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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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白离的说法,当初地裂的大缝加上山灯压顶,那封印中的魔物都没能跑出来,如今他又是如何出来的?

    他出来……又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白离,施无端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他一只手捻着白离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发,另一只手用手指静静地蹭着手中茶碗的边缘,白离是好兄弟,小时候一起玩闹,也算……过命的交情。

    施无端几次三番将手伸向星盘,手指在半空中却又缩了回来,当白离的头发凑近星盘表面的时候,那上面会探出一些闪着幽光的星丝,仿佛试探着什么似的伸出来,轻轻地触碰着施无端的手指,间或在那根极长的头发上轻轻地勾一下。

    就仿佛它也想知道似的。

    忽然,他的房门被人叩响了,施无端一惊,像是掩饰什么似的,急忙缩回手来,将白离那根头发缠在了腰上的荷包上,这才若无其事地拉开门扉——敲门的人却是顾怀阳。

    “大哥?”

    顾怀阳见他外衣整齐,就知道他还没睡下,于是说道:“我见你房里灯还亮着,来找你说几句话。”

    施无端将他让进房中,在关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白离住的屋里看了一眼,见他已经关了灯,这才轻轻地将门重新合上,给顾怀阳倒了茶水,坐在一边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顾怀阳低声道:“今日收到了崔护的信,看样子老头子等急了,说过些日子打算派人过来瞧瞧,你看怎么办?”

    施无端心不在焉地道:“扣下。”

    顾怀阳皱皱眉:“我和你三哥也是这个意思,我瞧过了,这古吉城其实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这几日周遭小县以及村郭之地,我都已经派人查过,若是慢慢笼络,此处势力不见得比不上安庆,到手的东西自然没有放开的道理,可之后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和崔护翻脸么?”

    “翻脸暂时不必。”施无端说道,“先拖着便是,将古吉一代守卫换成自己人,屯粮招兵是要紧事,你不用担心,专心做事,和崔护那边有我来周旋。”

    顾怀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幸而有你。”

    施无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顾怀阳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今日来的那位……”

    “是我一位朋友,大哥放心吧,我知道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个好人。”

    顾怀阳一怔,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难得见你有几个意气相投年龄又差不多的朋友,多接触自然是好的,我瞧那人气宇不凡,他若是愿意,叫他留下来,大哥也自然也是欢迎的。”

    施无端顿了顿,好一会,还是摇摇头,说道:“这……他恐怕是留不下来。”

    屋子里烛火有些暗淡,施无端微显狭长的眼角处有几根特别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这使得他的面相看起来多了几分秀气,眼睛却像是总睁不开一样,一丝光华也不露出来。顾怀阳总是觉得,施无端这个人,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

    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太多,所以眼神也格外深。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

    有些人,给他一顿饱饭,他便能乐乐呵呵地偏安一隅,可有些人,即使也不是出身富贵,也不见惯了鼎铛玉石,却天生能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每走一步,都能很快地从“得到”的欣喜中解脱出来,将目光放在更宽广的地方,开始汲汲于下一步的掠夺,这种骨子里的不满足,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枭雄,也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顾怀阳便是这样的人。

    进了古吉城,从前那般土皇帝似的日子又回来了,跟着他的人普遍出身并不高,吃饱穿暖便已经阿弥陀佛,更不用说眼下被那些个老百姓们“军爷军爷”地叫着了,在酒楼吃饭,掌柜小二无不客客气气地伺候着,就是不给钱也无妨,一时间恨不得生出八条腿,在街市内横着走。

    更不用提什么军纪,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猴山上扯旗去了——能吃香喝辣,谁愿意跟着别人四处奔波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呢?

    谁知顾怀阳不几日便下了死命令,古吉守军各自按级别拿的份利,不得随意离开营地外出,有胆敢扰民者直接仗毙。

    一开始自然没人拿这种命令当回事,结果顾怀阳令陆云舟带了一路人,亲自处理了十几起军中违反军令的事,陆云舟嘴不快,刀却很快,他极少与人动手,一旦下了刀子,却是六亲不认的狠。

    一日杀鸡儆猴,血溅古吉城长街,第二日,这些守军们便都老实了。顾怀阳更是忙得团团转起来,忙着变着法的打人棒子,打了棒子又琢磨着如何给个甜枣,他都一一算计到,也不知是他本人对兵书多有涉猎,还是天赋异禀,古吉以及其后众多村郭所指派的守军,竟然都井井有条起来。

    顾怀阳当晚离开,施无端便坐在灯下,自己坐了好一会,才将星盘拿出来,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盯着那上面星子慢慢按着既定的轨道划过。他伸平手掌,在上面拂过,星盘上便有七个点亮了起来,若细看,当中一点上还隐隐露出了红光来。

    施无端盯着它看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道:“紫微位微偏,太阴浮动……还是乱。”

    他手指一捏,星盘上的星子便飞快地旋转起来,平日里看起来总带着些迷茫的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心道你们改得天命,我便改不得么?

    这世上是没有定局的,便有定局,打碎了它又能怎么样?

    百载千岁,总有人要以这种反叛的姿态站出来,将那百万烽火重新点着。如若一成不变,这世间岂不成了一潭腐朽枯槁的死水?

    随后施无端打算熄灯睡了,便站起身来,然而一根星盘上伸出的星丝却缠到了他腰间的荷包上,试探性地卷起白离的那根头发。施无端目光一闪,两根手指截断了星丝,顺手将白离的头发放在灯火上烧去了。

    他挥手熄灭了灯,略微有些自嘲地想,自己可真是越来越魔障了,小离子爱是什么是什么,从小都不当回事的问题,如今越大越没出息,倒拘泥了。

    第二日清早,就见施无端蹲在院子里,一边敲兔子的食盆一边叫道:“小离子起来了没?快出来快出来!”

    他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只天赋异禀的兔子当猪养了,还特意给它弄了个脸盆大的食盆,里面菜叶子,碎饼渣什么都有,那兔子也来者不拒,喂什么吃什么,越吃越欢腾,连施无端在一边把食盆敲得叮当响,也不能败坏它一点食欲。

    院子里跑腿的小厮见了,忍不住笑了,弯腰低头地问道:“六爷,今日您这早饭哪里用?”

    “别忙了,我一会出去。”施无端道,随后他想起了什么,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单子,说道,“去府里库房支点东西,有人问了就说我要用。”

    “是。”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这位古吉城主在世的时候还不算很清,家里很讲究排场,不知积攒了多大的一份家底,如今都便宜了顾怀阳等人,可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施无端见小厮走了,便继续敲兔子盆,有一下没一下地好像小和尚敲木鱼。

    片刻,白离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白离好像心情极好,看着他笑问道:“你几岁了,一大早的又鬼叫什么?”

    施无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对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说道:“跟我出去玩吧?”

    仿佛还是当年那春暖花开的洞府边,仿佛还是一笑两个小虎牙、裤脚高高挽起的小男孩。

    白离目光一沉,一阵恍惚,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过去,拉住了施无端,后者却没立刻站直,“嘶”了一声,慢腾腾地扭了扭,才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嘀咕道:“腿麻了。”

    施无端敲盆把白离催出来,自己却慢慢腾腾的,并且注意力极容易被分散,从小院走到大门口便足足走了有一刻的功夫,期间招猫逗狗,各种讨人嫌的事无所不为,白离自然不愿意催他,到了门口,有人将施无端支取的财务送上。

    施无端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好,有钱了,今天我请你吃饭。”

    他不过刚到古吉没多长时间,东南西北还没分太清,谁家的早茶味道好,谁家的面汤煮的香,竟都能如数家珍一般,连街头巷陌拐弯抹角地方的小摊子上卖的糕饼都吃过了一番,白离见他那指点江山的模样,也发现施无端那句“吃穷你”果然所言非虚——他实在是个非常称职的吃货。

    走走玩玩了一整天,等到日头已经偏西了,施无端才挤眉弄眼地对白离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白离见他表情猥琐,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只见施无端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竟是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施无端抓抓头发道:“古吉城拐来拐去的小路实在太多,等我找找。”

    白离凑上去一看,只见那一条线标出了往哪里走,却并没有画方向,只是旁边罗列了不少路标,那路标上写着“红烧狮子头”“杏花村”“五香蛋”。他便明白了,这整个古吉城,在施无端眼里,恐怕就是个大馆子。

    施无端带着他走走停停,走着走着,白离便觉出不对来了,莺莺燕燕的声音入耳,天还未黑,红灯笼便挂了起来,透出微微的光,格外暧昧。

    施无端一拍他肩膀,说道:“到了!”

    白离一抬头,登时险些被火冒三丈,直恨不得把施无端这个混账东西掐死在手里——只见那牌匾上三个十分露骨的字“温柔乡”。

    第二十八章

    影子

    眼见施无端迈开步便毫不客气地要往里走,白离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施无端站在那“温柔乡”的牌匾下,先是深思了片刻,然后才说道:“带你过来玩,顺便替大哥办点事……而且我还听人说他们家的下酒小菜做得是一绝,咱们尝尝,若是好,叫他们送回去一点,明天早晨当早饭吃。”

    白离感觉一口气哽在胸口里,气得嘴唇都白了,施无端这会却不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了,看见了也装没看见,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便往里走去。

    这温柔乡名字起得露骨,生意经却念得不错,进门姑娘打眼一扫,三六九等心里就能摸个大概。同行是冤家,眼看着有对面几个姑娘小眼神秋水似的往这勾,这边姑娘也彪悍得很,两人一进门,便被一拥而上,生拉硬拽地给弄了过去,唯恐他们被对门的打劫走。

    施无端却突然放开白离,扭过头去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对着正站在他对面、一手牵住了他袖子脸色尴尬的姑娘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立刻化尴尬为甜蜜,往前凑了一点,谁知一阵甜腻腻的香风吹来,施无端鼻子一痒,当即仓皇退了一大步,连打两个喷嚏,眼泪都下来了。

    姑娘脸也变得绿油油的。

    施无端接触过很多女人,可她们要么是苍云谷里的妖魔鬼怪,要么是不苟言笑的同门师姐妹,再或者便是军中的男人婆了,这些人通常是不怎么用脂粉的,他那四姐姐平日里更是爽利非常,若不是见什么重要的人物,更是连头油都不抹的。所以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见了美人便涕泪齐下的毛病。

    白离的目光冷森森地在那女人碰过施无端的手上掠过,然后扫了一眼施无端的凄惨模样,冷心冷性地想道:叫你气我,活该!

    可惜施无端没能从他那一成不变的冷面上瞧出这样复杂的想法,他颇有些苦恼地看了白离一眼,然后对着识趣地和自己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姑娘说道:“那是我一位朋友,有些容易害羞,叫几个干净的过来陪他坐一会。”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翡翠扳指,套在了那女人的拇指上,屏住呼吸凑上去,笑嘻嘻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先上二楼,叫你家老板来,有笔生意与她谈。”

    说完,施无端挤眉弄眼地扫了白离一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一头扎进水里去似的,屏息凝神地逃走了,将白离孤零零地剩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

    施无端一直在二楼逗留,等到他下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在整个古吉城上方了,遮羞一样的丝竹声和犹抱琵琶的歌舞大多已经散场,只有零星一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助兴般的小调。

    温柔乡里来来往往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过于灵敏的耳朵,能听到那些隔间里传来的暧昧的声响。

    施无端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只觉四下脂粉味还未曾散去,他的鼻子仍有些痒,此时已经入了冬,夜半开始寒凉起来,他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忽然觉得古吉这个地方,有几分又低级又不堪的趣味。

    此地靠山,却并不穷困,茶桑盛行,地方虽小,若说起来,却可能是海宁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中最富裕的了。古吉有钱的人多,找乐子的人也便多了,然而在这个战火纷飞,四处动荡的年代,士农工商无不人人自危,唯有娼妓一行,依然红火——不但如此,反而还有越乱便越红火的迹象。

    施无端忍不住想道,倘若明日便是山崩地裂,世上再无一人可活,今夜这温柔乡岂不是要被挤爆了?

    人世间若没有功名利禄,岂不只剩下寻欢作乐了么?

    施无端伸手招过一个少女模样的小丫头,她年纪太小,大约还没有出门迎客的资格,只是做着在客人们随着姑娘们散去之后,收拾杯盘狼藉的工作。

    “今日晚间过来的那个一身白,穿得跟面团儿似的那位公子你可留意?”他低声说道。

    小丫头愣了愣,点点头。

    “他走了么?”

    小丫头乖巧地说道:“不曾走,那位公子在雅间听曲呢。”

    “你带我过去。”

    白离并没有暴跳如雷地自己离开,也没有被这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里迷醉,更没有被哪个姑娘带进房里春宵一刻,小丫头带着施无端进雅间的时候,便瞧见他只是背对着门,正襟危坐在那里,略微有一些出神。

    桌上酒已经冷了,火炉中也见不到多少火光,一个抱着琴穿着鹅黄裙子的歌女战战兢兢地坐在他对面,正唱着曲。她对面仿佛坐的是洪水猛兽一般,见到施无端进来,歌女敏感地将目光投过去,竟露出乞求之意。

    施无端径自走过去,在白离身边坐下,只听那位唱曲的期期艾艾地唱道:“皎皎河中月,巍巍仙人殿。行行复行行,七岁去来还。相思恍朝暮,冥灭乱河汉。参商不与共,一望千岁寒。谁知……”

    施无端听着她依依呀呀地唱曲,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抱起桌上的果盘,“吭哧”一口,皱着眉嚼了嚼,评价道:“果然是入冬了,都是窖里拿的,不新鲜了。”

    他大耗子似的啃果子的声音终于把那唱曲唱得悲悲切切的姑娘给打断了,她趁着白离注意力转移到施无端身上,忙按住了琴弦,沉默地站起来,侍立在一边——也不知眼前这位爷是哪里有问题,一首曲子叫她唱了整整一宿,唱得她嗓子都快哑了,这大爷还意犹未尽不让停。

    白离目光幽深地看着施无端,后者无知无觉地把果盘里装的每一种点心都给试了个遍,白离便问道:“好听么?”

    那歌女听了,心都吊起来了,唯恐这位小爷说句好听,自己又得接着唱。

    “不好听。”施无端毫不犹豫地说道,“黏糊糊的,听不出她唱得是个什么玩意。”

    虽说……不是让她接着唱,可歌女姑娘的脸还是白了白。

    白离轻声说道:“悠悠苍天,皎皎河汉,星辰不比朝露,却依然有冥有灭,仿佛长久的唯有别离而已,如那参商二星,长天相悖,万万年亦是如此,知彼知此,偏是谁也见不到谁,世间岂有比这更叫人心寒的事么?”

    施无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白离在感慨个什么,便问道:“两颗星星有什么好相见的?”

    白离一把攥住他的手,施无端皱皱眉,想挣开,白离的手指却像是铁箍一样,将他的手腕都攥得生疼起来,施无端却无知者无畏地说道:“小离子你放开,我不好吐籽。”

    白离却猛地发力,将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带进自己的怀里,那无辜被折磨了一晚上的歌女见此情景,忙脚底下抹油一般地溜了出去,只觉心肝乱跳,受惊不小。

    施无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低声问道:“白离,你干什么?”

    白离轻轻垂下眼,他长长的头发自两鬓垂下去,落在了施无端的肩膀脖颈上,鼻息仿佛纠缠在一起,彼此的眼神却泾渭分明,良久,白离才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了呢?”

    施无端没言语,白离和他挨得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对方的嘴唇就要落到他自己的脸上一样,他却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指着白离被黯淡而暧昧的灯光打出的长长的影子,问道:“你来问我?”

    白离一僵。施无端却推着他的肩膀重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白离黑黢黢的影子——那乍看是一个人的形状,而当施无端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它便像是被惊动了一样,从那团黑色里,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些“东西”来。

    它们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又隐回去,使得白离的影子几乎不像人形了,只是一团浓墨重彩的漆黑,在地上扭来扭去。

    施无端挑起眉眼,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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