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死》
林语堂和鲁迅都是文豪,他们在一个时代各自放射着耀眼的光芒,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那段岁月。他们曾经相得,也曾经相离。1936年鲁迅逝世时,林语堂在美国纽约写了悼念文章《鲁迅之死》,其中就涉及到他们的相得与相离,“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言语中,林语堂对鲁迅的敬意依然在纸上的字里行间闪现。
林语堂留学回国到北京大学任教的时候,是他和鲁迅相识的开始。当时北大的教授已经形成两派,一派是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为首,另一派则以胡适为代表。尽管当年胡适对林语堂关照颇多,在林语堂留学海外经济窘困的时候,及时伸出援手,用自己的2000元以学校的名义资助林语堂,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直到林语堂回国后才知道事情的具体真相。这是很深的个人情谊,并没有影响到林语堂的选择,林语堂站到鲁迅一边和鲁迅成为盟友。1925年12月5日和6日这两天,参加了语丝社又领导着莽原社的鲁迅两次主动地给林语堂写信约稿,然后是林语堂复信和交稿,这就是两人“相得”的开始。后来,林语堂和鲁迅并肩战斗,写了许多文章,大谈政治,还走上街头,拿竹竿和砖石,与学生一起,直接和军警搏斗,把他投掷垒球的技术也都用上了。这一次搏斗,给林语堂的眉头留下一个伤疤。这段经历让林语堂在年老的时候还时常得意地和女儿提起,成为过往岁月闪耀的亮点。
1926年,林语堂和鲁迅都上了当时军阀政府的黑名单,林语堂到了厦门大学,然后他邀请鲁迅到厦大任教,这段四个月的相处,让他们的友谊加深了。在厦门大学,林语堂极力照顾鲁迅,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也屡屡提及林语堂的这种感人的努力,包括林语堂夫人廖翠凤对鲁迅生活的照顾。当鲁迅在厦门大学不如意萌生去意的时候,鲁迅担心的也是对林语堂的影响,他们不仅是惺惺相惜,而且还风雨同程、患难与共。
当鲁迅离开厦门去广州然后到上海的时候,林语堂也离开厦门去了武汉最后也到了上海,这两个曾经有过密切友谊的人又相聚在了一起,但这次难得的相聚恰恰是他们之间裂痕的开始。在上海,林语堂和鲁迅都以文字为生,不过各自却走着不同的道路。鲁迅直面惨淡的人生,把文学当作“匕首”和“投枪”,刺向敌人。林语堂则是借助幽默,表现性灵和闲适,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不满,认为:“愈是空泛的,笼统的社会讽刺及人生讽刺,其情调自然愈深远,而愈近于幽默本色。”这是不同方式的选择,不完全是背道而驰,但分道扬镳似乎是注定的事情。在角度不同的道路上行走,愈走愈远或者是无奈或者是现实。仔细观察鲁迅和林语堂等几个人在厦门后山上的那张合影,都是在爬山,林语堂是西装革履手拿文明棍,而鲁迅则是长袍布鞋。也许这仅仅是生活细节,但细节有时候折射的是一种走向,林语堂和鲁迅的差异可见一斑。他们为文的风格和人生道路的不同从这样的细节也可以看出端倪。毕竟,林语堂是出生在乡村牧师的家庭,他从平和坂仔这偏僻乡村走向厦门、走向上海、走向外国留学,然后回国到北京,到厦门,到上海,生活也有不顺心甚至有危险,但生活环境总体是不断变好的。在他的内心,欢乐多于忧愁,他坚持的是“人生要快乐”。而鲁迅出生在没落的贵族家庭,秉持的是“一生都不宽恕”。
文学立场的不同,让林语堂和鲁迅之间的友谊也磕磕碰碰。他们围绕“痛打落水狗”等发生了论争,尤其是林语堂坚持自己的文艺观点,声称“欲据牛角尖负隅以终身”,而鲁迅却认为在生死斗争之中,是没有幽默可言的,“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鲁迅认为对林语堂“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来的”,开始对林语堂进行批判,先后写了《骂杀和捧杀》、《读书忌》、《病后杂谈》、《论俗人应避雅人》、《隐士》等,而林语堂则写了《作文与作人》、《我不敢再游杭》、《今文八弊》等文章来回敬,字里行间的锋芒颇有江湖的刀光剑影。
不过,“南云楼风波”是他们之间的正面冲突,是他们从文字走到现实的争执。在鲁迅的日记里,对此曾有记叙“二十八日……晚霁。小峰来,并送来纸版,由达夫、矛尘作证,计算收回费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楼晚餐。席上又有杨骚、语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将终,林语堂语含讥刺。直斥之,彼亦争持,鄙相悉现。”而四十年后林语堂在《忆鲁迅》也回忆起此事:“有一回,我几乎跟他闹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鲁迅神经过敏所至。那时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满于北新书店的老板李小峰,说他对作者欠账不还等等。他自己要好好地做。我也说了附和的话,不想鲁迅疑心我在说他。……他是多心,我是无猜。两人对视像一对雄鸡一样,对了足足两分钟。幸亏郁达夫作和事佬。几位在座女人都觉得‘无趣’。这样一场小风波,也就安然流过了。”不论他们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此的风波是过去了,但林语堂和鲁迅之间的裂痕却无法消除。尽管他们后来有次和解,但这样的和解并没有坚持多久,决裂依然是紧随而来。鲁迅还曾写信劝林语堂别搞小品了,多翻译些英文名著。林语堂回信说“等老了再说”。鲁迅后来给曹聚仁写信,提到此事,认为林语堂是在暗讽他已经老了。这也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也许正常人不以为意的一句平常话,在心有芥蒂之人的心目中却能滋生许多遐想。从1934年起,左翼作家增强了对林语堂的批评,主要是攻击林语堂文学上的趣味主义和自由主义,斥责幽默刊物为“麻醉文学”。从此,两人再无来往,林语堂的名字,也从鲁迅日记里完全消失了。这两个曾经是盟友的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这样的方向不仅仅是各走各的阳关道,而且颇有对阵江湖的架势。
1936年,林语堂到美国从事写作,就在这一年,鲁迅逝世。阴阳相隔,但是他们论争的影响并没有就此消失。林语堂在美国写的悼念鲁迅的文章中盛赞鲁迅的伟大:“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日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当鲁迅在国内享尽哀荣,被奉为“民族魂”的时候,林语堂行走国外,向东方人介绍西方文化,向西方人介绍东方文化。1976年,林语堂在香港逝世,两个文豪之间的恩怨最后落下了帷幕。不过,两个人在国内的境遇却是大相径庭,鲁迅的高度需仰视才见,著作的身影在大小书店闪现。林语堂悄无声息,直到20世纪80年代开始,才依稀有他著作的身影,将近21世纪,林语堂热悄然升温。在林语堂和鲁迅曾经工作过的厦门大学,鲁迅纪念馆颇有阵势,而仅有一间的林语堂纪念室藏在角落,也许从这个格局可以看出林语堂和鲁迅在国内不同的待遇。只是,两个文豪在那个年代的生活和成就是无法用房子的大小来衡量的,无意也没有必要在他们之间分个高低,只要记住,在那个时代,曾经有那么两个文豪,和其他作家一起,相互辉映,就已足够。
林语堂和鲁迅,都将不朽。他们是文化史上的两座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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