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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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事做得有条不紊,最后部分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第二日,便带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了龙驹,化整为零,从张之贤的手指缝里面遛了出去。

    那天兰若瞧见施无端拿出一张地图,那地图画得非常奇特,上面有人用笔细细地勾勒一条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网,有七个点,她给兔子送药的时候,发现施无端在其中一个点上画了个圈。

    施无端也不怕她看,阴郁了好几个月,终于难得对她开颜一笑,甚至多说了一句话,他说道:“这是第一盏灯,已经点上了。”

    兰若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只愣愣地想,六爷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

    然而施无端扫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缓了缓,又退去了,摆手道:“明日你跟随夏督查去了便是,不必管我了。”

    兰若吃了一惊,失声道:“六爷不与我们同路?”

    施无端道:“不了,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带上三五个人,去个地方,回去大爷或者四娘问起,也不要紧,夏督查自然知道怎么说。”

    兰若怔了许久,终于大着胆子道:“我……我若走了,谁伺候六爷呢?”

    施无端偏过头来,似乎想对她笑一笑,笑容却看起来不大真诚,他抱着兔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精细人,摔打惯了,这些年也没有人伺候我,活到现在也挺好的,你……你是个好姑娘,回去跟着四娘,她自会与你安排个好前程。”

    兰若急道:“是我做了什么不入六爷眼的事,叫六爷嫌弃了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彤彤的,显得微微挑起的眼角愈加艳丽,施无端像是被那抹红给烫了一下眼似的,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对上了行将就木的兔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过了良久,他摆了摆手,却不再解释,只是道:“你是个好姑娘,去吧。”

    随后一手端起茶碗,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账簿文书,竟是个送客的意思,不再理会她了。

    兰若眼睛里擎着眼泪,一扭头捂住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施无端便和众人分道扬镳,带了几个侍卫,便上了路,他并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大模大样地与张之贤擦家而过,过长平关和乌涂草原,到了极北之地的菩提山,停在了终年积雪的山脚下。

    菩提山——正是大乘教宗所在之处。

    尽管喂了不少草药,他怀中的兔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颇有些要日薄西山的意思,施无端站在菩提山下莽莽的细草中,极目远眺,竟发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雪还是雪,除了山还是山,只有当阳光照在雪顶上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的神圣。

    他叹了口气,将兔子放在地上,企图让那些高不过脚踝的枯草唤醒它。

    可是它一动不动,面朝着东边的方向,谁也不知道它在看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个通体雪白的人,正站在极东之地的东海小岛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透过茫茫大海,往西北的方向远眺,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第六十四章

    第二盏灯(一)

    大菩提雪山往东,不到十里处,有一家小茶棚,十分简陋,四面漏风,屋顶上面也只盖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牲畜毛编成的毡子,客人坐在里面,通过缝隙,能望见湛蓝的天空。

    每年春末到秋初这一段时间,当菩提山也不那么寒冷得不近人情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或求学或存疑的人从各地赶到此处,大乘教宗便会在半山腰上开设讲堂,有缘的话,还能和教宗中德高望重的大师们聊上两句。

    这个时节却比较冷清,茶棚的生意也不大好,老板正一边懒洋洋地抹擦桌子,一边看着门口啃噬雪地里残存的草苗的牛,远远地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嘹亮阔远,是年轻的牧民男女们隔着山对唱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却在此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布包的缝隙里露出一小撮白毛,能看得出是某种小动物。

    男人走进来,头也不抬,并不看人,只是寻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低声吩咐道:“一壶热茶,再随便上些点心。”

    茶棚老板很快端上了他要的东西,退到一边,继续自己擦桌子的工作,然而他总是忍不住偷偷去打量这个奇怪的男人。

    来茶棚喝茶的,除了当地的牧民,便是些风尘仆仆、远路而来的求道者。当中或有些气质出众者,然而他却从未见过这样明明走在人眼前、却仍然身处别处的男人。

    茶棚老板心里想着,这可不是让自己碰上神仙了吧?

    这时,男人打开布包,从里面抱出一只兔子,兔子身上的毛已经掉得有一块没一块的了,乍看上去能吓人一跳。男人却一点也不嫌,伸手笼在它的头上,兔子仿佛已经睁不开眼了,费力地抬起头来,用脖子顶着颤颤巍巍的脑袋,移动了一下,用软绵绵的耳朵蹭了蹭男人的手腕。

    男人好像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好像是小木棍划在沙子上的,风一吹就没了。兔子的脑袋慢慢垂下去,好像再也不堪重负似的。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觉那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寂。

    终于,兔子用尽了全力一样地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突然便不动了,乌黑的眼睛里,光泽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着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静止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茶棚老板感觉他的呼吸也像是终止了,变成了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男人低垂着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详的神子画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气似的,似乎他只有这样一个皮囊走在人间,唯有那么一丝的魂魄,透过他的眼睛,以绝顶寂寞的姿态,望着莽莽苍苍的世间百态。

    过了半晌,男人才低声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么。”茶棚老板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养些个狗啊猫啊,鸡鸭鱼兔,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东西,总是要死的,你年纪轻轻,要想得开。”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问道:“如何能想得开呢?”

    老板呲着一口黄牙,好像被问住了。

    如何能想得开呢?这些事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陷在里面的人,又怎么会想得开呢?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人说道:“只要你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往前头一望,见着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开了。”

    茶棚的门帘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揭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像是磕头碰出来的痕迹,沾着尘土,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单是一条袖子便打着三四个补丁,补丁罗补丁,使那件本来颜色偏深,显得肃穆庄重的袍子变得有些花花绿绿了。

    他的眼睛却极亮,长相异常可亲,平白就像是带着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个老乞丐,表情却像个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见此人,手一哆嗦,吓得险些将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经陪一个远房亲戚上过菩提山,在那里旁听过一回大师讲经,有幸见过这个老人一面,虽不知他名号是什么,却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顶级的智慧大师之一。当下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双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虔诚地说道:“大师。”

    老人摆摆手,笑道:“小老儿只是厚颜进来讨一碗热水喝,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茶棚老板兴奋得直搓手,大师竟到他的茶棚喝水,这可不是莫大的荣幸么?那茶碗要沾上仙气的,将来非供起来不可,便一叠声应着跑下去了。

    茶棚里有无数桌椅座位,老人却径直走到了那抱着死兔子的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尸体身上,眼中仿佛含着巨大的慈悲一样,低声叹道:“公子看不开,是因为不看,想不开,是因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男人正是独自来到大菩提山的施无端,他方才专注地盯着兔子时,乌黑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浅浅的水,而此时,这层水结成了冰。

    施无端看也不看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师你想得开,大师何等人物,明知我们设伏,还那样痛快地便从大周山撤走,转手将玄宗和密宗卖了出来。”

    老人低下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脏兮兮的手指间慢慢地从他手中降魔杵上面的经文上捋过,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无端犹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千年密约,可是谁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虚伪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满嘴仁义道德、泽被苍生的大乘教宗呢?后学当真是吃了一惊,大师您说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飞禽走兽,敬每一个苦海生灵。密约于我何加?功名又与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计,将密约断开,我们又有什么道理执着?”老人不惊不怒,只是慢慢地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施无端手中的兔尸,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说道,“穷则生变,万物生于变通,死于固着,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独潭之中,你等红尘痴儿,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无端感觉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烟从兔子身上飞了出来,正好被端热茶出来的茶棚老板瞧见了,登时给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施无端目光一闪,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老人却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壶。

    那白烟慢慢地凝聚了起来,竟成一个人形,施无端越来越是惊惧不已,随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竟将放了一桌瓷杯瓷碗的桌子撞得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叫了一声:“小离子……”

    那白烟凝成的人影仿佛有些虚,轻轻闪着,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施无端,那目光温柔极了,竟有些不像白离。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言说似的,只是轻轻地动动嘴唇,别人却听不见话音。

    老人垂下眼,叹了口气,手指一圈一圈地刮着降魔杵。

    白离的影子越来越淡,片刻间,他的眉眼便已经看不清了,他轻轻地抬起手,好像想要在施无端的脸颊上摸一把,手却化成了一道烟雾,才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轻轻地消散了。

    他眉间轻轻挑起,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表情,随后微微上前,探身到施无端面前,整个人化成了一缕模模糊糊的白烟,似乎在拥抱他一样。

    随后白烟变成了细细的一股,腾空飞了起来,在施无端头顶上盘旋两圈,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茶棚的门口飞了出去。

    施无端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死死的,眼睛却睁大了,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挽留那留不住的魂魄一样。

    老人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他这是回到他应当回去的地方。”

    施无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他。

    老人道:“若公子愿意,与我去拜山吧,也算是结善缘。”

    他说完,将壶中的水饮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施无端抬眼与他对视了半晌,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毫不客气地先他一步,大步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

    第二盏灯(二)

    施无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来路不明的老人,他本人并不曾真正接触过大乘教宗,一切私下往来俱是由夏端方等人料理,他猜测这人不是大乘教宗三大长老之一,便是大教宗主,执叶大师。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各样的事,手中抱着的却只有一只兔子的尸体,觉得它仿佛……越来越沉。

    老人并不与他多话,上了路以后,仿佛便不管他了,一路磕头跪拜,真如他自己所说,敬山敬水敬神明,逢山拜山,逢水拜水,便是碰上几块突然而起、嶙峋而立的大石头,也要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将脚底下的小石块摆成三角形,然后五体投地。

    一路三跪九叩,却是拜山川草木,而不是人间帝王。

    这一路因此走得极慢,老人也不怕施无端甩下他,施无端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见那老头子停下,便心里骂一声事多,却从未自己先走,总是在一边等着。

    他等待的时候,有时盯着老头跪拜的背影,有时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见老人家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现在,施无端总算明白为什么这老人身上的袍子这样热闹了——终于,到了一棵大树下面。

    这树看来足有千百岁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干虬结,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惊人的叶子,在一片茫茫白雪里显得分外扎眼,它独自立在这里,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树一般。

    老人虔诚地磕头下拜后,这才对施无端说道:“此乃大菩提树,传为九天之外得种,诸神洒灵芝玉液浇灌,足足三千三百年破土,三千三百年发芽,三千三百年抽枝拔高,又三千三百年枝叶繁茂,一叶可通天。”

    他双手捧起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卷成桶装,凑到施无端耳边,说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竟真的侧耳听了一阵,片刻,才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不错,生于尘世三间,能不敬鬼神,置身大仙树下,能不听仙音者,除了鬼盘的主人,可还有谁呢?”

    施无端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只见老人躬身下去,将树叶放回土地间,说道:“星盘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灵物,能窥视天机,演透人命,二十年前,有一块甫一出世,便能噬厉鬼魂魄的大凶之盘降临,我教中圣典《大乘启示录》中五千年前已有记载,名之为鬼盘,此时出现,是昭然末世已至。”

    “啊。”施无端闻言点点头,随后拖着他那惯有的、慢吞吞的语气,说道,“怪不得,原来贵教早有预言,难怪大乘教宗如此识时务,毫不犹豫地独善其身,躲过大周山围剿,后学佩服。”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心中有苦,不见得非要以恶业报人,若你不能平心静气,如何能分清是非曲直呢?”

    施无端嗤笑道:“顺我者是,逆我者非,这有什么难分辨的?”

    老人道:“你这话,与九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施无端坦然道:“本就没什么区别。”

    老人摇摇头,却不再与他做言语纠缠,踮起脚,费力地将一条大菩提树的细枝干拉下来——那枝干看起来个个冲天而起,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被他拉下来,竟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地垂下头来,比柳条还要柔顺。

    老人转头对施无端招招手,说道:“来。”

    施无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见老人从他怀中将兔子的尸体抱了起来,用枝条细细地卷起,一圈一圈下来,那树叶仿佛一件衣服一样,将兔子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人一松手,卷着兔子的枝条便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仿佛一只兔子的重量对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树枝依然冲着天际,连兔子也跟着它成了一个直立的形状,露出的头对着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会从它的头顶冲天而起,飞升而去一样。

    老人双手合十,自头顶、嘴边、胸口依次点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不知他在干什么。

    有冰凉的风携着冰雪的味道自远处而起,那巨大的树冠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词,竟显得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瞬,施无端竟然奇异得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安宁过后,酸涩却自心头升起,直冲眉间,叫他眼圈一红,险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忙扭开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好像一个躲在盔甲后面的孩子,正以为自己铜皮铁骨无所畏惧,却突然被人揭开外壳来,原形毕露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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