,吧嗒吧嗒往下掉。响声此起彼伏,持续不断。地上的雪开始化,处处流着水,地面上就布满了小小的河流。我们跑出来,在千万条小河上追逐,弄湿了鞋子,弄脏了裤腿,回去自然挨一顿母亲的烧火棍,心里却舒畅极了。
这样的日子真是自在。渐渐就忘了以前的那个家,连奶奶家那张吃饭桌子也不再留恋。倒不时想起爷爷威严的咳嗽声,我们几个娃娃,他看谁不顺眼,忽然抬手,一个巴掌早甩在对方脸上。想起这样的情景,就更不愿意去奶奶家了。
那个旧柜子,母亲上了锁,锁着花生糖果一类的珍稀物品,轻易不会给我们吃的。母亲说万一家里来了亲戚,就派上用场了。
父亲从单位回来,我们就不再收听收音机,老早吃饭洗锅,喂过狗,煨上炕,就顶门睡觉。姐姐自然去和姑姑睡。我听见父母在被窝里嘀咕,说明年一定得另外收拾一间窑,让我和姐姐搬出去住。娃娃大了,得分开了。
这话听得我心惊。分开,一旦分开我们一家人之间会不会变得生疏起来,就像我们和奶奶一家分开后那样。我的担心过不多久就忘记了,毕竟是来年的事,还很遥远。
进入三九,天气越发变冷。我们也生起了火炉。土窑本来冬暖夏凉,生了火,就有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我们现在都喜欢我们的窑了。虽然有点深,里头还黑洞洞的。大白天我是不敢一个人到窑里头去的,姐姐说有鬼,红头绿尾巴的女鬼。幸好我从来没有与鬼碰过面。老鼠倒确确实实有。晚上搬得家具响,咣里咣当的,像有个大活人在翻箱倒柜。得养只猫了。还得养几只鸡。母亲说养上几只鸡,我们的家才会像个家的样子。养上鸡,日子长了,还能吃到鸡蛋,我们吃饭掉的渣儿,也不致糟蹋。
先从亲戚家抱来只猫,开春时节买来十一只小鸡娃,日子立时就满当起来,热闹不少。农家有三宝,鸡叫狗咬娃娃吵。我们什么都有了,空寂的场地变得热闹多了。
开春后骤然间忙起来。父亲隔三岔五去上班。母亲丢下奶头上的小妹子,跟上奶奶一家下地干活。我们虽然把土地分开,家也分了,但我们暂时没有牲口用来耕地,母亲就用她的劳力跟奶奶家换取牲口来使唤。
大人忙碌得整日难以归家,我们一向红火的窑里就渐渐变得冷清了。哄小妹子的任务落到我肩上,姐姐也在忙,她帮爷爷拉牛摆耧,打胡基,往地里送干粮和水,还得抽空子到门外的各条路上拾牛粪。春种开始,家家户户吆牲口上山耕种,牲口粪就随处可见。母亲说我们的柴火已经不多,得拾些粪。姐姐几乎每天能拾来两小背篼粪,背回来,就晒在窑门口。她还得担水,喂鸡娃,烧开水。担水对于她来说,还早着点,年纪和个头都差得远,就有困难。她本人就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姐姐没法用水桶担水,就改用水罐,大人洗大净用的个瓦罐。据说是母亲嫁来时,娘家陪的嫁妆中的一样。罐沿上有个缺口,好像是父母两口子打架,母亲一棍子下去,没打到人,敲飞了瓦罐的一块沿。幸好边沿上的缺口不影响水罐的装水,姐姐决定用它来担水。
姐姐央求爷爷为她做了副小巧轻便的扁担,一头挑起水罐,另一头挂上水壶,她就披挂整齐上阵了。为了防止水滴外洒,水壶的口用一团棉花塞上。
姐姐像大人一样,挑着她的一对家当,踩着几十个台阶,小心下到沟底泉边,弯腰舀泉水。水壶可以舀满,瓦罐是不敢满的,她担不动。只是少半罐。从沟底担上岸,已经叫她气喘吁吁,腿脚发软了。
担着水的姐姐一个一个往上爬那些台阶,就有人在嘿嘿地笑,不无诙谐地说小心,女子你小心,万一把你大你娘的瓦罐卖了,就没法子洗人了,那两口子的日子还咋过啊。姐姐已经大了,隐隐明白那些女人男人肆无忌惮的笑声里的深意。回头狠狠剜一眼对方,低头走了。清水四溅,水滴洋洋洒洒,一路洒到进了家门,倒进水缸。
这里人幽默,失手打碎某样东西,就叫作卖了。幸亏姐姐谨慎,担了好几年水,始终没有失手,也就没有卖了父母的瓦罐。
母亲种地回来,边喂小妹子吃奶,边靠在墙上缓,乏得起不了身。身后那个懒汉的图画已经画面暗淡。
姐姐学习擀饭。个子太小,够不上案板,脚下踩个大木墩,还是显得力不从心。母亲起身亲自动手做饭。吃过饭,不用母亲支使,姐姐就把锅洗了。我们的锅灶早已由姐姐一个人刷洗了。日头刚刚斜过,奶奶已经在窑顶上喊,说去种另一片地,得趁墒情种。母亲不大情愿,还是去了。晚上回来,天色已经落尽。老远就闻到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进门才知道姐姐等不及大人回来,就动手做晚饭了。
做什么呢?煮洋芋最简单。从窑后拾半盆子洋芋,掏洗干净,放进锅里,倒一瓢水,开始点火烧。她经常给母亲烧火,但就是没留心煮洋芋该放多少水。问我,我更不知道。最后,她咬咬牙,豁出去了,倒了一大瓢,盖上麦秆子做的草盖子,开始烧,投入而忘我地烧。分家时爷爷为我们做了个新风匣,样式粗笨,结实。拉起来风虽然大,可是太重了。那杆子,大人拉一会儿也会胳臂疼。姐姐要拉动这个风匣,流利顺畅地拉出风来,就没有办法坐着木墩,四平八稳地拉。她跪在地上,两个膝盖头也在鼓劲,全身更在鼓劲。抓一把柴扔进灶膛,再双手抓住风匣把使劲拉。拉出来,又推进去,来来回回,往复不断。身子在一仰一俯,一起一落。风板在起落中吧嗒吧嗒扇动。
窑里静悄悄的,我怀里的小妹子,听着吧嗒声,慢慢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淌过的泪痕。
姐姐还在拉风匣。这样好听的,节奏分明的起落声,听着听着,我也靠住墙昏昏睡去。我越来越觉得姐姐像我们的娘。她像娘一样地替这个家操心,什么活计都搜寻出来干,还动辄絮絮地训斥我们几个小娃娃不听话。那神态、语气,生气时噘起嘴巴的样子,简直就是另一个母亲。
母亲回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进了门。风匣声还在吧嗒,姐姐劳动得艰辛而投入。母亲一把揭开了锅盖,一股滚烫的焦煳气息冲天而上。
停下!停下!再烧锅就炸了。母亲跳着脚哭喊。姐姐如梦方醒。半锅洋芋已经有大半焦了,粘在锅底里,连蒸馒头用的麦草锅盖也烤黑了一道边。母亲心疼极了,捞起烧火棍就打。姐姐哭,母亲自己也哭。母亲的烧火棍是最可怕的刑具,打过的地方疼得直钻心。尤其打在手背等骨头突起的地方,能叫人死去活来。她常用这刑具教导总是闯祸的我们。我望着窑里哭泣的母女二人发愣。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母亲忽然扑过来,一把压倒我,噼里啪啦一顿好打。我尖叫得气也要断了。母亲骂:叫你坐在炕上看热闹!你姐烧焦了,咋不给她说一声?锅炸了,我们用啥做饭?你们吃屎吗?我这才弄清挨这顿打的原委,心里那个委屈呀。都怪姐姐多事,替母亲做什么饭,反倒招来这场横祸,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姐姐悄声吞咽着眼泪,起身铲出焦洋芋,把能吃的拣出来,半焦的喂给狗,锅底里焦成了灰,铲出一堆黑灰,倒了。扯一把麦草刷锅,刷了好几遍,黑水倒出一盆子。看看锅完好无损,母亲的脸色才和缓下来。我们在灯盏下,就着咸菜吃洋芋。没焦的洋芋绵得很,咬在口里,满口面泥。吃着,母亲后悔起来,说我的娃还疼不疼,我下手重了些。姐姐噙着泪摇头。这一夜我们没心思听收音机,倒头就睡了。
等种完所有的地,姐姐学会煮洋芋了,还学会了做浆水酸拌汤。其实这两样在所有的饭菜里是最简单易做的。现在母亲如果偷懒,不想沾面手,姐姐就下厨。我们一顿酸拌汤,一顿煮洋芋地交替吃。
父亲回来就不行了,父亲是不愿意吃酸拌汤的。我们看见远处的山口有自行车出现,并沿着通往我们家的这条路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看见自行车箭一般飞下山路,渐渐近了,我们雀跃欢呼。父亲回来是令人分外高兴的事,他不会空手回来的,总会带着一把糖果什么的小零食。
父亲走路喜欢背搭手。他身上穿的是四个兜的干部装,头发一律微微向后倾去,大伙说这个头型叫大背头。父亲把车子推进窑里,放到最后面。饭还没有熟,他就拿把铁锨平整窑门口的场地。这片场地,一半我们种上了玉米和蔬菜,一半要平整成碾麦场。我们扇子湾的人家几乎家家门口有片场地。要想把日子过得跟大伙一样,我们当然也得有个场。
第二天,吃过饭,父亲开始育树苗了。把尚未吐芽的杨树枝砍下一些,将粗的剁成一鳰左右的节,剁了一大抱,埋进挖好的坑里。姐姐也给我和她埋下了一些。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育的苗出来了。是杨树,密密的一片。父亲说明年就能栽了,在我们院子的一周全栽上树。等它们长大了,既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又能乘阴凉。
我们育苗的同时,母亲抽空子从奶奶家的菜园子里移来两棵杏树。树不大,根还小,连土挖来栽下了。浇了几遍水,居然活过来了。母亲说桃三年杏四年,这杏树很快就会开花结杏子的。惊喜的火花顿时闪过我和姐姐的眼睛,仿佛花已经开了,金黄的杏子挂上了枝头,我们心里那个高兴啊。春风柔软的掌心抚过我们的面颊,麻酥酥的,我们也在生长,庄稼一样,树木一样,出了这个冬,我们的辫子分明蹿出一大截。
父亲和母亲沐浴着春风,在窑门前打墙。像扇子湾的所有人家一样,我们得用黄土打起墙,把我们的院子圈起来。这样才能像个真正的家。没有墙的人家,院子永远敞开着,就有种不安全感时时揪着心。用墙把院子圈起来,院里和院外就是两个世界。我们就可以在院子里全心经营我们的日子。
姐姐也帮忙打墙,上土,抽绳子。由于人手少,进度便分外缓慢,加上父亲时不时离开去上班,这墙就打打停停,一共十三堵墙,居然一直拖到夏天才完工。
种完地的那阵子,母亲去集市上扯了些花布,为我们做衣裳。母亲是横下心,才舍得花这笔钱的。她还买了口大铁锅,锅盖,锅灶上用的瓢盆碗筷,样样都置办了些。奶奶家分给我们的,实在不够用。一口碎锅,一把勺,按人头分的碗筷,如果我们吃饭时恰好来了个人,就没有多余的碗给来人舀饭。我们凑合了一个冬,母亲心里的一口气就憋了整整一个冬。
连折筷子烂碗也没有给我们多分一点!母亲说,愤愤的。说起分家,分到的财物,母亲就觉得不公平,给我们的太少,简直没法过日子,就是凑合着也不行的。母亲说你们奶奶的木床子上的那摞被褥看见了吗,都是我缝的。大冷的天,我一个人跪在炕上,一针一线缝。他们咋不分给我一床?人心都是黑的。
我们的被子还是父母成亲时用的,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幸好母亲不时缝补,棉花絮絮才没有掉出来。现在,我们得缝床新的,像样点的被褥。父亲扯来布料,称回棉花,母亲缝。缝了条被子,一条褥子。缝好了,并不急于让大家盖,父亲盖也不行的,叠放整齐,摆在炕后的一个土台上,苫得整整齐齐。苫被子的被单也是新扯的,母亲特意在上面绣了几朵花。
添了新家具新被褥,我们的窑里也添了些喜气,日子便有了蓬勃向上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做新衣裳拖了好些日子。原本母亲说要做裙子的,这需要想,想做成什么样子的,如何做。她就对着一片布思谋。比画过来,比画过去,最后才捞起剪子嚓嚓地剪。看看做成了,却是件衬衣。我们姊妹每人一件。面对衬衣,我们眼前一亮,随即就黯淡下来。不是说好做裙子吗?我们庄子里还没有人穿裙子。集市上有。穿裙子的人,就像下凡的仙女,被微风吹动裙子的下摆,翩然而行,那个优雅那个动人啊。但母亲给我们耐心地分析了不做裙子的原由。她说:一来,我不会做裙子。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远远看见别人穿,咋做哩,手里捏着布就不会了。二来,我们扇子湾目前还没有人穿裙子,女人和女子都没穿。要是你们真的穿上,你们想一想,肯定会有人笑话,会像看猴子一样地看你们。
总而言之,我们是无缘穿裙子的。不过,衬衣也好。颜色不一的四件衬衣,穿在身上刚合适。我们把自己的衬衣叠好,让母亲收进她的木箱子里。
姐姐整天忙于铲柴。背上小背篼,手提铲子,和一伙姐妹上北山,跑南山,铲回一种叫草胡子的柴火。背回来晒干,我们就可以烧火做饭。干活的时节我们都穿旧衣裳,新的出门时才穿。这是父母从小就教导给我们的,过日子必不可少的法则。我们得节俭,吃饭穿衣都得精打细算。
院子墙打起来后,请爷爷为我们做了双扇的白木大门。这样一来,只要我们关上门,我们就与外界隔开了,里面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黑狗显得难以适应这样的封闭。有了墙,又有了大门,它看不见外面路上行走的人、远处蹦跶的狗。孤独突然降临了,黑狗的脾气狂躁起来。突然间,它会发了疯一样狂扑乱咬,扯得铁绳哗啦啦响。叫到最后,声音尖细尖细的,我们偷眼打量,它仰头向天,呜呜地叫,叫声像女人伤心至极的哭声,好像在对着天上的某一处告状,诉说内心的伤痛。这就奇怪,难道狗也有伤心的事吗?我们并没虐待过它,我们一家不是心底毒狠的人,吃喝从不忘它,剩饭面汤刷锅水,全归它。它的哭叫肯定不是饥饿所致。
还是母亲想起来了,说黑狗它一定是心慌,心里焦急才这样哭叫的。狗拴的时间长了,是会发疯的。我们关上大门,试着解了黑狗的铁绳,让它松松劲,自由走动一下。脱了缰绳的黑狗,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获得自由,小心地向前迈步。等到走出十来步,发现居然远远超过平时所能到达的范围,马上小跑几步,随之蹦出几个蹦子,箭一样乱蹿。院子这样大,它几个来回就蹦跶到了。扑进窑里来,到处乱嗅,看样子它欢喜得要疯了,见了人拼命往身上蹭,亲切得不行。母亲叫我们进出时随手关上大门,不能叫黑狗出了大门,出去万一咬伤人就麻烦了。
转悠到下午,黑狗的兴奋劲儿渐渐小了,终于消失殆尽,爬到窝门口拉长身子歇缓。母亲乘机又给它套上铁绳。黑狗一连乖顺了好些日子。以后再发狂,就解开绳子,让它在院子里自由半天。不知道从什么时节开始,我们方圆的人家都把狗拴了起来。以前拴的,是那些见人就咬难以驯服的劣狗。其他的狗任其满世界游荡,东家进,西家出,成了游狗。游狗出门在外一般不咬人,只有生人进了主家的门,才咬。
这两年兴起了老鼠药。卖老鼠药的人,那脸色往往比老鼠毛色还黑,手拿喇叭在集市上吆喝:不用不知道,用了吓一跳;三不倒,全部倒,闻到死,统统死!还有个青年人,小小的眼睛,下巴尖得出奇,他那尊容比老鼠更像老鼠,他吆喝的词儿成串,我们偶尔跟上大人赶一趟集,就记下了他的话,是历数老鼠的无数劣迹的:上桌子,下凳子,搬倒油瓶子,打了面坛子,害得你一家人跳蹦子!
鼠害确实难治,养猫又有诸多麻烦,就有人买了包药,撒在洋芋片、苹果片或者馍馍上,放在老鼠出入的洞口。果然就见了效。是奇效,一时间毒得死老鼠死黄鼠随处可见,连长尾巴的松鼠也难逃厄运,松鼠死后,那美丽的长尾巴还在风里摇晃。猫见了老鼠,不论死活都会吃的,吃下猫也死了。狗也有吃死物儿的喜好,狗便同样难逃魔爪。有些人,怀着某种复仇或别的意图,把药包在馍馍里,扔给别人家狗吃。即使将狗拴着,人家也会隔墙将药投入。吃下过不多久,狗就发狂,吐血而死。过了半年时间,扇子湾的猫狗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召唤。奶奶家那条麻色母狗,一月前死了。它正是我们黑狗的亲娘。母亲说就算黑狗心慌得要死,也不能放它出大门。出去等于让它去死。我们怎么能舍得黑狗死呢,它可是我们家最得力的一双耳朵,为我们守夜呢。
事实上,自分家以来,黑狗已经像一口人一样为我家发挥着作用。尤其是夜晚,父亲经常不在家,我们母女几人总是胆战心惊。邻村一个叫大头狼的人,偷遍了附近村庄。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般的男人也奈何不了他,更不用说妇女和娃娃。传说他夜里翻墙极容易,偷拿东西就像伸手拿自己家的一样随意。有两口子睡在屋里,嘀嘀咕咕说话,他进去偷走了箱子里的钱,那两口子连时间都不知道。还是大头狼自己向人宣扬出去,大家当笑话传,那两口子才明白,那笔不翼而飞的钱去了哪儿。
父亲每次去上班,就嘱咐我们晚上早早顶门,就算门外狗咬翻了天,也不要出去看,人家看上啥,就任由人家拿去,反正外面也没什么值钱的,几只鸡,几件农用家具,最值钱的,莫过于我们最近买的一头毛驴,他看上就叫拉去。
父亲说的是宽慰人心的话,母亲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就禁不住担心,甚至想,那大头狼会不会一气之下,踢开我们的窑门,到窑里来行窃。这就有些可怕了。黑狗尤其显得重要了。我们的黑狗是那种特别性灵,叫起来特别烈的狗,一点也不偷懒。别看它大白天总睡觉,头缩在肚子下,一睡好半天。到了夜里,它精神抖擞地起来了,机警地捕捉着夜色下的每一丝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汪汪汪汪地叫起来。
母亲能从狗叫的急缓程度上分辨出不同的含义。如果汪汪咬上一阵子,停下了,过一会又汪汪数声,叫声拉得长、舒缓,说明有人只是路经此处,并没有多做停留,要么便是夜鸟惊吓了狗,或者是别处的狗在叫,我们的狗听见了跟着叫,表示呼应与援助。这样的叫声几乎每夜都有,随时会发出,我们司空见惯,也就不予理睬。
另一种叫声却得分外留心。狗突然咬起,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叫声惶急、短促,伴有扑抓蹦跳,铁绳被拽得哗啦啦响。这时候,往往是夜深人静时分,庄子里大多数人已经沉入梦乡。月亮睁着睡眼,在当空发着悠长的愣。
母亲被惊醒了,竖起耳朵听。黑狗还在咬,声音快要嘶哑了,不间断地咬,好像人已经翻过了墙,进到院子里来,就在窑门前转悠。此时的黑狗像个气得要命却难以喊叫出口的结巴,嘶叫变成了单调的咣咣声,母亲悄悄捅醒姐姐,耳语说你听,好像有人进了院。其实我们都醒来了。狗这样叫,叫声几近惨烈,只要我们长着耳朵,都会惊醒的。黑夜里我们不敢出声,蜷缩在被窝里,噤若寒蝉。狗叫声传进窑里来,带上了扩音,仿佛被放大了,就在我们耳边响。窑里一团漆黑,我们摸黑互相扯被子,都想把自己的头包得严实点,似乎这样就安全了。
母亲穿戴整齐,摸下炕,到门背后握住了铁锨。那把长把圆头的铁锨我们每夜临睡都会拿进来,立在门后,好像我们会随时扛上它冲出去,去和盗贼拼杀一番。
黑暗中,母亲握紧了铁锨,如果贼敢破门而入,相信我们的母亲会勇敢地将铁锨砍向他的脑袋。
如果家里有男人,早就打开门出去了,查看一番究竟。母亲始终没有勇气开门出去。只是站在地上,守住门,在为我们站岗。时间停止了流动,呼吸声也凝固了,只有心跳的声音在突突作响。
月亮西斜,在窗台上泻下一道微光。狗叫声终于逐渐衰减下来,慢慢地停止了。母亲吐出一口长气。我们紧缩的心舒展开来。母亲把铁锨放到炕头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们这才松开紧缩的神经,放心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起来了,没有人偷懒,跟着母亲查看情况。母亲像个细心的地下工作者,耐着性子查看各处墙头。果然看见了两个脚印,男人的巨大脚印,能断定贼是从这儿翻墙进来的。接着我们查看了各个窑洞。我们发现,贼没有拿去什么,鸡一只没少,毛驴在槽上吃草,不时打出满是草腥味的吐噜来,几件农用家具都在。只是有一条步犁,从北墙根挪到了南墙根,想必原本要拿走的,后来不知为何又放下了。
黑狗在窝里睡它的懒觉。窝门口多出一道壕,看来是狗情急中刨抓弄出的。母亲松了口气,说还好,还好,没有啥损害。吩咐姐姐做饭多放点面,给黑狗也倒一碗饭。
吃了饭的黑狗蹲在窝门口,身子竖起,前腿立地,后腿和尾巴支撑着身子,样子就像一个人,累了便蹲着歇缓。它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不断冲我们点头哈腰,使劲摇尾巴。血红的长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嘴角下唇,又收回去。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眼睛里闪烁着温和乖顺的光。
这是咱家一口人,比个大男人还顶事。母亲指着黑狗说。把自己碗里半碗饭也倒进狗食盆子里,乐得黑狗跳了个蹦子,咣咣地吞咽着饭食。想起昨夜的情景,感觉真是恍如一梦。
我们的庆幸没有持续多久,母亲又有了新的担心。她深入地思谋着,说贼啥都没有拿,这不合常情,啥都不偷,难道贼只是来我们家转转的,这还算个贼吗?
不偷东西的贼,显然不能算作贼。这就有悖常理。说明了什么呢?说明贼他没有办法拿走相中的东西,比如步犁,比如鸡,比如毛驴。是什么让贼站在我们院子里改变了主意?母亲说,是黑狗。是黑狗用它持续不懈的狂叫、疯咬,吓退了贼。母亲担心的问题就出现了:狗吓退贼,是贼无法得手的障碍,那么,下一步,贼会不会动手清除这一障碍?除掉一条狗,实在太简单了,将包有老鼠药的馒头扔进墙来,纵是大罗金仙也在劫难逃。
万一有人向我们的黑狗投了毒,我们可怎么办?现在狗越来越少,到哪儿去讨要一条来?再说由小到大,得有一个过程,不是三五十天就能把个狗娃喂养成看家的大狗的。一个狗和一家人的融合得有一个长期的过程。失去黑狗,再喂养起一个另外的,这事想想就不妥帖。在我们的意识里,谁也没有黑狗好。
此后,母亲看着黑狗的目光慈悲柔和起来,似乎她已经料定,这狗是活不了多长日子,终究会离开我们的。遇上黑狗犯懒,将屎尿拉在窝门口,母亲也不再指着它鼻子大声训斥,而是拿过铁锨铲土压了,口里半是埋怨半是娇惯地说这个黄毛子东西啊,越大越没有记性了,话也不好好听了。黑狗当然全身纯黑,可母亲喜欢称呼它黄毛子东西,给人感觉它是长有一身黄毛的。这狗越来越像是母亲的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时间像生长在我们崖顶上的那些刺,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发芽,长出繁密的叶子,夏天还开出淡淡的小花朵,秋天枝头上挂满了红红的小果子。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果落了一地又一地。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慢慢积攒了钱财,在窑门前盖起一排面南坐北的房。盖成后我们就搬进了新房。父母住大上房,我们姊妹住偏房。还有一间精美的小厨房。房子间间宽敞明亮,我们当下就从窑里彻底搬出来。
搬的那天,我站在窑里,默默地把我们的窑打量了最后一遍。我想记住我们在这里生活过的情景,家具被褥和盆盆罐罐在里头摆放的情景。墙上的报纸换过好几遍,总是容易变旧。当初泥上的泥皮也不再光鲜洁净,变得黑乎乎的。锅台后面,那片烟火熏燎过的地方更黑。扣碗的地方,一道深深的土痕印进墙里。时光的痕迹,一点一点嵌入泥土,居然留下如此触目的印痕。
突然,我觉得我们的窑很苍老,像个年迈的人,身上刻满了时间的伤痕。它在风雨中看着我们蚁虫一样碌碌地为生活奔波,现在又跑出跑进搬光所有的东西,留下一些蛛网尘土与烟痕,逃一样离去。我们在这窑里生活了五年。整整五年,我们一个个长高了好大一截子,窑却在我们的成长中一寸寸低矮下去,老迈下去。
黑狗最终还是死了,死于毒药。等我们从地里干活回来,它已经毒性发作,在地上打滚,将黄土地刨出好大一个坑,它住了多年的窝也被它顶翻了。黑狗的样子狰狞极了,疯狂地往土里挤,仿佛要把地挤开个口子,它好钻进去。父亲恰好也在,忙和母亲给狗灌浆水。大家说浆水是能解毒的,有个小媳妇吃了鼠药就是靠半缸浆水救的命。然而,已经迟了。黑狗的牙口已经僵直,大家用棍子撬开嘴巴,把水壶嘴塞进去。浆水从水壶嘴流出,在黑狗嗓子眼里打旋,就是不见下咽。灌了一壶,又一壶,全灌到外面了。父亲身上溅满了浆水。母亲还在不住地央求,恳求大家救救我们的狗。其实闻声而来的几个男人,大家都在帮忙,浆水早就弄湿了他们的衣裤。
黑狗身子已经发硬,挣扎开众人的摆布,跳了最后一个蹦子,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慢慢断了气。我们的脸全都变成了绿颜色。黑狗就这样死了。新的狗窝已经盖成,与鸡圈相邻,上面苫着崭新的瓦片,是间富丽的屋子。父亲曾经开过一个玩笑,他说这下我们的黑狗也要享福了,也住新房子了。父亲的玩笑开得早了一步。黑狗是死在旧窝里的。可怜至死脖子里还戴着铁绳,它被拴了一辈子。
黑狗死了,我们的日子还得往下过。事实上,日子是一刻也不会停留的。院子四周的树木高过了墙,已经能遮风挡雨,炎夏时节,我们就在树冠下乘阴凉。是父亲栽的树,正是当初所育的那些苗。
窑里的年月,慢慢淡去,像许多年前飘过窑顶的那些尘烟,终于化作了清风,在远方消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