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渔-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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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鱼从前是没有这样登堂入室的显赫,在我心目中属鱼一类,只不过样子奇怪些。既然是鱼,是常能钓上的。甲鱼喜荤腥,猪肝、蚯蚓、臭肉都咬之不弃。我第一次钓上甲鱼是很小的时候,一根小竿把一个沉甸甸的四脚乱爬的怪东西甩上塘基,吓得大喊大叫,是父亲赶来,一脚把甲鱼踩住,还很高兴地表扬了我一通,从此我识得了这东西也是不错的鱼。还有一次是读小学的时候,夏天吃过晚饭趁天黑前去钓鱼,那是个圆圆的荷叶塘,钓鱼的人挺多。我把竹竿架到荷叶上转背去撒尿,反身回来,串漂已通通没入水中不见了,我赶紧一提竿,钓上一个一斤多重的甲鱼,一下子引得满塘惊羡,钓鱼的人纷纷说,咱们都不如一个孩子,这着实让我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一次钓是读大学了,暑假回家一时兴起,专门做了一些钓甲鱼的插竿。找一些生了锈的缝衣针,穿到有点腐味的猪肝里,用长长的鱼线牵住,再绕到竹板做的插条上,钓甲鱼的专用器具就做成了。我是头天晚上找到一个野鱼塘,放了一排插竿。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着去收竿。结果有两个插竿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被别人抢先收走了或者是被甲鱼扯进了水底,只有一个插竿还藏在原地的一堆草下。我拔出插竿一拉线竟然纹丝不动。我心想肯定是个大家伙,于是脱掉衣裤一猛子潜到水里,摸到线头,睁眼一看,原来线头缠在水底的一根树桩上,甲鱼是早跑了。这回我明白了,别看这四脚乱爬的怪东西,精得很咧。

    其一

    传说资江边有块风水宝地,因仙鹿驰过而得名过鹿坪。我有一个长辈的远房亲戚住在那里。资江在流入洞庭前,在那里打了个大弯,河弯处有年代久远的宝塔镇住。塔顶荒草萋萋,迎风舞动,极像镇守的仙人飘动的须髯。天气好的时候,塔底常常能见到一两个钓甲鱼的人。印象中他们打扮得有点像七侠五义里的飞梁侠客,黑衣黑裤一身劲装。他们肩扛一根短竿,极像戏文里描写的兵器。那短竿用牛角和柘木精制而成,手柄处有一个车盘,绕着极长的鱼线,竿尖垂着七八个铅砣,每个铅砣间都缀满了鱼钩。江面上的甲鱼一露头,短竿一甩,一击必中。钓鱼人叫他们“甲鱼佬”,是钓鱼人中的另类,仿佛江湖正宗之外的邪派武功。他们一般端坐塔底,纹丝不动,偶尔用双手互击,发出沉闷的掌音,知道路数的行家说,这掌声很有学问,能穿透水面,鼓荡甲鱼的耳膜,迫使它们浮出水面换气。我小小的心里,当时对他们羡慕得紧,恨不能拜住一个人作师父。

    我这位过鹿坪的远房长辈姓王,一个干瘦掉光了牙的倔老头,有一次进城因为洗澡的事,很和我外婆生了一回气。他说起这些钓甲鱼的人津津有味。他说过鹿坪的甲鱼多,还有听了佛法的甲鱼精。他讲了这么一个事。

    有一年秋天,秋老虎还没过,天气热得很,老王头在一个不宽的水渠里挖泥通渠。水渠的水很浅,杂草丛生,老王头就站在水渠里,边挖边歇。老王头有个毛病,最好喝两口,干活的时候腰间总挂着一壶酒,一会儿就得抿一口,还得野唱几句。他正滋滋有味迷糊着,忽然脚板底有些动静,起初他还没在意,正拄着锄头把歇着呢。后来田垄间劳动的几个人看到他,嗷的一声怪叫,撒腿就跑。老王头迷迷糊糊的很奇怪,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桌面大的甲鱼正驮着他在田垄上走呢。老王头一路大喊救命,惊动一村的人,大家拿着木棒、铁耙、砍柴刀,终于把大甲鱼围住掀翻在地。大家一看甲鱼的壳上还刻着一个斗大的“善”字。村民顿时跪倒一片,口中喃喃,敬若神明。于是找两根竹竿,把甲鱼绑了抬进村子,敲锣打鼓弄了一夜。第二天又把甲鱼抬到资江边的宝塔底下,恭恭敬敬地烧香放了。

    老王头说着这事,见我有些走神,以为我不信,便赌咒发誓,说你婆婆当时都吓晕了。其实我当时心驰神往,想老王头喝着酒,拄着锄把站在甲鱼背上,御风而行,其威风神气也不比张果老、吕老仙差呀。

    其二

    我有一个初中同学的父亲是他们老家钓甲鱼的高手,据说深谙其中的法门,方圆几百里无人能及。

    同学姓林,父亲有一个绰号叫“林拐子”,意为特别机灵精怪。同学老家的堂屋里,除供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之外,还特别供着“渔神”。“渔神”是个张网捕鱼的木雕像,腰挂鱼篓,神态惟妙惟肖。

    林拐子每次钓甲鱼的头晚,都要沐浴更衣,在“渔神”前烧香祷告,恕他捕杀之罪。如此这般,第二天才能出门。

    林拐子找钓甲鱼的地方也是很讲究的。池塘一定要是多年未干,水肥且深,塘基好且风平浪静。找到这样的地方后,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一竿一线钓开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一只甲鱼被钓上岸。林拐子摁住甲鱼,在甲鱼裙边用手指掐一个印记,然后又把这甲鱼抛入池塘中。

    这以后林拐子接二连三便钓上了甲鱼,这时的他正襟危坐,默然不语,全神贯注。直到最先钓上的那只做了记号的甲鱼又被钓上来时,他连忙扔了钓竿,叩头如捣蒜,口中喃喃称谢,重又把那只做了记号的甲鱼放回池塘。每次这样大都能钓到三五只甲鱼不等。但每年只有在春末夏初才能这样出门一次,否则法门失效,甚至全家遭祸。我想同学的父亲精明如“拐子”,全年的烟酒闲钱怕也要靠这三五只甲鱼,一年到头也不是个松事。

    其三

    湖区乡下冬季干塘挖藕,在南方是个很重要的活动。北方也许已下起了小雪,南方却还是阳光灿烂,日头晒得人暖融融的。全村人不分男女,一齐挽起裤腿,光着脚,弓着背,在极大的荷塘里忙开了。荷塘的水早就被抽干了,只剩下满塘枯黄的荷干和齐腰深的淤泥。全村的男男女女一字排开,双手紧握一种丁字把的短铲,齐头并进朝前挖,那个阵势蔚为壮观。

    大家手脚不停,嘴里还扯着闲谈、打着歌子,不断有胳膊粗白胖胖的藕被掏出来摆在身后,岸上还有干不动的老头老太和小孩呼喝叫好,奔忙走动,当真是热闹非凡。春节前热闹的日子就数它了。更有些精明能干的,除了挖藕之外,腰间还挂个鱼篓,顺手就在淤泥里捡些冬眠的鱼、泥鳅、蟮鱼什么的,收获也着实不少。

    大家兴高采烈地干着,心里盘算着春节里桌上又多了藕啊鱼啊,憋不住的笑绽满了嘴角。前村四十来岁的“麻雀”,更是挖藕摸鱼的高手,大家正干得高兴,“麻雀”突然跳起脚来,惊慌失措地逃上岸远远地跑开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个岔路口,碰到几个熟人,连忙拜托他们:“待会儿有个穿裙子的女的追来,你们千万说我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顺道跑远了。不久还真有个穿裙子的陌生女人追来,说有个男的掀了她的裙子摸了她的大腿,问看见个男的跑过去了没有?几个人心里有数,把女的支到岔路上追去了,暗骂“麻雀”这个急色鬼,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人。

    入夜,几个好事的人寻到“麻雀”家,问白天到底为什么?干了什么缺德事?“麻雀”惊魂未定,说你们不知道,挖藕的时候我碰到甲鱼精了,我在淤泥里摸到了它的裙边和后腿,好在我跑得快。

    大家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陌生的女子竟是个甲鱼精?后来这事在村里传开来,“麻雀”唾沫四溅,骗了不少烟酒享用。

    其四

    我读初中的时候,外婆家后不远的乡下建起了一个皮革厂,厂里腥臭的黑水流进堤外的一条长沟里。这长沟本是我们小孩钓鱼玩乐的胜地,现在被污水一搅,鱼虾日渐稀少,要钓到鱼是极需耐性的。

    有一天中午散学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顶着烈日一起到长沟去钓鱼。那天日头很大,晒得人晕乎乎的直想睡。大家先后都钓得有小小鲫瓜子什么的,唯独我一条鱼都不咬,窝子里只是泡泡翻来翻去。我盯着浮子都快要睡着了,忽然串漂轻轻地动起来了,咬了很久,就是咬得不沉,一看就是小鱼在捣乱。我不耐烦了,随手一甩竿,哪知鱼竿被沉沉地挂住了。我以为挂住了沟底的草根烂鞋什么的,不当回事,使劲往上拎。拎着拎着,钓竿松动了,一阵剧烈的泡沫翻上来,接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头伸出水面,一个比斗笠还大的甲鱼浮出水来。那甲鱼头鼻孔朝天,眼露冷光,极像一个大蛇头。它跟着鱼线就往岸边游。我一声尖叫,几个人见状吓得把鱼竿一扔,四散逃了,直跑进校门,才定下心来。从此再也不敢去那有大甲鱼出没的长沟。长沟后来被填了修路,我们心里才踏实,不过也许大甲鱼先知先觉,早就遁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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