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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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木然道:“朕还没死呢,你们便要抗旨,不怕掉脑袋么?”

    小太监跪地叩头,死磕道:“皇上要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一门心思想寻死的皇帝说道:“滚!再多说一句,朕就要你的九族!”

    小太监回头看了看,周围也没人,他便是再怎么忠肝义胆,也没人看见,权衡了一下自家九族和皇帝的龙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反正先贤也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嘛。

    于是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出去,给陛下拿白绫去了。

    皇帝被朝堂上那些动辄以头抢地,撞柱子装墙地大人们逼惯了,没瞧见过这样好吓唬的,竟然愣了,片刻的功夫,小太监便一路小跑地把他要的白绫拿过来了,双手捧上,等着送这位圣明天子上路。

    皇帝挥退了他,将白绫挂在了梁上,怔立良久,开始回忆他这兵荒马乱的一生,等他想完,那腔充满悲壮地自决之意已经如同一个破了的猪尿肚——该流出去的都流出去了。

    他颓然退后两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迁都或者逃往关外,哪怕是退位称王,好歹也是一条荣华富贵的活路,寻常百姓辛苦奋斗一辈子,若能临死前混个帝王将相,不也可以含笑而终了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人来报,道:“皇上,颜大人来了……”

    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把他们这位精神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的皇帝吓着,再出个什么喝汤咽药的幺蛾子。

    皇帝抬起头来,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光亮,他想道,对啊,还有颜甄,还有颜家人,还有密宗,玄宗……他们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尽管前一段时间对他们多有打压,也不过是平衡之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岂敢怨愤?

    于是他慌忙道:“快请!”

    片刻,颜甄快步走进来,礼数还没有行周全,便被皇帝拦住,他前所未有地热情地迎上去,口中道:“快请起!颜爱卿快快请起——来人,赐座。”

    颜甄已经几日未曾合眼了,抬眼看了一眼这位简直“屁滚尿流”的天子,暗自叹息——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朝见皇帝的时候得到赐座的殊荣。

    果然,颜大人地尊臀还没落到椅子上,皇帝便急不可耐地问道:“眼下局势如何是好?爱卿可有主意?”

    颜大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便又道:“爱卿你看迁都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率文武百官暂时退避,迁都关外,解眼下燃眉之急,来日方长……”

    颜甄登时截断他的话音,说道:“皇上不可。”

    皇帝愣住,呆呆地看着他。

    颜甄口气微缓,说道:“迁都一事不可再提,关外并不是长久之地,一来地广人稀,气候也十分恶劣,多山多歧路,恐怕并没有给陛下与各位娘娘建行宫的地方,何况餐风露宿,很多地方除了萋萋野草,什么也不长,衣食都成问题。”

    颜甄知道自己不必再往下说,只这一条,便能让这安乐窝里长大的人间帝王退却,果然,皇帝皱起眉来,说道:“这……说得也是,平阳帝都乃是我社稷的脸面,焉能给那些小贼祸害?”

    颜甄又道:“陛下不必惊慌,臣已有退敌之计。”

    “什么?”

    颜甄说道:“家父生前曾言,借国运之事,七盏山灯起于九鹿,终于苍云谷,万魔之宗乃是一切定数所在,所以多年前臣请密宗数人,做法请出魔君一人,将国运与之相连。眼下我们已经失去魔君踪迹,然而臣与众多密宗同门商议,觉得眼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用。”

    “打谷道如今被贼残害,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既然教宗灵气已泄,臣向皇上请命,打开万魔之宗,请亿万魔军为我帝都守城……”

    “好!”还没等他说完,皇帝便率先站了起来,喜上眉梢,赞道,“爱卿果然是我社稷福祉!朕的股肱之臣!若能守住平阳帝都,朕定要好好地赏你!便封你为一等护国公,子孙世袭如何?不……不对,还有密宗,以后密宗便是我朝陈列帝王词之处……”

    颜甄只觉得累,耳朵里充斥着皇帝喜上眉梢的承诺,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径自谢恩退下。

    魔物守城,怎么是好请的?到时候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千年前,多少教宗高手以身殉之,才将万魔之宗封住,那些东西都是茹毛饮血,吸人魂魄以过活的,一旦放出来,世间定然是妖魔横行,生灵涂炭的。

    ……

    陛下自然不想,反正那么多的教宗高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魔物祸害到皇宫里的。

    事到如今,年过半百的颜大人竟有些迷茫起来了,他想自己做的这些事都是对的么?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夕阳如血,自巍巍宫殿顶端沉没,映出那金顶光芒四射。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施无端在平阳城外,集中了所有教宗轻骑,以夏端方为首,每个人都到他帐下——他在养星盘。

    认主的星盘会吸取天地日月之精,然而施无端的这一块,在后世被人称为“鬼盘”,却喜欢厉鬼魂魄,或者生人血肉精魄。

    施无端便正在以自己的血养着它,这行为被白离见了,还怒不可遏地险些和他吵起来,却被施无端一句“你原来还在自己影子里养影子魔呢”给堵了回去。

    夏端方总是觉得施无端坐在他那块星盘前的时候,整张脸都被映得阴惨惨的,有些怕人。他隐隐约约能知道一点施无端所做之事的用意,只是并不去想,也并不去说。

    因为他知道,眼下一切已经走到了终局,所有的退路和归途都被堵死,没有人再能阻止马上要发生的这些事。

    荣华富贵与缄口不言……这才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明哲保身的东西,这是连皇宫里那位都明白的事。

    施无端才抬起手腕,白离便立刻伸手掐住了他还在出血的地方,只见那星盘的光芒明亮得简直晃眼,施无端看着上面星子万千,开口说道:“颜甄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再次打开魔宗,请魔物守城。”

    夏端方怔住,白离也怔住,窃窃私语声四下响起,施无端神色不动,手腕平摊在白离掌中,静静地等他们议论完。

    然后他轻声道:“不碍事的。”

    第七十八章

    第七盏灯(四)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开战。

    城下的人以肉为盾,城墙上箭矢如雨,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血把整个平阳城的护城河都染红了,然而兵将如潮水,一层退了,又来一层,刀枪剑戟,颜甄在城墙上看了一眼,觉得这些人好像要用指甲将整个城墙生生地抠开似的,凶狠得让人头皮发麻。

    午时过后,平阳城中教宗残余弟子出动,与城下骑兵对峙,白昼如夜,夜如白昼,昏天黑地,谁也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时辰,甚至有的人连自己活着还是死了也分不清楚,只是本能地冲杀。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声嘶力竭。

    “碧潭师叔。”施无端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焦头烂额地坐镇玄宗的男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苦笑,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师门叛徒一样。

    随后他对一边的白离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杀声里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知道,若是一个人血肉分离,而一边将死的时候,会怎么样么?”

    白离皱皱眉,说道:“怎么?”

    “没有,就是问问。”施无端移开目光,他最近好像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思虑太重,脸上越发没了表情,看起来有点像个精雕细琢的木头人。

    “你是在问我当年一魂一魄,并被割出去的狐族血肉,是如何回来的么?”白离问道。

    施无端又问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会到了一只兔子的身体里?”

    他从未提过这问题,如今终于问了出来,白离却抬起手,将他被风打乱的头发拢到一边,手指尖碰到他被朔风吹得冰冷的脸颊,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大概是不放心你?若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我会心慌。”

    施无端怔怔地看着他,然而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鼓声突然传来,施无端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去,只见方才还星河可见的天空突然被黑气遮挡了起来,一道紫黑色的光自西方升起,风诡异得停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自哪里升起,像是埋满了腐尸的乱葬岗被地震翻起来的时候,传出的那股味道。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一样。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魔物!是九幽魔物!”

    夏端方立刻下意识地去看施无端,只见他望着城墙的方向,一张侧脸被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扬着头,微有些尖地下巴绷得紧紧的,发髻被方才的风吹散了小半,如今都垂了下来,静静的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他仿佛永远都是平静的,这世界上的喜怒哀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夏端方有时候不禁怀疑,如果白离不回来,有一天,他是不是要么变成一个疯子,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要么变成一块石头,忘却一切悲欢呢?

    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排垂髫小儿被推了上来,每个小孩身上都被绑了绳子,半身染血的士兵们拿着刀枪站在他们身后。

    颜甄垂下眼,轻轻地摆摆手。

    只见一个胖乎乎、长得很惹人喜爱的小小子被推了出来,他无助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又飞快地被人掩住。

    小胖小子身后的士兵木然地看着他,又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胖子踉跄着站稳,带着哭腔对着城门下大喊道:“尔等逆贼!”

    他的声音比一般小孩清亮得多,约莫是个小伶人,只见他这话一出口,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吼道:“尔等逆贼听着,生于皇天之下,后土之上,不思忠君报国、仁义孝道,以武犯忌,为所欲为,至使诸神愤懑,降罪于人,黎民万千,具是流离失所,而以污火渎我主上,以妖法乱我朝纲!尔等,尔等……”

    小胖子的声音像是劈开一样地嘶哑了起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于是突然在城墙之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圆脸憋成了紫红色,这一哭不得了,整整一排小童全都跟着放声大哭,仿佛那城上是个戏台,正演着一场荒诞至极的戏。

    直到小胖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才哽咽着说道:“尔等……尔等罪大恶极!万……死莫赎!”

    整个城墙都被黑影铺满了,像是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水,它们蠕动着,跃跃欲试地看着这十几个细皮嫩肉的小童,浮动的身影仿佛能让人感觉到它们那股肮脏的渴望和贪婪。

    偌大的战场上,数十万人在此,竟无一人言语,唯有施无端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左脸上一点酒窝轻轻陷下去,他轻轻开口,声音却叫所有人都听得到——一字一句地传到巍峨的城上。

    他缓缓地说道:“好,颜大人,无毒不丈夫,这样破釜沉舟,后学从心里佩服得很。”

    颜甄远远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一个悠悠长长的男人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仿佛一声叹息似的,那人说道:“献祭——”

    小童们被同时推下城墙,几乎是瞬间,便被黑影隐没,孩子的惨叫声短促而尖锐,顷刻便不见了,随后黑影散去,一堆带着血的小小白骨露了出来,那人颤声唱道:“礼成——”

    地面震动起来,铺天盖地的黑影弥漫了出去,它们在地上,在空中,在城墙上,在影子里,食人饮髓,将那些残破的魂魄强行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丑陋的身体,白离的手陡然握紧。

    施无端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男人的目光极深,也极柔和,白离听见他轻声说道:“拿着这个。”

    白离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手接过来,只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与他自己曾经刻过的那块粗陋青硅不同,这木头人极为栩栩如生,想来要极巧的手才做得出来,连头发丝与脸上的酒窝都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木头小人正是施无端自己,只是脸颊比现在丰润一点,带着毫无烦恼的坏笑,大概是少年时候的他。

    “收好。”施无端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不待白离反应过来,他便突然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夏端方神色复杂地看了白离一眼,催马跟上,仅仅是刹那,人群便将他们分开,白离眼睁睁地看着施无端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从包围着他的红巾军中冲出去。

    他忍不住怒道:“都给我闪开,以为有他,我便不敢杀你们了么?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东西们倾巢而出又怎样,我有办法杀他们一回,便能杀他们第二回!”

    没有人理会他,既然来了这个战场,便谁都没打算活着回去。

    白离一甩马鞭,虽然眼睛都急红了,却仍然因为顾忌着施无端,并没有下杀手,那鞭子只是像长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个卷,将挡在他面前的一个人给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却自脚下升起,地面上不知何时生出无数丝线,仿佛蜘蛛丝一样,越来越多,将白离裹在了里面。

    它们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并不伤害他,只是牢牢地将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触感白离曾经多次碰见过——是星丝,那块鬼盘上的星丝。

    他愕然地低头,很多人都做着和他一样的动作,只见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镜子,就像是大周山上狙杀玄宗时候施无端配合着阵法使用的那种幻术,站在骑兵里的幻术师们同时高声道:“起!”

    代表着整个布置的完成,施无端已经站在了镜子的中间,镜子中反射的是一块星盘,原本不过一尺见方的星盘,被镜子放大了无数倍,上面星云流动,他就像是脚踩星河一般。

    白离手中的木头人小像发出同那些星丝星子一样的光,那天真无邪的小人像脸上,突然划下一个血珠来,像是流下了一条血泪似的,与那了无心事的笑容在一起,显得异常违和。

    白离突然意识到,这块用来雕刻人像的木头,原本是星盘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想起施无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星盘,想起他方才突然问起的那句话……他想要干什么?

    无数黑影疯了一样地向星盘中间的施无端涌过去,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些东西都是不过尘埃浮土一般,打着旋的风自他脚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黑影都扫了出去。

    夏端方肃然站在一边,那总是显得有几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挂着的大铜钱,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几分异样的庄重来。

    只听施无端一字一顿地说道:“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华散人用一个六回活阵,将施无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离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盘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骗了那会随着星辰变动的活阵自己打开。

    后来几十年,他都没有再做过这样有水准又胆大包天的恶作剧,施无端几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盘上的星子缓缓移动,漫天的黑云突然停滞,仿佛被这上下两重天迷惑了一样。

    魔宗之外三对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阵的形式彼此连接,将魔宗与人间一分为二,互为光影,颜甄利用白离的因果,再次强行将魔宗打开,六回阵被撕裂,施无端便正好借此机会,点他最后一盏灭世的灯。

    不破不立。

    颜甄动容,所有人皆动容,顾怀阳突然拨开众人,抓住一个方才帮忙借力构架镜像的骑兵,问道:“你……你告诉我!六爷要干什么?!”

    骑兵肃然道:“回将军,六爷说,这是最后一条牵连所谓‘国运’的线,这一线剪断,便是老天爷奈何不了他重整这块大陆上的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新的秩序,请将军放心。”

    “放心?!”顾怀阳几乎把眼睛瞪出去,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盘中间,好像献祭着什么一样的施无端,一把抓起骑兵的领子,“我放心什么?那是我兄弟,从小被我捡回来,一直把他带到这么大,我拿他当半个儿子,你让我放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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